云陽館與韓紳宿別
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
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
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
更有明朝恨,離杯惜共傳。
這首詩是作者與友人在云陽(今陜西涇陽縣北云陽鎮(zhèn))旅舍對飲話別之作。題中韓紳《瀛奎律髓》卷二四作韓升卿,據(jù)李端詩題有《送韓紳卿》,當(dāng)即此人。此詩與李益《喜見外弟又言別》,以五律形式寫久別重逢,娓娓道來,俱成絕唱,并為中唐詩千里挑一的杰作,足與杜甫古風(fēng)《贈(zèng)衛(wèi)八處士》比美。
“故人江海別”二句,從上次離別說起,是自然的開篇。明人唐汝詢說:“此詩本中唐絕唱,然‘江?!酱ā疵庵丿B?!保ā短圃娊狻罚┠耸歉裟さ呐u。這里的“江海”不但是指江湖,指天南海北,而且特指上次分別的場所,即江海中的某個(gè)地方,所以為妙,與“山川”何來重復(fù)?倒是前后照應(yīng),寫出闊別的感覺?!皫锥雀羯酱ā钡摹岸取?,作為量詞,不是“次”的意思,而是“載”的意思。此句不是說有多次離別,而是說有多少年不見。措辭活絡(luò),所以耐味。坐實(shí)了,反而乏味。
“乍見翻疑夢”二句,承上久別寫“乍見”,與李益之“問姓初驚見,稱名憶舊容”一樣,是可圈可點(diǎn)、歷代傳誦的名句。但不同的是,此寫熟識的老朋友驟然相會(huì),彼此是不會(huì)記不起對方的姓名和容貌的,因此不必“問姓”,也不必“憶舊容”,倒是倏然間覺得對方老了一頭,不免要敘敘年齒,發(fā)一通感慨的。同時(shí),人生好夢成真之時(shí),往往疑真如夢,疑夢如真,有飄浮感。“翻疑夢”三字,敏銳地把握特定情境下的感受,“相悲各問年”則是驚定的放松、樂極的生悲。短短兩句,便將剎那間的細(xì)膩的心理波折,精確地描繪出來。所謂風(fēng)塵閱歷,有此苦語,與李詩有異曲同工之妙。
“孤燈寒照雨”二句,轉(zhuǎn)寫云陽館之景況。律詩中兩聯(lián),大體情景相間?;蛳惹楹缶埃绱嗽娛?。或先景后情,如作者《喜外弟盧綸見宿》是。彼詩中四句云:“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以我獨(dú)沉久,愧君相見頻?!薄坝曛小倍?,以眼前景為象征意象,膾炙人口。此詩“孤燈寒照雨”,其中就有“燈下白頭人”在?!皾裰癜蹈煛眲t是交代雨夜的環(huán)境?!肮聼簟薄昂辍薄皾裰瘛薄案煛?,有借凄涼之景以渲染離別氣氛的作用。不僅如此,雨夜似乎特別適合于晤談,既安全又溫馨。諺云:“偷風(fēng)不偷雨”,就是安全感的表現(xiàn)。而室外寒雨,對室內(nèi)對飲的溫馨,則是一種給力。如白居易有“能來同宿否,聽雨對床眠”(《雨中招張司業(yè)宿》)、李商隱有“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shí)”(《夜雨寄北》)、蘇軾有“中和堂后石楠樹,與君對床聽夜雨”(《送劉寺丞赴馀姚》),等等,大家不約而同地寫,不是偶然的。清人沈德潛評:“三四寫別久忽遇之情,五六夜中共宿之景,通體一氣,無饾饤習(xí),爾時(shí)已為高格矣?!保ā短圃妱e裁集》)
“更有明朝恨”二句,寫乍見又別,勸飲離杯。著一“更”字,是為離恨加碼?!半x杯”指餞別之酒,著一“惜”字,與其說是表示惋惜,不如說是勸勉珍惜,即有“對君今夕須沉醉”的意思。直譯即:明朝更有一種離愁別恨,難得今夜相對舉杯共飲。明明是眼前對飲,卻翻過一層,說到明朝別后,波瀾曲折,富有情致。
宋人范晞文點(diǎn)贊道:“唐人會(huì)故人之詩也。久別倏逢之意,宛然在目,想而味之,情融神會(huì),殆如直述。前輩唐人行旅聚散之作最能感動(dòng)人意,信非虛語。”“‘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前一首司空曙,后一首郎士元,皆前虛后實(shí)之格,今之言唐詩者多尚此?!保ā秾Υ惨拐Z》)詩家以抒情議論為虛,以寫景紀(jì)事為實(shí),貴在虛實(shí)相濟(jì),此詩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