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入贅安陸許氏
安州和揚州均屬淮南道,不過揚州在它的東頭,安州則在它的西頭。安州州治安陸,雖不及成都的秀麗、金陵的雄偉、揚州的繁華,卻也是一個中都督府所在之地。
安陸有一許姓人家,是世代簪纓的名門望族。曾祖許紹是唐高祖的同學,祖父許圉師是唐高宗時的宰相,父親在唐中宗時也曾當過員外郎。許相爺早已去世,許員外也已辭官歸里。員外膝下單生一女,才貌雙全,性格也很賢淑,只因門第既高,不免擇婿過苛,耽誤了姑娘豆蔻年華。眼看女兒已經過了二十五歲,許員外這才到處托人,寧愿降格以求,只圖招郎上門。孟少府就因受許家之托,看中了李白,便提起這件親事。李白本想說:“大丈夫功業(yè)未立,何以家為?”但經不住好友再三相勸,加以自己無路可走,只好姑妄聽之。何況孟少府又說,安州都督馬公是個愛才的人,此去必蒙賞識。于是李白便帶上丹砂,離開揚州,前往安州。
李白因對許家親事心懷猶豫,卻繞過安州,去了襄州首府襄陽,拜訪他渴慕已久的詩人孟浩然。浩然幽棲之地在襄陽鹿門山,他生逢盛世,并非毫無“臨淵羨魚”之情,但卻缺乏“退而結網”之術,所以年近四十,還隱居在山中。他對李白的非凡的才華和不羈的性格也早有所聞,因此兩人一見如故。于是連日抵掌談詩,促膝論文。李白稱道浩然是當代的陶淵明,浩然贊揚李白的詩如清水芙蓉。
李白在孟浩然處盤桓有日,孟浩然待他如同兄弟一般。李白便將此期窘況和去安州打算,和盤托出,請求指教。孟浩然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如今從事干謁,尋求知己,耗費巨萬,甚至弄得破產的人,倒不只賢弟你一個。此去安陸入贅許家,倒也是一個辦法。許家世代簪纓,安州望族,素有令名。許員外為人寬厚,而且藏書之富,天下少有。你這一來有個安身之處,二來可以在學業(yè)上再事深造,三來憑借許家余蔭從事干謁也比較有利。”說著便頗有感慨地把他的舊作念了幾句:“鄉(xiāng)曲無知己,朝端乏殺敵。依誰為揚雄,一薦甘泉賦?!苯又终f道,“當今朝廷雖然廣開才路,但若毫無憑借,往往不得其門而入。愚兄正是如此,只好終老林下。似賢弟萍蹤浪跡,東撞西碰,亦非善策?!崩畎子X得很有道理,便把那入贅之心,定了一半。
李白終于到了安州首府安陸。沒有想到一來安陸就遇到故人元丹丘。原來在他去蜀后第二年,戴天觀的老神仙就去世了,丹丘也就離開了那里,又到別處仙游了兩年?,F在正準備回到河南,想在嵩山中覓一幽棲之地。因與安州都督馬公有通家之好,故暫時息跡于此。聽說李白意欲謁見馬公,丹丘自然樂于引進。這樣,李白便成為都督的座上客。
孟少府向許家推薦東床的專函早已到達許員外手中,又加以馬都督從中撮合,李白便在開元十五年,他二十七歲頭上,入贅許家。
夫人許氏果然才貌雙全,性格賢淑,只是身體欠佳。丈人許員外也確實為人寬厚,而且對他屬望甚殷,給了女兒大批陪奩,作為栽培女婿之用。但是舅老倌許大郎對他卻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
孟少府不是說許員外膝下單生一女么?哪來這么個大舅子呢?原來,許大郎是許員外已故胞兄之子。許家雖是世代簪纓,倒是詩書傳家,只有許圉師的長子,許員外的胞兄許自然,卻是橫行不法。有一次他在郊外打獵,踐踏了別人的莊稼,人家要他賠償,兩下里爭吵起來,他竟將別人一箭射死。雖然未曾抵命,許圉師卻因此丟了官職。許大郎沒有繼承他祖父的好家風,卻繼承了他父親的壞德性。他見叔父膝下無子,早有覬覦之心,單等他叔父一死,兩房家財便由他一人獨吞。堂妹么?一嫁了事?!凹蕹鲩T的女,潑出門的水。”許大郎的算盤正打得如意,不料被李白入贅給他攪亂了,因此,李白一來就成了他的眼中釘。
李白自然不屑和他計較,打算過個三年五載,有了出路,就和許氏自立門戶。誰知這許大郎不僅冷淡,而且言語之間對李白竟?jié)u漸地含諷帶刺起來。李白決定“敬鬼神而遠之”,便和夫人許氏商量,想找一個清靜地方去讀書。許氏提起他們家在城西北六十里的北壽山有別業(yè)一處,是祖父許圉師的讀書堂,只是年久失修,恐怕住不得人,須要修葺一番。李白聽說有這樣的一個去處,便顧不得等候修葺,收拾了一些簡單行李,帶上丹砂和一個家人,第二天就搬到北壽山去了。
從安陸出發(fā),騎馬只須半天,就到了北壽山。李白一看,山雖不大,卻是林木蓊郁,峰巒秀出,映霞吐云,曲徑通幽。老宰相的讀書堂在半山間,雖然破舊,但尚未傾圮,只須稍事收拾就行了。于是李白和他們一齊動手,不到天黑,便大體收拾出來。從此李白便在這里潛心攻讀。
李白的岳父和夫人急于望婿成龍,早替他到州縣張羅。馬都督一則看在許家面子上,二則看在元丹丘情分上,三則覺得李白也確實是個人才,便有了薦舉李白的意思。
在一次宴會上,安州的朝野豪彥歡聚一堂,元丹丘也適逢其會。馬公向大家介紹了李白,并請李白以此會為題,當場寫一篇序文,以作紀念。李白略事思索,墨剛磨好,他構思已就,提起筆來,霎時便成。馬公一看,高興得連稱:“奇才!奇才!”又對坐在他下首的長史李京之說道:“我看好些人的文章都枯燥無味,好像山無煙霞,春無草樹。李白的文章卻寫得來清新流暢,更兼佳句不絕,妙趣橫生,真使人百讀不厭?!崩铋L史雖然點頭稱是,但卻是皮笑肉不笑,而且瞟了許大郎一眼。許大郎臉色陰沉,一語不發(fā)。原來他們兩人之間正在進行一樁“買賣”。李長史早就受過許大郎之托,準備薦舉他的小舅子。許大郎去年在李長史的生日就送過一領紫貂,最近又借他孫子滿周歲送來一個金鎖。而這位大舅子的小舅子偏是狗屎做鞭——聞(文)也聞(文)不得,舞(武)也舞(武)不得。李白出現以后,這事就更難辦了。李白怎么也沒有想到,馬都督的贊賞又使他成了李長史的眼中釘。長史雖是副職,卻是都督府的實際主事人??!一天夜里,李白和友人們置酒高會。大家又是清談浩歌,又是聯句賭酒,不覺鬧了半夜,酒也喝得多了一些。李白第二天早上才起身回家,騎在馬上,還有些昏昏沉沉,又加以這天早上有霧,更覺得迷迷糊糊。他聽見前面車輪響聲,抬頭一看,好像是都督府的主簿魏洽。正待要上前招呼,卻聽得一聲怒喝:“小子不得無禮!”原來他一馬沖到了長史大人李京之車前。按規(guī)矩,他是應該在十丈遠以外就回避讓道的。犯了這一條,老百姓輕則當場吃一頓鞭子,重則捉將官里去挨一頓屁股。讀書人輕則當場賠禮道歉,重則還要負荊請罪。此事本來可大可小,但李京之偏要小題大做,硬說李白是目無尊長,有意沖撞他的大駕,甚至險將他的車子撞翻云云。當場賠禮道歉不算,還要李白呈遞認罪書,聽候發(fā)落。俗話說:“來在矮檐下,焉敢不低頭?!崩畎字坏冒崔嘞缕綍r的氣性,寫了一篇卑躬屈節(jié)的認罪書,用了連篇累牘的誠惶誠恐的詞句,這才勉強了事。李長史將這份認罪書,又加上他的批語,一并送到都督案頭。馬公本來準備薦舉李白的事,從此便再無下文。
李白聽到李長史高升的消息,又是奇怪,又是慶幸。奇怪的是:這樣一個缺德少才的人竟然官運亨通;慶幸的是:此人一去,無異是去了頭上一顆災星。
繼任的裴長史,李白早有所聞,是一個才兼文武的人。為人豁達大度,好客愛才,所到之處,賓客成市。公余之暇,不是置酒開宴,招待眾賓客,就是領上一些人出去馳馬射箭。有些人給他編了一段順口溜;“車如流水馬如梭,裴公門下賓客多。只須裴公一句話,勝似大比登高科。”因此李白對裴長史抱有很大希望。
這年八月初五,是玄宗四十五歲生日。早就有詔令下達,欽定八月初五日為“千秋節(jié)”,皇帝要在這天“與民同樂”,除在京城花萼樓下大宴百官外,并令天下諸州各縣宴樂三日。安州都督府和安陸縣衙以及城中公私邸第,從八月初一起,就已扎的扎牌坊,搭的搭戲臺;商家紛紛油漆門面,一般庶民百姓也把住宅內外粉刷一番。這“千秋節(jié)”竟比過年還要熱鬧。
李白進城來,看見到處煥然一新,喜氣洋洋,一派升乎盛世氣象,使他精神也為之一爽。更使他高興的是,一進許家大門,恰遇都督府裴長史送來的請?zhí)?,請他在“千秋?jié)”赴宴。在“千秋節(jié)”的宴會上,李白的捷才又受到裴長史的賞識。裴長史聽說他還懂劍術,便叫他當場表演。
裴長史親自給他斟了一大杯酒,李白一飲而盡。脫去外面的長袍,露出一身玄色短裝,襯著他的白色皮膚,更顯得英姿颯爽。他手提家傳的龍泉劍,走下臺階,來到庭中站定。左手反握劍柄緊靠臂后,右手握成劍指,兩臂向前,平舉至胸。舉目四顧,好像一道電光掃過眾人面前。然后右手將劍接換過,便開始舞將起來。首先一個魁星點斗式的獨立反刺,兀立不動,穩(wěn)如泰山,便顯出他功力的深厚。再一個燕子掠水式的仆步橫掃,轉換自如,干凈利落,又顯出他劍術的純熟。然后轉身斜帶,如風卷荷葉;縱步平刺,如野馬跳澗;聳身上指,如白虹貫日;撤步反擊,如彗星襲月。只見他左盤右旋,上縱下跳,愈舞愈快,那柄長劍宛如一條白龍在庭中翻滾,幾乎不見人影。堂上堂下銀光閃閃,寒風颯颯,看得大家都凝神屏息,鴉雀無聲。突然,庭中的白龍消失得無影無蹤,只見李白劍已入鞘。這時,隨著裴長史洪亮的叫好聲,堂上堂下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裴長史又親自給李白斟酒三杯,其他在座賓客也紛紛給李白敬酒。滿堂笑逐顏開,只有許大郎變臉變色,如坐針氈。
“千秋節(jié)”宴會以后,李白又整理了一份“行卷”,親自送到裴長史府上。這次他特地將三篇大賦放在卷首。裴長史一看大喜,覺得李白實在是個人才,至少在安州這個地方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实蹟迪虑笫恐t,安州還不曾薦舉過一個人,現在不薦舉李白還薦舉誰呢?
偏偏此時李白又有“犯夜”[1]之事。某日下午,他閑步城郊,偶游佛寺,與一老僧談玄論道,竟忘了天色已晚。匆匆進城,街鼓早過,到處已經關門閉戶。他企圖僥幸,硬著頭皮往前闖,卻在望見家門時被巡夜兵丁擋住。幸好中有一人認出他是宰相家的孫女婿,沒有為難他。但他半夜敲門聲卻驚動了許大郎。許大郎正想在裴長史那里下爛藥,便將此事編排起來,說成是李白在外聚賭宿娼;并使人傳播開去,一直傳到裴長史耳中。于是,薦舉之事又無下文。李白幾次去都督府都吃了閉門羹:“長史欠安,謝客。”李白只好又回到北壽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