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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遍路

六:一個日本人在大理的耕食與愛情 作者:上條遼太郎 著,蘇婭 編


二 遍路

第一次去六的家,沿著蒼山坡地向上走,山影里無數(shù)小路通向群峰,雨后的山脈在云霧中露出青灰色崖壁。這種神秘高邈卻只展示幾秒,很快云就合上了。

六在電話里說:從214國道上來,往山上走大約二三十米會經(jīng)過我的稻田,別忘了看看我的田,稻子長得很大很好看。

村莊和公路間有一段距離,我依靠六的描述尋找路標(biāo):成片的紫紅色藍莓地、布滿云影的池塘。田埂上一株蘆葦凌空搖曳,溪流在葦花投下的陰影中打了個漩兒,又流向遠處。六的稻田很容易辨認,它是附近唯一的水田,藍莓公司在周圍種植了成片的藍莓。這塊孤零零的田地黃里泛青,稻株的行距規(guī)整疏朗,稻穗還沒完全彎下來。六在這里只耕種了一季,田地的主人很快把它租給了收益更高的藍莓公司,所以這一季等不及稻穗完全長熟就得收割了。

站在田邊,微風(fēng)送來稻穗和泥土的香氣,我沒有察覺身后來了一人。他忽然說:這是六的地?;仡^看見一張眼熟的臉,過了幾秒鐘才想起我們在一次聚會上見過——他叫馬良,是個雜耍藝人。他告訴我,下個月要回法國了,雖然很喜歡大理,但家里人催他回去。大理和阿爾卑斯山區(qū)很像啊,雨很多,太陽很大。不過,這里有更多朋友,山林離村子很近,還能學(xué)習(xí)按摩,他喜歡東方的按摩。

蒼山與洱海之間的緩坡上,十八條溪水勻凈分割了平地,村莊的尺度和距離像有著等分的比例。正午的太陽彌散成白霧,霧讓事物有無限生長的感覺,隱沒的、顯露的。你甚至能看清遠處田野上彎腰收拾田地的身軀、身體里微小的起伏、纖毫畢現(xiàn)的塵土。

和馬良簡短交談幾句,我繼續(xù)往山上的村子里走,經(jīng)過村口的大青樹,心里映現(xiàn)的世界被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游人熙攘的景區(qū)和市鎮(zhèn)生活,一部分屬于岑寂古老的鄉(xiāng)村。

六如約在大青樹下等我,穿著灰棕色的作務(wù)衣和打著綁腿的作務(wù)鞋,戴了塊洗得泛白的藍色頭巾。麻質(zhì)的衣領(lǐng)沿一道對襟向下,寬松的褲腿被作務(wù)鞋束緊,鞋子和褲腿之間形成一道凜然的皺褶。繞過村口的小廣場,六灰棕色的衣衫飄過老人們層層疊疊、深淺不一的藍衣裳。流光般的背景里,他幾乎是跳躍著穿過巷子里的石頭小徑。

路邊的一眼清泉嵌在鮮亮溫潤的青苔里,泉眼南邊開了一道小口,滲出清淺的水流。流水聲不常聽到,只在極安靜時才出現(xiàn)。有時在清晨的微光中路過,水聲清亮幽微;夕照時分,音色又是沉實飽滿的。在漫延的寂靜里,輕微的聲音轉(zhuǎn)化了空間里的單調(diào)。后來在阿雅的相冊里,我看到很多她和兩個孩子在泉水邊玩耍的照片。

撥開頭頂纏繞的藤蘿,走過長滿竹子和雜草的小徑,盡頭就是六的家。

該怎么形容這座用泥土、石頭和木頭建成的房子?第一眼的印象是荒蕪。最先進入視線的是南面一堵頹敗的石頭墻,垮掉的石墻里嵌著木頭柱子。過去這里應(yīng)該有一間完整的廂房,如今空地上只剩一張石桌,上面放著彩色的玩具。一個沒有完結(jié)的游戲。

幾叢壯碩的仙人掌聳立在墻頭,投下鈍重的影子,襯著遠處的山影,原始而繁盛。淡棕色的狗尾草在瓦楞間搖晃著,毛茸茸地蓋住整個屋頂。粉色的牽?;ǘ滹枬M。野菊向上生長的枝干和花冠縮短了視線和天空的距離,云朵仿佛伸手可觸、瞬息萬變。

一串細細的說話聲從院墻外的屋頂上傳過來,一對小情侶在低垂的密云下說著閑話,夢囈般隨風(fēng)飄逝。三年里,后面院子里住的人來而復(fù)去、行蹤不定,留下空蕩的房舍和彌久不散的氣息。

六家院子的空地上散落著桌子、椅子和兒童單車,角落里放著雨鞋、雨衣、背簍、鐮刀之類的生產(chǎn)工具。這些滿足日常需要的東西建立起我對這個家庭的第二印象:他們過著一種簡樸、隨意、實用的生活。

正屋的廊檐下掛滿當(dāng)季收獲的種子:蔥、大蒜、胡蘿卜和羅勒。六轉(zhuǎn)過身,抬頭看了看這些干燥蓬松的小星球說:農(nóng)民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收獲——把最好的果實選出來,留下種子。種子不說話,但它們跟我有交流。留種子的農(nóng)民肯定是這樣的心情。

這是六和阿雅在大理的第三個家。他們從五位房東手上租下這個院子時,它已經(jīng)荒置了很久,被雜草、蛛網(wǎng)和小動物的窩占據(jù)。六先從第一個房東那里租下西面的正屋,又向另一個租下北面的廂房。待房子陸續(xù)修繕完工,已是一年以后了。一天上午,東面空地上的三個女房東一齊出現(xiàn)了。一個房東朝空地上一指,說了個離譜的租價,作勢不接受就把大門給封住。阿雅用日本女人特有的方式匍匐在地行禮,請求三位慢點動手。這個出于習(xí)慣的動作陣勢太大了,房東們大約以為這就是下跪,集體嚇蒙過去。她們回去后,過了幾天傳話過來,讓了些租金。六聽說當(dāng)時村里有些議論,房東的孩子們聽到了,便替六一家跟媽媽說了點好話。這事就算和緩下來,過去了。但租房子的問題大概會一直伴隨這個漂泊不定的家庭。

在和六一起工作的三年里,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他說了些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在哪里出生、父母做什么工作、大致的家庭背景等。這些零星的信息好像拼圖的碎片,沿著時間的脈絡(luò),六從前的生活在我印象里漸至成形。

六的老家日本千葉是一個介于大都市和農(nóng)村之間的城市。住在那里的大部分成年人每天清晨從千葉出發(fā),乘坐三十多分鐘JR列車去東京上班,朝夕往返。六的爸爸是上班族中的一員,在一家有名的內(nèi)衣制造公司工作,朝九晚五。爸爸年輕時特別愛玩,下班后總要去居酒屋喝一杯,消磨到很晚才回家,老是很疲憊的樣子,對家里的事顯得漫不經(jīng)心。

六的媽媽是一家英語教育機構(gòu)的教員,也在家里接收學(xué)生,輔導(dǎo)小孩子學(xué)英文。媽媽會說英文,只是由于害羞很少說。此外,她還兼任一些照看老人的工作,幫他們做飯、洗澡、換尿布,總是非常辛勞。

六和阿雅有第一個孩子時,曾想過要不要回日本生活。如果回日本,按慣例他只能去一個公司上班,朝九晚五地度過下半輩子。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十八歲時,六對將來的生活就有了基本的設(shè)想。他喜歡用自然的方式做農(nóng)業(yè),土地、勞作和自然中的事物讓他親近和放松。因為有了孩子,六覺得自己反而應(yīng)該更快樂地生活、做真正喜歡的事。如果為了孩子改變?nèi)松姆较颍荒芾^續(xù)過喜歡的生活,等他們長大了,雖然會感謝爸爸,但也會為爸爸感到遺憾。六不希望成年后的和空三兄弟回看他的一生時,也帶著像他看自己爸爸一樣的心情。

爸爸的一生很寂寞,效力于一家公司,做著重復(fù)的工作。六說。

他用了一個新學(xué)的中文詞匯“凄涼”,但不太明白它的確切含義,然后問:什么是“凄涼”?

就是寂寞加一點點冷的感覺。我寫在紙上。

什么是“遺憾”?他又問。我邊寫邊說:就是算不得完美,但能接受。

紙本在我們之間推來送去……

六歲時,六喜歡上足球,爸爸帶他去報了個足球訓(xùn)練班。一只足球放在面前,只需認真刻苦地練習(xí),就會越踢越好,這是小孩子也能明白的事。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他都會訓(xùn)練兩小時,有時還會早起訓(xùn)練一小時。他喜歡當(dāng)時的日本國家隊前鋒中田英壽,也喜歡那些在歐洲踢球的非洲球員,羨慕他們的身體素質(zhì)。不過他覺得日本人能把足球踢好依靠的是彼此配合。

離開日本以后,六偶爾會想想日本社會融于他行為和意識里的東西。一旦遠離日本,他反而容易回到自身的本源,尋找某種一致性。他說,日本人是一個很注重“調(diào)和”的民族,日本女人尤其如此,她們格外會照顧人和人的關(guān)系。有時六也會懷疑自己在外面旅行得太久,原本擁有的一些美好品質(zhì)是不是也在失去。

從小學(xué)起,六一直踢前鋒的位置。十四歲左右,他的足球天賦展露出來,被千葉市中學(xué)足球聯(lián)隊選中,代表城市踢青少年錦標(biāo)賽。教練給了他10號隊服——足球隊里最耀眼的符號。

每當(dāng)我們說起踢足球的往事,阿雅就會握起拳頭,做出昂頭奔跑的姿勢說:六小時候應(yīng)該是個很要強的孩子,他說過以前踢球如何如何厲害。這時,六總是害羞地低頭笑笑,又抬起頭來看阿雅怎么說,好像那一瞬間真的瞥見了兒時的自己。

出色的足球成績讓六成為市川中學(xué)的特招生。此前,這所著名的私立學(xué)校還沒有特招的先例。他在學(xué)校里一直踢到十八歲。市川中學(xué)里多是埋頭苦讀的好學(xué)生,他們成績突出,通常都會順理成章地進入一所好大學(xué)。如果沿著這條路往下走,六也會上一個好大學(xué)、進一家大公司,但他從小就不喜歡跟別人一樣,不容易順服什么人或規(guī)矩。

等六到了十四歲,他的哥哥進入叛逆期,抽煙、喝酒、打架,甚至動手打媽媽都是常事。那段時間,爸爸被公司派去京都、沖繩開創(chuàng)業(yè)務(wù),很少回家。六一直記得媽媽操勞傷心的模樣。自己生的小孩子長大后怎么完全不一樣了?她很難過。

東京不是太遠,哥哥和朋友們經(jīng)常去那里游蕩。六很困惑,他周圍的同學(xué)個個是志業(yè)堅定的好學(xué)生,和哥哥他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六向往哥哥那樣自由放浪的生活,或者干脆說學(xué)校里找不到他想要的東西。那時候,他學(xué)習(xí)和踢球都不太認真,但球依然踢得不錯,足球轉(zhuǎn)化了一部分悸動的青春情緒。

六愛上深夜機車的轟鳴,常常和小伙伴們在海邊待到很晚,一遍遍發(fā)動引擎、穿過濕漉漉的海風(fēng)。冬天里,獵戶座離開海平面上升。小狗小貓在無人知曉的海邊游蕩,沐浴在星星的光輝里,幻想成為最干凈的巫師。沿著海岸線飛車的感覺很爽——一種單純的刺激和安慰。那是孤寂自嘲的青春期最快樂的事。

冬天到了,六換了一頭臟辮,招搖又叛逆。正好碰上冬季訓(xùn)練營開始,本應(yīng)參加第一支球隊的他被安排到替補隊訓(xùn)練。六說:可能是這個發(fā)型讓老師反感吧。他討厭這種懲罰,出于十五六歲年紀所有的傲慢和浮夸,他跟老師說:我不做了。

在東京游蕩的日子,“地下文化”帶給六反叛的力量。說起來,日本社會文化留給六的印象大致是:奇特、傳統(tǒng)又前衛(wèi),融合力很強。東京街頭有很多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門臉,一旦走進去,一個嶄新的世界讓人大開眼界。各式各樣的迷幻電子樂和搖滾樂讓他抱住一股混沌之力,似乎可以抵抗些什么。但他抵抗的東西很縹緲,也許只是孤獨感和被無形的條條框框困住的感覺。

寒假時,六去打工,誤入一個討債公司,做一份需要演技和騙術(shù)的工作。他心里不舒服。雖然工資很高,但看看一起工作的人,他很清楚:啊,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有一天,哥哥跟他說:像討債這樣糟糕的經(jīng)歷,應(yīng)該停止。你要一直踢足球,直到高中畢業(yè),堅持下去以后的人生會很棒。如果實在不想就不要做——你需要選擇。

十八歲到二十二歲是六人生中最寂寞的一段時光,身邊沒有朋友,也沒有能深入交談的同伴。他變得越來越沉默,認真地思考很多問題,把它們事無巨細地寫下來。在日記里,他給未來的自己確立了一些標(biāo)準(zhǔn):不能殺人,不能騙人,應(yīng)該對人好,你付出的好總有一天會回來找你……這些話既是自省,也是尋求。生活需要重新開始,接下去該怎么做呢?他覺得當(dāng)時已經(jīng)想得很明白,卻還沒有經(jīng)驗。經(jīng)驗是進行中的事,永遠不會完結(jié),但認識是更重要的事。

后來,六告別了那個該死的討債工作,剪了頭發(fā),回去跟老師道歉。老師說:不要對我說,去跟一起踢球的朋友道歉。從那以后,六一步步告別了曾經(jīng)浪蕩浮夸的自己。他跟一起踢球的小伙伴說:對不起了!每天訓(xùn)練結(jié)束后,他會再跑十次三百米或四百米,汗水仿佛能洗凈黏糊困頓的過往。他還想跑到五十秒以內(nèi),于是獨自跟一個老師一起跑。參加最后一場大比賽時,老師給了六10號球衣。我從小踢球都是“10號”,我是“10號六”。自信開朗的六回來了。老師說:如果你早點回來,我們隊可以拿更厲害的名次。不過那一次,六還是很開心。

在東京,六遇見一些年長的人,他們有的做農(nóng)業(yè),有的做音樂。六喜歡上了派對音樂,想成為一名DJ。有人告訴他:你應(yīng)該去澳大利亞,那里有很多森林音樂派對。大學(xué)上了一學(xué)期,六就休學(xué)了,去澳大利亞旅行了一年。最初,他三個月就換一個地方,搭車去不同的目的地。后來,他在一個農(nóng)場里干了半年,買了輛汽車,可沒開多久車就壞了,只好繼續(xù)搭車旅行。一路上,他參加了很多派對,遇見了很多人,也接受了不少幫助。一些途中認識的藝術(shù)家經(jīng)常帶他去免費的音樂節(jié)。

一年后回到校園,六覺得再去找姑娘玩已經(jīng)沒什么意思了,在一起的話那一定是很認真的。不過,他依然格格不入,不講究穿著,整日一副落拓不羈的模樣。走在東京的街上,六曾多次被警察盤問、檢查,可他不再生氣了。跨越國境的旅行讓他懂得包容不同生活方式的重要,也教會他平和地面對不同的社會規(guī)則。如果說日本社會高度森嚴的組織化模式曾給學(xué)生時代的六帶去束縛和壓抑,那么那些條條框框正在時間的流逝中趨于解散。

這個故事我應(yīng)該說嗎?六自問,隨后便毫不猶豫地跟我講起他離開學(xué)校后的一段經(jīng)歷。他說得很慢,經(jīng)常停下來。我意識到那是一段不曾表露的往事,但不確定故事的走向。

我們坐在溫暖的房間里,等待和空和結(jié)麻從幼兒園放學(xué)。六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知道和空和結(jié)麻的中文怎么樣,他們回來后很少說幼兒園里的事,有時和空會在桌上跳一段幼兒園學(xué)的舞。我想起有一次和空和結(jié)麻指著面包問:這是什么?要!我就跟六說:他們應(yīng)該會說中文,至少會說關(guān)鍵的詞。

談話時斷時續(xù),天光漸漸暗淡了。阿雅說起前幾天用地里長老的紫蘿卜做的扎染,還有她喜歡的刺子繡。她用麻線編織成帶子,給和空和結(jié)麻分別做了一只上學(xué)用的雙肩背包。兩個孩子上幼兒園后,阿雅有更多閑暇繡花,那是她喜歡的事情,不過她總是懷疑自己做得不夠好。六對我說:她的自信太少了。阿雅回他:你的自信太多了,我就少一點吧。

你一言我一語,時間慢了下來,天光從門口晾著的床單上漏進來,映在石墻和木梁上。墻上的三把小吉他發(fā)出瑩亮的光,有如旋律流溢。我想起是枝裕和的電影《幻之光》里那座簡單的小房子,還有那個織著毛衣等待婆婆出海歸來的女人。

六說自己也會做很多手工,包括繡花。他拿出奶奶和阿雅給他縫制的日本男人傳統(tǒng)的短褲纏腰(也叫六尺褲),在紙上寫出它的日文讀音“fundoshi”。過去,人們認為情義和六尺褲對男人來說最重要。現(xiàn)在很少有人穿它了,但六和幾個朋友還在穿。每次回日本,他們穿著六尺褲去泡溫泉,旁人總是露出羨慕的神情,感覺他們很酷。

為什么一直堅持做手工的東西呢?六不知不覺地把話題引到之前提到的故事上。那件事發(fā)生在他二十二歲時,它幾乎像是人生的預(yù)演。

在日本的四國島,有一條一千二百公里左右的遍路,它連接著八十八個寺廟。六二十一歲那年,一個住在四國島的朋友自殺了。一年后,六去日本南方的一個小島看日全食。頭一天他去爬山,結(jié)果從山頂摔了下去。當(dāng)時是傍晚,手機還有信號,和他一起做音樂的朋友打電話求救。救援隊說第二天早上會派直升機過去。那天晚上風(fēng)很大,天氣寒冷,六的一條腿完全動彈不了。朋友燒火給他取暖,但一點用也沒有。第二天,直升機把六帶了出來,他的腿需要手術(shù)。

手術(shù)后,六的積蓄花光了。此前,他年少輕狂,覺得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情,卻沒有一件事能定住他各式各樣狂野的夢。此刻,時間停滯了,生活久久不能前進。病床上難挨時,他想東想西。像他這樣的人,日本有種說法:腳不沾地,有點飛。從高處摔下來大概是個啟示,他必須認真考慮自己想做什么。種地是他一直以來特別喜歡的事,于是就決定了:好,我就開始種地吧。后來,每當(dāng)不清楚前路時,六都會問問自己。能做什么就去做,如果一直做下去,就有可能遇上比想象中更好的未來。

九個月后,六腿里的鋼板取掉了。過了兩個星期,那位自殺朋友的父母聯(lián)系他,說他們的兒子曾有一個愿望——走完四國島八十八個寺廟的遍路,療愈自己的精神疾病。結(jié)果愿望還沒實現(xiàn),人就離開了。朋友的父母想走這條路,但他們年紀太大了。六當(dāng)時的工作是在路上做音樂,平日里就是走到本地的火車站,坐車去下一個地方,過著相對自由的生活。他想自己別的事做不了,但可以走路,就答應(yīng)幫他們?nèi)プ咚膰槁贰?/p>

只是單純地被愿望驅(qū)使——我需要做這件事,六去四國島替朋友完成了心愿。那條遍路上的八十八個寺廟,每個都有編號,朋友的老家在一號與十八號寺廟之間的一座小城里。六選擇走相反的方向——從八十八號寺廟到一號寺廟——他會把他帶回去。多年后,六回憶人生中的這段經(jīng)歷:從高處墜落好像呼應(yīng)著當(dāng)時內(nèi)心的彷徨、焦慮和自省,腳不沾地、飄來蕩去的生活困擾著他,他渴望腳踏實地地活著。

六開始相信一些看不見也說不清的事,還有當(dāng)中蘊含的力。他的心變得沉靜,意識去往更幽微的地方,信念成了最重要的事。后來用自然農(nóng)法種地,他篤信食物是自然的恩惠,即使用最原始的方法耕種也不會落空。他說:如果不信這個,很多事甚至不能開始。

走四國遍路時,六沒帶多少錢。他想試試不花錢、不喝酒、不抽煙、不用手機……除了走路,其他事情都不做。他有時住在野外,吃的多是路人給的食物。有人會給他一點錢,他就在路邊做飯吃。狂風(fēng)吹過,暴雨淋過,烈日曬過,不變的是行走。他每天大概走三十五公里,有時是四十五公里。如果腿腳很痛,他便走得少一些,但也不會少于二十公里。疼痛的問題慢慢顯現(xiàn),它如此傲慢、尖銳地鉆入某個部位,再蔓延至整個身軀和知覺。身體走不動了,心卻越來越輕。六知道自己會一直走下去,疼痛也會離開。特別干凈的想法。

在日本,一些朝圣的徒步路線叫“遍路”。六寫在紙上。人們走四國遍路一般是從第一號寺廟出發(fā)走向第八十八號。六卻是從第八十八號寺廟往回走,經(jīng)常走到偏僻的岔路上,腿腳疼得厲害。有一次,他看到三四個未開封的熱敷袋放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邊,打開用了,居然馬上就能走路了。如果在遍路上還好理解——可能是朝圣者不小心掉的——但放在岔道上的熱敷袋實在讓人費解。有時候,他掉了一塊毛巾,第二天就有人在寺廟門口送毛巾。他笑著說:真是太奇妙的體驗。可能我的心很干凈,如果心特別沉重,它們就沒了。

旅人乘坐巴士而來,匆匆合掌禮佛,然后趕路。六和他們走在相反的路上,短暫相逢后又踏上各自的路。

六說他以前就思考過“信念”,但因為缺乏真實的經(jīng)驗,想法都停留在表面。只有經(jīng)歷事情,想法才會被深深地印證。他常常走得口干舌燥,卻舍不得買飲料。有一天,他太渴太累,就買了一瓶飲料,喝完卻沒什么感覺。而如果是別人懷著一份心意送了他喝的,就能體會到給予的力量。從此,六覺得人和他人、人和世界的“對話”變得微妙而重要。他后來熱愛手工勞動、喜歡親自動手完成一件事,就是相信制作者的心念能灌注其中。每當(dāng)風(fēng)味特別的米酒釀成,六便會邀請朋友:來喝我釀的酒,很特別的菌群,這是錢也買不到的味道。朋友間相互贈與的生活讓他感覺富足,這是他想要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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