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
(1897—1931)
原名章垿,浙江海寧人,1918年赴美留學,后又入英國劍橋大學。1923年回國后,曾主編《晨報副刊》,發(fā)起組織“新月社”、“新月書店”。在后人的印象中,徐志摩似乎只是一個浪漫的布爾喬亞詩人,用輕盈、柔美的語言書寫愛情和理想。這樣的判斷在《雪花的快樂》、《偶然》、《沙揚娜拉》、《再別康橋》等作品中,的確會得到印證。他擅長使用長短錯落、回環(huán)往復的句式,形成一種歌吟的節(jié)奏,情緒的低回、意象的精美,最為一般讀者喜愛。但事實上,徐志摩的詩“泥沙俱下”,還有多種類型,如暴烈、粗傖的社會批判之作,如充滿宗教虔敬的人生玄思等。他還靈活地將方言引入詩中,如《殘詩》就用典型的“京白”寫成,節(jié)奏鏗鏘,一氣呵成。徐志摩后期的寫作,逐漸轉(zhuǎn)入懷疑、頹廢的情調(diào),在英國詩人哈代的影響下,往往書寫人生慘淡的現(xiàn)場,保持一種“崛強的疑問”。另外,在詩體的借鑒與創(chuàng)制方面,他也有相當多的嘗試,曾實驗過“散文詩,自由詩,無韻體詩,駢句韻體詩,奇偶韻體詩”等雜多的形式??上г诤髞淼慕邮苤校x者往往關(guān)注他傳奇的情感經(jīng)歷,對于他詩藝上多方面的成就,反而缺乏充分的認識。
出版詩集:
《志摩的詩》,中華書局,1925年。(新月書店1928年再版)
《翡冷翠的一夜》,新月書店,1927年。
《猛虎集》,新月書店,1931年。
《云游集》,新月書店,1932年。
另著有散文集《落葉》(北新書局1926年)、《巴黎的鱗爪》(上海新月書店1927年)等。
滬杭車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煙,一片山,幾點云影,
一道水,一條橋,一支櫓聲,
一林松,一叢竹,紅葉紛紛;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
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石虎胡同七號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它的小友,
小雀兒新制求婚的艷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茫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冥,
小蛙獨坐在殘?zhí)m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一片化不盡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檐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奈何在暴雨時,雨槌下?lián)v爛鮮紅無數(shù),
奈何在新秋時,未凋的青葉惆悵地辭樹,
奈何在深夜里,月兒乘云艇歸去,西墻已度,
遠巷薤露的樂音,一陣陣被冷風吹過——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雨后的黃昏,滿院只美蔭,清香與涼風,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面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這年頭活著不易”
昨天我冒著大雨到煙霞嶺下訪桂;
南高峰在煙霞中不見,
在一家松茅鋪的屋檐前
我停步,問一個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沒有去年開的媚,
那村姑先對著我身上細細的端詳:
活像只羽毛浸癟了的鳥,
我心想,她定覺得蹊蹺,
在這大雨天單身走遠道,
倒來沒來頭的問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運氣不好,來得太遲又太早;
這里就是有名的滿家弄,
往年這時候到處香得兇,
這幾天連綿的雨,外加風,
弄得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p>
果然這桂子林也不能給我點子歡喜:
枝上只見焦萎的細蕊,
看著凄慘,唉,無妄的災!
為什么這到處是憔悴?
這年頭活著不易!這年頭活著不易!
西湖,九月。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淀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中國海上
黃鸝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只黃鸝!”有人說。
翹著尾尖,它不作聲,
艷異照亮了濃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沖破濃密,化一朵彩云;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火車擒住軌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
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
過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過噤口的村莊,不見一?;?;
過冰清的小站,上下沒有客,
月臺袒露著肚子,像是罪惡。
這時車的呻吟驚醒了天上
三兩個星,躲在云縫里張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們在疑問,
大涼夜不歇著,直鬧又是哼,
長蟲似的一條,呼吸是火焰,
一死兒往暗里闖,不顧危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累墜!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們不論
俊的村的命全盤交給了它,
不論爬的是高山還是低洼,
不問深林里有怪鳥在詛咒,
天象的輝煌全對著毀滅走;
只圖眼前過得,裂大嘴打呼,
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
這態(tài)度也不錯,愁沒有個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睜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運命?
說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壽數(shù)比他們強,
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涂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