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天子 雄心不已
一 沖齡即位 忍辱負重
順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1654年5月4日),清兵入關(guān)剛剛十個年頭,北京紫禁城景仁宮內(nèi),伴隨著一陣嘹亮的哭聲,順治帝的第三個皇子降生到世間。此時,這個嬰兒的父親,年僅十七歲的順治帝,正在忙于指揮千里之外的平定南明永歷政權(quán)的戰(zhàn)爭,根本沒有時間顧及此事。因而,這個男孩出生之日,宮中沒有一點喜慶氣象,誰也不曾想到,此后不過七年,這個孩子便繼位為君,并為清朝政權(quán)的鞏固和發(fā)展創(chuàng)建了不凡的業(yè)績。
種種情況表明,不只誕生之初,這個孩子不受重視,而且此后六七年中,他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皇子。首先,他的父親順治帝當時正值青年,剛剛進入生育年齡,而且已連生三子,誰會料到他還能生幾個兒子。其次,就他的生母佟氏而言,當時只是順治帝的一個普通的妃子,而且出身漢軍旗。雖然她的父祖兩代早在入關(guān)前就已追隨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南征北戰(zhàn),卓有功勛,但是,由于清朝政權(quán)是一個以滿洲貴族為主體所建立的王朝,這就決定她一家在當時的貴族中只能處于較低的地位。這樣,佟氏妃子的出身必然也會影響這個孩子在宮中的地位。再次,還應看到,這個孩子出生前后,主持宮中事務的是順治帝的母親孝莊皇太后。孝莊皇太后出身于蒙古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家族,在她的兒子親政后,為了鞏固自己在宮中的地位,處心積慮地擴大自己家族在宮中的勢力,順治八年八月,順治帝剛剛十四歲,她即將自己的一個親侄女立為皇后。由于順治帝少年任性,和這個皇后關(guān)系不好并于順治十年廢掉了這個皇后。這時,孝莊皇太后又打亂行輩,將自己的一個侄孫女立為皇后。與此同時,同是出身博爾濟吉特氏而入宮為妃者還有恭靖妃、淑慧妃、端順妃、贈悼妃等四人。一時之間,順治帝的后宮幾乎成了博爾濟吉特氏的天下。出于一家一姓的私心,孝莊皇太后滿心盼望著這些侄女、侄孫女為她多生孫兒,以便將來承繼大統(tǒng)。在這種情況下,對于順治帝的滿洲妃子所生之子她都不大喜歡,哪里還會喜歡這個出身漢軍妃子所生之子?因此這個孩子出生之初,佟氏妃子并未因生子有功而地位有所上升,她所生的孩子也像其他一般皇子一樣被遣送出宮,與乳母別居西華門外的一座府邸,長期就養(yǎng)在外,使得他的父親幾乎將他遺忘。順治十四年前,順治帝明明已經(jīng)生了三個兒子,但在當年十月,他所寵幸的皇貴妃董鄂氏為他生了皇四子,他即刻認定這個兒子為第一子,還在不少場合說這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就是將來的皇太子。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往往和人們的主觀愿望相反,雖然孝莊皇太后為順治帝連續(xù)娶了六個博爾濟吉特氏家族女子作為后妃,但是,使她失望的是,對于這些后妃,順治帝一個也不喜歡,當然更談不上會給她生孫子。與此同時,順治帝雖然極為寵愛他的董鄂氏,并將她所生的兒子定為第一子、皇太子,但是,這個孩子不過百日,即因病殤逝。倒是幾乎被遺忘的佟妃之子得以健康地成長了起來,并且還因一次偶然的機會而得到了祖母和父親的喝彩。這個佟妃之子五六歲時,曾在乳母的帶領(lǐng)下和哥哥福全、弟弟常寧一起進宮向祖母和父母問安。眼見這個孩子天庭飽滿、眉清目秀,神采煥發(fā)、聲音洪亮,孝莊皇太后和順治帝已起愛憐之意,而聽其談吐不俗,觀其舉止有禮,更使他們感到驚奇。這時,順治帝又逗著問他們,將來長大了想干什么,當時常寧剛過周歲,自然未作回答。福全年齡較長,已懂人事,面對皇父所提這一重要問題,生怕回答錯誤,沉吟片刻,方才謹慎地回答道:愿在皇父之下做一個安分守己的親王。倒是佟妃之子無所顧忌,爽人快語地回答道:我大了要像皇父一樣,把天下治理好。這種回答,乍一聽來,似顯放肆不恭,但是,仔細一想,在十分盼望子孫成人后統(tǒng)治天下的帝王家庭里,卻是最滿意的答案。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出語如此不俗,順治帝不由得暗暗稱奇。從此,他對這個兒子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雖然佟妃所生之子于出生之后數(shù)年未曾受到孝莊皇太后和順治帝的重視,但是,由于客觀條件不斷發(fā)生變化,機遇還是不斷地向這個孩子靠攏,并且終因順治帝英年早逝而使這種可能變成了現(xiàn)實。
順治帝親政后,由于統(tǒng)一全國的軍事戰(zhàn)爭仍在繼續(xù)進行,而且開國之初,各種事務也百廢待興,因而將近十年的時間里,他一直非常忙碌。與此同時,婚姻和家庭中的挫折也嚴重地影響了他的精神和身體。這樣,至順治十七年時,這個剛剛二十三歲的青年皇帝已被折磨得精疲力竭,骨瘦如柴。心力交瘁,自然易于招致疾病,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二,在京城士庶正在慶賀新年之時,順治帝卻因感染了時人視為最可怖的天花而重病在床。為了使他康復,自孝莊皇太后以下,所有內(nèi)廷臣工雖然用盡辦法,但因為順治帝過于虛弱,太醫(yī)束手,至年正月初六日,終告不治。這樣,由于最高統(tǒng)治者的病危,清朝中央政權(quán)陷入了巨大的危機之中。
順治帝病危是入關(guān)之后清朝最高統(tǒng)治機構(gòu)中發(fā)生的頭等重要大事,為了繼續(xù)維持清朝政權(quán)對全國的統(tǒng)治,擇嗣繼立刻不容緩。為此,正月初六日深夜,順治帝特召學士麻勒吉、王熙進入養(yǎng)心殿病榻之側(cè),讓他們聆聽遺言,撰擬遺詔。同時,諸王、貝勒及朝中親信大臣也齊集養(yǎng)心殿東間,靜候順治帝確定繼嗣人選。最初,順治帝考慮自己諸子年幼,而統(tǒng)一全國的軍事戰(zhàn)爭正在進行,繼嗣皇帝應該年齡較大,因而提出讓他的一個從兄弟作為繼位人。按照這一設想,新的皇帝將從清太祖努爾哈赤的孫輩中考慮,并不固守父子相傳的舊例。但是,他的這種設想遭到了上三旗大臣的抵制與反對。清朝政權(quán)開創(chuàng)之初,依靠八旗治國。在八旗中,鑲黃、正黃、正白三旗由皇帝親自統(tǒng)率,稱為上三旗。其他鑲白、正紅、鑲紅、正藍、鑲藍五旗分別由宗室旗主掌握,稱為下五旗。如果將宗室親王擁立為繼位皇帝,將會發(fā)生連鎖反應。原來順治帝統(tǒng)率的上三旗地位將要顯著下降,而被立為新皇帝的宗室親王所領(lǐng)之旗地位必定直線上升。順治以前,在最高權(quán)力更迭之際,這種情況就已發(fā)生?,F(xiàn)在,順治帝又想重走老路,顯然不利于清政權(quán)的統(tǒng)一和鞏固,也將動搖上三旗大臣在清政權(quán)中已經(jīng)形成的優(yōu)勢地位。同時,對于順治帝的這種設想,他的母親孝莊皇太后也持反對態(tài)度。三十多年來,最高統(tǒng)治者不是自己的丈夫就是自己的兒子,如果皇宮易主,自己往哪里擺?自己的幾個嫡親孫子又往哪里擺?出于這些考慮,她和上三旗大臣都堅決主張,盡管順治帝諸子都在幼年,也要從這些孩子中擇人繼立。在征得順治帝同意將繼嗣范圍縮小到順治帝所生諸子的時候,他們又陷入了困惑的境地。當時,順治帝在世諸子計有六人,他們是:皇二子福全(九歲)、皇三子(八歲)、皇五子常寧(五歲)、皇六子奇綬(三歲)、皇七子隆禧(二歲)、皇八子永干(二歲)。其中,皇二子福全年齡較長,母家出身滿洲,但是令人遺憾的是,他的一只眼睛失明?;嗜幽挲g只比福全小一歲,但是母家又出身漢軍。其他幾個皇子,雖有母家出身滿洲者,但是年齡又太小,有的還在襁褓之中,如選立為君,顯然不利于清朝統(tǒng)治的鞏固。當孝莊皇太后和上三旗大臣都束手無策之際,正在欽天監(jiān)任職的德國傳教士湯若望向他們提出了以皇三子繼位為君的建議。他所堅持的理由是:“因為這位年齡較幼的皇子,在髫齡時已經(jīng)出過天花,不會再受這種病癥的傷害?!表樦蔚壅且蛱旎ǘ虏黄穑蚨?,湯若望的這一建議,不但順治帝深表贊同,就是在旁的孝莊皇太后和上三旗大臣也頓開茅塞。因為皇三子此時雖已八歲,卻一直未取漢文名字,為了用滿漢文字向全國頒布遺詔,將要進入彌留狀態(tài)的順治帝特為他取名“玄燁”,并命蘇克薩哈送至乾清門麻勒吉、王熙起草遺詔之處。至此,這個七年以來一直默默無聞的普通皇子的生命歷程開始發(fā)生了重要轉(zhuǎn)變。
繼位新君確立之后,隨之而來的是國家體制問題。自古以來,新君年幼即位,一般于下述數(shù)種方式中選擇一種:母后臨朝,委政外戚,親王輔政,老君主指定重臣輔政?;侍珮O病逝時,順治帝年方六歲,滿洲貴族會議決定實行宗室親王攝政,即由順治帝的兩個叔叔睿親王多爾袞和鄭親王濟爾哈朗共同輔政。其后,多爾袞將濟爾哈朗剔除,自稱攝政王,并擅自加封皇叔父攝政王、皇父攝政王等稱號,其權(quán)力凌于皇權(quán)之上,致使清朝新政權(quán)一度出現(xiàn)了枝大于干,國家政治生活極不正常的局面。所幸多爾袞在順治七年死去,順治帝得以收回全部權(quán)力,否則必然出現(xiàn)皇室沖突。鑒于歷史教訓,順治帝、孝莊皇太后和上三旗大臣皆不取親王輔政。孝莊皇太后出身蒙古,母后參政、外戚入朝,只會產(chǎn)生新的矛盾。如若玄燁生母佟氏臨朝,不僅其本人無此能力,其出身漢軍一項即不會為孝莊皇太后和滿洲宗室所接納。因而母后臨朝,委任外戚方式,雖經(jīng)考慮,終因易于招致訾議,后果難測而被放棄。所以,可供選擇的,只有大臣輔政一種方式,既可確保滿洲貴族對政權(quán)中樞的控制,又可將遴選大臣的范圍限于上三旗,同時輔政者必須接受宗室大臣的監(jiān)督。
根據(jù)上三旗大臣的歷史和現(xiàn)實表現(xiàn),順治帝和孝莊皇太后決定由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四人共同擔任輔政大臣。
索尼(1601-1667),赫舍里氏,滿洲正黃旗人,原為皇太極之嫡系,早年為清朝興起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侍珮O死后,他與兩黃旗大臣盟誓于盛京大清門,誓立皇子。順治初年,多爾袞對其先加拉攏,見未為所動,又屢行打擊,將其革職,遣守昭陵。順治親政后起復,授予內(nèi)大臣兼議政大臣、內(nèi)務府總管等要職,參議軍政大事。他曾上疏順治帝,歷數(shù)京師內(nèi)外敗政弊端,奏請嚴飭查禁。順治十八年,他已年逾六十,是素有威望的一等伯。其一生經(jīng)歷證明,他是位忠于皇室、政治上十分成熟的大臣,因而被確定為首席輔政大臣。
蘇克薩哈(?-1667),納喇氏,滿洲正白旗人。其父蘇納,與皇太極之母孝慈高皇后同族。早年自葉赫投努爾哈赤,努爾哈赤以公主下嫁,因稱額駙。蘇克薩哈即公主所生之子,與順治帝為表兄弟。原本隸屬正黃旗,皇太極時期,黃、白易幟,遂同父母轉(zhuǎn)為正白旗。他曾以軍功署理牛錄章京,屢建戰(zhàn)功,驍勇過人。順治初,兩白旗地位隨多爾袞勢力增長,重占優(yōu)勢,為他乘機進取提供了機會。但他一心投身于軍事,并不刻意鉆營,因而在黃白兩旗權(quán)力角斗中,他并未深陷進去。順治帝親政以后,他因“告發(fā)有功”,而晉為議政大臣、鑲白旗護軍統(tǒng)領(lǐng),被封為拖沙拉哈番。他竭忠盡力,東征南進,戰(zhàn)功無數(shù),受到順治帝的一再嘉獎和擢遷。順治十三年,他受封二等精奇尼哈番,任內(nèi)大臣,留在皇帝身邊。順治十四年時,孝莊皇太后一度身患重病,蘇克薩哈又以內(nèi)大臣身份終日奉湯送藥,“晝夜勤勞,食息不暇”,更加得到皇室信任。順治帝病危期間,他一刻不離左右,皇上的“特赦”御旨和為皇太子取名“玄燁”的圣諭,都由他親自傳送。為報知遇之恩,他曾真誠地要求以身陪殉,順治帝讓他以輔佐太子為重,他在正白旗極具影響,而正白旗又原為多爾袞舊部,直到順治八年以后才被收為上三旗,為了鞏固兩黃旗與正白旗的團結(jié),防止發(fā)生新的動亂,在考慮輔政大臣人選時,特將其列為第二。
遏必?。??-1673),鈕祜祿氏,滿洲鑲黃旗人,為清朝開國功臣額亦都少子。早年隨同父兄南征北戰(zhàn),天聰元年(1627),以軍功承襲其父總兵官世職。天聰八年,又被擢為頭等侍衛(wèi),世襲不替。遏必隆以勇猛善戰(zhàn)博得皇太極贊賞,并隨兩位兄長車爾格、圖爾格一起由所隸屬的鑲白旗轉(zhuǎn)入鑲黃旗。崇德末年,他與索尼、鰲拜等黃旗大臣擁立豪格,不成,又同對天盟誓,誓輔福臨。多爾袞攝政期間,革其官爵,抄沒家產(chǎn),被逼回鑲白旗,險些送命。直到多爾袞死后,才重新受到重用,重返鑲黃旗,先后受封多羅額駙、一等公、議政大臣、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孝莊皇太后生病期間,他親侍左右,廢寢忘食,深得孝莊皇太后的賞識,嗣后被晉為少傅兼太子太傅。他一直是兩黃旗重臣,被列為輔政大臣,名列第三。
遏必隆腰刀
鰲拜(?-1669),瓜爾佳氏,滿洲鑲黃旗人。父衛(wèi)齊,為清朝開國功臣費英東之少弟。清朝初年,鰲拜隨同父兄屢立戰(zhàn)功。入關(guān)前征朝鮮,戰(zhàn)松山;入關(guān)后逐李自成,剿張獻忠,無不身先士卒,舍生忘死,沖鋒陷陣,驍勇善戰(zhàn)?;侍珮O去世后,兩黃旗大臣盟誓誓立帝子,謂:“吾屬食于帝,衣于帝,養(yǎng)育之恩,與天同大,若不立帝子,則寧死從帝于地下而已?!宾棸菀嘣谄渲?。多爾袞攝政期間,這個身世顯赫、性情桀驁不馴的青年將領(lǐng)不曾有絲毫阿附,盡管他為鎮(zhèn)壓明末農(nóng)民起義軍出生入死,功勛卓著,不僅無人論功,還數(shù)遭多爾袞報復,屢降罪責,乃至被三次論死。多爾袞死后,他以“軍績頗多,且為國效力之處,其功甚懋”,先后被任命為議政大臣,由一等侯晉二等公,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得參與軍政大事,成為順治帝所倚重的兩黃旗大臣。因而,在順治帝病危時,命他與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并為輔政大臣,名列第四。
在確定輔政大臣同時,孝莊皇太后大大加重了順治帝遺詔中的自我責備之辭,并以順治帝口氣,先后為其開列了十四條罪狀,其中有“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謨烈”,“且漸習漢俗,于淳樸舊制,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于諸王、貝勒等晉接既疏,恩惠復鮮,以致情誼暌隔,友愛之道未周”;過分“委任漢官”,“以致滿臣無心任事,精力懈弛”;下令裁減百官俸祿,而自己卻修造宮殿,務極精工,“厚己薄人,益上損下”;效法亡明陋規(guī),“設立內(nèi)十三衙門”,重用宦官;“自恃聰明,不能聽言納諫”,“以致臣工緘默,不肯進言”;等等。顯然,孝莊皇太后將遺詔作重要修改,目的在于重新調(diào)整清朝政府的大政綱領(lǐng),以此協(xié)調(diào)包括輔政大臣在內(nèi)的滿洲舊臣的關(guān)系,爭取貴族對康熙政權(quán)的支持。這份遺詔對凝聚清朝皇族的向心力,鞏固和發(fā)展清朝統(tǒng)治,起了重要的作用,也預示著康熙朝初期,清朝將對順治朝以來的統(tǒng)治路線進行重要的修正。
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七日,子夜時分,順治帝崩逝,終年二十四歲。
遺詔宣示過后,輔政大臣即向皇天上帝和大行皇帝靈位宣誓就職,他們宣誓:“大行皇帝不以我們四人才能庸劣,在遺詔中任命我們四人擔任輔政大臣,保護幼主。我們于此向皇天上帝和大行皇帝之靈位宣誓,一定要同心協(xié)力,輔佐政務,并在輔佐政務時,一心為公,不怕得罪人,不徇私舞弊,不援引親信,拉幫結(jié)派,不與諸王、貝勒私相往來,受其賄賂,惟以一片忠心,報答大行皇帝的恩德。如果宣誓之后,心口不一,處處為自己打算以及有違背誓言的行為,甘愿受上天最嚴厲的處罰?!?/p>
為了防止發(fā)生各種意外事件并讓各項國務活動納入正軌,孝莊皇太后打破慣例,擇定正月初九擁立玄燁即位。是日黎明,派遣大臣分別向皇天上帝、神祇、太廟、社稷報告玄燁即位的消息。而后,玄燁身著重孝,到大行皇帝靈位前,行三跪九叩大禮,表示自己恭受遺命。隨即又換上吉服,至祖母孝莊太皇太后所居慈寧宮行禮畢,至太和殿,升寶座。此時,鐘鼓齊鳴,王以下文武各官一律身穿朝服,一齊向玄燁行叩拜大禮。同時,頒詔天下,宣布大赦,改明年為康熙元年,并頒登基詔書于天下。在孝莊太皇太后的主持下,八歲的玄燁開始了他長達六十余年的皇帝生涯。
由于玄燁少年即位,為強調(diào)其統(tǒng)治地位,樹立其統(tǒng)治權(quán)威,正月十三日,孝莊太皇太后特別宣懿旨于諸王、貝勒、貝子、公、內(nèi)大臣、侍衛(wèi)、大學士、都統(tǒng)、尚書以及文武官員等,要求務必向新皇帝效忠,“與四大臣同心協(xié)力,以輔幼主”。大臣官員齊集正大光明殿,向皇天上帝及大行皇帝神位進行了宣誓效忠。
對于玄燁的順利即位,孝莊太皇太后既高興又擔心。高興的是,經(jīng)過一番努力,終于使自己的嫡親孫子得以繼承皇位。因而玄燁繼位之后,她對這個一直頗為陌生的孫子頓時親近起來。在她看來,這個孩子是她最可寶貴的,是她的命根子,因此,玄燁即位之初,孝莊太皇太后即讓他搬入慈寧宮,與自己同住。她自己心甘情愿地做玄燁的教師與保姆,期待他健康成長為一個出色的君主。令她擔心的是,這個孩子年方八歲,將來能否挑起管理國家的這副重擔。帶著這份擔心,有一次,她試著問玄燁,年歲大了希望干什么呢?玄燁回答,希望天下安定,人民樂業(yè),共享太平之福。寥寥數(shù)語,使得孝莊太皇太后大為高興。
對未來,這個自小心懷大志的少年君主此刻充滿了信心:他的身后,是最可信賴的祖母孝莊太皇太后,他的面前,站著父親和祖母親自挑選的經(jīng)驗豐富、忠于皇室的四位輔政大臣,他們就是他繼承父業(yè)、實現(xiàn)自己宏偉抱負的可靠后盾。
的確,他的祖母,這位年逾半百、身歷三朝的皇室女性,十八年前,靠著自己的機智和謀略,使自己的兒子福臨成為一國之君。如今,歷史又一次將她推到這個少年天子的背后。她會嘔盡心血,呵護她的嫡孫長大成人。她會以她豐富的經(jīng)驗、超人的才干、卓越的政治見解和高貴的氣質(zhì)將他培養(yǎng)成一個合格的君主。礙于“母后不得預政”的古訓,她自己無法公開預政,不得不在順治帝病篤之時,匆匆做出以相互制約的四異姓大臣共同輔政的決策。她十分清楚,這實在是個“諸害取其輕”的不得已之計,危急的形勢使她既要設法協(xié)調(diào)早已十分緊張的上三旗之間的關(guān)系和地位,又要時刻提防天子大權(quán)再度旁落權(quán)臣之手。為此,她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來加以制約,包括“凡涉軍政大事,四大臣議定后,須奏請?zhí)侍蟛脹Q”。她希冀四位大臣能夠竭忠盡力,遵遺詔輔佐康熙帝。她希望,諸王、貝勒、貝子、大臣們都能服從調(diào)遣。只有這樣,初登皇位的少年皇帝才能順利渡過這次政權(quán)更替危機,確保大清王朝的長久延續(xù)。
孝莊文皇太后常服像
事實上,孝莊太皇太后的警覺與擔心并非沒有根據(jù),大臣輔政這種非常態(tài)的政治體制注定了康熙朝政治從一開始便走上了坎坷之途。
居四輔臣之首的,是素有威望的一等伯索尼。這位出身于正黃旗的貴族將領(lǐng),數(shù)十年效忠皇室,一向膽大心細,辦事干練,加之數(shù)歷榮辱沉浮,身經(jīng)皇太極、多爾袞、順治帝三個時期,尤其諳于宮中政治??梢哉f,從表面上看,由這位勞苦功高、深孚眾望的老臣輔佐皇權(quán),沒有什么會令人不放心的。然而,此時的索尼已到花甲之年,體衰多病,開始走下坡路。昔日激昂進取的銳氣雄風為晚年的暮氣所取代。盡管他依然持重、堅定,但已無力應付日益復雜的內(nèi)部爭訐,面對大一統(tǒng)的中央政權(quán),他似乎感到了一種弓矛劍戟無法統(tǒng)治的力量,能夠護佑他承當起這首席輔臣大任的,唯有頭腦中根深蒂固的“祖宗之法”。從輔政伊始,他便堅持實行了一套代表了滿洲舊貴族利益的落后、僵化、保守的政治方針。
位居索尼之次的蘇克薩哈,出身于額駙之家,也曾是一位出入疆場的勇將。由于在黃白兩旗的沖突中,沒有卷進斗爭旋渦,太皇太后在權(quán)衡上三旗利益關(guān)系時,便選中了蘇克薩哈作為平衡滿洲各旗勢力的砝碼。令人遺憾的是,蘇克薩哈只是一員剛毅善戰(zhàn)的猛將,他雖受到太皇太后的庇護,卻不具備應有的政治經(jīng)驗和敏銳的眼光,文化素養(yǎng)極差。他的貴族舊臣的閱歷和身世,決定了他會像索尼那樣堅定地維持滿洲貴族利益,以昔日的“淳樸舊制”抵制千差萬別的漢俗。在宮中,他身處白旗的弱勢,卻高居于出身兩黃旗的遏必隆、鰲拜之上,這一切都預示著,在他的輔政生涯中,將面臨無法擺脫的矛盾與沖突。
出身于滿洲簪纓之家的遏必隆,是在性格上與前述兩位輔政大臣相差極遠的順治寵臣。四輔臣中,他排位第三,除軍功顯赫外,并曾將女兒鈕祜祿氏送入宮內(nèi),立為貴妃,身列國戚。然而清廷中復雜的政治關(guān)系,使得遏必隆深感沒能力也不愿意插足滿洲上層貴族殘酷的內(nèi)部角逐。他很少干預宮中軍政要事,時常唯唯諾諾,隨聲附和,保持沉默,縱使有所不滿,亦輕易不作流露。他出身將門,對政治知之甚少,更談不上遠見卓識。其位雖居鰲拜之先,卻甘拜下風。一日上朝,他竟恭讓鰲拜居前位。內(nèi)部的爭斗已使他變得思想僵化、膽小圓滑,而少有魄力,后來,終于蛻變?yōu)轹棸莸膽曄x。
四輔臣中排位最后的是鑲黃旗護軍統(tǒng)領(lǐng)鰲拜。在宮中,他因冒死效忠順治帝而受到嘉獎,數(shù)遇優(yōu)升,并被授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孝莊皇太后病重時,他率侍衛(wèi)“晝夜勤勞,食息不暇”,又得加封太傅、太子太保。加之他總是以維持滿洲舊制為己任,而且重視武備訓練,因而他不僅成為皇帝、皇太后的心腹,也深受清廷保守的上層貴族們的賞識。順治末年,鰲拜儼然成為宮中頗具影響的人物。因而,盡管身居四大臣之要職,他卻毫不滿足。他認為無論是出身、功業(yè)、體魄,乃至心計,他亦決不亞于排在他前面的三位老臣。憑著自己的抱負和能力,遲早有一天會出人頭地。就這樣,他躊躇滿志,毫不遜讓地登上了輔政大臣的舞臺。
順治帝親政后,經(jīng)過不斷努力,到順治末年,皇權(quán)不斷得到加強。然而上三旗的勢力也在不斷擴張,舊貴族首領(lǐng)們對不斷強化的皇權(quán),以及順治帝為達到這一目的而采取的一系列漢化措施進行長時間的抵抗??滴醭妮o政大臣都是上三旗的王公貴族,地位顯赫,不僅在本旗內(nèi)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也是上三旗舊貴族的政治代表。他們留戀昔日的赫赫戰(zhàn)功與高貴地位,但都缺乏犀利的政治眼光和處理國家事務的經(jīng)驗,他們的思想感情與中原地區(qū)高度發(fā)達的農(nóng)業(yè)、商業(yè)、手工業(yè)經(jīng)濟格格不入。他們基本不具備良好的文化素養(yǎng),既不了解,也不理解博大精深的漢族文化,他們只是熱切地希望由他們來維護各自的和貴族們共同的利益,維護和恢復祖制。
為了實行滿洲貴族對中原的有效統(tǒng)治,四大臣對順治帝入關(guān)后的朝政大綱及漢化路線進行了大幅度的修改,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率祖制,復舊章”的活動,這樣,康熙初年的政治呈現(xiàn)了明顯的倒退色彩。
首先是十三衙門的廢除。
順治帝親政后,加速強化封建集權(quán),建立一系列中央機構(gòu)。其中一項重大改革,是順治十一年裁撤內(nèi)務府,改設八監(jiān)、三司、二局,統(tǒng)稱“十三衙門”,兼用滿人近臣與宦官。順治十八年二月,輔政大臣執(zhí)政伊始即向全國頒發(fā)詔諭:“滿洲佟義、內(nèi)官吳良輔陰險狡詐,巧售其奸?!餮瞄T事務任意把持,廣興營造,糜冒錢糧,以致萬民告匱,兵餉不敷?!瓑谋境緲阒L俗,變祖宗久定之典章。”“十三衙門盡行革去,凡事皆遵太祖、太宗定制,內(nèi)官俱永不用?!笔壮邊橇驾o也以“變易舊制”罪名論斬。隨著十三衙門的廢除,為處理宮中事務,內(nèi)務府重新恢復,以御用監(jiān)之職立廣儲司,尚膳監(jiān)之職改采捕衙門,以惜薪司之職改內(nèi)工部,又改御馬監(jiān)稱阿敦衙門,將兵仗局改稱武備院等。十三衙門的廢除,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宦官干政、奸人擅權(quán)的弊病,然而,廢除的本意,則是在于維持滿洲“淳樸之風俗”,恢復“祖宗久定之典章”,用以削弱漢族的封建政治制度和宮廷傳統(tǒng)的影響。此外,太監(jiān)預政之弊并未由于十三衙門的裁撤而革除,不過改由三旗包衣充當內(nèi)務府司職而已。
其次是罷內(nèi)閣、翰林院,復設“內(nèi)三院”。這是四輔臣秉政后的另一項復舊舉措。
順治十五年,作為加強皇權(quán)的另一項改革措施,順治帝采用了明朝中樞機構(gòu)體制,裁去通稱為“內(nèi)三院”的秘書、弘文、國史三院,改立內(nèi)閣,由內(nèi)閣大學士主持中樞政務。與此同時設立翰林院,兼用滿漢學士。此外,順治帝對部分國家機構(gòu)進行了重要調(diào)整。順治十八年六月,順治帝的改革方案再被推翻。輔政大臣所頒詔諭稱:“朕(當然不是康熙帝本人)茲于一切政務,思欲率循祖制,咸復舊章,以副先帝遺命。內(nèi)三院衙門,自太宗皇帝時設立,今應仍復舊制,設內(nèi)秘書院、內(nèi)國史院、內(nèi)弘文院,其內(nèi)閣、翰林院名色,俱停罷。內(nèi)三院應設滿漢大學士、學士等官?!逼咴拢瑑?nèi)三院重新開設,各設滿洲大學士一員,漢學士一員,并規(guī)定,一旦見缺滿洲學士即應推補,漢學士則不必如此??滴踉甓拢擦衷翰⑷雰?nèi)三院,其侍講學士、侍講也隨之一并裁汰。此外,以不合舊制為名,輔臣又將順治十六年并入禮部的理藩院獨立設置,恢復其與六部并行的地位。
不僅如此,隨著中央機構(gòu)的復舊,清朝政府內(nèi)部保守勢力迅速擴張,先前順治帝為加快封建化過程,緩解民族矛盾所制定的重用漢族官吏,籠絡漢族地主士人的政策也出現(xiàn)了搖擺不定和日益嚴重的偏斜。
為鞏固清朝政權(quán)對中原地區(qū)的統(tǒng)治,順治帝曾經(jīng)對于漢族官吏采取了嚴加控制與籠絡重用并行的政策,下令對明朝原各衙門官吏“俱照舊錄用”,動員歸隱山林的官員復出參政,對農(nóng)民起義軍首領(lǐng)甚至采取個別收買勸降的方式。不少漢族官吏當上了清朝的高官重臣,如吏部尚書孫廷銓、武英殿大學士吳正治等。
然而此時,以輔政大臣為首的清朝政府卻以考滿、京察、大計等各種方法對朝中及地方漢族官吏嚴加“甄別”“更定”。從康熙元年至四年,先后頒布了“停止京察”“俱著三年考滿”制度,并“停止督撫每二年薦舉之例”。根據(jù)考滿結(jié)果來確定是繼續(xù)留用抑或降級、革職。這一制度的貫徹,在很大程度上制約、壓抑了地位較低的漢族官吏,同時,也助長了官場上的腐敗風氣。由于考滿對各級官員,尤其府州縣下層官吏的榮辱與前程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一時之間,賄賂舞弊、拉黨結(jié)派成為風氣。由于每年正月至四月是自陳考滿時間,一到此時,奏疏頻報,紛雜繁亂,嚴重干擾了正常的國家政務??滴跛哪?,御史季振宜接連三次上疏,直陳考滿真相,并稱考滿使風氣更加敗壞,“鉆營奔走,弊不勝言”。不得已,議政王大臣等會議決定:今后各官升轉(zhuǎn),照例論俸,停止考滿??滴趿辏K于決定恢復以往“三年一次大計,六年一次京察”的舊例。
建立考滿制度只是輔政大臣壓抑漢族官員的較為和平的手段,而對于廣大漢族各階層人民,尤其是漢族知識分子,清朝政府則毫不手軟地進行了殘酷迫害和鎮(zhèn)壓??滴醭跄甑目迯R、奏銷、明史、嶺南等震驚全國的事件正是清初滿洲貴族勢力打擊漢族地主、知識分子而制造的一個又一個血腥大案。
順治十八年初,順治帝去世,哀詔到日,全國各省巡撫按例率屬設位哭臨。江蘇吳縣知縣任維新貪賄浮征,濫用非刑,當?shù)匕傩辗e怨已久。得知世祖哀詔要傳至江蘇,并在文廟舉行哭臨大典,諸生金人瑞、倪用賓等人便商定手擬狀稿,狀告知縣任維新??夼R當日,金人瑞等十八人率當?shù)厥考澢в?,到文廟向前來的江南巡撫朱國治呈遞揭帖。然而,朱國治非但不主持公道,反將此事密奏于上,誣稱當?shù)厥考潯凹娗О?,上驚先帝之靈”,并將十幾個帶頭者系于牢獄。消息傳至北京,輔政大臣立即派侍郎葉尼前往審訊,并將為首十八人一律凌遲處死。家中財產(chǎn),盡被籍沒??迯R案為康熙朝第一次大冤獄,在全國尤其是江南地區(qū)引起了強烈的震動。
明末清初,江南名士多為講學、論學而互相結(jié)社,一時蔚成風氣。清朝政府對此早欲裁抑,只是苦于沒有借口。此案一發(fā),滿洲貴族師出有名,立即以“大不敬”為名,濫加誅勠。受此影響,講學結(jié)社之風幾乎斷絕。當時被殺者中,首為著名才子金人瑞。金人瑞,字圣嘆,所批“六才子書”傳誦甚廣,他死之后,當?shù)厥渴鼰o不痛惜,并為歌謠稱:“天呀天,圣嘆殺頭真是冤;今日圣嘆國治殺,他日國治定被國賊殲!”后來朱國治在云南被吳三桂所殺。
不久,另一場更大規(guī)模的打擊漢族士紳的大案再次轟動了江南,這就是順治十八年上半年發(fā)生的江南奏銷案。
順治十八年三月,輔政大臣頒布了各省巡撫以下、州縣以上征催錢糧未完處分條例,條例規(guī)定,各地方官員,凡本地有拖欠錢糧,都應停止升轉(zhuǎn);限期未完者,將受革職、降級處分。幾乎在同時,清朝政府又以財政緊張為借口下令賦稅十年并征。一時之間,無論上下官吏、新老士紳的命運全都與錢糧系在一起,因而人們都將“新令”視為“陷阱”。
江南巡撫朱國治素以暴政為擅長,催征急迫,以圖邀功。士紳凡有拖欠,即被誣為“抗糧”而遭題參,僅蘇、松、常、鎮(zhèn)四府被造名冊題參者,竟達一萬三千五百余人。輔政大臣聞報立即下令,將所列士紳盡革功名,將在籍者提解來京,送刑部從重議處,已故者提其家人。吳偉業(yè)、王端士、吳寧周、黃庭表、浦圣卿等名紳都被押解,擬送刑部。昆山探花葉方靄,所欠不過一文制錢,亦被列入“抗糧”名冊,遭到羞辱,以致江南流傳“探花不值一文錢”的民謠。同時,安徽、浙江等地也效法江南,一時冤獄四起,以致各獄中諸生竟無立足之地!許多地主、文士將田產(chǎn)視為大累,紛紛出售。一時田價大跌,竟有一月間斥賣祖業(yè)過半。學校書院為之一空,而書生文人以逋負遭受杖擊鞭笞則成為屢見不鮮之常事。本來對清朝政府就極為不滿的文人紳衿們對滿人統(tǒng)治更產(chǎn)生了極深的抵觸情緒,一度趨于緩和的滿漢民族矛盾又復尖銳起來。
在當時各起案件中,影響最大的,則是康熙初年發(fā)生的莊氏史案。
天啟年間,朱國禎撰寫了一部明史,入清后,將書稿賣給了同里富豪莊廷。莊廷素無才德,又無子嗣,為留名后世,特聘當?shù)刂娜嗣┰憽侵?、蔣麟征、韋全佑等對書稿刪改、潤色并加以論斷,并補以天啟崇禎間史事,題為《明史輯略》,攘為己撰,并將參校者姓名列于書首??滴踉?,被黜原歸安知縣吳之榮偵知莊氏家資頗豐,便欲借此敲詐錢財,在遭到拒絕后,惱羞成怒,持莊氏私刻《明史輯略》向江南將軍松魁告發(fā)。滿洲將軍松魁無意擴大事態(tài),將案件下移巡撫朱昌祚。朱昌祚復遣督學胡尚衡處理此案。由于莊家得知消息,立即以重金疏通關(guān)節(jié),終于使案情暫時平息,吳之榮因誣告和侵吞反被逐出吳江。嗣后,吳之榮心懷憤恨,決意大加報復,便攜初刻舊版原書一部,上報刑部。康熙元年冬,朝廷急派刑部侍郎羅多等來到南潯,嚴加勘查。在欽差帶領(lǐng)下,次年正月,清軍官兵數(shù)百人開進湖州,緊閉城門,四處緝拿“要犯”,制造了震驚海內(nèi)的殺勠慘案。
首先是莊氏家族,立即陷于滅頂之災。莊氏一家百余口被逮,莊允誠被械至京,死于獄中,其子莊廷已病故,被開棺勠尸。至最后定案,其弟莊廷鉞一家十數(shù)口連坐,凌遲處死。家產(chǎn)籍沒,妻子充邊為奴。
由于不少學者士紳參與該書修訂、作序、制版、售賣、購買,一些官員受賄后不予處理,所有干連人犯,都成了清政府緝拿和懲治的對象。其中前南明弘光朝禮部主事李令皙曾為該書作序,案發(fā)后被系家人男女百余人,李令皙與子、侄四人皆被殺。列名莊氏《明史》修訂者的,多為當時江南名士,其中有些人并未參加實際之修訂,也都大難臨頭。茅元銘,明代著名文學家茅坤之后,平日閉門讀書,莊廷頗仰慕其名,故將其列于參評。茅氏因此得罪入獄。在獄中他與潘檉章、吳炎等一起,每日賦詩為事,見到滿洲官員則大罵不止。惱怒的滿洲欽差將茅氏七口判為死罪。同案被殺的,還有年輕有為的學子吳炎、潘檉章,都是晚明諸生。他們精通歷史,綜貫百家,立志仿司馬遷《史記》,私修《明史》,并撰成史稿。顧炎武很敬慕兩人,曾將自己終身積累的史料盡數(shù)借給他,后來都湮沒無存了。莊廷之父見吳炎、潘檉章也在修《明史》,以為他們與莊氏不謀而合,也將吳、潘姓名列入?yún)⒃u。入獄后,吳炎、潘檉章受盡酷刑,牙齒盡落,后皆遇害。對兩人之死,顧炎武十分悲傷,撰詩祭悼他們曰:“一代文章亡左馬,千秋仁義在吳潘?!逼渌厦浚坏┬彰杏跁?,也難逃一死,得以幸免的,只有查繼佐、陸忻和范驤。查、陸、范三人都是浙中名宿,吳之榮首告莊氏時,竟誣稱查繼佐、陸忻、范驤三人為刻訂書同謀,而繼佐尤為主筆。查繼佐等據(jù)理力辯,證明早在初刊該書時,即已發(fā)現(xiàn)自己被冒名,遂申報官府,后經(jīng)多方奔走,又有廣東總兵吳六奇出面親保,查、陸、范三家一百七十六人才在受盡了獄中驚嚇折磨之后,得以放歸。
此次史案,不僅打擊了江南文人士子,對于一些地方官吏也嚴懲不貸。江南將軍松魁,事發(fā)后與幕僚程維藩同被押赴京師,松魁以滿人不識漢字,免死,削官回旗,程維藩被勠于市。提督梁化鳳,系大功臣,數(shù)經(jīng)辯解,方免一死。其幕僚徐秩三則成為替罪羊,丟了性命。前湖州知府陳永命、江寧知縣陳永賴、湖州知府譚希閔、湖州府學趙君宋、湖州推官李煥、烏程縣學王兆禎皆罹此難。一些與此案無關(guān)的無辜者竟也受到嚴重的中傷與懲治,南潯富人朱佑明,與吳之榮不和被誣,與其三子一侄同遭殺勠。
這場酷烈的文字大獄,始發(fā)于康熙元年(1662)春正月,決獄于康熙二年五月二十六。這一天,杭州弼教坊大開殺戒,罹難者七十余人,書首列名十八人皆遭凌遲處死,杭州城內(nèi)一時囚系曾達兩千余人!只有告發(fā)者吳之榮,大受清廷褒獎。不但官復原職,還得到莊、朱兩家籍沒的部分產(chǎn)業(yè),最后竟榮升至右僉都御史!
由于輔臣控制朝政,一意孤行,尋機制造大案懲儆漢族文人,使險惡之徒強誣濫咬,反而得勢,將康熙初年滿洲貴族的毫無遏制的民族壓迫和思想專制推向極端。莊氏史案的審理結(jié)果在全國造成了十分惡劣的影響。一時之間,不少無賴、文痞仰承輔臣壓抑漢族士紳的意圖,紛紛赴官府訐告、誣陷,不少知名學者因著述中有某些“詆毀”清朝的悖逆之辭而受迫害。此后不久,又先后發(fā)生了孫奇逢《大難錄》案、沈天甫逆書案、顧炎武《忠節(jié)錄》案等。從表面上看,無論莊氏史案、孫氏《大難錄》案抑或顧氏《忠節(jié)錄》案,各案發(fā)生均因無賴敲詐,而陷人以罪。但就其實質(zhì)而言,這些惡性殺勠案件,則是出于輔政大臣蓄意鎮(zhèn)壓漢族學者文人的基本政策。由于這些案件的不斷發(fā)生,嚴重地破壞了封建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
在尋找借口對漢族士紳嚴厲打擊的同時,對于漢族人民的武裝反抗斗爭,輔政大臣也變本加厲地予以血腥鎮(zhèn)壓。順治十八年五月,山東發(fā)生了著名的于七領(lǐng)導的膠東人民起義。受其影響,登州、萊州一帶的農(nóng)民紛紛響應。輔政大臣立即派軍鎮(zhèn)壓,斗爭持續(xù)了一年多。膠東大地遭清軍殘酷血洗,沿海居民被強迫遷入內(nèi)地,各旗兵馬,分駐登、萊、膠三處,同時大肆搜捕“于七黨”,僅萊陽一縣被殺農(nóng)民即達數(shù)百人,凡與于七有往來者,皆系于獄,當?shù)厥考澅粻窟B者亦達數(shù)十百家。棲霞、萊陽兩地農(nóng)民受害最甚,“一日俘數(shù)百人,盡勠于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浙江按察使宋琬,因受到族人、于七仇人宋一炳“與逆賊于七通謀”的誣告,也被械送刑部獄中。直至康熙八年“公(宋琬)投牒自訟,冤始盡白”。
這樣,由于輔臣專權(quán)及大幅度地背離了順治朝以來的加強中央集權(quán)、加速漢化的基本路線,導致了皇權(quán)的暫時削弱,同時也造成了漢族人民尤其是知識分子與清朝政府嚴重的隔閡和對立。全國形勢不斷惡化,康熙初年,清朝政府陷入深深的危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