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fā)征夫歸無計

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漁家傲》

1

范公，有人把你的《蘇幕遮》視作另類是有道理的。一則，你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軍事家，為政清廉，體恤民情，剛直不阿，力主改革，以資政殿學(xué)士為陜西經(jīng)略副撫使，駐守邊塞，威震敵膽，鑄就了你的鋼筋鐵骨，只有《漁家傲》這樣的壯詞才可與你相匹。一則，你又是北宋著名的文學(xué)家，你寫下了千古范文《岳陽樓記》，先憂后樂的政治標(biāo)范與道德選擇，已為你作了定論，誰也無法更改。

其實，這些人忽視了一個最重要的因素，你是現(xiàn)實的，是同樣充滿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你的感情世界，你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理應(yīng)是豐富多彩。

范公，你的這章《漁家傲》，唱出了宋詞豪放派的先聲，直到東坡先生的一聲“大江東去”，才在若干年后激出一片壯浪浩闊的回聲。從這一點(diǎn)講，你的貢獻(xiàn)連同你戍守邊塞的功勛一道，早已銘鑄青史。

2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聲!這是宋朝皇室的家訓(xùn)。可是，宋朝的皇帝們一開始就沒有認(rèn)真去貫徹落實這條家訓(xùn)，一直都在怠惰茍且之中經(jīng)營著他們的江山社稷。臥榻之旁，不僅鼾聲未除，反而還洶涌著異族挾著血腥滾滾而來的嘶鳴與狂吠!與遼國訂立“澶淵之盟”后，皇帝老兒便天真地以為天下從此太平，宋室上下便忘記了居安思危的古訓(xùn)，放松了那根緊繃的神經(jīng)，大宋江山的邊疆線上便長期放松了戒備，大宋江山的疆域便千瘡百孔，大宋的統(tǒng)治便危機(jī)四伏，不堪一擊。到了宋仁宗時，西北方的西夏經(jīng)常入侵，成為北宋的邊防大患。

在你赴邊鎮(zhèn)守之前，有宋帥范雍的延州兵敗。此番，你“受命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要的就是在事關(guān)國家存亡、百姓安危的緊要關(guān)頭挺身而出，勇于擔(dān)當(dāng)。你用自己的行動踐行了自己倡導(dǎo)的憂樂觀。千年時光的淘洗，無情歲月的磨蝕，你的人，你的文，連同這章豪放詞，更加光彩灼灼，風(fēng)神熠熠。

范公，你坐鎮(zhèn)西北，你治軍嚴(yán)明，體恤士卒，修工事，筑高墻，整兵甲，厲兵刃，雖竭盡全力，卻仍然無法徹底消除西夏之患。因為，宋室王朝守內(nèi)虛外，崇文抑武，以至于國力虛弱，喪盡大國威儀。你鎮(zhèn)守四年，雖無外敵進(jìn)犯之患，卻有敵國虎視之憂。你孤掌難鳴，孤軍難戰(zhàn)，對敵人不得不打出了持久戰(zhàn)、對壘戰(zhàn)的戰(zhàn)牌，彼此消磨銳氣，消耗軍力，都不得不無奈地選擇將對峙進(jìn)行到底的下下之策。你的作為迫使西夏人相互告誡說：小范老子(指的就是你了)，胸中自有兵甲百萬，不比大范老子(指的當(dāng)然是吃了敗仗的范雍了)可欺也。在當(dāng)時的西北邊境傳唱著這樣的民謠：“軍中有一韓(韓琦)，西域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范(當(dāng)然指你范公了)，西域聞之驚破膽?！?/p>

四年，時間長河的瞬間。可是，于你來講，卻令你濁酒消愁，白發(fā)倍添。因為，你的目標(biāo)并不僅僅限于此?！把嗳晃蠢諝w無計”才是你心中的死結(jié)，誰也無法替你解開。于是，仍有人不予理解。

3

西北邊塞，秋天又一次如期而至。

景色，一派荒涼，簡直沒有商量。

還是飛過衡陽的那一隊征雁嗎？此時，飛過你駐守的邊關(guān)，竟然沒有一絲兒留戀之意。排空而去，留下滿目的愴然與凄然。

這時，西風(fēng)呼嘯，駝馬嘶鳴，兵士低吟，衰草哀咽。

這時，座座軍營，號角響起，聲聲相接，連綿不斷。

群山綿亙，千峰競雄。狼煙四起，暮靄蒼茫。落日镕金，孤城緊閉。范公，這就是你兀立城頭、環(huán)顧四野所見的蒼涼蕭瑟之景。可是，仍然還有人報以怨誹。

范公，你此時唯一可做的，就是端起一杯酒，化解自己心底的綿綿鄉(xiāng)思之外，去化解麾下軍士的無限憂愁與無邊的幽怨。可是，誰又抵擋得了決堤鄉(xiāng)思的泛濫呢？再說，敵我膠作，誰又能干凈利落地去消除外患，建功立勛呢？

責(zé)任在肩，誰又能輕意言歸呢？硝煙，狼煙，暮煙，煙瑣長河，煙籠大漠，煙罩孤城。羌笛悠悠，不期而鳴，如訴如怨，揮之不去，驅(qū)之不散。冷月橫空，寒光匝地，猶滿地的霜降。

這樣的長夜，這樣的荒塞絕域，范公，你又如何能安心地就此睡去？

長夜漫漫，孤城兀立，你早已白發(fā)滿頭，而緊緊追隨你的將士們，早已是熱淚滾滾，鄉(xiāng)思澎湃。

而你，這一切自覺早已無法就此更改!

4

是的，就宋朝的國力而言，就你的處境而言，怎不令英雄摧眉，怎不令志士失意？

盡管宋仁宗未給你下死命令滅掉西夏，徹底根除邊禍，但心懷天下的你豈能心安？也沒有人強(qiáng)迫你一定要濁酒澆愁，寒霜染發(fā)，揮淚長嘯。

你愁，濁酒一杯家萬里，以濁酒療治鄉(xiāng)愁。

你愁，燕然未勒歸無計，以濁酒麻醉功業(yè)未建之憂。

你愁，羌管悠悠霜滿地，那揮之不去的悠悠羌管，催發(fā)了你的梟雄之淚——男兒有淚不輕彈，英雄之淚更是千金難換?？墒?，你流淚了，在這樣的時刻!燕然未勒，讓多少好漢美夢破滅，英雄氣短；歸期無期，讓多少志士俊顏耗盡，熱血枯竭，醉臥沙場，淚祭塞風(fēng)。

范公，此詞一出，不懂邊塞生活的歐陽修便不無譏諷地說，此為“窮塞主之詞”也!此語一出，便招來歷朝歷代的評家、注家、讀家的反對。看來，歐陽翁這個文壇巨星也有走眼的時候。當(dāng)然，歐陽決不屬眼下專與名人“較勁”以抬高自己的某些下流文人之類。事情到此并未完結(jié)，歐陽翁也好為人師，竟寫了首《漁家傲》詞，想必是要為范公作作示范，寫篇范文吧？不料，卻弄巧成拙，大失水準(zhǔn)，大打折扣，損了他文壇領(lǐng)袖的面子。

5

殊不知，范公，你的詞雖受歐陽文豪的嘲笑，卻不意中開了宋朝邊塞詞的先河，盡得唐人邊塞詩之風(fēng)流不說，竟也唱出了宋朝豪放詞的先聲，歐陽翁地下有知，豈不尷尬不已？

陸游說得好，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范公，你的詞正好印證了這一點(diǎn)。他歐陽文豪雖身居文壇盟主之位，卻沒有切膚的邊塞生活體驗，難以理解你《漁家傲·秋思》之詞的深刻內(nèi)涵；若要說超越，更是難上加難。

好在，這一切都成了歷史，但愿今人不要重蹈歐陽翁覆轍，落下一個千古不滅的話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