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詞人晏殊
不如憐取眼前人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浣溪沙》
1
時光無盡,周而復始;韶華有限,轉(zhuǎn)瞬即逝。
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是很平常的一次離別,也容易讓人銷魂落魄。
在這樣的情況下,有酒當喝盡管喝,千萬莫要擔心或煩惱這樣的享樂太頻繁。因為真正屬于自己的歡聚本來就不太多。
蒼山滿目,大河奔流,離去的人呀,你在何方?而自己的思念卻無由抵達你的手上,你的心中!
此刻,東風無情,百花凋殘;眼前,陣雨無力,春天漸遠。這景致,這氛圍,讓人傷情更添。
唉,與其徒勞地懷念那遠在天涯的人,還不如把握機遇,與眼前之人及時行樂;還不如抓緊時間,與身邊的人及時尋歡!這樣,或許才對得起自己短暫的芳華,才對得起這美好的景致!
與其把自己搞得愁深似海,寢不安眠,食不甘味,還不如徹底地將那些不快統(tǒng)統(tǒng)地忘記,痛痛快快地把握眼前,享受當下!
2
大晏,你僅十四歲,便與來自全國各地參加科舉考試的高手同場競技。俗話說,自古英雄出少年。你雖算不得英雄,但與這些老大不小、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士子相比,卻是憑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闖勁,精神煥發(fā),沉著應對。所著之文下筆即成,深得皇帝老兒的賞識,毫不吝嗇地就賜你為進士。你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俊才。
從此,你便一路風光,一生顯貴。而更為幸運的是,在你為官的時候,正是大宋最為繁華、相對穩(wěn)定的時代。加之從最高統(tǒng)帥開始,形成了重文輕武的政治氣候,對文官的政策相對寬松,還鼓勵他們先富起來。也許就是現(xiàn)在一些人鼓吹的所謂“高薪養(yǎng)廉”吧。希望大宋的官員們過上特別富裕的日子后,就醉心于填詞作賦。即便水平差點,也無所謂,就當是附庸風雅;希望大宋的官員們案牘勞神之余就忙著去尋花問柳。這樣做的目的顯而易見,免得這些高官們有時間有精力去思考動搖趙氏江山的事兒。
縱觀兩宋,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除了柳三變、姜白石等極個別布衣文人外,其他的文壇鴻儒、詞壇巨腕,大多是政壇顯要。而大唐就不同了,雖也有官員文人,但其領(lǐng)軍人物、詩壇的主力或者主流,則不乏蟄居下層的庶民百姓。其實,就連柳永,也是因為他那首桀驁不遜的《鶴沖天》惹惱了皇帝,才玉筆親批說:“此人花前月下,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庇谑?,他便索性打著“奉旨填詞柳三變”的招牌去當他的填詞專業(yè)戶去了。后來,他盡管也更名入仕,走上仕途后,填詞方面卻無甚作為。
大晏,你當時還比較年輕,收入也還比較低,估計沒有多少經(jīng)濟實力與其他官員較勁,或者去紅燈區(qū)風流快活。你每天下班歸來,就只好躲進書齋,特賣勁地去干另一件事——讀書,填詞;再讀,再填詞。后來,職位升高了,積蓄雄厚了,其他的應酬也就多了起來,你的那些吟風弄月的詞便流傳得又快又廣了。這歸結(jié)為你的職位升遷和填詞技藝的提高。
你的這首《浣溪沙》大約就是在這種狀況下寫成的吧?
3
“一向年光有限身”,大約是你在酬唱應和、高興快活之余的感嘆吧:你不是在傷春惜時,你嘆的是屬于自己的這種瀟灑日子太短。亦即,風光無限,風流無限,而生命有限,供自己消遣的時間有限。“等閑離別易銷魂”,對于你來說,就是少了一個陪你喝酒取樂的玩伴,舉杯投箸之間,少了一個借酒助興的人而已。因而“銷魂”也極為短暫,這種“銷魂”自然是大打折扣了。好在,那個遠行之人并不知曉這些,也沒有機會來找你的麻煩。
這不,剛剛才說完“易銷魂”,馬上就說:“酒筵歌席莫辭頻?!焙茸约旱木迫?,管你此時是平安還是困厄,是漂泊還是安定。喝吧,痛快地喝吧,反正屬于自己的快活日子并不多;反正人事無常,明天又會怎樣,大家都說不準;反正離去的人遠天遠地,也不知道自己正醉生夢死!痛快地喝吧,反正中央政府營造了這樣一個適于飲酒作樂的大好環(huán)境!而且,你還特別叮囑了一句,千萬“莫辭頻”——有酒當喝直須喝,盡管喝,莫待無酒空握杯,只有喝西風的份兒!
你如此殷勤地勸人貪歡,還有你自己的理由,那就是“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青山橫亙,大河奔流,遠行的人呀,你又在何方?自己的傷感、懷念、追思都是白搭。再加之,雨打花落,風吹枝折,感嘆時光的流逝會輕易地取代對遠行人的思念?!安蝗鐟z取眼前人”就成了你得出的必然結(jié)論。
說得冠冕堂皇一點,就是把握眼前,珍惜當下。說得消極一點,就是要及時行樂,忘恩負義,斬斷舊情。就讓那獨闖天涯的孤魂野鬼去浪跡江湖、淚灑異鄉(xiāng)、亡命異域吧!
4
大晏,你在富貴鄉(xiāng)里食慣了山珍海味,過慣了穿花著錦的富貴日子,怎體味得到普通百姓們的生離死別之痛。你們以此為題材填詞作賦,說白了,就是酒足飯飽之后生出的閑情,僅僅是為了尋開心而已。這也算是一種別樣的體驗吧。說白了,就是自個兒待在那里意淫。
大晏,你說“不如憐取眼前人”是不是與你在《玉樓春》里說的“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自相矛盾呢?你在這里又唯情至上,唯情至尊了。嘆天地有限,相思無已。問世間情為何物,難怪讓代代文人都搞不懂,還呼天搶地地問天問地,為什么偏偏要讓人生死相許!一旦另一方遠離,或者永久地分離,一方便食不甘味,暗無天日。這個世上,就再也別無留戀,別無生趣了!
于是,有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固執(zhí)與堅守,有了“望盡天涯路”的追尋與堅持,有了“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煎熬與驚喜,更可能有“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圓滿與快意!而大多數(shù)情況,則往往是事與愿違,天不遂人。于是,就有了這些摧心蝕魂的哀曲怨詞,讓代代讀者意亂情迷,深陷其中而難以自拔,心有千結(jié)而無力自釋!
“滿目山河空念遠”,是一種悲的極致,“一寸還成千萬縷”,也是為情所苦,為愛所困的另一番無奈!不同的風景,共同的源頭。叫誰,都難以圓滿化解。何況,你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我們也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怎么寫是你的權(quán)利。至于別人怎么讀,那就由不得你了。
還得補上一句,大晏,你的大多數(shù)詞都是在酬唱中完成的,除了詞藻、技巧與意境之外,若還要求你的詞有多高的格度,就有點勉為其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