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論語》第一章第四節(jié):“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這是孔子的弟子每天檢查自己的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對上級,為上級出謀劃策有沒有忠誠老實(shí),盡心盡力,做到盡善盡美?自然這個問題并不限于上級,對同級也是一樣,要把心放在正中。沒有偏心私念,做到利人利己;第二個問題對同級、對同輩的朋友,如果說對上級重在一個“忠”字,那對同級就重在一個“信”字,對朋友要重信義,說話做事要信得過,不能只說不做,也不能言過其實(shí),而要實(shí)事求是;第三個問題對下級、對晚輩的學(xué)生,傳授的知識不能夠只是空談,而要身體力行,不能說一套做一套,理論只要求別人去實(shí)踐,自己卻做不到。這三個問題是曾子每天反省的修身問題,我們現(xiàn)在看看理雅各和韋利是如何翻譯這三句話的。
1.The philosopher Zeng said:“I daily examine myself on three points:—whether,in transacting business for others,I may have been not faithful;—whether,in intercourse with friends,I may have been not sincere;—whether I may have not mastered and practised the instructions of my teacher.”(Legge)
2.Master Zeng said,everyday I examine myself on these three points in acting on behalf of others,have I always been loyal to their interests?In intercourse with my friends,have I always been true to my word?Have I failed to repeat the precepts that have been handed down to me?(Waley)
“三省吾身”兩位譯者都說是在三點(diǎn)上檢查自己,第一點(diǎn)“為人謀”,理雅各說是“為別人辦事”,韋利說是“代辦”,前者一般化,后者特殊化,一般比特殊好?!爸摇弊掷硌鸥鞯淖诮桃馕吨?,不夠明確;韋利政治氣息濃,后面加了“利益”一詞,就增加了經(jīng)濟(jì)意義。第二點(diǎn)“與朋友交”兩人一樣,“信”字理雅各說是“誠懇”,不如韋利說的“忠于所言”。但兩種譯文和原文有沒有距離呢?似乎還可以研究。第三點(diǎn)兩人都把“傳”理解為孔子的教導(dǎo),也有人說“傳”不是名詞,而是動詞,是“傳授”的意思,全句是說:傳授給學(xué)生的知識,自己能不能應(yīng)用,能不能付諸實(shí)踐?那重點(diǎn)就在實(shí)行了。全句可以考慮翻譯如下:
I ask myself,said Master Zeng,three questions everyday:In dealing with others,have I not thought of their interests?In making friends,have my deeds not agreed with my words?In teaching students,have I not put into practice what I teach them?
比較一下三種譯文,可以說第一種更接近原文的文字(或表層結(jié)構(gòu)),更模糊;第二種使人更容易理解原文的內(nèi)容(或深層結(jié)構(gòu)),更具體;而第三種則比第二種更深入、更精確,例如“忠”字,韋利理解為忠于對方的利益,雖然比理雅各的譯文更明確,但什么是忠于對方的利益呢?這并不好理解,不如第三種譯文說的“為對方的利益著想”,更現(xiàn)代化,符合現(xiàn)代人的思維;但“為人謀”說成“和人打交道”,似乎有所不足。再如“信”字,理雅各說是“誠懇”,但“誠懇”只是說真話,說真話并不等于做得到,所以言行之間可能還有差距;韋利說是忠實(shí)于自己所說的話,那就有一點(diǎn)說了要做的意思;第三種譯文更明白說出:言行要一致,比前兩種譯文更傳達(dá)了原文的深層內(nèi)容。至于“傳”字,前兩種譯文都說是先師所傳授的知識,那就太具體了,幾乎等于說是一部《論語》治天下,到了半部《論語》受批判的今天,就不能古為今用了,所以籠統(tǒng)比具體好,籠統(tǒng)和具體并不是判斷譯文好壞的標(biāo)準(zhǔn)。那應(yīng)該如何來判斷呢?我看那又可以用“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來檢查,“學(xué)”就是取得知識,所以先問譯文是不是使你得到了正確的知識?“習(xí)”是付諸實(shí)踐,可以問取得的知識能付諸實(shí)踐嗎?“說”是愉悅、快樂,于是再問:把取得的知識付諸實(shí)踐,是不是能自得其樂,更進(jìn)一步,能不能使人共享樂趣?共享的人越多,說明譯文的水平越高,這就是曾子的三句話應(yīng)用于評論翻譯的三部曲。
曾子的“三省吾身”能不能應(yīng)用于譯者呢?第一,“忠”字可以應(yīng)用于原作者,這就是說,譯者應(yīng)該忠于原作,但原作并不限于原文的表層形式,還應(yīng)該包括原作的深層內(nèi)容,不只是忠于原作的文字,更要忠于原文所表達(dá)的思想,如上面說的“信”字,可以譯成“言行一致”,就是一個例子。如果具體到把中國古典詩詞譯成英文,那就不但是要達(dá)意,而且還要傳情,尤其是中國古詩,一切景語都是情語,達(dá)意而不傳情,只能算是譯了一半,傳情甚至比達(dá)意還更重要,例如《詩經(jīng)·采薇》中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薄耙酪馈辈坏菍憲盍h揚(yáng)之景,更是寫依依不舍的征人之情;“霏霏”不但是寫雪花飛舞之景,更是寫征人饑寒交迫之情,因此英文可以譯成:
When I left here
Willows shed tear
I come back now
Snow bends the bough.
法文可以譯成:
A mon départ
Le saule en pleurs.
Au retour tard.
La neige enfleurs.
第二,“信”字可以用于譯者本人,譯者是否言行一致?是否理論聯(lián)系實(shí)際?就以上的英法譯文為例,譯者是否使景語變成為情語了?“楊柳依依”:因為英文的“垂柳”是weeping willow(垂淚的楊柳),所以譯文說楊柳流淚,既寫了垂柳之景,又表達(dá)了依依不舍之情,“雨雪霏霏”英譯說大雪壓彎了樹枝,既寫了雪景,雪壓樹枝又可以使人聯(lián)想到戰(zhàn)爭的勞苦壓彎了征人的腰肢;法譯卻用“千樹萬樹梨花開”寫雪景的唐詩,用樂景來襯托哀情,“以倍增其哀”,都可以算是景語成情語了,所以可以說是理論聯(lián)系實(shí)際的。第三,“傳”字可以用于讀者。戰(zhàn)士歸途中饑寒交迫之景,是否贏得了讀者的同情?引起了對戰(zhàn)爭的反感,對和平生活的熱愛?如果是,那譯者就是學(xué)習(xí)了曾子的“三省吾身”,付諸實(shí)踐,并且有收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