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魂牽夢縈綠楊情

荷塘邊的不朽背影:回憶朱自清 作者:劉未鳴,韓淑芳


魂牽夢縈綠楊情

——記父親朱自清與揚州

朱閏生[1]

1992年8月,是父親去世44周年。這個悠長的歲月并沒有抹掉人們對于父親的懷念,揚州更是忘不了他。在揚州市領(lǐng)導(dǎo)與各界熱心人士的親切關(guān)懷與共同努力下,父親在揚州的故居即將修復(fù)開放,作為父親的后代、親人,我謹代表兄弟姊妹和我們的親屬向揚州——我的故鄉(xiāng)的父老兄弟致以衷心的感謝!

說起揚州,可以說魂牽夢縈綠楊情。父親和我們對揚州的感情,真是說不盡,道不完。

揚州,是我們的祖宗廬墓之鄉(xiāng)。從我曾祖菊坡公起就定居在揚州,父親朱自清長于揚州,二叔朱物華、三叔朱國華與姑母朱玉華都生于揚州,曾祖母吳老太夫人、祖父母朱小坡及周太夫人、潘太夫人、生母武鐘謙與二姐逖先都埋骨于揚州,長兄邁先、大姐采芷都曾在揚州居住過,我就更不用說了。祖輩、父輩及我們這一代與揚州可以說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

我家在揚州共住過七處房子,都是租賃的。居住時間較長的有兩處,一處是原瓊花觀街22號(后為工農(nóng)鞋廠),這是父親在揚州讀高中、考大學(xué)、結(jié)婚、生子以及擔任江蘇省立第八中學(xué)教務(wù)主任時居住的地方,我家在這里居住了7年多;另一處就是瓊花觀街安樂巷27號了。這是祖父母與我們——二姐逖先、我及效武妹——在揚州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居住了十多年。父親回揚州時就住在這里。

要說父親的故居,應(yīng)以前一處最合適,可惜后來被改為工廠,里面的房屋全部拆除改建,全無原來風貌。我家在東關(guān)街仁豐里也曾住過,是一座兩層樓房,一來住的時間比較來說不算長,二來據(jù)說樓房的西半邊已被拆去。其余的住處時間就更短。所以要說父親的故居,現(xiàn)存的只有安樂巷27號比較完整也比較合適。

父親一生從事于教育。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后,由于工作地點的不定,我們兄弟姊妹出生地點也就各有不同。我是1925年5月父親任教于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xué)時出生的。出生后不久,父親經(jīng)俞平伯伯伯推薦,于是年8月到北平清華大學(xué)任國文系教授。1927年1月,父親把我生母、大姐采芷與我接到清華,大哥邁先和二姐逖先由祖母帶回揚州家中。父親到清華大學(xué),這是他一生服務(wù)清華的開始。我在北平只住了兩年多,1929年下半年,因為母親得了肺結(jié)核,肺部已爛了一個大窟窿,勸她去休養(yǎng),可她丟不下我們,丟不下那份兒家務(wù),也舍不得花錢,硬是不去。眼看越來越不行了,經(jīng)父親一再考慮,無奈才讓我母親回揚州,因為揚州畢竟是母親的故鄉(xiāng)啊。那次母親帶了大姐采芷、我、大妹效武及在襁褓中的弟弟六兒一起回揚州。這次長途旅行,又帶了四個孩子,勞累可想而知,所以回揚州后不久,我那親愛的母親謝世了,后來就葬在念四橋祖塋。母親有病,小弟弟六兒自然營養(yǎng)不良,也生了病,勉強熬了一年多,也夭折了。

母親32歲就走完了生命的旅程,這條路對父親、對她自己、對我們都是太短了。她結(jié)婚12年,有11年耗費在我們這些孩子身上,有多少力量用多少,直到自己瞑目為止。她對于我們這些孩子,全然不知道吝惜精力。母親對我們實在是付出了全身心的愛,可惜我那時太小,還不懂得這種偉大的感情。長大了讀了父親的《給亡婦》《兒女》等文章,才知道她是一個多好的母親,一個多么值得兒女們?yōu)橹湴僚c感到幸福的母親。母親雖然已經(jīng)去世幾十年,但我每次讀了父親《給亡婦》后,仍然深深為母親對兒女的偉大情懷所感動,常常會覺得母親一雙充滿慈愛的眼睛關(guān)切地注視著我。

1932年,我7周歲。一天,爺爺告訴我,我們將有一個新媽媽。不久,父親果然帶著繼母陳竹隱回揚州了。她身材頎長,穿旗袍,著高跟鞋,戴眼鏡。當時,在揚州,女人穿高跟鞋的很少。開始,我對這位新媽媽既陌生,又驚奇。然而,誰又會想到,若干年后,我們有機會在一起,新媽媽待我們?nèi)缤H生,使我又享受到真正的母愛。后來雖然分開,但每隔幾年,我總是要趁出差之便或?qū)iT去北京探望我這位老媽媽——當年我眼中的那位陌生女人。

然而令人悲痛的是,1990年6月,86歲高齡的繼母終于因病逝世。

繼母畢業(yè)于北平國立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中國畫系,曾受教于齊白石、壽石公、蕭子泉等先生,她主要學(xué)習工筆畫。我曾見過繼母的作品,是在一塊絹子上畫的古裝仕女,線條纖細,人物美麗、端莊。繼母說,這是她年輕時的作品,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畫了。她說此話時已經(jīng)離休并患有青光眼、白內(nèi)障等眼疾了。

繼母先后在四川大學(xué)圖書館工作。她為人正直,性格坦率、忠誠。在八年抗戰(zhàn)與三年解放戰(zhàn)爭期間,她與父親同甘共苦,并在家庭生活上處處節(jié)儉,力求減少父親的負擔,在政治上積極支持父親走向進步、走向人民。在父親病重與去世后,全家生活困難之際,她秉承父親遺志,堅決不領(lǐng)美國“救濟糧”,顯示了中國人民的高風亮節(jié)。新中國成立后,她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特別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各項方針政策,熱愛社會主義祖國,積極參加各項社會活動,曾任北京市第四、五、六屆政協(xié)委會,北京市第六屆婦聯(lián)委員、清華大學(xué)工會副主席。在圖書館工作中也勤勤懇懇,積極為讀者服務(wù)。

繼母雖然不是我的生母,但我以有這樣的母親而自豪。

我們當初到揚州是父親的意思,他怕祖父母寂寞,特地將我們幾個小的送到祖父母身邊;至于原在揚州的哥哥姐姐,在我們南返后,有一次父親來揚州將他們帶回北平。他那次來揚州,因我年齡還小,印象不深,只記得他面孔胖胖的,戴眼鏡,非常溫和可親?;貋砟翘?,父親給我?guī)碓S多玩具。晚上,為我們開唱機。我當時坐在父親懷里,對這個能發(fā)出歌聲的“怪物”極感新奇,癡癡地看著那能動的唱片,竟舍不得去睡覺。后來,還是父親將我抱上床去的。

從那時起,我才朦朧地懂得領(lǐng)略父親的慈愛。在我幼稚的腦海里,也就逐漸形成了一個慈父的影子。1937年當時我讀初中時,在“國文”書(即現(xiàn)在的“語文”)上讀到了父親的名篇《背影》,回家便告訴爺爺。爺爺說那是真事,接著便給我講起那時家里的情況。爺爺說,你父親寫的文章是民國六年(1917年)的事。在此以前,爺爺任徐州煙酒公賣局長的差事交卸了。那年,我曾祖母又病逝,爺爺又沒有積蓄,父親、二叔又要上學(xué),只好把家里一些值錢的東西如鄭板橋手跡、碧玉如意、朱紅撣瓶、古鐘等典當了,貴重衣物賣了,又借了3000元高利貸,才維持了生活,辦了喪事。爺爺說,父親對爺爺有感情才能寫出那篇感人的文章。還說你父親孩子多,他那里一家子,揚州這里一家子,負擔夠重,真是苦了他了。

父親與繼母這次回揚州,在家里住了10天,后到南京主持我玉華姑母的婚禮。1936年7月,因祖母周太夫人病逝,父親又返回揚州,這一次在家時間較長。這兩次回揚州,使我對父親有了較深的印象。在我看來,父親外表端重但談吐卻異常親切,待人熱情、誠懇;與友人相聚時談鋒很健,有時很風趣。后來揚州友人還告訴我這樣一件事:父親在揚州時,有一次去富春茶社,他很喜歡吃富春的小籠包子、干絲等,每次回揚州,都要去光顧。有個國民黨軍官攜其姨太太在他的鄰桌,這個軍官為了討好其姨太太,殷勤地為其盤子里倒醋。不想這位姨太太誤會了,以為這位軍官是諷刺她愛“吃醋”,撒嬌撒癡,故作嬌嗔。軍官為了擺脫困境,竟諉稱是這位堂倌倒的,狠狠地給了這位堂倌一個耳光,并叫來掌柜的訓(xùn)斥一頓。父親在鄰桌看得清楚,明明是這個軍官倒的醋,怎能錯怪這位堂倌?當即在旁仗義執(zhí)言,證明這位堂倌冤枉,才使這場“官司”了結(jié)。這位堂倌在父親吃完離開后跟蹤到一個小巷內(nèi),向父親跪下道謝說,如不是先生仗義執(zhí)言,他就要被老板開除??伤依锢夏赣H癱瘓,妻子重病,如被開除,后果真難設(shè)想。

父親在揚州時,對我們非常愛護、關(guān)心。星期天常帶我們到城外瘦西湖、小金山、平山堂,租下一只小船,或泛舟湖上,或登臨游覽。他有時也與三叔談到我們的將來。他說,他主張將來應(yīng)讓我們根據(jù)自己的興趣求得發(fā)展,因為做父親的不能束縛兒女的意志。當然,大人們要注意引導(dǎo)。如今,我玩味父親的這些話,這正是說在教育子女上也要揚長避短,因材施教??上У氖?,由于隨后日本帝國主義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及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政府發(fā)動的內(nèi)戰(zhàn),戰(zhàn)火人為地隔離了我們,使我們未能繼續(xù)直接受到父親的關(guān)懷與教育。更令人悲痛與遺憾的是,父親1936年回揚州,竟是他與祖父、兒女的最后一次聚首,直到他病逝,我們再也未見過他的音容笑貌。

1937年,按照學(xué)校規(guī)定他應(yīng)得一年休假。原計劃去日本,但“七七”事變破壞了這個計劃。清華、北大、南開三個大學(xué)匆促南遷長沙,父親靠了事前準備去日本而學(xué)會的日語,同時脫去西服,換上長衫,手中提個不顯眼的舊皮包,加上矮矮的個頭,很像個普通平民模樣,果然沒引起日軍的注意和搜查。父親到長沙后不久,1938年,上述三校聯(lián)合組成的長沙臨時大學(xué)又遷往昆明,改名為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簡稱西南聯(lián)大)。文學(xué)院暫駐蒙自。那一年繼母也從北平來到蒙自。

父親對我們始終是極為關(guān)心、鐘愛的。1928年他的《兒女》一文,對我們兄弟姊妹幼稚的笑鬧、爭吵等等以及當時我們每一個人的特點都描繪得極為生動,把幼小的我們的活潑、純真如實地表現(xiàn)出來,真是觀察入微,刻畫傳神。我想,沒有這份對兒女的愛,是寫不出這樣的文章的。到昆明后,他對于住在“淪陷區(qū)”揚州的老父及我們,思念之情不斷在信中、詩中出現(xiàn)。1943年12月,父親給在北平的老友俞平伯伯伯的信中就提到:“家父與一男二女在揚州,一男(指我)已成‘壯丁’,頗為擔心,但亦無力使其來西南,此事甚以為苦?!c生明暑可卒業(yè)矣?”1944年,我二姐病逝,父親非常痛心。他在《我是揚州人》一文里痛惜地寫道:“她性情好,愛讀書,做事負責任,待朋友最好,不知什么病,一天半就完了!”1946年我讀書時有個問題不清楚,曾經(jīng)寫信問父親。那時父親正患病,他怕我著急,在病中讓弟弟根據(jù)他的口述在信中給我作了解答。父親因為想念我們,曾作《憶諸兒》詩一首,其中有“平生六兒女,盡夜別情牽”等句,充分表現(xiàn)了他對兒女的懷念。

抗戰(zhàn)開始后,由于國民黨政府的不抵抗主義,國土大片淪喪。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由于其腐敗統(tǒng)治,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生活艱難,繼母只好帶著兩個弟弟于1940年到物價相對便宜的成都居住。而在“淪陷區(qū)”,由于日本侵略軍及偽政府的壓榨、搜刮,生活費用也日益高漲,家庭的生活費、子女的教育費,日復(fù)一日地向父親肩上堆積,父親卻默默地承受了。遠在云南的父親與我們關(guān)山阻隔,他既要照顧定居在成都的家,又要贍養(yǎng)遠在揚州的老父、庶祖母及孩子們,還要留下他在昆明的生活費,一份工資三處花,其負擔之重可想而知。加之云南、江蘇相距遙遠,又是交戰(zhàn)雙方,一封家信輾轉(zhuǎn)郵遞,需要數(shù)月,特別是匯款,尤為困難,往往不能按時接濟家用,全靠在上海的二嬸先行墊支,才勉強應(yīng)付下來。由于國民黨政府長期忙于打內(nèi)戰(zhàn),忽視教育,因而教育經(jīng)費很少,大學(xué)教授待遇也很微薄,更何況物價不斷上漲呢。那時他一人在昆明,生活貧困,飲食粗劣,又無人照顧,可他還要拼命地工作??箲?zhàn)期間,父親曾獲得休假一年的照顧,他來信說,準備在這一年內(nèi)多寫點文章,以補貼家用。后來知道,父親在昆明時,除西南聯(lián)大外,還在昆明一所中學(xué)兼課。1942年的冬天是昆明十年來最寒冷的一冬。父親因舊皮袍破得不能再穿,又做不起棉袍,便趁龍頭村的“街子天”(即集日)買了一件趕牲口人用的氈披風,出門時披在身上,睡覺當褥子鋪著或當毯子蓋著。父親穿著西服,戴著眼鏡,披著氈披風,樣子有些怪,可他卻毫不介意,就那么匆匆走來又走去。父親這樣苛刻地對待自己,日久天長,患了胃病,常常嘔吐。40多歲的人,不僅消瘦,而且頭發(fā)已經(jīng)見白。父親作為一個大學(xué)的系主任,為了老人,為了兒女,忍受了多么苦痛的煎熬!繼母在成都的日子也很痛苦。因為收入少,只好在成都東門外一個尼巷內(nèi)租了三間草房居住,那所房子比起揚州安樂巷的瓦房當然差遠了。我的小妹妹就出生在這里。1944年,四川麻疹流行,我的三個弟妹都病了,小妹還住了醫(yī)院。遠在昆明的父親非常惦念,但回成都又沒有旅費,還是一個朋友出主意,給父親代賣了心愛的硯臺與字帖,才買了機票抵重慶,轉(zhuǎn)車回成都。那時全家景況真是窘迫到極點,正如父親在《近懷示圣陶》一詩中所說:“……累遷來錦城,蕭然始環(huán)堵。索米米如珠,敝衣余幾縷。老父淪陷中,殘燭風前舞。兒女七八輩,東西不相睹。眾口爭嗷嗷,嬌嬰猶在乳。百物價如狂,?躟孰能主?不憂食無肉,亦有菜園肚。不憂出無車,亦有健步武。只恐無米炊,萬念日旁午。況復(fù)三間屋,蹙如口鼻聚。有聲豈能聾,有影豈能瞽?婦稚逐雞狗,攫人如網(wǎng)罟。況復(fù)地有毛,卑濕叢病蠱。終歲聞呻吟,心裂腦為盬……”盡管如此,父親在給爺爺?shù)募倚胖?,對他那里的生活情況從沒有說起過,只是說他那里物價上漲,讓家里節(jié)省著用。父親對父母、對兒女的摯愛和所付出的深厚感情和痛苦代價實在使我們這些做兒女的難以補報。

當時國民黨當局為收買民心,對一部分有名望的知識分子實行懷柔政策。他們想利用父親的聲望提高他們的政治威信,因而曾幾次請父親到當時國民黨中央政府去做官。他們在昆明的什么“司令”“要人”,有的也幾次要來拜訪。與此同時,西南聯(lián)大的一位國民黨員教授也來邀父親和聞一多先生加入國民黨,并給了表格,請他們填寫。當時如果父親接受這些高官厚祿的收買,全家極為窘迫的經(jīng)濟狀況以及政治地位馬上就可以得到改善,但父親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父親在《猶賢博弈齋詩抄》中奉答蕭公權(quán)的一首詩中有兩句正好說明當時的情況,這兩句詩是:“閉門拼自守窮慳,車馬街頭任往還?!备赣H這種“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高尚氣節(jié)永遠值得我們學(xué)習!

我們知道父親生活很苦,又無法分勞,只有常常寫信。每次寫信都像參加作文考試,窮構(gòu)思之力,寫出一封自己認為滿意的信。我們想用我們的成績給父親以精神上的安慰。父親在接到我們的信后,常帶著欣慰與鼓勵的語氣回信說:“你們又進步了。”每次看到這樣的信,總會使我們高興一時。

1945年,祖父由于年事已高,中風癱瘓,加之親人遠離,心境不舒,終于當年4月去世。這對于父親,在精神上自然是個打擊。據(jù)吳組緗先生當年6月底在成都會見父親以后回憶說,覺得先生(指父親)“忽然變得那等憔悴和萎弱,皮膚蒼白、松弛,眼睛也失去了光彩,穿著白色的西褲和襯衫,格外顯出了瘦削勞倦之態(tài)”。可憐的父親終于永久地失去了他在《背影》中所描述自己的那種“聰明”形象!

1945年8月日本投降,我們渴盼能見到暌違近十年的父親??墒?946年5月父親來信說:“我本打算回揚一行,現(xiàn)因路費太貴,只好放棄此意,因此暫時不能和你們見面,心中很難過的……”這封信打消了我們的熱望。1947年初我曾向父親表示我十分喜愛新聞工作,當年6月父親給我來信說已介紹我到南京一個報社工作,并諄諄囑咐處世為人之道,雖細微處也不忽略。父親對兒女的關(guān)懷真是無微不至。

1946年10月,父親回到北平,仍在清華大學(xué)任教。這時的父親,通過昆明1945年“一二·一”血案和李公樸、聞一多被暗殺事件,思想有了很大轉(zhuǎn)變,但經(jīng)濟狀況仍然沒有什么變化。特別是數(shù)年前他就患了胃病,而且待遇微薄,生活痛苦,無力根治。到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的身體就越來越壞,胃病經(jīng)常發(fā)作,一發(fā)作起來就嘔吐,徹夜甚至連續(xù)幾天疼痛不止。1948年3月29日,父親來信說:“我最近又病了6天,還是胃病,不能吃東西,現(xiàn)在又在復(fù)原了。這回瘦了很多,以后真得小心……”6月9日又來信說:“……又大吐,睡了9天才起床,這回因為第二次并未復(fù)原,又來一下,人更瘦了……”這次恢復(fù)極慢,經(jīng)檢查是十二指腸潰瘍,結(jié)疤處痙攣,以后即好好壞壞不定。但是父親在最后一封信上還安慰我說:“決定可以養(yǎng)好,請放心。割治大約是不需要的?!比欢?月6日,他實在支撐不住,進了醫(yī)院。8月12日晚,我們就從電訊中突然驚悉父親的噩耗了。本來,我與大哥商定等局勢平定后到北京來看父親,誰知父親已用盡了他的精力,他竟不能再等待我們了。

在父親的生命后期,他在政治上有了新覺醒,感覺到需要他站出來,投身到群眾斗爭中去,感覺到需要他多寫快寫,為人民吶喊。所以這一時期,他寫了許多政論性的雜文,在許多反對國民黨政府黑暗統(tǒng)治的宣言上簽名,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態(tài)度和立場。但是春蠶絲盡,蠟炬淚干,父親最終還是沒有來得及看到社會主義新中國的誕生。在北平解放前幾個月,丟下他的妻子兒女走了。毛澤東同志十分贊賞父親的氣節(jié),他在《別了,司徒雷登!》一文中說:“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lǐng)美國的‘救濟糧’……我們應(yīng)當寫聞一多頌,寫朱自清頌,他表現(xiàn)了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p>

父親去世后,各方人士紛紛致挽,有許多是很好的。其中,許德珩先生所作挽聯(lián),詞意貼切,頗能概括父親的為人。挽聯(lián)為:教書三十年,一面教,一面學(xué),向時代學(xué),向青年學(xué),生能如斯,君誠健者;存留五十載,愈艱苦,愈奮斗,與丑惡斗,與暴力斗,死而后已,我哭斯人。

一個名牌大學(xué)系主任,供不起兒女們上大學(xué),甚至有的上不了中學(xué),這似乎無法想象,但在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舊中國,這是事實。我的大哥朱邁先只讀高中就輟學(xué)了,后來就投身于抗日洪流之中。20世紀50年代初,不幸誤死于“左”的政策之下,1983年平反。我的大嫂作為“反革命家屬”度過了屈辱、困苦的幾十年。隨著政策的落實,她方在政治上獲得解放。她原在南寧一所醫(yī)院工作,后來由于大哥問題,被下放到一個小鎮(zhèn)的中學(xué)當校醫(yī)。1983年大哥平反后落實了政策仍調(diào)回原單位,現(xiàn)已退休。大姐采芷是我們同胞兄弟姊妹中唯一讀了大學(xué)的一個。她畢業(yè)于四川大學(xué)教育系,但也是在繼母親友幫助下讀完的。她先在昆明女青年會工作,后隨姐夫王永良(石油工程師)到上海,在松江一所高中當老師。1948年底,我們失去聯(lián)系。1980年通信后才知道姐夫后到美國留學(xué),畢業(yè)后在美國一家石油公司工作,大姐后來也去了美國。姐夫現(xiàn)已退休。生有二子三女,都已工作。

我到揚州以后大姐和我就分別了,但1946年夏,她和姐夫從昆明到南京時那一次會面使我終生難忘。那天,她與姐夫到南京后專程到報館看我。那是我們分別20多年后第一次見面。過去我從父親寄來的照片中見過她。她個頭不高,胖胖的。那天穿著短袖旗袍,見到我后神情非常激動,看來早就盼著這次見面。她對我的工作、生活、身體健康情況問得很細,并不斷提醒我需要注意的地方,顯現(xiàn)出對小弟弟的深切關(guān)懷。多年的姐弟之情好像剛剛打開了閘門,噴涌而出。長姐如母,當時真使年輕的我感到慈母般的關(guān)懷。分手時她把手腕上戴的手表摘下給我,雖然這只是一只很普通的女表,但大姐的深情卻賦予這只表以很大的紀念意義。這一次見面時的激動神情,那情意殷殷的關(guān)切話語,至今仍歷歷如在眼前和耳畔。40多年的風雨歲月,這一姐弟之情的美好回憶,不僅沒有消失,而且更深地鐫刻在我的心扉。

二姐朱逖先只讀完高中就當了教師。她天資聰慧,性情好,學(xué)習刻苦,待人以誠。對法語、日語都學(xué)有所成,可惜天不永年,在22歲就因暴病去世。多少年后,聽到新聞,可能為日寇一文化特務(wù)毒害,究竟如何,事無佐證,也很難查清了。因為她待人好,出殯那天,有許多她的學(xué)生、同學(xué)、好友都自動前來參加。我與二姐相處很好,她對我也很關(guān)心。她曾幾次勸我繼續(xù)上學(xué),她愿意幫助。我為了不增加她的負擔,始終沒有同意。我們小時候也曾常吵架,吃東西時有時也爭搶,長大了卻很友愛。她去世我十分悲痛,每到全家人吃飯時,我總在飯桌上她常坐的地方擺上碗筷,猶如她生前一樣,吃飯時想起她我就哭了,惹得爺爺、奶奶(庶祖母)也流下了老淚。我還給她寫了一篇長長的祭文表示我的心曲,在靈前焚化,那誠摯的思念至今如在眼前。二姐的墳地在大虹橋畔,1958年“大躍進”中被平了,但我后來每次去揚州,都要到大虹橋一帶流連,獻上我默默的哀思。

我大妹朱效武只小學(xué)畢業(yè),當時因家里經(jīng)濟困難,讀不起初中。1948年后就隨妹夫遷居上海。在二叔二嬸幫助下,妹夫也找到工作,當了工人。妹夫性情淳厚,夫妻感情很好。妹妹于新中國成立后長期搞里弄工作,早幾年也退休了。

對于這個妹妹,在我記憶中有著特殊的分量。有一年我患了傷寒,最嚴重時曾有數(shù)日昏迷,效武妹著了急,想起古人“割股療親”之說,竟然忍著劇痛,從手臂上生生剪下一塊肉煮了湯給我喝。那次是二嬸請了名醫(yī)把我治好的,但效武妹“割股療兄”是否起了作用,我說不清,但這份濃濃的兄妹之情,值得我永遠銘記!

新中國成立后,生活條件好轉(zhuǎn),我的二弟與小妹都先后大學(xué)畢業(yè)。二弟朱思俞畢業(yè)于西安航空學(xué)院,因成績優(yōu)異,留校做老師?!拔母铩敝写蟾乓?qū)嘤锌捶ǎ瑢懥诵┦裁?,被視為“反革命”,下放農(nóng)場勞動。打倒“四人幫”后才平反,后調(diào)天津南開大學(xué)任教,現(xiàn)為教授。二弟性格內(nèi)向,為人木訥,不善交際,但天資聰穎,肯鉆研,在新技術(shù)研究上頗有前途。小妹朱蓉雋就讀于北京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后調(diào)清華大學(xué)為講師。1949年夏天,我從南京回北京家里時她才9歲,還在家門口水洼里耍紙船哩,如今也50多了。她個子不高,身材纖巧,她是我們弟兄姊妹中最小的一個,卻少“嬌”“驕”二氣,而且性格開朗,思想縝密,處事甚是公允。她長期與繼母生活在一起。繼母去世后,她即到美國與妹夫團聚了。

我的大弟朱喬森,1949年高中快畢業(yè)時,服從組織安排,參加了工作。后去北京市委黨校從事哲學(xué)與黨史教學(xué),并與一些同事合作,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編寫出版了《李大釗傳》。“文革”中也因此有些坎坷,被下放到大興縣,后又被調(diào)入中央黨校,現(xiàn)為教授。他為了實現(xiàn)與出版《朱自清全集》這一全家人和父親生前友好的心愿,不顧辛勞,做了長期的準備工作。在他的努力和江蘇出版社積極支持與合作下,《朱自清全集》已出版至第六卷(共10卷),第七卷已在排印中,估計最遲到1994年可全部出齊。在出版全集的過程中,我大弟是最辛勞的一個。在他與出版社多方努力下,找到父親生前未公開發(fā)表的幾十篇佚文,然后,審稿、核對與訂正資料、校對等等都由他負擔。在做這些工作時,他本身的教學(xué)工作還不能耽誤。因此,工作極為忙碌,常常為全集通宵加班,辛苦備嘗。我作為父親的兒子,實在是感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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