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伊舫折蓮花
七月初一,張之嚴(yán)出兵奇襲軍事重鎮(zhèn)鄂州(今武漢),守軍徐崢剛剛退守大理與大塬的邊境重鎮(zhèn)河州,大理已秘密地往塬朝邊境守軍送了一百頭戰(zhàn)象。傳說太祖接到這些戰(zhàn)象的消息,一點也不驚訝,反而微笑了一下,當(dāng)即十萬火急令原奉定協(xié)奉德軍的名將,上柱國二品銳武將軍徐崢接下這些戰(zhàn)象反攻張之嚴(yán),一日一夜間便奪回了鄂州,天下嘩然。
太祖又密信原奉定,命徐崢把在鄂州幸存下來的八十五頭戰(zhàn)象火速送回大理,一頭也不要留。徐崢的副將為了拍徐崢幼子的馬屁,偷偷留了一頭,結(jié)果三日后,這頭戰(zhàn)象不滿于做孩童的玩具,把徐崢幼子踢斷三根肋骨,到處暴走,踢開府門后自己跑進(jìn)山野,據(jù)說竟然偷偷地直接跑回到了大理。為此事,徐崢連降三級,罰薪一年,三天內(nèi),從可疑的逃兵變成元謀勛效,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成了朝堂彈劾的對象,轉(zhuǎn)而成為朝廷眾臣的笑柄,民間無不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
然而,笑話過后,這件事背后的戰(zhàn)象來路,卻因為徐崢抖出來了,再加上張之嚴(yán)在后面炒作,刻意提到了原氏最不想提的花西夫人裙帶關(guān)系,使情郎暗助丈夫什么的,大傷原軍的威武神話。因徐崢是隸屬奉德軍,于是改往駐守楚州,用于牽制張之嚴(yán),徐州前線的原奉定被迫回長安述職。
又是一年七夕到,趕上奉定回朝述職,本也熱鬧,瑤姬和珍珠的臉上皆興高采烈的,但因幽州戰(zhàn)事到了關(guān)鍵之處,朝中諸人無心七夕。而七夕又是思情之節(jié),宮中皆知這一日皇帝必定思念孝賢純儀皇后。果然七夕之日,圣容冷淡,僅僅簡單地邀了皇室成員,草草舉辦了家宴,席間那雙鳳目也是意氣沉沉,無心宴飲,更別說像民間那樣豐富多彩的節(jié)慶活動了。眾人更不敢多話,皇帝賜下物件后,月剛上中天便散了。
我回到西楓苑,薇薇和內(nèi)務(wù)府新調(diào)來的姽婳便幫我更衣,唯小玉捧著我換下來的親王妃元服,看著天空中的繁星,噘著嘴道:“以往過七夕,都是先生帶我們夜游秦淮河,好不風(fēng)光痛快,不想這個七夕卻要早早睡了?!?/p>
容貌差不多恢復(fù)的薇薇也過來湊趣道:“哎,對呀,去年我還陪鴆太子及太子妃參加前朝的喜宴呢,那場面……”
可能想起去歲里,宣王正顯赫一時,小姑娘竟也像大人一般嘆了一口氣,右手在胸前握著一支赤金蜘蛛銜靈芝簪子,望著窗欞外的璀璨星空,眼神一陣飄忽,“桑榆暮景,俱往矣。”
嗯,看樣子小姑娘在六月雪之變中所受生理以及心理上的創(chuàng)傷全部恢復(fù)了。
姽婳忍不住一樂,總角上插的花鈿跟著歡快地跳了幾下,不過從鏡中看到我正瞅著她,便馬上收起笑容,職業(yè)而快速地把我的首飾收拾了起來。
我忽然想起君氏訂購的一艘大舫前日交貨了,主要是作為商務(wù)招待用,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業(yè)務(wù)感情,順便可以同些緊要的人在水中央談?wù)撘恍半[蔽話題”。齊放今天早上還專門過來,說是親自帶人試水過了,質(zhì)量相當(dāng)過硬。正好今夜七夕不宵禁,不如帶著西楓苑的伙計們一起去逛逛,也可辦些“正事兒”。
我便著人悄悄準(zhǔn)備起來。小玉自是心花怒放,薇薇也開心地笑了,唯姽婳是新人,還沒見識過我花天酒地的腐敗生活,見大伙歡天喜地的,只是站在那里禮貌而懵懂地笑。
我便綰了髻子,插上東陵白玉簪,穿了件男式玉色織銀鸞紋裳,外罩薔薇紗羅衣,打扮得像個GAY。姽婳看著我,就這樣下巴微微掉了下來。
七夕雨初霽,行人正憶家。
江天望河漢,水館折蓮花。
正值新朝大赦天下,普羅大眾們前陣子又被禁足在家,好不容易逮著個歡娛的名目,便蜂擁出行,卻見夜晚的朱雀街上,煙花四起,絲竹管弦不絕于耳,張燈結(jié)彩,人聲鼎沸的。我們周遭車水馬龍,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我們一行人化裝成富戶的車轎一開始在茫茫人海中幾欲難行,好不容易前方火花大起,便被狂歡的人群推擁向前,最后幾乎是被人推到碼頭,我們才松了一口氣。
好在一應(yīng)伙計早已恭候多時,人人手持巨燭,亮如白晝。一艘金碧輝煌的五層大舫,正燈火通明地泊在水岸邊上,通身扎紅彩綠,喜氣洋洋的。我?guī)е镉媯儼萘松?,拿了一只定制的特大長頸酒瓶往船頭一砸,總算沒像史瑞克一樣把船給砸沉了,反正大伙一通胡亂鼓掌,哈哈大樂,算是行了首航禮了。一大幫子人屁顛屁顛地上了船,緊跟著君氏家人搬著十來個裝生活用具的半腰高香樟木大箱子也上了船。
其時姽婳不過十二歲的黃毛丫頭,哪里見過這陣仗,大眼睛直直地看了許久,下巴好一會兒才拾起,后來此景被薇薇和小玉拿捏了半輩子。
我回頭悄悄問齊放:“那幾個大箱子放好了嗎?”
齊放笑道:“都?xì)w置到三樓去了,人都安排妥妥的,有扎手的伙計把門哪。”
很久沒聽齊放說暗語了,也很久沒見他笑成這樣子,果然卜香凝病好的消息,讓他心情好了很多,我便笑著拍拍他的肩,“大將軍府的帖子昨兒下了嗎?”
齊放又笑道:“主子放心,都備齊全了,伙計報了,夫人已在路上,眼看便到?!?/p>
我放下心來,站到舟頭,收了我象征風(fēng)流的玉骨扇,向星光璀璨的天際一揮,大喝一聲:“起錨!”
水手大聲吆喝起來,岸上的伙計急忙放了爆竹煙花。只聽耳邊噼啪作響,喜慶的煙花飛升,同賀下水,大舫咯咯巨響間,緩緩離開了岸邊,馳向渭水中心。
到了水中央,大舫的頂層忽地飄來一曲琵琶古曲《渭水古調(diào)》,在繁星點點的夜空中更顯清空高寡,婉轉(zhuǎn)動人,令人心平氣和。
我往三樓爬去,邊走邊想,這小放的本事越來越大了,哪里找來一個這樣好的樂師助興,回頭要重重打賞才是。
行至三樓,早有兩個面色蒼白的武士非常警覺地站在門口。我向里面大聲報了身份,那兩個伙計便為我打開了門。我站在外間,隔著珠簾,卻見里面隱約有三個人影正癡癡站在窗前,看著渭河對岸燈火輝煌,亮如白晝,連我進(jìn)來也沒有回頭。只聽瑤姬輕嘆道:“我小時候記得有一年莊子里放煙火,便偷偷地跑出去看,也是這么漂亮。”
瑤姬身邊站著一個高大身影,那人鳳目瀲滟,滿懷深情,卻同當(dāng)今圣上的面容如一個模子里出來的。他摟著瑤姬輕笑道:“當(dāng)時你可真看傻了,連我傻站在旁邊盯著你瞧了多時,都沒有發(fā)現(xiàn)呢?!?/p>
瑤姬的目光流光溢彩,轉(zhuǎn)頭柔情笑道:“那是我第一次見青山呢?!?/p>
原青山的鳳目也是一陣癡迷,“是啊,我記得那年七夕,你才七歲光景吧,穿了一身半舊不新的石榴裙,烏油油的頭發(fā)沒戴任何飾物,可是我卻看傻了眼。我從未想到,這世上會有這么漂亮的小姑娘?!?/p>
兩人相視一笑,瑤姬便溫柔地靠在原青山身上,癡癡地望著渭河兩岸的燈火世界,“多少年了,沒有見過這樣美的景色?!?/p>
我一怔,還真沒有想到原青山也會過來。這二人身后躬身站著個高個女子,看上去二十來歲,面色極其蒼白,也是滿目驚艷地望著對岸美景。
那女子好生警覺,明明扭頭癡望著岸景,我都沒來得及開口,只覺眼前一花,琉璃簾子疾速地?fù)u晃著,一派悅耳,她已經(jīng)垂手站定在我的面前,將我同瑤姬、青山夫婦二人隔了開來,褐色的瞳孔冰冰冷冷地直視著我,像貞子一般直冷到我心里去。我倒很沒用地嚇退了一大步。
瑤姬笑著叫了聲:“雀兒,你在別人的地頭里,怎的還如此無禮,快讓王妃進(jìn)來。”
是啊,你在我的地頭里,還這么愛嚇人!
那雀兒便收了殺氣,默默地側(cè)身讓了路,給我納了個萬福。
我咳了聲,撫著心口道:“雀兒姑娘免禮?!?/p>
最近的胸口老不太舒服,估計就是給你們暗宮這幫子人老這么嚇出來的。
我進(jìn)了里間,給原青山和司馬瑤姬行了大禮,并且客氣地請他們以后在外面就叫我莫問就行,這樣也容易掩人耳目。
原青山只是對我禮貌地點了一下頭,便坐到一邊閉目聽琵琶樂。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同他說些什么,主要是我一張口就老想說:您老同圣上長太像!
還好瑤姬倒是同我說了一些客套話。我自然不敢多留,好讓他們繼續(xù)二人世界的甜蜜回憶,正要告辭,那一直凝神細(xì)聽的原青山忽然開口道:“這位樂師技藝非凡,這首《渭水古調(diào)》本是述說一雙門第不同的小兒女互相殉情未果,終成眷屬的故事,能彈得如此婉轉(zhuǎn)動人,飛珠濺玉,已屬難得,最可貴之處在于其情真意切,令人感慨萬千。不想民間還有如此高超的樂師?!?/p>
我們不由都認(rèn)真地跟著聽了一段。一曲終了,他又嘆氣道:“只是到獲救成親那段,美則美矣,卻不甚自然,倒還有了一絲悲澀哽咽之感,倒像是長簫那回風(fēng)細(xì)雪之意。想是這位以前是玩簫的高手,中道才轉(zhuǎn)到琵琶的吧?!?/p>
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這才想起了一個人,同時再次對原氏中人的藝術(shù)造詣深感佩服,嘆服道:“大爺真是好耳力,此乃莫問的一位朋友,名喚敏卿的女子,她的琵琶原是元武年間揚州教坊一絕。以前確聽她說過,少時甚愛長簫,后來只因坊間的藝伎流行琵琶,才被其師逼學(xué)的?!?/p>
這時,伙計報說河津渡口快到了,我便告辭說要去接人,瑤姬立馬打斷我同原青山的談話,激動地催我快去。原青山很好脾氣地笑笑,眾人都沒有在意敏卿的琵琶曲。
我心中暗疑,敏卿什么時候跟齊放過來的,想是走貨混過來的吧,齊放怎的也不同我說一聲。以前所有的姬妾中,敏卿算是地位僅次于段朝珠的“二房”,跟我時間最久,感情也相對更深一些。連段月容也說過這個敏卿因我,連帶著對他這個正室非常恭敬忠心,聽說敏卿也一直惦記著我,要到我身邊來陪伴,齊放可是想要給我一個驚喜嗎?也不知道別的姬妾是不是也來了。
這剛下到二層的甲板,隱約聽到有孩童嘰嘰咕咕的笑聲,便尾隨而去,卻見三個蒼白臉色的高大漢子正在追一個四處亂跑的小孩兒。為首一個容長臉兒的大漢,正在緊張地對那孩子呼喝著。
那孩子戴著小號昆侖奴面具,身手甚是敏捷,在甲板和扶手處上躥下跳,一堆人竟一時抓不住他。行到轉(zhuǎn)彎處看見我,便啊啊叫著撲向我。我愣了一陣子,然后明白了那應(yīng)該是小彧,便將他抱起,隔著面具親了他一口,笑問道:“小彧喜歡七夕的夜景嗎?”
小彧使勁點了點頭,摟緊我的細(xì)脖子,小手指著對岸的煙花美景興奮地哇哇大叫。我便跟著他所指的方向,一停不停地走來走去帶他去看,而那容長臉兒的大漢讓另幾個站在舟頭看著,自己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們。
一朵特大的煙花呼嘯著升空,一時間火樹銀花燦爛地鋪滿天際,蔚為壯觀,直逼星空。對岸一堆百姓歡笑驚呼,也照亮了為首那個容長臉兒大漢的眼。我瞇著眼看了那大漢一陣,乘放下小彧的時候,一下把我的象牙玉骨扇敲在我的掌心中,咧嘴笑道:“宮主大人別來無恙??!”
那大漢唬了一大跳,向后縮了縮健壯的身子,瞪著我一分鐘,方自挺胸壓低聲音道:“你這女人是怎么認(rèn)出我來的?”我優(yōu)雅地垂首行禮,謙虛道:“山人自有天眼!”那人繃著臉道:“怎么可能,從來沒有人能認(rèn)出我的易容來。”“看看我的眼!”我把手指著我眼睛,夸張道,“孫悟空前日里托夢把火眼金睛借我了,從此宮主無論如何精彩地易容,山人必火眼洞之?!薄扒?,孫猴子是個視金錢美女如糞土的神仙,怎會給你這種唯利是圖的女人?”“喲,原來宮主也看過我精忠報國書局出版的《西游記》啦!”他哽在那里,耳郭可疑地紅了一紅,沒好氣地答道:“是你上次帶給小彧的連環(huán)畫本,我就瞅了一眼罷了。臭小子都看魔障了,現(xiàn)在天天正經(jīng)功夫不練,只練猴拳,聽說還是你自己瞎編的故事,你也太會掰扯了?!毙犃藨?yīng)景地打了一套猴拳給我助興,虎虎生威,我看得大樂。我哈哈一笑,“最近孫悟空想換一種緊箍咒,我答應(yīng)幫他換,他就借我雙眼啦?!薄澳阌趾f八道?!蔽彝琢巳莸乃抉R遽胡侃著??赡芙裉焖y得走出來,而且在渭水中央,景色優(yōu)美,音樂怡人,難為他也不生氣,就扯著一張因易容而不怎么自然的笑容同我打著哈哈。
我在檐下的椅子上蹺起二郎腿,挑眉樂道:“這樣吧,宮主大人把暗宮那做醬瓜的秘方告訴山人,山人便告訴你,我是如何認(rèn)出宮主的?!?/p>
上周,瑤姬請我轉(zhuǎn)送給珍珠一個小壇子,珍珠就邀我去嘗鮮,打開壇子才發(fā)現(xiàn)只是腌漬的醬瓜,當(dāng)時挺感動的,心想,到底是做親娘的,連壇不起眼的醬菜都要給女兒留著。
然而,當(dāng)?shù)谝豢卺u瓜放到我舌尖時,我不由淌下了熱淚,這醬瓜也太好吃了!
于是我萌發(fā)出要開發(fā)暗宮醬瓜的念頭。
不想那司馬遽卻帶著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兩眼,做了個嘔的表情,笑道:“你咋愛吃那玩意兒呢?我打小就吃,后來就最恨吃那玩意兒,現(xiàn)下里光想想就想吐?!?/p>
“暴殄天物啊!宮主,你信不信,你們暗宮的醬瓜將會成為天下第一的佐食前菜。有了這醬瓜,便是沒有百草園你們都能成為天下巨富。你若告訴我配方,就算你以技術(shù)入股,20%如何?不懂?就是二八分!你只需告訴我配方,別的什么也不用做,以后利潤我八你二。嫌低?好吧,是低了點,不算計老實人了,三七吧。我名字都擬好了,就叫三和四美,六必居或是思親,這樣可以響應(yīng)朝廷,宣傳忠孝之意,更貼近老百姓。不行,還是念伊好,‘念伊醬園’好聽……今夜七夕,我們簽合同理應(yīng)更感性一些,更有意義一些……咱們不能做貢品進(jìn)內(nèi)務(wù)府,這樣利潤會少很多的,不如這樣……”
我越說越起勁,他聽得暈頭轉(zhuǎn)向,跟不上節(jié)奏,最后忍無可忍,坐我身邊,抓住手舞足蹈的我,左手微微撫額,頭痛道:“停停停,我一句也沒聽懂。你句句不離錢財,可知天下民以食為天,農(nóng)業(yè)才是百姓根本,看來你也就適合做個銅臭商人。”
“宮主大人重農(nóng)抑商,確為當(dāng)官從政的好料,只是,”今天星空實在太美,天也晴了,我便心情大好,抱著小彧走出檐下,哈哈了兩下,“你可別小看商業(yè),雖然銅臭,但試想甲地只有稻谷,乙地只生絲麻,若甲、乙兩地老死不相往來,甲地何處穿衣暖身,乙地如何得以飽肚活命?此處若以商人交通,使兩地皆大歡喜,也算是功德一件吧。還有,若是能把正當(dāng)賺來的錢財再去做投資,便可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進(jìn)而造福人民。一個國家的經(jīng)濟(jì)實力其實正是其命脈所在,如若經(jīng)營得好,便能強國富民,是以吳王張之嚴(yán)不過據(jù)江南彈丸之地,軍事力量其實并不比咱們家強多少,卻能保住近十年之久。當(dāng)然他也是能人英才一個,遠(yuǎn)交近攻,很重要的一點,他在戰(zhàn)國中與四方各國保持商業(yè)交通,誰也不得罪,誰也離不了他,無有硬取之道,他的疆域穩(wěn)定,人民自然富庶安定?!?/p>
可惜,他對我的見解嗤之以鼻,“胡說,天下之道,武道爭勝,未曾聽聞有商人利國的?”
“遽兄,”我很認(rèn)真地說道,“天下之道,武道自然不可廢,亦不能廢。但想想,武道并非根本,文道亦非唯一,歸根結(jié)底,無非人心二字。老百姓所求其實非常簡單,無須像我等這般銅臭商人的奢侈生活,也無須皇室的權(quán)傾于天,他們所求的無非是安定生活,只求天下大一統(tǒng)之日,彼時便不用受戰(zhàn)亂之苦,回歸家園,男耕女織,綿延子息。能使百姓安居樂業(yè)者,百姓自會認(rèn)他做皇帝,吾以為這才是吾家取軒轅而代之,并且最終能打敗竇家、張家的根本所在。南國大理段氏能打敗南詔段氏亦是一樣的道理。若有一日,吾家后輩違背了這一點,亦會成為第二個軒轅氏,然后被另一個時代的弄潮兒所打敗?!?/p>
我看他凝神細(xì)聽,倒沒有不耐或輕視之意,便自覺不好意思,“今夜星空甚美,吾乃女人兼商人之輩也,妄議朝政了,就此打住,咱們還是賞燈看煙火吧。七夕一過,明日起又要宵禁,便見不得如此美景啦?!?/p>
他也點點頭,耳朵又紅了一紅,竟似有一絲不好意思,口氣輕松地笑道:“晉王同你談起商道,必然找不著北吧??蓵盐鳁髟芬菜徒o你拿去當(dāng)了換錢?”
我呵呵笑道:“還好,他比你強些,還能找得著北。不過嘛,西楓苑的七星鶴和金龍?zhí)珒戳?,最主要是下面的暗宮和紫陵宮,那是連三千城管或者黑社會也不可能做到的強拆啊,大大影響了地皮的升值空間。所以他就算送給小人,小人暫時也沒有興趣?!?/p>
他搖了搖頭,表示沒有聽懂,同我一起又聽完了琵琶曲的尾聲,只覺余音裊裊,在夜空中回蕩。他仰頭一嘆,“此君好技藝,竟不在我之下?!?/p>
我看了他一眼,心想,此人還真自戀。且不知這天下間,樂藝超群者甚眾,頭一個便推大理紫月武帝。想到段月容,不由也對著星空一陣惘然——也不知此時此刻他同夕顏在何處過節(jié)。他臨了又加了一句,“可惜是琵琶,此君若換奏長簫,恐怕便要黃鶯出谷,繞梁三日了,我亦不能及也?!蔽议L長地哦了一聲,暗嘆若是在現(xiàn)代,原家人不開音樂學(xué)院就太浪費了,不禁發(fā)自內(nèi)心地第一次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他。司馬遽卻忽然扭頭,對我挑眉道:“你可還留著我上回送你的面具?”“宮主請放心,”我雙手做了一個虔誠的革命姿勢,“小人一直將夫人送的面具放在神龕里當(dāng)菩薩一樣供著?!薄澳阏婵芍^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你且戴上面具到暗宮來,暗宮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扯這么多做什么?”不知為何,那琵琶曲的尾音忽然變調(diào)了,然后戛然中止,想是弦斷了。而我們調(diào)笑的氣氛一下子被打斷了,他極認(rèn)真地看著我,我竟尷尬在那里。幸好此時貓在桅桿最高處探風(fēng)的小伙計大聲道:“河津渡口到了?!被镉媯円粋€一個大聲地傳遞報著,我便站起來,假裝什么也沒聽見,把小彧放到他的懷中,堅定道:“還請宮主先到三樓靜休一下,我得下去接貴客了?!币膊豢此谋砬椋@就沿著樓梯下到船艙甲板。
大舫順利地停靠在人潮涌動的河津碼頭,伙計已經(jīng)清了碼頭,可還是有一堆娃娃并乞丐在伙計的人腿中擠了進(jìn)來,對著大舫叫鬧著要賞錢。我大叫一聲:“打……”“賞”字未出口,早有伙計拎了棍棒出來。
我嚇了一跳,胸口又痛了痛,趕緊撫著胸口把“賞”字給念出來,伙計們便笑著扔了棍棒,撒了一堆銅錢,適時地趕散了眾人,讓君氏衛(wèi)隊站滿碼頭守護(hù)。
不到一刻,便有大將軍府的護(hù)衛(wèi)飛奔來報,將軍夫人等馬上便到,我便下船安心等待。小玉捧著錦緞披風(fēng),氣喘吁吁地從船上跑下來,踮起腳為我披上。
不久,每隔三分鐘便飛馳而來一隊燕子軍騎兵,個個臂戴飛燕銅徽標(biāo)記,來到近前,向我行禮,再分列兩邊牽馬迎面而站,共有十隊護(hù)衛(wèi)。
最后,卻見十來個護(hù)衛(wèi)擁著幾乘小轎來到前頭。頭一個護(hù)衛(wèi)便是個人高馬大的黑膚大男孩,穿了一身嶄新的金線信期繡絳紅羅袍,一見我利落地跳下高頭駿馬,對我單腿跪下行了大禮,恭敬道:“四姑媽好?!?/p>
我便嘿嘿樂著讓他起來。嗬,小伙子又長高了,才九歲光景,已到我脖頸了,這、這、這讓我這做長輩的情何以堪???!
我便使勁抱著虎子親了一下,虎子便哇哇叫著跳起來,逃離了我。我得意地仰天獰笑一陣,虎子的小黑手擦去我留在他臉上的口水,紅著臉笑著去給他娘掀起轎簾,珍珠慢慢牽著個戴兔帽子的小女娃子走出轎。
今兒個她穿了件家常月白色薄緞對襟短襦衣,束了內(nèi)務(wù)府新進(jìn)的高腰紫綃水紋襦裙,更顯身材修長俏麗。肩臂上的一對魚紋銀跳脫鉤了絳色長帛,逶迤及地,隨輕風(fēng)微擺,墨發(fā)梳了整齊的堆云髻,髻上墜了些許合浦珍珠,左邊壓著半彎溫潤的鏤雕蓮花紋白玉梳,右髻斜挑一支掐絲菊花銀簪,丁香耳上著一副銀托東珠耳墜。
她微蹲身,小臂輕托起小兔,皓腕上戴著的兩只金鑲白玉蓮花鐲便輕碰作響,一片悅耳。她緩緩向我走來,在璀璨的星空下窈窕站定,美目波光流轉(zhuǎn),映著岸邊燦爛的煙火,對我露出溫柔一笑,頓覺百媚生輝。
我不由暗贊,好一個溫潤如玉、嫻靜貌美的貴婦人,大熊這廝也忒有福氣了。
我剛同珍珠見了禮,一堆孩子從轎中涌出,烏泱泱地圍了上來,一個個爭著要我抱。原來這回珍珠把最小的小獸留在家中照顧,其余孩子全帶出來了。
我便從她手上抱了最輕的小兔,笑哈哈地領(lǐng)著他們上了船,引著他們往第三層而去。
我在大部隊中沒有發(fā)現(xiàn)紅翠干娘。孩子們爭著對我說,紅翠奶奶昨天多吃了幾碗酸梅湯,今天鬧肚子了,不得出門。我們惋惜了一陣,便到了第三層的門口。引了珍珠一家子進(jìn)得門去,瑤姬早就激動地站在門口了,雀兒恭敬地對珍珠行了大禮。
我便關(guān)上門,自己悄悄退了出來,不再打擾他們一家團(tuán)聚。當(dāng)時感到有種功德圓滿的成就感,雖說原本是懾于暗宮的淫威才想辦法讓瑤姬同珍珠見面,可如今看到這一家子來個大團(tuán)聚,又覺得做了一件好事。而在原家做上一件半件好事,其實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啊!
我打了一個哈欠,讓薇薇帶著姽婳四處走走,支開周圍的人,對小玉說:“帶路吧?!毙∮衲樢患t,訥訥道:“先生好眼力?!薄拔沂悄阆壬?,自然知道你肚子里的小腸有幾個彎?!蔽抑噶酥缸钌厦娴难砰g,笑問道:“南邊來人啦?”小玉嘻嘻點了點頭,眼中隱著一絲激動。“敏卿來啦?”小玉但笑不語。嘿,這小丫頭,現(xiàn)在主意越來越大了。這時頂層簫聲又起,果然比方才的琵琶更婉約凄美。我們到得頂層的雅間,窗影映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頂樓吹笛。我打開門,卻見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梳著兩只總角,趴在窗邊的湘妃榻上,晃著兩只小腳,雙手托著下巴,正對著窗外的美景探頭探腦地看著。
她的兩只總角上覆滿了精制的銀草蟲珠網(wǎng),左邊又插了一支惟妙惟肖的玉羽蟬金橫簪,簪頭的蟬嘴里叼著一塊南海紅珊瑚,兩只小手各戴了三圈嵌犀角雕福壽紋絞絲小銀鐲,每只鐲上各墜了三枚細(xì)巧小銀鎖,動輒叮當(dāng)作響。
她忽地轉(zhuǎn)過頭來,粉妝玉琢的小臉上滿面驚喜,單眼皮的大圓眼睛立刻盈滿淚水,一下子跳下椅子向我撲來,抱著我的大腿,嗚嗚大哭,“爹爹?!蔽蚁矘O而泣,緊緊抱著小女孩子,親了半天,“夕顏?!闭袆訒r,卻聽身后有金振玉聵的聲音淡淡道:“夕顏,你將你娘的衣裳弄臟了?!?/p>
我驚回頭,卻見葡萄結(jié)籽琴幾上放著一把斷弦的琵琶,琴幾邊上正站著一個高大之人,容顏俊美,紫瞳瀲滟,勾魂攝魄,如妖月動人,手持一管楠竹長簫向我走來——正是大理圣武帝段月容。
我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親自前來。難怪原青山同司馬遽都對那琴師的技藝贊嘆不絕。我真傻,放眼天下,除了段月容以外,又有何人能有此高超琴藝呢?我望著他的玉容,竟一時傻在那里,不知所措。
倒還是他挑眉說了一句:“來啦!”我愣愣地點點頭,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一樣的話語,“你……來啦。”忽然想到他已然登基稱帝了,便低頭改口道:“陛下怎么來了,若被人發(fā)現(xiàn),好生危險。”他的紫瞳飄忽地看了我一會兒,好像昨天一起被迫加班到晚上九點才分別的同事一般,早晨上班又見面時那種慵懶而熟悉的眼神。他淡定地對我說道:“女兒想你了?!彼晒Φ囟伦×宋业淖臁N冶е︻佂笛塾U他。只見他梳了個尋常髻子,戴了紫金珍珠冠,身穿絳色金線玉蘭花玄紗,露出緊身大紅結(jié)羅衣箭袖,好一派富貴風(fēng)流。而這一年來經(jīng)過政治和戰(zhàn)爭的磨煉,整個人越發(fā)有一種威武睥睨的帝王之氣,令我無法直視。我便垂下眼,隨便找了一句,“陛下的頭發(fā)長得真快?!?/p>
話一出口就悔了。我怎么給忘了,段月容就是聽到我同非白大婚的消息,一氣之下才把頭發(fā)給剃光的。好在這一年多,他修煉得相當(dāng)不錯,面不改色地凝視了我一會兒,簡短而淡淡地說道:“假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