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范兒是什么?(代序)
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韻致。一個地方的人有一個地方人的品性。這種韻致和品性又相互影響著,共同滋養(yǎng)出了屬于這一方水土的人文精神。
比方說:孔圣人家鄉(xiāng)的山東人就像穩(wěn)重的泰山和雄渾的黃河,醇厚崇禮又習勞耐苦,體魄也大都健碩魁梧。山西的土地并不豐腴而且雨量偏少,那里的居民勤勉雍和,有經(jīng)濟頭腦,使得晉商票號曾一度遍布各地,在經(jīng)濟界有雄厚勢力。廣東人本來就剛勁直捷,近代以來和海外接觸較早,所以培養(yǎng)出鮮明的民族意識;喜經(jīng)商,好遠行,足跡遍布海內(nèi)外各大商埠。再比如廣西人堅毅健捷,湖南人勇武果斷,江西人淳樸誠懇,四川人秀慧堅韌……更典型的是,有些地方雖然離得不遠甚至同屬一個行政區(qū)劃,可由于環(huán)境不同民風卻有著明顯差異。就像同屬江蘇,江北人壯直勤樸,一江之隔的江南人則溫雅穎敏。一方水土一方人,其獨特的品性無不是從那片滋養(yǎng)了他們幾千年的土地里長出來的。
北京城里沒有深厚的泥土,更沒有高山大河。北京城是在平地上由人構(gòu)想,又經(jīng)人工興建起來的。六百年前,十萬工匠百萬役夫在這里蓋起了光彩綺靡的紫禁城。紫禁城周圍的皇城圈里綠水蜿蜒、寺廟雄偉,樹木蔥蘢茂密的園林宛如仙境?;食侵?,青磚灰瓦勾勒出的胡同群落交錯有致,一排排瓦壟猶如凝固的排浪涌向遙遠的天際線……北京城就是用一磚一瓦蓋出來的一個夢,一個先人們心底近乎完美的夢。
因了首善之區(qū)特有的凝聚力,幾百年間,中華大地之精華盡匯于此。無論是珍奇物產(chǎn)還是風流人物,都從天南地北奔向這座古城——從南北的運河乘船而來,沿東西的長城縱馬而來,讓這座凝聚了神州瑰寶的古都也孕育出了與眾不同的氣韻。這氣韻就像一位高手所練的太極拳,舒緩纏綿中蘊藏著深厚的力道。不管您從何方來,只要在這兒住長久了,這氣韻就會如影隨形,舉手投足間不由得沾染上了京城的做派和品性,自然而然地,也就培養(yǎng)出了些京范兒。
最能體現(xiàn)性情氣韻的是住家戶兒,是五行八作、衣食住行、柴米油鹽,是老百姓居家過日子。其實,那些靈動的生活和瑣碎的規(guī)矩就是文化。所謂傳統(tǒng)并不玄奧,只不過是先人們曾經(jīng)有過的生活狀態(tài)。只是那時候人們過得用心,過得仔細,給淳樸的生活加進了審美的眼光,有意無意地帶上了些儀式感和自信力罷了。即便當初的生活環(huán)境已然不在,卻總有一種傳統(tǒng)和規(guī)矩,一種文化的積淀值得記憶吧?細細揣摩其中的道理,取舍之間,興許會讓今天的日子能過得更滋潤。
對于平地蓋起來的文化古城而言,祖宗留下的建筑就是它的氣脈。北京最重要,也是最獨特的建筑群落當然是紫禁城了。然而,六百多年來,它從來不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它和胡同與四合院構(gòu)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就像一個人的頭顱與胳膊腿的關(guān)系;它影響著皇城子民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讓京城里無處不顯現(xiàn)出宮廷的影子。不是嗎?象征北京文化的京戲是從宮里興盛起來的;代表民俗的天橋撂跤是從宮里傳出來的;精巧的煙壺是在宮里誕生的;就連最接地氣的鹵煮也是從宮里的蘇造肉演變過來的。不是嗎?生活在紅墻碧瓦周圍的人們簡單,自然,流露著真情,像一首納蘭性德的詞。他們成就不了大的功名,卻永遠彬彬有禮,永遠精致細膩,永遠成人之美,也永遠帶著些天子腳下特有的自尊。
提起北京,當然不能不說故宮。如果沒有故宮,北京也就不能稱其為北京了,胡同和四合院也就失去了意義??呻x開了胡同和四合院,故宮的意義又何在呢?沒有了胳膊腿,即便是再漂亮的頭顱看起來是不是也很怪異?所以我寫了胡同和四合院,當然也寫了故宮。我試圖寫一些您沒太注意過的故宮,比如御花園里的那塊琴磚,傳說中的那條密道,還有故宮周圍的百姓生活,故宮與普通人家的關(guān)系。
玩兒,是人的天性。完全出于興趣的玩兒,最能反映出人性的本真。北京人喜歡玩兒,善于在各種各樣的玩兒中找樂呵。不僅玩兒得精細,玩兒得從容,玩兒得優(yōu)雅,而且還玩兒得非常勤奮,非常講規(guī)矩,以至于無論玩兒什么都非得玩兒到極致不可。您沒見那些遛早兒的人,每天早起必得按照固定的時間,沿著固定的線路,手里把玩著固定的器物——那才叫遛早兒,和您飯后的散步完全是兩碼事。而那些玩兒花鳥魚蟲、琴棋書畫的簡直就是一門很深的學問。北京人特有的派頭和神采,也正是在這些專心致志的玩兒中慢慢滋長出來的。北京人玩兒得上癮,而實際上這也正是一種“隱”——大隱隱于市的“隱”。在這塊翻云覆雨、風口浪尖兒的土地上要想活得安穩(wěn),玩兒,有時是最沒辦法的辦法。
地道的京范兒到底是什么?一兩句話我還真說不清。很多人心目中的那種風格,那種氣質(zhì),那種神采大概形成于清末到民國這段時間里,然后一直延續(xù)到上個世紀80年代初。那時候,人們還到副食店去打芝麻醬,家里煤球爐子上的水壺還“呱啦呱啦”地響著;那時候登上鐘樓,還能看到結(jié)構(gòu)清晰的胡同群落,筒子河畔還能聽到清亮透徹的胡琴兒聲。如今,那種生活方式基本已經(jīng)消失,那些胡同和四合院大多已經(jīng)拆了,唯有北京人嘴邊兒的京腔京韻還在……
清明節(jié)前一天,我來到什剎海銀錠橋畔。慶云樓的潤潤從小就生長在這里。過幾天,她將要和丈夫去海外生孩子。這一去就得幾年吧?作為惺惺相惜的同鄉(xiāng),我特意來道個別。“生完孩子你們還不就在那兒定居了?”我問?!澳遣粫?。孩子一兩歲就回來。一切后續(xù)工作我都安排好了,在這兒報戶口,在這上幼兒園……”潤潤笑答?!澳沁@大老遠地去?”我詫異?!班?那兒空氣干凈,各種吃的也放心,或許能對孩子好吧?”她語氣里帶著無奈。稍微頓了頓,道:“不過,我們是北京人。我和孩子都離不開這兒。這兒有我們的根兒?!?/p>
言語間,潤潤陪我登上了樓頂?shù)钠脚_。面前是波平浪靜的什剎海,背后是雄偉的鼓樓,稍遠一些是清俊的鐘樓,兩座巨大的藝術(shù)杰作聳立在午后的陽光里,讓人看著心里踏實。鐘鼓樓間還保留著不大的一片老院子,房頂上雜亂地架著空調(diào)和太陽能吸光板,瓦壟里暗黃的蒿草尚未返青。盡管外表凌亂衰敗,但那銘刻著記憶的磚瓦仍能顯現(xiàn)出那里曾經(jīng)有一片最美的家園。
“我小的時候,這一片安靜著呢。現(xiàn)在可好,不分白天黑價,擠滿了旅游的。就感覺吧,當初的味兒變了?!彼袷窃谧匝宰哉Z,又像是在對我說。
不遠的地方,高高聳立的吊車旁正在挖一個巨大的坑,鋼筋網(wǎng)架已經(jīng)鋪好。看那陣勢,別又是在蓋一座魔幻主義的大樓吧?
我想寫出一個真北京,一個北京孩子心底的北京。那里有藍天、白鴿、紅墻、灰瓦。那里的老街坊們不緊不慢行走在胡同里夕陽下長長的光影間,永遠禮貌客氣,永遠體面干凈,永遠恬淡隨和,帶著京范兒,過著簡單而講究的日子。
在我心里,那個北京是不朽的。
崔岱遠
2013年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