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立

（1841）

不要在你自身之外尋找你自己。

人就是自己的宿命之星；

擁有締造誠實完美能力的靈魂啊，

主宰著一切光明、權(quán)勢和命運；

不遲不早，這一切終將降臨。

我們的行為如果善，就是我們的守護神；

如果惡，就是從身邊悄悄走過的那奪命的閻羅。

——博蒙特與弗萊徹《老實人的命運·尾聲》

嬰兒被丟在荒野的宕石上，

吮吸著母狼的乳汁；

由冬天的鷹狐護養(yǎng)著他，

手腳必定靈活，體格必然強壯。

前些日子，我讀到了一位杰出畫家的詩。這些作品新穎別致且不落俗套。先不論其主題，靈魂在這些詩里行間往往能聆聽到忠告。詩作流露出的情感比其所包含的思想更加珍貴。相信自己的思想，相信自己心靈深處認同的東西所有人也都會認同——這就是天賦。說出你潛藏在心里的信念，它其實就是普遍的感受，因為在恰當?shù)臅r候，最內(nèi)在的思想往往會成為公開的真理——我們最初的想法將在“末日審判”的號角聲中得到回應。雖然心靈的聲音為每個人所熟悉，但我們認為，摩西、柏拉圖和彌爾頓最偉大的成就在于他們對于書本和傳統(tǒng)的藐視。他們只談論自己的思想，而不去人云亦云。人應當學會捕捉和發(fā)現(xiàn)內(nèi)心稍縱即逝的心靈之光，而非詩人和智者們蒼穹下的耀目光芒。然而，人們在不經(jīng)意間就摒棄了自己的思想，僅僅因為這不過是他自己的思想。在每一部天才的作品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那些曾經(jīng)被拋棄的想法，帶著某種疏離的莊嚴來到我們身邊。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對人們的教育意義莫過于此。它們告誡我們，當所有人的聲音都與我們不一致時，我們要心平氣和、執(zhí)著地堅持著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信念。否則到了明天，當某個陌生人用權(quán)威的口吻談論的思想恰恰是我們一直以來的所想所感，我們不得不慚愧地接受原本是自己的見地。

在受教育的過程中，總有那么一天，每個人都會認識到：嫉妒等同無知，模仿就是自取滅亡；無論好壞，都要把自己看作自己的命數(shù)。廣闊的世界雖然無比美好，可除了在屬于自己的那塊土地上辛勤耕種之外，一粒營養(yǎng)的糧食絕不會從天而降。事實上，人人體內(nèi)都蘊含著一種全新的能量，只有他自己知道能做什么，而且除非經(jīng)過嘗試，否則連他自己都不知曉。某張面孔，某個人物，某個事件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其他面孔、人物或事件則印象全無，這不是沒有緣由的。記憶中這種深刻的印象帶著某種預先存在的和諧。眼睛只有在光線投射到的地方，才能看到這束光線。讓他勇敢地說出告白的每一個音節(jié)吧。我們還不會完全表達自己，還羞于表達自己所代表的神圣的想法。這種想法理應被如實地表達出來，并且是非常恰當?shù)模欢〞a(chǎn)生良好的效果。不過上帝可不會讓懦夫來證明他的成就。只有神圣的人才能展現(xiàn)神圣。當一個人對工作全心投入且盡力而為時，他就會感到寬慰和愉悅，否則說什么做什么都得不到安寧，只不過是沒有解脫的解脫罷了。他還在嘗試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天賦拋棄了；沒有靈感為伴，沒有創(chuàng)意在腦，沒有希望在前。

相信自己吧：每顆心都隨著那鐵鏈顫抖。順從天意為你所做的安排，接受同代人的社會圈子以及種種事件的關(guān)聯(lián)。偉大的人物總是如此，他們像孩子一樣向他們那個時代的天才傾吐心事，表露自己的認知：永恒在他們心中激蕩，通過他們雙手的努力，慢慢主導著他們的整個生命。我們?nèi)缃褚讶怀赡?，必須以最高貴的心靈接受同樣超凡的命運。我們不能畏縮在角落里，不能在革命關(guān)頭像懦夫一樣逃跑。我們應該是救世主和恩人，是萬能的造物主用高貴的黏土創(chuàng)造出的虔誠志士，向著混沌和黑暗進軍。

關(guān)于這個問題，大自然借助孩童、嬰兒甚至是野獸的面孔和行為，已經(jīng)給了我們多么神奇的啟示。由于我們分裂的性情和反叛的人格，只要算術(shù)計算出來的力量和方式與目的相抵觸，我們就對其產(chǎn)生不信任感，而這些在他們身上都不會有。因為他們的心靈是完整的，他們的眼睛迄今還未被征服?？粗麄兠婵椎臅r候，我們反而感到惶恐不安。幼兒不去順從他人，所有的人都要順從他。一個嬰兒往往使逗他說話陪他玩耍的四五個大人都成了孩子。同樣上帝也賦予青少年和成年人獨特的朝氣和魅力，使之令人羨慕且雅致可親，使人們無法忽視他的要求，如果他堅持己見的話。不要因為年輕人無法與你我溝通就認為他沒有能力。聽呀！在隔壁的房間里，是誰的聲音那么清晰且鏗鏘有力？天吶！是他！過去幾個星期里，有你在近旁，他就是一個羞怯愚鈍的人，而現(xiàn)在他侃侃而談，句句好似洪亮的鐘聲。他好像確知如何跟同齡人講話。不論靦腆或是冒失，他知道如何讓我們這些老年人變得無足輕重。

不用為吃飯發(fā)愁的孩子們像貴族老爺那樣不屑于討好別人的言行。這種淡然處之的態(tài)度正是人性健康的表現(xiàn)。孩子就像是社會的主人：他們特立獨行，不負責任，躲在角落里注視著經(jīng)過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他們以孩子特有的迅捷、簡明的方式審視、裁判人們的功過，評判他們好或壞，生動或愚蠢，能言善辯或惹人生厭。孩子既不計較后果，也不在意得失，他的判決是獨立和誠實的。你得去討好他，但他不會來討好你?？墒且坏┏赡?，人就像被自我意識投入了監(jiān)牢。一旦有了什么了不起的言行，他就如同身陷牢籠，活在眾人或同情或憎恨的目光之下，而他還不得不考慮這些人的喜好。沒有忘川河的水供他飲用。唉，他多想回到原來那自由而神圣的獨立狀態(tài)呀！誰能丟棄所有的承諾，即使是已經(jīng)實踐的承諾，也要用從前那種真摯、公正、無法收買、無所畏懼的純真重新實踐，誰就會令人欽佩，被詩人和人們稱頌，就會感受到青春永恒的力量。他會對所有發(fā)生的事情加以評論，不是一己私見，而是事所必然；這些言辭像飛刀刺耳，讓人們心生憂懼。

這些是我們獨處時聽到的聲音，但當我們進入塵世間，這些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直至完全消逝。社會處處都在密謀，防止每個成員長大成熟。社會是個股份公司，為了更好地保證每個股東獲得自己的面包，成員一致同意放棄食面包者的自由和修養(yǎng)。最需要的美德是循規(guī)蹈矩，自助則被人厭棄。社會熱愛的不是現(xiàn)實和創(chuàng)造者，而是名聲和習俗。

要想成為名副其實的人，就不能做一個恭敬順從的人。要想獲得永恒的榮耀，就不應該局限于善這個空名，而要去探求它是否是真善。除了真誠的心靈，其他一切終究都不是神圣的。擺脫束縛，返璞歸真，你也將獲得世人的認可。還記得我小時候，一位頗受人尊重的智者，總是不厭其煩地給我灌輸宗教陳舊的教義。有一次我忍不住反駁他。我說如果完全遵從內(nèi)心真實地生活，那些神圣的傳統(tǒng)與我還有什么相干？我的朋友引導我：“可這些動力可能來自地下的撒旦，而不是上帝?！蔽一卮鸬溃骸拔业共贿@么認為，如果我是魔鬼的孩子，我就按魔鬼那樣生活好了。”對我而言，除了天性的法則，沒有什么法則是神圣的。好與壞不過是些名頭而已，可以輕易加諸這件事或者那件事。符合我本性的才是唯一正確的，違背我本性的都是錯的。面對反對意見時，要堅定不移，仿佛除了自己外，一切都是虛幻和轉(zhuǎn)瞬即逝的。可使我慚愧的是，我們多么容易向虛名浮譽俯首稱臣，屈服于這個龐大的社會和僵死的體制。舉止高貴，談吐得體的人對我的影響往往超過合理的范疇。我應該正直坦誠，生機勃勃，用盡方法宣揚出那不加粉飾的真理。如果邪惡和虛偽披上了仁慈的外衣，能蒙混過去嗎？如果一個怒氣沖沖的偏執(zhí)狂承擔了宏大的廢奴事業(yè)，從巴巴多斯帶來了最新的消息，我為什么不對他說，“去愛你的孩子吧，去愛你的伐木工吧！做個善良謙虛的人！懷著慈悲之心，不要試圖用對千里之外的黑人異乎尋常的溫柔，來掩飾你那堅硬冷酷的野心。對遠方的愛無異于對家人的恨”。雖然這樣的歡迎辭粗俗無理，但是真理往往比虛情假意更美好。你的善意必須尖銳深刻，否則就一無是處。當愛在嗚咽悲鳴時，恨的教義，作為愛的教義的反面也要得到宣揚。當我的天賦呼喚我時，我就避開父母妻兒和兄弟，在門楣上寫上“突發(fā)奇想”。我希望最終它能比突發(fā)奇想好那么一點，但我們不能把時間虛耗在解釋上。別指望我來解釋為什么我要群居或獨處。也不要像今天有個善良的人那樣告訴我，我有義務使所有窮人過上好日子。他們是我的窮人嗎？告訴你，你這愚蠢的慈善家，我可不愿把我的一分一厘送給那些與我毫不相干的人，他們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他們。有這么一群人，我與他們有著種種精神的共鳴，愿意為他們所驅(qū)遣，如果必要的話，為他們進監(jiān)獄都在所不惜；但是卻不去參與你那些亂七八糟庸俗不堪的慈善活動和為培養(yǎng)庸才進行的教育，不去修建那些毫無用處卻已經(jīng)建了不少的會堂，不施舍醉鬼，不搞千篇一律的各種救濟團體；雖然我很慚愧地承認，有時不得不屈從于壓力并掏出錢來，但那錢是不道德的，漸漸地我就會有勇氣，再也不給了。

按照流行的看法，美德與其說是常態(tài)不如說是例外。人與他的美德并不是一回事。人所做的所謂好事，比如見義勇為，慷慨布施，就跟他們因為沒有參加日間的游行而不得不交納罰金補過一樣。他們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生活在世上謝罪或補償，正如病人和精神病人交納昂貴的伙食費一樣。他們的美德不過是苦修贖罪。我不想贖罪，我要生活。我活著可不是為了贖罪，而是為了生活，為了生活本身，而不是鋪排場景。我寧愿它低調(diào)一些，方顯真實與平等，也不愿它絢爛奪目、動蕩不安。我期望生活健康美好，不用節(jié)制飲食或放血治療。我的生活應該是獨特的：它應該是善舉、是戰(zhàn)役、是戰(zhàn)利品、是良藥。我要求證明“你是真正的人”的一手證據(jù)，而不是脫離人本身只看他的行為。我知道，對我自己來說，做與不做那些所謂的高貴行為沒有什么區(qū)別。我不能同意為自己與生俱來的特權(quán)再付出代價。雖然我資質(zhì)尋常，但我實實在在，不需要找尋旁證，以求自己安心或同伴安心。

我關(guān)心的是我必須要做什么，而不是人們怎么想。這一法則，雖然在現(xiàn)實和精神生活中實踐都同樣不易，卻可以看作偉大和渺小的根本區(qū)別。如果你總是遇到一些人自認為比你更了解你的責任，這條法則就更難實踐了。在塵世中順從世人的觀念不難，在獨居中按自己的意志生活也很容易，而偉人是即使身處眾生包圍中卻仍能保持完美和獨立特質(zhì)的那種人。

之所以要擯棄那些對你來說已經(jīng)過時僵化的習俗，是因為它們會消耗你的精力，浪費你的時間，模糊你鮮明的個性。如果你支持一座死氣沉沉的教堂，為僵死的圣經(jīng)會捐款，追隨某個大黨派投票支持或反對政府，像卑微的管家那樣擺放餐桌，那么，在這些屏障的遮蓋下，我很難看出你的真實面目。當然，在你日常生活中，太多的精力被消耗掉。但是，做好自己的事情，我會了解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會充實你自己。人應該明白，這種隨大流的把戲就跟玩捉迷藏一樣。如果我知道你的教派，就能預測你的論點。聽說一位牧師布道的內(nèi)容和題目是關(guān)于他所在教會的某條規(guī)章制度的合理性。難道我不是早就知道他不可能說出些什么新穎誠摯的話嗎？難道我不知道，盡管他夸夸其談，宣布要考察制定該項制度的根據(jù)，其實他根本不會這樣做？我怎么會不知道，他早就打定主意，只看事情的某一方面，即教會允許的那一面，且是從教區(qū)牧師的角度，而不是站在人的角度？他像個聘任的律師，法庭上那神氣的樣子不過是裝模作樣，毫無內(nèi)涵可言。唉，大多數(shù)人都用這樣或那樣的手絹蒙住了眼睛，讓自己順從于某種共同的觀點。這種順從使他們不僅在一些細節(jié)上作假，說幾句謊話，而是在所有方面都弄虛作假。他們的每條真理都算不上是真理。他們說的二不是真正的二，四也不是四，因此他們說的每句話都令人感到失望，卻又不知道該從哪兒入手去更正。同時，我們的本性也迫不及待地為我們套上我們所依附黨派的囚衣。漸漸地，我們長成了同樣的面孔，挺著同樣的身板，學會了驢子那樣溫馴而愚蠢的表情。尤其有種令人難堪的經(jīng)歷，是一種在一般歷史中都顯而易見的經(jīng)歷；我指的是“恭維時傻乎乎的面孔”，當我們跟別人在一起時，應付自己不感興趣的聊天，雖然渾身不自在，還得勉強堆起的那種笑容。面部肌肉不是自然運動，只是因為受到某種低劣的強硬力量的牽引，把面部輪廓繃得緊緊的，產(chǎn)生極不愉快的感覺。那種受到譴責和警告時的感覺，沒有哪個勇敢的年輕人愿意再來那么一次。

如果不順從，世人就會對你表示不滿，橫加指責。因此，人就必須學會鑒別別人臉上寫著的不快。在大街上或朋友的客廳里，有旁觀者對他側(cè)目而視。倘若這種反感源于像他自己感受到的那種蔑視和抗拒，那他耷拉著臉回家還可以理解。但是公眾慍怒的表情和甜美的表情一樣，并沒有深層的原因。那種沒有掩藏的深意，不過隨著風向和報紙的導向而改變。然而這種民憤比起議院或?qū)W府的不滿要可怕得多。對于一個意志堅定、深諳世事的人來說，忍受有教養(yǎng)階級的怒火不是難事。他們的憤怒是彬彬有禮、小心翼翼的，因為他們本來就膽小怕事、脆弱不堪。倘若他們軟弱的憤怒加上民眾的激憤，當無知和貧窮的人也被喚醒，社會最底層的那些蒙昧、野蠻的力量被迫發(fā)出怒吼聲，露出獠牙，就需要拿出寬廣的胸懷和宗教手段，用神圣的姿態(tài)把這當作區(qū)區(qū)小事化解掉。

想要保持始終如一是另一個使我們感到恐懼失去自信的原因。對于過去的言行我們都心懷崇敬，因為其他人的眼光只能通過我們過去的行為來推測我們的生活軌跡，而我們也不愿令他們失望。

可是為什么你們要有思維呢？為什么要拖曳著回憶這具可怖的死尸呢？是唯恐與你之前在某個公開場合所作的言論自相矛盾嗎？即使你自相矛盾了那又怎么樣呢？智慧似乎有這么一條準則，就是絕不要單純地只依靠你的記憶，甚至也不要信賴記憶的行為，而是把記憶帶到眾目睽睽的現(xiàn)在供人評判，并永遠生活在一個新的時代里。相信你的情感。在你形而上學的哲學里，已經(jīng)拒絕了為上帝賦予人格，然而當靈魂產(chǎn)生虔誠行為時，就全身心地臣服于這種行為，盡管他們賦予上帝以外形和顏色。丟棄你的理論，就像約瑟把外衣往妓女手中一扔后，就撒腿跑掉了。

盲目追求始終如一，其實是寄居在狹隘心靈里的魔鬼，卻成了那些卑微的政客、哲學家和牧師們崇拜的對象。偉大的靈魂倘若始終如一就會一無所成，還不如去注視自己印在墻上的影子。管好你的嘴！快用線把嘴縫起來吧?；蛘?，做個真正的人，今天有什么想法，就鏗鏘有力地說出來，明天有了什么想法，也同樣斬釘截鐵地說出來，哪怕跟今天所說的話矛盾也無所謂?！肮?，如果那樣，”老婦人一定會嚷嚷道，“你一定會被誤解的！”被誤解！這話真夠蠢的。難道被誤解就那么糟嗎？畢達格拉斯就被誤解過，還有蘇格拉底、耶穌、路德、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頓，每一位有血有肉、擁有純潔智慧靈魂的人都被誤解過。要成為偉人就注定會被人誤解。

我想，誰也不能違背自己的本性。意愿的迸發(fā)會受到自身存在法則的制約，正如安第斯山和喜馬拉雅山雖然那樣蜿蜒起伏，但同樣被湮沒在地球曲線上。你對他的評價如何、考驗結(jié)果如何都無關(guān)緊要。一個人的個性就像離合詩或是亞歷山大體的詩歌——不管你是順著讀，倒著讀，或者斜著讀，拼出的都是同一行詩。上帝允許我過著這種令人愉悅、悔悟了的林間生活，我每天忠實地記錄我的想法，既不展望前景，也不回首過去；而且毫無疑問，即使我不刻意，也沒注意，人們將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思想是對稱和諧的。我的書將帶著淡淡的松柏清香，回蕩著昆蟲的嗡嗡聲。窗前的燕子會把它銜來的線頭、麥稈也織進我的網(wǎng)里。我們是怎樣的人，別人就會把我們看作怎樣的人。性情往往不由自主地暴露了我們的本性。人們原以為只有公開的行為才會表現(xiàn)他們的善惡，殊不知其實善惡時時刻刻都散發(fā)著某種氣息。

不需要擔心在做每件事時都要保持一致，好讓這些事情看起來真實而自然。因為只要是源于同一個意愿，這些行為盡管看上去千差萬別，其實卻是和諧統(tǒng)一的。看的時候站得遠一點，保持些許的思想高度，這些差異就完全抵消了。同樣的發(fā)展態(tài)勢將這些事件統(tǒng)一起來。最好的船只的航程也是迂回曲折的，像條布滿銅釘?shù)那€。但這只是微觀的評判。如果保持足夠遠的距離，就會發(fā)現(xiàn)這航線還是趨近于直線。你發(fā)自真心的舉動不但為行為本身做出解釋，也為你詮釋了其他發(fā)自真心的行為。若是一味循規(guī)蹈矩則解釋不了任何東西。獨自行動吧，你那些已經(jīng)獨立完成的行為今天會為你正名，偉大則有待明天來證明。如果我今天足夠強大，可以堅持做正確的事情，可以對別人的冷眼不屑一顧，那是因為我以前一定做了很多正確的事得以保護今天的我。不管未來會怎樣，現(xiàn)在就行動起來。不要在意外在的東西，你就能堅持下去。性格的力量積少成多。往昔所有修行美德的日子造就了今日旺盛的生命力。是什么成就了議會和戰(zhàn)場上的英雄那令人無限遐想的莊嚴？是對往昔一長串光輝歲月和輝煌勝利的記憶。它們就屹立在那里，聚成一束光華照耀著那些身體力行的實干者，仿佛有一隊看得見的天使護衛(wèi)著他。正是這份記憶讓查塔姆的聲音如雷霆萬鈞，讓華盛頓舉止威嚴，讓美國進入亞當斯的眼簾。榮耀讓我們無比崇敬，因為它不會轉(zhuǎn)瞬即逝。它是古老的美德。我們今天崇拜它，因為它不屬于今天。我們熱愛它、崇敬它，因為它不會誘取我們的熱愛和崇敬；它是自給自足、自力更生的，因此，它擁有古老圣潔而高貴的血統(tǒng)，即使是體現(xiàn)在一個年輕人身上也不例外。

我希望，這些日子里我們已經(jīng)聽夠了“順從”和“一致”這樣的字眼。把這些詞公諸于眾使其成為公眾的笑柄。不要再聽到那開飯的鑼音，讓我們聽聽斯巴達橫笛動人的旋律。讓我們不再點頭哈腰、賠禮道歉。有個大人物將來我家赴宴。我不想去討好他，倒是希望他愿意來討好討好我。我為了人性站在這里，我要讓它善良，但首先要讓它真實。讓我們直面并譴責當代那種圓滑世故的平庸和卑劣可笑的意得志滿，當著習俗、行業(yè)和權(quán)勢的面大聲講述一個事實，一個所有歷史中都已得出的結(jié)論：凡是有人活動的地方，都有一個偉大的思想家、行動者在行動；真正的人不存在于其他的時空中，他就是萬事萬物的核心。他在哪里，哪里就是自然。他評價你以及所有的人和事。你必須接受他的評判標準。通常社會上的每個人都會讓我們想到某件事、某個人，可個性、現(xiàn)實不會讓你聯(lián)想到別的東西，它就是世間萬物。真正的人定是非常出類拔萃，才能使所有外物都無關(guān)緊要，使所有方法手段都黯然失色。所有的偉人本性如此，行為也如此。每一個真正的人都是一項事業(yè)、一個國家、一個時代。他需要無限的空間、人力和時間來實踐自己的理想，他的子孫后裔排成長隊，追尋他的足跡。愷撒誕生了，多年以后有了羅馬帝國?；秸Q生了，千千萬萬的靈魂在其周圍成長，依附于他的天才，以至于人們心生混淆，以為他就是美德，他就是人的潛能。一種體制是一個人延長的影子，正如宗教改革之于路德，貴格會之于福克斯，衛(wèi)理公會之于衛(wèi)斯理，廢奴運動之于克拉克森，還有被彌爾頓稱之為“羅馬的巔峰”的西庇阿。歷史輕易地把自己融入了一些勇敢真摯之士的傳記中。

那就讓人們認識自己的價值，把萬物踩在腳下吧。這個世界為他而存在，讓他不要擺出一副救濟院的孩子、私生子或入侵者的神情，東張西望、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但街上的普通人，看到那高塔或大理石神像，覺得自己身上沒有對應于建塔或塑像的能力，就感到自慚形穢。對他而言，一座宮殿，一尊雕像或是一本價值不菲的書，就像一輛華貴的馬車，都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宏偉氣魄，好像在說，“你是何許人也？”其實，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是他的，在等著他的垂青，盼著他施展手腕來占有他們。那幅畫等著我的判決，它不會對我發(fā)號施令，但我會決定它是否應得到贊賞。有一則廣為人知的寓言，講一個醉鬼橫臥街頭，被人抬到了公爵府上，梳洗打扮后安頓在了公爵的床上。等他清醒后，眾人像對待公爵一樣對他阿諛奉承，并且讓他相信，他之前神經(jīng)失常了。這個寓言之所以廣為流傳，是因為它生動地刻畫了人生現(xiàn)狀。人生在世就像一個醉鬼，偶爾清醒過來，運用理性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一位真正的王子。

我們的閱讀是在乞討、奉承。在歷史中，我們的想象力愚弄了我們，欺騙了我們。比起小家小戶做著日常工作平凡度日的約翰和愛德華來，王國和貴族、權(quán)力和土地這些字眼更加絢麗奪目，但對于二者而言，生活事務其實相差無幾，二者的生活總量一模一樣。那為什么要對阿爾費雷德、斯坎德貝和古斯塔夫無比崇敬呢？即使他們美德出眾，可是他們擁有所有的美德嗎？過去的人們追隨著偉大的公眾人物，亦步亦趨，如今你靠自己的獨立行為也可以獲取同樣的榮光。當平民百姓遵循自己獨到的觀點處事時，曾經(jīng)閃耀在國王頭上的光輝也將會照耀在他們身上。

曾經(jīng)這個世界由國王們掌控著，他們吸引著舉國上下的目光。他們作為一種巨大的象征，教導著人們要相互尊重。國王、貴族和大地主建立自己的律法，在普通群眾中橫行，他們制定評判人事的標準，用榮譽替代金錢作為報償。他們個人就代表著法律。人們不得不忍受這一切，甚至面露歡愉地表達他們的忠誠。他們的耿耿忠心就像象形文字，象征著人們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的權(quán)利，意識到每個人的權(quán)利。

當我們探求自信的根源時，所有新奇的行為表現(xiàn)出的魔力也就不難理解了。誰是信賴的對象？那個普遍可以依賴的原始的自我是什么？那顆令科學家迷惑不解的星星，它有什么特性和能量？它沒有視差，沒有可供測算的成分，但只要顯現(xiàn)一絲獨立的意味，就會讓那些即使非?，嵥椤⒉粔蚣儩嵉男袨橐采l(fā)美麗光澤。這種探詢引領(lǐng)我們追根溯源，它既是天賦的本質(zhì)，美德的本質(zhì)，也是生命的本質(zhì)，我們稱之為“自發(fā)性”或“本能”。我們把這原始的智慧稱作“直覺”，把后天的教育叫“傳授”。在這深邃、最不需要理性分析的力量里，萬事萬物找到了它們共同的起源。因為存在感會在安靜祥和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從靈魂深處慢慢產(chǎn)生，它和萬事萬物，和空間、光亮、時間、人類并無二致，而是和諧統(tǒng)一，并且顯而易見地和這些事物的生命和存在有著共同起源。最初我們分享萬物賴以存在的生命，然后把萬物看成自然界里的種種現(xiàn)象，卻忘記了我們和它們有著共同的起源。這就是行動之源、思想之源。這里是靈感的源泉。是靈感賦予人智慧，只有不敬上帝的無神論者才會否認靈感的存在。我們躺在巨大智慧的懷抱里，它使我們成為智慧活動的器官，真理的接收器。當我們發(fā)現(xiàn)正義懂得真理時，我們什么也不用做，只是不要擋住它的光芒就行。如果我們問這從何而來，試圖去探究造成一切的因由——靈魂，那么所有的玄學，所有的哲學就都成了問題。我們所能證實的只是靈魂在或不在。每個人都能辨別心靈自愿的行為與無意識的感知。而且也知道這無意識的感知得到了應有的尊重。也許對這些感知，他表達得不夠準確，但他知道它們就像白天黑夜一樣，是既定事實，不容爭辯。我那些任性的行為和追求不過是游離不定的——而即便是最瑣細的思索、最微不足道的原始情感，都是內(nèi)在的、神圣的。沒有思想的人反駁認知時和反駁觀點時一樣痛快，甚至還更痛快些，因為他們根本就不區(qū)分認知和見解。他們原以為是自己選擇去看這件或那件事，可是感知不是異想天開而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我看到某個特點，之后我的孩子也會看到，隨著時間的推移，全人類都將看到——只不過碰巧在我之前沒人看到而已。我對這個特點的感知就像對太陽的感知一樣，真真實實地存在。

靈魂和神靈的關(guān)系如此純潔，以至于任何試圖介入其中提供幫助的行為，都有了褻瀆的味道。事情應該是：當上帝說話的時候，他傳達的不是一件事，而是所有的事；他的聲音會充滿整個世界；他會從當前思想的中心撒播出光明、自然、時間和靈力；會在新的時間重新創(chuàng)造一切。每當心靈變得純凈并接受了神圣的智慧，那些老舊的事物，比如手段、老師、經(jīng)文、廟宇都將消亡；這個心靈存在于當下，并把過去與未來并入現(xiàn)在的時刻里。與它相連的世間萬物也因此變得神圣，不分高下。萬物都因它們的起源而被分解到中心，在這普遍的奇跡中，微小和個別的奇跡消失殆盡。事情就是這樣而且必須如此。因此如果有人聲稱了解上帝，并談及上帝，想讓你接受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國家某個古老、腐朽的民族的措辭，不要相信他。難道橡樹果優(yōu)于橡樹？橡樹果只是橡樹充分成熟的狀態(tài)。難道父母就比孩子強？既然他已經(jīng)將成熟的自我賦予了孩子，那么，對過去的崇拜基于什么理由呢？時代在密謀反對靈魂的健全與尊嚴。時間、空間不過是眼睛制造出來的生理顏色，而靈魂才是光明；靈魂所在即白天，靈魂缺失即黑夜；歷史只不過是關(guān)于我的存在和成長的一則令人愉快的故事或寓言，超出此范疇，歷史就顯得無理而傷人。

人總是膽小怕事，急于認錯；他不再正直敢言，他不敢說“我認為”，“我是”，而一味地去引經(jīng)據(jù)典。面對青草的葉子或盛開的玫瑰時，他們都會感到羞愧。這些開在我窗下的玫瑰可不在意之前的，或者比他們更嬌美的玫瑰，他們就那樣開著，今天與上帝同在。對他們來說，時間是不存在的，只有玫瑰在它存在的每時每刻都那么完美。在葉片萌芽綻開前，整個生命已經(jīng)行動了；在盛開的花朵里不見其多，在無葉的根子中也未見其少。生命的天性得到了滿足，而且無時無刻不在滿足著大自然，沒有時間限定。但是人喜歡生活在記憶里。他沒有活在當下，而是要么用哀悼的眼神回望過去，要么無視周圍的財富，踮著腳尖眺望未來。如果他不跟大自然一樣，活在眼前，超越時間，他就永遠不可能幸福、強大。

這個道理應當夠顯而易見了?？墒?，看看多少堅定的智者，竟也不敢聆聽上帝本人的話語，除非上帝采用我不知道是哪位先知的措辭，是大衛(wèi)、耶利米還是保羅？我們不能總是把高高的評價局限于屈指可數(shù)的幾篇經(jīng)文、幾個人物上。我們就像孩子一樣，重復著靠死記硬背記下的奶奶或?qū)煹脑?，稍微再大點后則重復碰巧看到的智者或有個性的人所說的句子——痛苦地想把他們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記住。這之后，當他們和說這些話的人持相同觀點的時候，他們才理解了這些句子，才愿意把這些詞句丟開，因為只要時機成熟，他們可以隨時把這些話講得一樣漂亮。人的情況原本如此，而且如果我們繼續(xù)下去，未來也將如此。如果我們活得真實，我們將看到真實。就好像強壯的人保持強壯、軟弱的人表現(xiàn)軟弱一樣容易。當我們有了新的認知，就應該高興地把珍藏的寶貴記憶像垃圾一樣丟棄。誰跟上帝同在，誰的聲音就甜美得好像叮咚的溪水和沙沙作響的谷物。

到現(xiàn)在，關(guān)于這個話題的最高真理還未涉及，或許也無法談及，因為我們所說的一切只是對直覺古老的記憶。我現(xiàn)在只能盡量貼切地表達出那個想法：當善在你身邊，當你身上充滿生命的時候——那不是通過司空見慣的方式達成的，從中你看不到別人的足跡，看不到別人的面孔，也聽不到任何名字——因為那種方法、那種思想、那種善必定是新奇無比的。它將排斥一切其他的存在。你將遠離他人，而不是走近他人。所有曾經(jīng)在世上活過的人都是其逃亡的牧師。恐懼將不復存在，恐懼和希望都同樣無關(guān)緊要。它一無所求，哪怕希冀也很微薄，于是我們生活在憧憬中。沒有什么可被叫作感激，確切地說也沒有快樂。靈魂超越了激情。它看到了統(tǒng)一性和永恒的因果關(guān)系。它感知到真理和權(quán)利的存在。因此，既知一切安好，它就變成安詳平靜。在大自然廣袤的空間，在大西洋和南太平洋，漫長的歲月——年復一年，世世代代，都無足輕重。我所想到和感覺到的這個東西，構(gòu)成從前的生活狀態(tài)和環(huán)境的基礎，構(gòu)成我的現(xiàn)狀的基礎，而且也會是構(gòu)成所有環(huán)境的基礎，構(gòu)成了所謂生命和所謂死亡的基礎。

有用的只是生命，而不是曾經(jīng)生活過。力量一旦靜止就迅速消失。它存在于從一種舊的狀態(tài)向新狀態(tài)過渡的時刻，在海灣波濤拍岸的時刻，在擲出的飛向目標的箭矢中。這個俗世討厭的事實，卻適合于靈魂，因為它總在貶低過去，把一切富有變成貧窮，把所有的名譽變成恥辱，混淆了圣徒和流氓，把耶穌和猶大都撇在一邊。那我們?yōu)槭裁催€要嘮嘮叨叨地說自立呢？因為只要有靈魂，就有力量，不是信心而是動力。談論自立只是一種可憐的膚淺的說話方式。還不如談談那些人，他們自立是因為管用，而且存在。誰的靈魂比我多，誰就是我的主人，盡管他手指頭也不動一下。由于精神的引力，我必須圍繞他轉(zhuǎn)悠。誰的靈魂比我少，我也同樣輕而易舉地統(tǒng)治他。我們談起崇高的美德時，把它看作華麗的辭藻。我們卻尚未看到美德就是“頂峰”，沒能領(lǐng)略到是一個人或是一群人，只要適應或參透了原理，就必須借助自然規(guī)律，制服和掌控所有缺乏這種能力的城市、民族、國王、富人和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