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者

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Ch. P.[1]

你務(wù)要至死忠心。

——《新約·啟示錄》第二章第十節(jié)

啊！給我做個面具吧！

——狄蘭·托馬斯[2]

黛黛下午給我打電話，說喬尼不太好，我立刻就趕到了旅館。幾天前喬尼和黛黛住進(jìn)了拉格朗日街上的一家旅館，他們的房間在四樓。我一看到那扇房門，就意識到喬尼已經(jīng)窮途末路了。房間的窗子朝向一個黑咕隆咚的院子，下午一點鐘就得開燈才能看報紙或者看清對方的臉。天氣并不冷，但是喬尼裹著一條毯子，縮在一把破破爛爛的安樂椅里面，椅子上發(fā)黃的布條耷拉得到處都是。黛黛顯老了，穿的紅裙子也不協(xié)調(diào)。這條裙子適合的是聚光燈下的工作場合。在這樣的旅館房間里，它看上去就像一團(tuán)令人作嘔的血塊。

“布魯諾老兄像口臭一樣對我不離不棄?！眴棠嵴f這樣的話來問候我，屈起膝蓋把下巴擱在上面。黛黛給我搬來一把椅子，我掏出一包高盧煙。我口袋里還藏著一小瓶朗姆酒，但在搞清楚狀況之前，我還不準(zhǔn)備暴露它。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那盞燈，掛燈泡的繩子骯臟不堪，爬滿蒼蠅。我看了幾眼那盞燈，然后用手做擋板遮住視線，問黛黛能不能把燈關(guān)了，靠窗口進(jìn)來的光就行了。喬尼看似認(rèn)真地聽著我說話，視線跟隨著我的手勢，但他明顯心不在焉，像是一只貓，雖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什么，但是看得出來注意力完全在另一件事情上。終于，黛黛站起來關(guān)了燈。房間一團(tuán)灰暗，我們反而互相看得更清楚。喬尼從毛毯下面伸出一只干瘦的大手，我感覺到他松弛的皮膚傳來的溫?zé)帷Ｈ缓篦祺煺f要去沖幾杯雀巢咖啡。知道他們至少還有一罐雀巢咖啡，讓我高興了點兒。我一直相信，一個人只要還有一罐雀巢咖啡，就不算是走投無路，還能再堅持一下。

“咱們好久沒見啦，”我對喬尼說，“至少有一個月?！?/p>

“你就知道數(shù)日子。”他沒好氣地回答，“一號，二號，三號，二十一號。你，無論什么東西你都要在上面安個數(shù)字。這次也是。你知道她為什么那么生氣？因為我把薩克斯風(fēng)弄丟了。不過說到底，她是對的?！?/p>

“但你怎么會把它弄丟呢？”我問他，同時意識到這正是你不能問喬尼的那種問題。

“在地鐵里丟的?！眴棠嵴f，“安全起見，我把它放在了座位下面。坐地鐵的時候知道薩克斯風(fēng)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腳下實在是太妙了?！?/p>

“回到旅店上樓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黛黛的聲音有點嘶啞，“我只好跑出去找地鐵站的人，還有警察，跟瘋了似的?！?/p>

隨后的沉默讓我明白了她的尋覓都是徒勞。但是喬尼笑了起來，那是他的笑法，從嘴唇和牙齒后面發(fā)出笑聲。

“大約這會兒某個可憐的倒霉蛋正想從那里邊吹出點聲音來。”他說，“那是我用過的最糟糕的一支薩克斯風(fēng)；看得出來羅德里格斯用過，因為中間那段邊上都完全變形了。這樂器本身不差，但羅德里格斯即使只是調(diào)調(diào)音，也能毀了一把斯特拉迪瓦里提琴[3]。”

“不能再搞一支嗎？”

“我們正在想辦法，”黛黛說，“羅利·弗蘭德好像有一支。但是喬尼的合同……”

“合同啊，”喬尼補充說，“合同是什么玩意兒。我得演奏，就這么回事，而我既沒有薩克斯風(fēng)也沒有錢買，兄弟們的情況跟我一樣。”

最后這句說得不對，我們?nèi)齻€都心知肚明?，F(xiàn)在誰都不敢借樂器給喬尼，他回頭就能弄丟，或者弄壞。他在波爾多弄丟了路易斯·羅林的薩克斯風(fēng)；他剛簽約要去英國巡演時黛黛給他買的那支薩克斯風(fēng)，被他又是踩又是砸，摔成了三段。沒人知道有多少支薩克斯風(fēng)被他弄丟，被他典當(dāng)?shù)?，或者被他摔壞。而所有這些薩克斯風(fēng)，當(dāng)他演奏起來，我都聽到了只有神才能奏出的音樂——假如天國放棄演奏豎琴以及長笛的話。

“喬尼，你什么時候上臺演出？”

“我不知道，今天，我猜。黛黛？”

“不對，是后天?！?/p>

“所有人都記得日子，只有我不記得。”喬尼抱怨著，把毯子一直蓋到耳朵上，“我差點要發(fā)誓演出就在今晚，今天下午就必須要排練?！?/p>

“都一樣?！摈祺煺f，“問題是你沒樂器?！?/p>

“怎么會一樣？當(dāng)然不一樣了。后天在明天之后，明天又在今天的后面。而今天則在現(xiàn)在的后面，現(xiàn)在咱們正在跟布魯諾老兄聊天。如果能忘記時間，再喝點什么熱乎的東西，我就會好多了?！?/p>

“水就要開了，你等一會兒。”

“我說的不是開水那種熱?！眴棠嵴f。于是我掏出了朗姆酒瓶，效果就像開燈一樣。喬尼驚呆了，張大了嘴，牙齒閃閃發(fā)光。就連黛黛，看到他這么驚喜，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就著雀巢咖啡喝朗姆酒還不賴，喝了兩杯，又抽了一支煙以后，我們?nèi)齻€人都覺得好多了。那會兒我已經(jīng)注意到了，喬尼一點一點蜷縮起身子，繼續(xù)談著時間，從我認(rèn)識他起這個話題就讓他著迷。我從來沒見過誰會如他一般沉迷于跟時間有關(guān)的所有話題。這是個怪癖，是他無數(shù)怪癖中最糟糕的那個。但是當(dāng)他將其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時，他解釋起時間來的那種風(fēng)采誰也抗拒不了。我回想起一次錄音前的排練，那是他還沒來巴黎的時候，四九年或者五〇年，在辛辛那提。喬尼那時身材魁梧，我去排練的地方只是為了聽他和邁爾斯·戴維斯[4]的演奏。大家都勁頭很足，興高采烈，衣著光鮮（也許是今昔對比讓我想起了他們的穿著，喬尼現(xiàn)在穿得又寒酸又骯臟），興致勃勃，沒有絲毫不耐煩，調(diào)音師在小窗后面做著歡快的手勢，像一頭心滿意足的狒狒。正在這個時候，仿佛迷失在快樂里的喬尼突然停了下來，打了不知道誰一拳，說道：“這是我明天正在演的曲子?！贝蠹冶挥采驍嗔?，只有兩三個人繼續(xù)彈了幾拍，像是火車一下沒剎住。喬尼拍著額頭，一個勁兒地說：“我明天已經(jīng)演過這支曲子了，太可怕了，邁爾斯，我明天已經(jīng)演過這支曲子了?！闭l也沒辦法讓他從這個念頭里解脫出來。從那一刻開始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喬尼心不在焉地演奏，一心只想離開（回去繼續(xù)吸毒，調(diào)音師咬牙切齒地說）。我看著他離開，跌跌撞撞，面如死灰，我問自己，如此這般，還能維持多久。

“我覺得要給伯納德醫(yī)生打個電話?！摈祺煺f，用余光瞥向喬尼，喬尼正小口喝著朗姆酒，“你發(fā)燒了，而且什么東西都沒吃?！?/p>

“伯納德醫(yī)生是個可憐的廢物，”喬尼舔著杯子說，“他肯定會給我開幾片阿司匹林，然后會說他非常喜歡爵士樂，比如雷·諾布爾[5]。你想想看，布魯諾。如果我手頭有薩克斯風(fēng)，我就會給他來上一曲，讓他屁股著地，從四樓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滾下去?！?/p>

“無論如何，吃點阿司匹林沒有什么害處。”我說，用余光瞥向黛黛，“你如果愿意，我走后就給他打個電話，這樣黛黛就不用下樓了。另外，這個合同……如果后天開始演，我想還有補救的機(jī)會。我還可以試著問羅利·弗蘭德要一支薩克斯風(fēng)。再不濟(jì)的話……問題是喬尼你以后必須得小心點兒。”

“今天就算了，”喬尼看著朗姆酒瓶說，“明天吧，等薩克斯風(fēng)到手再說。所以現(xiàn)在沒必要再談這事兒了。布魯諾，我越來越清楚地發(fā)現(xiàn)時間……我覺得音樂總能幫助我們多少搞懂一點這個問題。好吧，不能說是搞懂，因為我其實啥也不懂。我只能發(fā)現(xiàn)那里有些什么東西。就像是那些夢，不是么，在夢里你開始懷疑一切都徹底完蛋了，所以你提前就會有點恐懼；但同時你又對什么都不確定，也許一切都會像蛋餅一樣翻個身，突然你就跟一個漂亮小妞睡在了一塊兒，一切都是那么神圣地完美?！?/p>

黛黛正在房間的一角洗杯子。我這時發(fā)現(xiàn)他們連自來水都沒有；我看到一個印著粉色花的臉盆和一只水壺，那只水壺讓我聯(lián)想到動物木乃伊。喬尼用毯子半遮著嘴，繼續(xù)喋喋不休著，他看上去也像個木乃伊，膝蓋抵著下巴，黝黑而光滑的臉被朗姆酒和身體的熱度漸漸潤濕了。

“布魯諾，我讀過幾篇關(guān)于它的文章。這個問題很奇怪，而且真的很復(fù)雜……你知道，我覺得音樂就有幫助。不是幫我搞懂它，因為實際上我啥也不懂?！彼萌^敲著自己的腦袋，發(fā)出的聲音就像是在敲椰子殼。

“這里面什么都沒有，布魯諾，空空如也。這玩意兒啥也不想、啥也不懂。說實話，我從來都不需要它。我全身只有從眼睛往下才有理解的功能，越往下理解能力就越強。但那不是真正的理解，我同意這一點。”

“你這樣會燒得更厲害的。”黛黛從房間深處抱怨道。

“喂，閉嘴。是真的，布魯諾。我從來都不想事兒，只是會突然意識到自己在想的東西，但這沒什么意思，是不是？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想事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無論是你想還是隨便換另外一個人想，那東西都一樣。那不是我，我。我只能利用我想的東西，但總是在想出來之后，這是最讓我受不了的。哎呀，真難，太難了……一口都沒有了嗎？”

我把最后幾滴朗姆酒都倒給他了，正好黛黛又重新開了燈，因為屋里已經(jīng)伸手不見五指了。喬尼出著汗，但仍然裹在毛毯里，時不時地打個顫，安樂椅便隨之吱吱作響。

“我小時候，幾乎是剛學(xué)薩克斯風(fēng)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我家里總是亂成一鍋粥，天天都在談?wù)撉穫偷盅哼@檔子事兒。你知道什么是抵押嗎？應(yīng)該是很恐怖的，因為每次我老爸一提抵押，我老媽就捶胸頓足，最后肯定要干一架。我那時十三歲……但這些你都已經(jīng)聽過啦?！?/p>

沒錯，我是聽過，還試著既生動又準(zhǔn)確地把它寫進(jìn)喬尼的傳記。

“就這樣，在家里，時間看不到盡頭，你懂的。一天到晚都在吵架，連飯都沒得吃。最火爆的還有宗教問題，啊呀，你都想象不出來。我的老師幫我搞了一支薩克斯風(fēng)，你要是看見它肯定要笑死，我想我是從那時突然發(fā)現(xiàn)的。音樂讓我從時間里解脫出來，但這只是一種形容的方法。如果你想知道我真正的感受，我覺得是音樂把我融入了時間。但要知道這個時間和……這么說吧，和我們的時間完全無關(guān)。”

我早就知道喬尼在他生活中構(gòu)建的各種各樣的幻覺，所以我聽得認(rèn)真，卻不至于對他的話太上心。我心里想的是他在巴黎是怎樣搞到毒品的。我必須去質(zhì)問黛黛，盡管她很可能是同謀。這樣下去喬尼撐不了多久。毒品和貧困無法和平共存。我想到他那些正在流失的音樂。喬尼本可以再錄制十幾張唱片，繼續(xù)展現(xiàn)他的風(fēng)采，繼續(xù)創(chuàng)造其他音樂家無法想象的驚人突破。“我明天已經(jīng)演過這支曲子了?！蓖蝗贿@句話讓我明白了，因為喬尼永遠(yuǎn)都在明天演奏，他只要一開始演奏，就毫不費力地躍過了今天，其他人不過是從那里開始追隨他的足跡。

我是爵士樂評論家，能足夠敏銳地意識到自己的局限，也能明白我思考的問題遠(yuǎn)在喬尼的層面之下，可憐的喬尼欲言又止、唉聲嘆氣、暴跳如雷或者痛哭流涕，都是為了能繼續(xù)向前。我覺得他是個天才，而這對他來說根本無足輕重，他從來不會認(rèn)為自己才華超群并沾沾自喜。我郁悶地想到他好像是薩克斯風(fēng)的開頭，而我不得不滿足于成為末端。他是嘴，我是耳朵；這是委婉的說法，不然的話他是嘴，我就是……所有的評論家，唉，輪到的都是悲傷的末端，開場的美味經(jīng)過了啃咬和咀嚼之后已經(jīng)一片狼藉。嘴又動了一下，喬尼的大舌頭貪婪地舔走了嘴唇上的一串口水，雙手在空中亂舞。

“布魯諾，如果有一天你能寫……不是為我寫，你知道，我才無所謂呢。但是寫出來應(yīng)該很棒，我覺得會很棒。我剛才正跟你說到，小時候開始吹薩克斯風(fēng)時，我就發(fā)現(xiàn)時間在轉(zhuǎn)變。有一次我跟吉姆說了這事兒，他說大家都一樣，只要一靈魂出竅……他是這么說的，只要一靈魂出竅。但是不對，我演奏的時候可沒有靈魂出竅。只是地方換了。就像在電梯里一樣，你在電梯里跟人說著話，一點沒覺得有什么奇怪，一邊說話一邊升上了一層、十層、二十一層，城市落在你腳下，你進(jìn)電梯時開始說的話現(xiàn)在說完了，開頭和結(jié)尾的幾個詞之間隔了五十二層樓。我開始吹薩克斯風(fēng)的時候就覺得自己進(jìn)了一個電梯，不過是時間的電梯，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你別以為我忘了抵押和宗教那檔子事兒。只不過在這種時候，抵押和宗教就像是一套我沒穿在身上的西服；我知道它就掛在衣柜里，但是這時候你不能跟我說那西服存在。只有我穿上那套西服的時候它才存在，只有等我吹完了，老媽披頭散發(fā)地走過來，抱怨我這鬼——音——樂吵得她耳朵都要聾了的時候，抵押和宗教那檔子事兒才存在?！?/p>

黛黛又端來一杯雀巢咖啡，但喬尼憂傷地看著他的空杯子。

“時間的事情很復(fù)雜，讓我無處可逃。我慢慢發(fā)現(xiàn)，時間并不是一個可以裝東西的袋子。我想說的是，如果是一個袋子，盡管里面裝的東西可能會變，但它的容量不會變，就這么回事。你看到我的箱子了嗎，布魯諾？裝得下兩套西裝和兩雙皮鞋。好，現(xiàn)在你想象把它清空，然后再把那兩套西裝和兩雙皮鞋放回去，但你發(fā)現(xiàn)只裝得下一套西裝和一雙皮鞋了。但最妙的還不是這個。最妙的是你發(fā)現(xiàn)你可以把整個商店，把成百上千套的西裝都塞進(jìn)箱子里，就像有時候我一邊吹薩克斯風(fēng)，一邊把音樂裝進(jìn)時間。把音樂，還有我坐地鐵的時候想的東西都裝進(jìn)時間里。”

“你坐地鐵的時候。”

“嘿喲，對了，說到重點了，”喬尼嘲弄地說，“地鐵真是個偉大的發(fā)明，布魯諾。坐地鐵的時候你就會發(fā)現(xiàn)箱子里可以裝得下那么多東西?？赡芪以诘罔F里不是弄丟了薩克斯風(fēng)，可能……”

他笑了起來，咳個不停，黛黛不安地看著他。但他做著手勢，笑著，咳著，忙活得不行，像猩猩一樣在毛毯下面抖來抖去。他笑得連眼淚都掉了下來。他把眼淚舔掉，仍然笑個不停。

“最好不要把兩者混為一談，”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話，“我把它弄丟了，就這么回事。但地鐵讓我發(fā)現(xiàn)了箱子的把戲。你看，那些有彈性的東西真是奇怪，我覺得它們無處不在。所有的東西都有彈性，朋友?？雌饋碛舶畎畹臇|西也有彈性，那種彈性……”

他凝神思考著。

“……那種彈性是延遲的?！彼蝗谎a充道。我做了一個敬佩的手勢表示贊同。太厲害了，喬尼。這人居然說自己無法思考。好一個喬尼?，F(xiàn)在我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真正產(chǎn)生了興趣，他也發(fā)覺了，愈發(fā)嘲弄地看著我。

“你覺得我能為后天的演奏搞到一支薩克斯風(fēng)嗎，布魯諾？”

“可以，但是你得小心?！?/p>

“當(dāng)然了，我得小心?！?/p>

“合同是一個月的，”可憐的黛黛解釋道，“在雷米的俱樂部演十五天，兩場音樂會，還要錄制唱片。我們能好好完成的?！?/p>

“合同是一個月的，”喬尼張牙舞爪地模仿道，“雷米的俱樂部，兩場音樂會，還要錄制唱片。嗶——啪嗒——啵啵啵，哧。我渴啊，渴啊，渴啊。還想吸煙啊，想吸煙啊。特別想吸煙?！?/p>

我遞給他一包高盧煙，雖然我知道他心里想吸的是毒品。已經(jīng)是晚上了，走廊里開始有人來來去去，說著阿拉伯語，或者唱著歌。黛黛出門了，也許是去買點晚上吃的東西。我感到喬尼的手放在了我的膝蓋上。

“你知道她是個好姑娘，但我已經(jīng)膩了。我早就不愛她了，我受不了她。有時候還是挺刺激的，她床上功夫真不賴，就像……”他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像意大利人那樣，“但我得擺脫她，回到紐約去。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回紐約，布魯諾。”

“回去做什么？你在那兒混得比在這兒還慘。我不是說工作，是說你的個人生活。我覺得你在這兒朋友更多?！?/p>

“是啊，有你，還有侯爵夫人，還有俱樂部的那些家伙……布魯諾，你從來沒跟侯爵夫人上過床嗎？”

“沒有?！?/p>

“好吧，那就像是……但是我剛才明明在跟你說地鐵的事兒，不知道怎么就換了話題。地鐵是個偉大的發(fā)明，布魯諾。有一天我在地鐵里開始感覺到了什么，后來就忘了……兩三天后又感覺到了。最后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解釋起來很簡單，你知道，但說它簡單是因為那其實不是真正的解釋。真正的解釋是無法解釋的。你必須坐上地鐵，然后等著它在你身上發(fā)生，盡管我覺得這事兒只會在我身上發(fā)生?？?，差不多就是這么回事兒。不過真的，你從沒跟侯爵夫人上過床嗎？你必須讓她站到臥室角落里那只金色的小凳子上，凳子在一盞很漂亮的臺燈旁邊，然后……見鬼，這女人已經(jīng)回來了?！?/p>

黛黛拎著一包東西進(jìn)了門，她看著喬尼。

“你燒得更厲害了。我已經(jīng)給醫(yī)生打了電話，他十點鐘來。他說你需要靜養(yǎng)休息?！?/p>

“好吧，我同意，但是我得先給布魯諾講講地鐵的事兒。那一天我清楚地意識到了發(fā)生的事情。我想到了我老媽，然后想到了蘭，還有孩子們，當(dāng)然了，那一刻我還覺得自己正走在老家的街上，看得到那時候那些伙伴的面孔。我沒有在思考，我好像跟你說過很多次，我從來不思考；我像是站在一個街角，看著我腦海里經(jīng)過的畫面，但我并沒有在思考我看到的東西。你懂嗎？吉姆說所有人都一樣，還說通常情形下（這是他的原話）一個人的想法不能自主。但問題在于，即便是這樣，我在圣米歇爾站一上地鐵，就想起了蘭和孩子們，還看見了老街坊。我剛一坐下就想到了他們，但同時我意識到自己是在地鐵里，大概過了一分鐘就到了奧德翁站，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然后我接著想蘭，還看到我老媽買東西回來，我慢慢看到了所有人，還跟大家待在一塊兒，真是太美妙了，我好久都沒有這樣的感受了?；貞浛偸亲屓藧盒模@次我挺樂意想到孩子們、看到他們。如果我把看到的一切都講給你，你肯定不會相信的，因為我得講好一會兒，就算這樣還有很多細(xì)節(jié)來不及講。就給你講一件事好了，我看到蘭穿著一條綠裙子，我和漢普[6]在33號酒吧演出的時候她就是穿那條裙子去那里的。我看到裙子上有緞帶，有蝴蝶結(jié)，腰上和領(lǐng)子上都有裝飾……不是一下子看到的，實際上我正圍著蘭的裙子轉(zhuǎn)，非常緩慢地觀察。然后我看到了蘭和孩子們的臉，接著我想起了住在隔壁的邁克，他在農(nóng)場工作過，還給我講過科羅拉多的幾匹野馬的故事，邊說邊像馴馬師一樣神氣地挺胸抬頭……”

“喬尼?！摈祺鞆慕锹淅锝兴?。

“你看，在我想到、看到的所有東西里頭，這還只是一小部分。我大概講了多久？”

“不知道，大概兩分鐘?！?/p>

“就算兩分鐘，”喬尼補充道，“兩分鐘的工夫我只給你講了一小部分。如果我給你講我看到孩子們在做什么，還有漢普是怎么彈《把愛留住，親愛的媽媽》的——我聽到了每一個音符，你想想，每一個音符，而且漢普是那種樂此不疲的人——如果我給你講我還聽到我老媽在做一篇長長的禱告，禱告里好像提到了卷心菜，她為我老爸和我請求寬恕，還說些什么卷心菜……好吧，如果我全都詳細(xì)講給你，就不止兩分鐘了，你說呢，布魯諾？”

“如果你真的聽到、看到了這些，那得要一刻鐘呢?！蔽倚χ鴮λf。

“那得要一刻鐘，嗯，布魯諾。那你說說看，我怎么可能突然感覺到地鐵停了，我離開了我老媽，蘭，還有所有那些人，看到我們停在圣日耳曼德佩站，離奧德翁站正好一分半鐘?！?/p>

喬尼說的那些東西我從來都不太放在心上，但現(xiàn)在他那樣看著我，讓我渾身冰涼。

“你的時間、那個女人的時間才過了一分半鐘，”喬尼怨恨地說道，“地鐵的時間、我手表的時間也一樣，真該死。那么，我怎么可能想了一刻鐘，布魯諾，你說呢？一分半鐘的時間里怎么可能想一刻鐘？我跟你發(fā)誓那天我沒吸過，一塊都沒吸，一張都沒吸?！彼a充道，像個孩子似的為自己開脫?！皼]過多久，這種事又發(fā)生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不管我走在哪兒都會發(fā)生。但是，”他狡猾地補充，“只有在地鐵里我才能意識到，因為坐地鐵就好像是被塞進(jìn)了鐘表里。每一站就是幾分鐘，你明白吧，那是你們的時間，眼下的時間；但我知道還有另一種時間，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他捂住臉，渾身顫抖。我恨不得自己已經(jīng)離開了，但又沒辦法告辭，因為喬尼會不高興，他對朋友異常敏感。但如果他繼續(xù)這樣下去，又會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至少跟黛黛在一起的時候，他不會說這些事的。

“布魯諾，如果我能夠只活在這些瞬間，或者活在我演奏的時間里，這些時候時間也在改變……你就能意識到一分半鐘里可以發(fā)生那么多事……這樣的話，一個人，不僅僅是我，還有她，還有你，還有所有那些家伙，就可以活上成百上千年的時間。如果我們找到辦法，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守著時鐘，一分一秒地數(shù)著時間過日子，就可以比現(xiàn)在多活上成千上萬倍的時間……”

我盡最大努力笑了笑，隱約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但只要我一走到街上，回到我的日常生活里，他的猜測，還有他的猜測讓我產(chǎn)生的直感，就會一如既往地?zé)熛粕?。眼下我敢肯定，喬尼說這番話不僅僅是因為他有些瘋瘋癲癲，也不是因為他在逃避現(xiàn)實，相反，現(xiàn)實對他來說是場拙劣的模仿，他又把這種模仿變成了一種希望。喬尼在這種時候跟我說的一切（這五年來喬尼一直跟我還有所有人說類似的話），我都沒辦法指望之后再仔細(xì)想一想。只要一走到街上，只要它變作回憶，而不是由喬尼絮絮叨叨地說出來，這一切便成了吸食大麻以后出現(xiàn)的幻象，成了單調(diào)、重復(fù)的手勢（因為你時不時就會聽到某人聲稱，也有其他人講類似的話）。這些話起初讓人暗暗叫絕，之后就會讓人惱火，至少我自己這么覺得，好像喬尼說這些話是在取笑我。但這種想法總是出現(xiàn)在第二天，而不是喬尼跟我說話的當(dāng)時，因為那時我會覺得有事情需要讓步，有盞燈需要點亮，或者更確切地說，有必要去打破一些東西，徹頭徹尾地打碎，像把楔子釘進(jìn)樹干，再一錘敲到底。喬尼已經(jīng)沒有力氣敲打任何東西了，而我就更別提了，既不知道要用什么錘子，也想象不出這個楔子的形狀。

最終我還是離開了那個房間，但是走之前發(fā)生了一件必然會發(fā)生的事，不是這件事，也會是其他類似的事。我背對著喬尼跟黛黛告別時，從黛黛的眼睛里窺見了有什么事不對勁，就立刻回過頭去（因為也許我有點怕喬尼，這位兄弟般的天使，天使般的兄弟），我看到喬尼已經(jīng)掀掉了蓋在身上的毯子，赤身裸體坐在安樂椅上，抬著腿，膝蓋抵著下巴，一邊發(fā)抖一邊笑著，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地坐在骯臟的安樂椅上。

“有點熱了，”喬尼說，“布魯諾，你看我肋間的傷疤多漂亮?！?/p>

“蓋上點兒?！摈祺烀畹馈Ｋ呃㈦y當(dāng)，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和喬尼彼此很熟悉，赤身裸體沒什么了不得，但黛黛還是覺得難為情。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讓她感到喬尼這個樣子并沒有驚嚇到我。喬尼知道這一點，咧嘴大笑著，淫蕩地抬著兩條腿，生殖器掛在椅子邊上，像是動物園里的一只猴子。他大腿上長了一些詭異的斑點，讓我覺得無比惡心。然后黛黛抓起毯子趕緊把他包住了，喬尼繼續(xù)笑著，似乎很快活。我含糊地告了別，保證第二天再來，黛黛送我到樓梯口，出來時關(guān)上了門，不讓喬尼聽到她要說的話。

“比利時巡演回來后，他就一直這樣。他演得那么好，當(dāng)時我多高興啊?！?/p>

“我奇怪他是從哪里搞到的毒品?！蔽叶⒅难劬φf。

“我不知道。他整天喝紅酒和白蘭地，幾乎沒停過。但他也吸過，盡管沒有在那兒吸得多……”

“那兒”指的是巴爾的摩和紐約，他在貝爾維尤精神病院待了三個月，還在卡馬里奧[7]待了很久。

“黛黛，喬尼在比利時真的演得很好？”

“對啊，布魯諾，以前哪次演出都沒有那么好。觀眾都像瘋了一樣，樂隊的小伙子們也跟我說了好多次。跟往常一樣，喬尼會突然做點怪事，但好在他沒有當(dāng)眾出丑。我以為……但是您看到了，現(xiàn)在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糟了?！?/p>

“比在紐約的時候還糟？那時您還不認(rèn)識他呢?！?/p>

黛黛不傻，但沒有哪個女人會喜歡別人談?wù)撍哪腥苏J(rèn)識她之前的事，只是現(xiàn)在她不得不忍耐，所謂之前如何，也不過是幾個詞而已。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她開口，我甚至都不完全信任她，但最后我還是決定要說。

“我猜你們現(xiàn)在手頭有點兒緊。”

“這份合同后天就開始生效了?！摈祺煺f。

“您認(rèn)為他能夠錄音和公開演出嗎？”

“能啊，”黛黛有點驚訝，“只要伯納德醫(yī)生治好他的感冒，他就能演得比以前哪一次都好，問題是沒有薩克斯風(fēng)?！?/p>

“這個包在我身上。黛黛，這點錢你拿著。只是……最好別讓喬尼知道。”

“布魯諾……”

我做了一個道別的手勢，開始下樓，打斷了黛黛的話，可以想象得到她要說些什么來表達(dá)無用的感激。離她四五級臺階的距離時，我才覺得更容易開口。

“第一場音樂會之前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他吸了?？梢宰屗橹?，但別花錢給他買那個?！?/p>

黛黛沒有回答，盡管我看到了她把錢在手里折了又折，一直折到小得看不見。至少我可以肯定黛黛不吸毒。也許是恐懼或愛把她變成了同謀。如果喬尼跪下來求她，就像我在芝加哥見過的那樣，哭著求她……有這個可能，但牽涉到喬尼，其他事情也同樣有各種各樣的風(fēng)險，至少，眼下他們有錢買食物和藥了。街上細(xì)雨蒙蒙，我豎起了風(fēng)衣領(lǐng)子，深深地吸氣，直到撐痛了肺；我覺得巴黎散發(fā)著清爽的味道和熱面包的香氣。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喬尼的房間有多臭，喬尼蓋在毯子下面的身體還在不停地出汗。我走進(jìn)一家咖啡館，想喝杯白蘭地清洗一下口腔，也許還想清洗一下記憶。我滿腦子都是喬尼說的話、他說的故事、他眼中那些我看不到或者壓根就不想看到的東西。我開始考慮后天的演出，它像一服鎮(zhèn)靜劑，像一座橋，從柜臺前向未來延伸出去。

如果一個人心里完全沒底，最好的辦法就是找點事情做，仿佛抓住一只救生圈。兩三天后，我覺得自己必須要調(diào)查一下，看看是不是侯爵夫人給喬尼·卡特搞來的大麻，于是去了蒙帕納斯[8]的錄音棚。侯爵夫人真的是一位侯爵夫人，她從侯爵那里搞到了成堆的錢，盡管他們因為大麻或者類似的原因離婚已經(jīng)有好一陣子了。她和喬尼是在紐約認(rèn)識的，也許就在喬尼一舉成名的那一年：有人提供了一次機(jī)會，讓他和四五個喜歡他音樂風(fēng)格的小伙子組了個樂隊，喬尼平生第一次可以盡情演奏，于是他的才華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現(xiàn)在不是評論爵士樂的時候，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閱讀我寫的書，是關(guān)于喬尼和戰(zhàn)后爵士樂新風(fēng)格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說，四八年——或者說一直到五〇年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一場音樂爆炸。這場爆炸是冷冰冰的，無聲無息，爆炸過后，所有東西都屹立在原位，沒有哭喊也沒有廢墟，然而傳統(tǒng)的堅硬外殼已經(jīng)被炸得粉碎，就連傳統(tǒng)的捍衛(wèi)者（有樂隊也有聽眾）也開始懷疑從前熱愛的事物對他們來說是否依然如故。因為自從喬尼吹響了高音薩克斯風(fēng)以后，聽眾就無法繼續(xù)欣賞以往音樂家的演奏、認(rèn)定那就是天籟之音。為了粉飾這種妥協(xié)，聽眾只能將其稱為“歷史感”聊以自慰，說以往的任何一位音樂家都是無與倫比的，而且在“他自己的年代”仍然不可超越。喬尼像一只手，將爵士樂的歷史翻了一頁，就是這樣。

侯爵夫人對音樂的感覺像惠比特獵犬那樣敏銳，她一直對喬尼和他樂隊的朋友們無比敬仰。我猜在33號酒吧時期，她就在他們身上砸了不少美金，那時候絕大多數(shù)評論家都在拼命抨擊喬尼的唱片，用一些老掉牙的標(biāo)準(zhǔn)對他的爵士樂評頭論足。很可能也就是在那期間，侯爵夫人開始時不時地跟喬尼共度春宵，跟他一起吸大麻。在錄音之前或者是音樂會中場休息的時候，我常?？吹剿麄冊谝黄穑瑔棠嵩诤罹舴蛉松磉吙瓷先o比快活，盡管蘭和孩子們就坐在某個包廂里，或者在家里等著他。不過喬尼從來不懂得什么是等待，也不懂得去想有人在等他。就連他拋棄蘭的方式也是典型的喬尼做法。我看過他從羅馬給蘭寄的明信片，那是在他沒通知蘭就跟兩個音樂家一起爬上飛機(jī)，消失了四個月以后。明信片上畫著羅穆路斯和雷穆斯[9]，這兩位總是讓喬尼覺得很好玩（他的一張唱片就以他們的名字命名），他在上面寫道：“在種種愛的包圍中孤身前行。[10]”摘自狄蘭·托馬斯一首詩的第一行，那個時候喬尼一直在讀他的詩。喬尼在美國的幾位經(jīng)紀(jì)人做了些安排，從他的收入里扣掉了一部分交給蘭，蘭也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離開喬尼不是一筆糟糕的買賣。有人跟我說過侯爵夫人也資助過蘭，但是蘭并不知道那筆錢來自何處。這事兒不奇怪，因為侯爵夫人久經(jīng)世故，慷慨得毫無底線，就像每次朋友們成群結(jié)隊上她家去的時候，她都會拿出蛋餅招待那樣，她仿佛擁有一張永恒的蛋餅，內(nèi)容包羅萬象，隨時都可以取出一塊，以備來客需要。

我到的時候，侯爵夫人正和馬塞爾·加沃提還有阿特·博卡亞在一起，他們恰好在討論喬尼前一天下午的錄音。他們看到我，像是見到天使降臨一般。侯爵夫人抱著我親了又親，直到親不動了才停下；小伙子們一個是貝斯手，一個是中音薩克斯風(fēng)手，他們使勁拍打著我，下手毫不留情。我只好躲到一張沙發(fā)后面，盡可能地保護(hù)自己，他們這么瘋狂是因為得知我?guī)蛦棠岣愕搅艘恢Ы^妙的薩克斯風(fēng)，喬尼剛用它錄了四五支無與倫比的即興曲目。侯爵夫人隨后說喬尼是只骯臟的老鼠，因為他跟她鬧翻了（她沒說為什么鬧翻），骯臟的老鼠很清楚自己只有跟她好好道歉才能拿到支票去買薩克斯風(fēng)。自然，喬尼從回到巴黎起就沒想道歉，而他們似乎是兩個月前在倫敦吵的架，所以就沒人知道他在地鐵里弄丟了那支倒霉的薩克斯風(fēng)，諸如此類。侯爵夫人一開口說話，就會讓人琢磨她是不是染上了迪齊[11]風(fēng)格，用詞出其不意地跳躍，充滿了各種變體，滔滔不絕。最后侯爵夫人一捶大腿，開始大笑起來，就像是有人在玩命地?fù)纤W癢。趁著這當(dāng)口，阿特跟我說了昨天錄音的細(xì)節(jié)。因為我妻子得了肺炎需要照顧，我沒能去成錄音現(xiàn)場。

“蒂卡可以作證，”阿特指著笑彎了腰的侯爵夫人說，“布魯諾，在你聽到那幾張唱片之前，是無法想象它們有多妙的。如果昨天上帝顯靈的話，相信我，他肯定就待在這間該死的錄音棚里。順便說一句，錄音棚里熱得像煉獄一樣。你還記得《楊柳樹》[12]嗎，馬塞爾？”

“記得，”馬塞爾說，“誰問誰白癡，我從頭到腳都文滿了《楊柳樹》?！?/p>

蒂卡給我們端來高杯酒，讓我們舒舒服服地聊天。我們其實沒怎么談昨天錄音的事，因為任何音樂家都知道這種事情無從談?wù)?，但是從大家的片言只語中，我又看到了希望，覺得也許我的薩克斯風(fēng)能給喬尼帶來好運。盡管如此，談話里也透露出了不少荒唐事，讓我的希望多少有點頓足，比如說喬尼在錄音間隙脫下了鞋子，光著腳在錄音棚里走來走去。不過，他和侯爵夫人和解了，還保證要在今晚演出之前來錄音棚喝一杯。

“你認(rèn)識喬尼現(xiàn)在的女朋友嗎？”蒂卡很好奇。我盡可能簡明扼要地給她形容了一下，但是馬塞爾又添油加醋地補充了一番，描述得細(xì)致入微，且充滿暗示，把侯爵夫人逗得直樂。誰也沒有提到毒品，但我實在多疑，總覺得蒂卡的錄音棚里有毒品的氣味，而且蒂卡笑個不停，我注意到喬尼和阿特有時候也會笑成這樣，這是癮君子的特征。我思考著，既然喬尼跟侯爵夫人鬧了別扭，那他到底是怎么搞到的大麻；我對黛黛的信任瞬間掉到了谷底——如果說我以前還有點信任她的話。說到底，他們都一樣。

我有點忌妒他們物以類聚，可以輕易地同流合污。而從我清教徒的世界看去——我無須回避這一點，任何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憎惡道德敗壞——他們像是病態(tài)的天使，因為沒有責(zé)任感而令人氣惱，但又對這個群體做出了無可估量的貢獻(xiàn)，比如說喬尼的唱片、侯爵夫人的慷慨捐獻(xiàn)。不，不只如此，我要強迫自己說出來：我忌妒他們，忌妒喬尼，另一邊的喬尼，盡管誰也說不清另一邊到底是什么。我忌妒一切，除了他的痛苦。所有人都知道他很痛苦，但即便在他的痛苦里，也有某種狀態(tài)拒絕我的進(jìn)入。我忌妒喬尼，也覺得憤怒，因為眼見他濫用天賦，愚蠢地將生活施加給他的壓力堆積成毫無用處的胡言亂語，日復(fù)一日地自暴自棄。我想如果喬尼能夠掌控自己的生活，甚至不需要他犧牲任何東西，連毒品也不用戒掉，如果他能夠掌控住這架五年前就開始失去方向的飛機(jī)，也許他會迎來更糟糕的結(jié)局，完全瘋掉，或者死掉，但他至少能在那些追憶往昔的悲傷獨白中、在他講述的那些戛然而止的迷人經(jīng)歷中，觸碰到他所尋覓的東西。我出于個人的懦弱這樣想著，也許在內(nèi)心深處，我希望喬尼能驟然毀滅，類似一顆星星突然分崩離析，化作萬千碎片，讓天文學(xué)家目瞪口呆整整一個星期，然后回家睡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喬尼似乎猜到了我所想的一切，因為他進(jìn)來的時候快活地跟我打了招呼，吻了侯爵夫人，領(lǐng)她在空氣中轉(zhuǎn)了一圈，還跟她和阿特用擬聲詞交談了一番，這復(fù)雜的儀式讓所有人都忍俊不禁，然后他幾乎立刻坐到了我身邊。

“布魯諾，”喬尼坐在最好的那張沙發(fā)上說，“那玩意兒真不賴，讓他們給你說說，我昨天用它吹得到底怎么樣。蒂卡哭得淚珠跟燈泡似的，我猜不是因為欠服裝師的錢吧？蒂卡，你說呢？”

我還想知道更多關(guān)于灌錄唱片的細(xì)節(jié)，但是喬尼吹完牛就心滿意足了。他緊接著就跟馬塞爾談起了今晚的曲目，還有他們倆為了上臺穿的嶄新的灰西裝有多么合身。喬尼的氣色真不錯，看得出來，他這幾天沒有吸過頭；他吸的劑量應(yīng)該是恰到好處，讓他能愉快地演奏。我正在這么想的時候，喬尼把手按在我的肩上，湊過來對我說：

“黛黛跟我說那天下午我對你相當(dāng)無禮?！?/p>

“去你的，你根本不用記著這件事。”

“但我記得很清楚。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那天我真的感覺棒極了。我那樣對你，你該覺得高興，因為我在別人面前絕不會那樣做，相信我。這說明我欣賞你。我們得一起去個地方好好談?wù)?。這兒……”他努了努嘴以示輕蔑，然后笑起來，聳了聳肩，好像正坐在沙發(fā)里跳舞，“布魯諾老兄，黛黛說我真的很無禮。”

“那天你感冒了?，F(xiàn)在好點兒了沒？”

“不是感冒。醫(yī)生一來，立馬就開始說他多么熱愛爵士樂，還說哪天晚上我一定要去他家聽唱片。黛黛跟我說你給她錢了。”

“那樣你在拿到收入之前就能維持一陣子。對今晚的演出感覺如何？”

“挺好，興致不錯，如果手頭有薩克斯風(fēng)，我現(xiàn)在就能吹，但是黛黛堅持由她把薩克斯風(fēng)帶去劇場。這支薩克斯風(fēng)棒極了，昨天吹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做愛。你是沒見著我吹完的時候蒂卡的表情。你是吃醋了嗎，蒂卡？”

大家放聲大笑，喬尼覺得這種時候應(yīng)該在錄音棚里跑圈才符合氣氛，他邊跑邊高興地大步跳著，還跟阿特跳起了舞，沒有伴奏，他們就用眉毛一抬一抬地打拍子。你沒辦法對著喬尼或者阿特發(fā)火，那就像是因為頭發(fā)被吹亂了所以跟風(fēng)斗氣似的。蒂卡和馬塞爾小聲地跟我交流了對今晚演出的看法。馬塞爾說喬尼肯定能重現(xiàn)一九五一年第一次來巴黎時創(chuàng)造的轟動，從他昨天的表現(xiàn)看，今天一定能一帆風(fēng)順。我但愿自己能像他那么放心，但說到底，無論放心與否，我都只能坐在前排座位上安靜地聽音樂會，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至少我可以放心喬尼沒有像在巴爾的摩的那個晚上吸得那么多。我告訴蒂卡的時候，她緊緊抓住我的手，好像差點就要掉到水里一樣。阿特和喬尼已經(jīng)走到了鋼琴邊上，阿特正給喬尼彈一首新曲子，喬尼搖頭晃腦地低聲吟唱。他們倆穿著灰西裝，瀟灑極了，盡管這段時間以來喬尼日漸發(fā)福，身材已經(jīng)走了樣。

我跟蒂卡談了巴爾的摩那晚的事情，那是喬尼第一次惹出大亂子。說話的時候，我一直看著蒂卡的眼睛，確保她能夠理解我，這次她不要再屈服于喬尼。如果喬尼喝了太多白蘭地或者吸大麻過了頭，這場音樂會就會一敗涂地。巴黎可不是鄉(xiāng)村賭館，在這里，所有人都關(guān)注著喬尼。我這么想的時候，嘴里不禁生出一股苦味，還從心里升起一陣暴怒，并不是針對喬尼，也不是針對他身上發(fā)生的那些事情，而是針對我自己和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人，比如侯爵夫人和馬塞爾。說到底，我們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家伙，以照顧喬尼為名，實際上是為了拯救我們心中喬尼的形象，以接受預(yù)想中喬尼將帶給我們的新的快樂。我們將這尊集體樹立起來的雕塑擦得閃閃發(fā)光，并且不惜一切代價來捍衛(wèi)它。喬尼如果遭受挫敗，對我的新書（不日即將發(fā)行英文版和意大利文版）沒有好處，也許我關(guān)照喬尼或多或少是出于類似的原因。阿特和馬塞爾需要喬尼來維持生計，至于侯爵夫人，誰知道除了喬尼的天才，她還看中了他身上的什么。這一切跟另一個喬尼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突然想到，當(dāng)喬尼掀掉毯子、像一條蠕蟲般一絲不掛的時候，他想告訴我的也許就是這個，沒有薩克斯風(fēng)的喬尼，一文不名、一絲不掛的喬尼，被某個念頭困擾的喬尼，他有限的智慧不足以理解這個念頭，但它緩緩流淌在他的音樂里，撫摸他的肌膚，也許他還會因它而出人意料地縱身一躍，讓我們永遠(yuǎn)也無法理解。

當(dāng)一個人思考這種問題的時候，就會覺得嘴里真的有苦味。全世界所有的坦率和誠實加在一起，也無法讓人坦然面對這個突然的發(fā)現(xiàn)：在喬尼·卡特這樣的人物身邊，自己不過就是一個可憐的廢物。喬尼這時正往這邊走過來，坐在沙發(fā)上喝白蘭地，饒有興致地看著我?，F(xiàn)在我們大家該動身去普萊耶爾音樂廳了。希望音樂至少能拯救今夜余下的時間，再完成一項極其糟糕的使命：在我們和鏡子之間拉上一道屏風(fēng)，讓我們在地圖上消失幾個小時。

自然，明天我要給《狂熱爵士》[13]寫一篇關(guān)于今晚音樂會的樂評。但此時此地，我看著攤在膝上的、趁演奏間隙記下的潦草筆記，卻沒有一點做評論家的欲望，不想對別人評頭論足。我很清楚喬尼對我來說不僅僅是一位爵士樂人，他的音樂才華像是一層華麗外衣，人人都可以理解和欣賞，但它掩藏著別的東西，對我來說，那才是唯一值得關(guān)心的東西，也許因為那也是對喬尼來說真正重要的東西。

這會兒我仍然沉浸在喬尼的音樂里，因此這樣說很容易。一旦冷靜下來……為什么我做不到他那樣，為什么我不能用頭撞墻？在開口說話之前我小心翼翼地遣詞造句，我反復(fù)推敲，處心積慮地保護(hù)自己，但這一切不過是愚蠢的詭辯。我似乎明白了為什么人在祈禱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跪下來。變換姿勢象征著變換聲音，象征著變換即將說出的話和已經(jīng)說出口的話。一旦窺探到了這種變換，那些一秒鐘之前我還認(rèn)為是很隨意的東西立刻充滿了深刻的含義，一切都被非同尋常地簡化了，同時又變得更深邃。馬塞爾和阿特都沒有意識到，昨天喬尼在錄音棚脫鞋并不是因為他瘋了。那一刻他需要用皮膚觸碰大地，來證明他的音樂是對現(xiàn)實的肯定而不是逃避。我在喬尼身上感受到了這一點，他從不逃避。他吸毒不像大多數(shù)癮君子那樣是為了逃避現(xiàn)實，他吹薩克斯風(fēng)也不是為了躲在音樂的壕溝里，他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天又一天，也不是為了躲避無法承受的壓力。他的風(fēng)格，那種配得上各種新穎名稱卻無須這些虛飾的最純真的風(fēng)格，證明了他的藝術(shù)不是一件替代品或者完結(jié)篇。喬尼十年前就拋棄了大眾流行的“熱辣爵士”，因為這種激烈色情的語言對他來說太過被動。在他身上，渴望超越了快感、埋葬了快感，因為渴望督促他前進(jìn)、尋覓，提前終結(jié)了他輕輕松松就投入傳統(tǒng)爵士樂懷抱的可能性。所以我覺得喬尼不會鐘愛藍(lán)調(diào)，藍(lán)調(diào)里的受虐和懷舊傾向……但我已經(jīng)在書里寫過了上述種種，揭示了喬尼如何拒絕暫時的滿足感，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風(fēng)格，并且正在和其他音樂家一起將它發(fā)揮到極致。這種風(fēng)格的爵士樂摒棄了廉價的色情和所有瓦格納式的浪漫，因此能夠置身于一種無牽無掛的境界，讓音樂獲得絕對的自由，就像是繪畫擺脫了一切具象功能，重獲自由，成為繪畫本身。這種爵士樂既不便于調(diào)情也不便于懷舊，我很樂意稱它為形而上的音樂。喬尼駕馭著這種風(fēng)格，憑借它來探索自我，來向他永遠(yuǎn)把握不住的現(xiàn)實宣戰(zhàn)。在他的風(fēng)格里我看到了極端的自相矛盾，以及咄咄逼人的活力。它永不滿足，像一根馬刺不斷鞭策，又像一種永不停息的營造，它的快感不在于攀到巔峰，而在于不停地探索，在于它擁有的那些能夠拋棄所有人為因素卻又充滿人性的特質(zhì)。當(dāng)喬尼像今晚一樣迷失在源源不斷的音樂創(chuàng)造之中時，我清楚地知道他并沒有逃避任何東西。赴約永遠(yuǎn)不可能是逃避，即使我們總是改變約會的地點；至于留在身后以及有可能留在身后的那些東西，喬尼對它們視而不見，要么就傲慢地蔑視它們。比如說，侯爵夫人以為喬尼害怕貧窮，她沒有意識到，喬尼害怕的只是想吃大排時伸出叉子卻叉了個空，想睡覺時找不到一張床，或者他覺得自己該有一百塊錢時錢包里卻空空如也。喬尼不像我們，他并不在抽象概念的世界里游移，所以他的音樂，我今天晚上聽到的無與倫比的音樂，絲毫不抽象。但只有他才能講述自己在演奏的時候收獲了什么畫面，他很有可能已經(jīng)抵達(dá)了另一邊，迷失在一場新的猜想之中。他的征服就像是一場夢，當(dāng)聽眾的掌聲把他帶回現(xiàn)實，便是通向遺忘的夢醒時分，在這一邊是一分半鐘的時間里，他在遙遠(yuǎn)的那一邊度過了一刻鐘。

我那時的想法，就好比在風(fēng)暴的中心抓住一根避雷針，便以為一切都會安然無恙。四五天之后，我在拉丁區(qū)的杜邦咖啡館遇到了阿特·博卡亞。他還沒來得及為之配上驚訝的表情就將壞消息向我全盤托出。我最先產(chǎn)生的是某種滿足感，我只能稱之為幸災(zāi)樂禍，因為我早就知道喬尼安分不了多久；但是隨后我想到了后果，我對喬尼的喜愛讓我的胃開始絞痛；于是，在阿特給我描述那天的情形時，我連喝了兩杯白蘭地。簡而言之，那天下午德勞奈[14]準(zhǔn)備了一場錄音，打算推出一支新的五重奏樂隊，由喬尼帶頭，成員還有阿特、馬塞爾·加沃提和兩位很棒的巴黎小伙子，他們兩個分別是鋼琴手和鼓手。錄音原本計劃在下午三點開始，這樣，從下午到晚上，他們有足夠的時間進(jìn)入狀態(tài)然后錄上好幾支曲子?？山Y(jié)果呢？結(jié)果喬尼五點才到，那時德勞奈已經(jīng)心急如焚了，不僅如此，他還倒在一張沙發(fā)上說身體不舒服，說他來僅僅是為了不要毀了大家這一天的安排，但他完全不想演奏。

“馬塞爾和我勸他先休息一會兒，但是他神神道道的，凈說些什么在地里找到了好多盒子，一直說了半個小時。最后他開始一把一把地從兜里往外掏樹葉，不知是他從哪個公園撿來的。結(jié)果錄音棚成了植物園，工作人員走來走去地收拾這些東西，臉色難看得要命，到頭來胡鬧了一場啥也沒錄。你想想看，錄音技師在控制室里悶頭吸了三個小時的煙。這樣胡鬧，對巴黎的技師來說真是夠嗆。

“最后馬塞爾說服了喬尼，最好還是試一下，他們倆開始演奏，我們慢慢地加進(jìn)去，但這樣充其量就是解解乏，之前的無所事事讓我們困得夠嗆。我早就發(fā)現(xiàn)喬尼的右臂有點痙攣，我跟你保證，他開始演奏的時候看上去真可怕。他面如死灰，你知道嗎，還時不時打個冷戰(zhàn)；他還跌了一跤，但我沒看到。中途他喊叫了一聲，盯著我們，慢慢地一個一個看過去，問我們還等什么，為什么不演奏《戀愛中的人兒》[15]。你知道，就是阿拉莫的那支曲子。德勞奈就給技師做了個手勢，大家都拿出了最好的狀態(tài)，喬尼張開腿，像是站在一條搖擺不定的船上，吹了起來，我跟你發(fā)誓，我從來沒聽過那樣的吹法。他這樣吹了三分鐘，直到突然吹出了嘟聲，那聲音足以徹底毀了剛才仿若來自天堂的美妙音樂，然后他就去了房間一角，把我們?nèi)釉谝贿叄菚r才演奏到一半，我們只好盡最大的努力收了場。

“但后面才是最糟糕的事。我們結(jié)束演奏的時候，喬尼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次演奏像臭狗屎，錄音一文不值。自然，德勞奈和我們都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因為瑕不掩瑜，僅僅是喬尼的獨奏就比你平時聽到的那些音樂好上一千倍。那音樂與眾不同，我沒辦法給你解釋……你聽到就知道了，你想想看，德勞奈和技師們都不舍得銷毀它。但喬尼像瘋子一樣堅持要銷毀，還威脅說如果他們不向他證明錄音已經(jīng)被抹掉了，他就要砸控制室的玻璃。最后技師隨便放了個什么唱片給他聽，總算把他糊弄過去了，喬尼就提議錄《鏈霉素》，錄出來的效果好多了，也差多了，我的意思是，這支曲子完美無缺，但已經(jīng)不像喬尼吹《戀愛中的人兒》時那樣令人不可思議了?！?/p>

阿特喝完了啤酒，嘆了口氣，一臉哀傷地看著我。我問他在此之后喬尼干了什么，他說后來他用那些關(guān)于樹葉和滿地都是盒子的故事把大家都搞煩了，而且也不愿意再錄下去，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錄音棚。馬塞爾把薩克斯風(fēng)奪了過來，免得他又把它弄丟或者踩壞，然后和其中一個法國小伙子一起把他送回了旅館。

除了立刻趕去看他，我還有什么其他的選擇？但最終我決定還是等到明天再去。結(jié)果第二天，我在《費加羅報》治安通告版里看到了喬尼，他似乎是在前一天晚上燒著了旅館房間，然后光著身子在走廊里亂跑。他和黛黛都沒有受傷，但是喬尼正在醫(yī)院里接受監(jiān)護(hù)。我把新聞給我妻子看，讓正在養(yǎng)病的她提提神，然后立刻去了醫(yī)院。到了那兒，我的記者證沒有半點用處。我能打聽到的只有喬尼正胡言亂語，他體內(nèi)的大麻足夠讓十個人失去理智?？蓱z的黛黛沒能抵抗住，沒能說服他不碰大麻；喬尼所有的女友最后都會變成他的同謀，我萬分確定是侯爵夫人幫他搞到了毒品。

總之，現(xiàn)在有一件重要的事。我立刻趕去德勞奈家，請求他讓我盡快聽一聽《戀愛中的人兒》，誰知道這一曲會不會就是可憐的喬尼的絕唱；如果是這樣，我的職責(zé)便是……

但還不是，它不是絕唱。五天后黛黛給我打了電話，告訴我喬尼好多了，他想見我。我沒去責(zé)怪她，一是因為我知道那是白費口舌，二是因為這可憐姑娘的聲音就像從一只打碎的茶壺里傳出來的一樣。我答應(yīng)馬上就到，還跟她說，也許喬尼好些的時候，可以為他安排一次國內(nèi)城市的巡演。黛黛哭起來的時候我掛了電話。

喬尼坐在床上，病房里還有其他兩個病人，還好都睡著了。我還沒開口，他就用兩只大手抱住了我的頭，在我的額頭和臉頰上吻了又吻。他看上去無比憔悴，盡管他說伙食很好，他也很有胃口。這會兒他最擔(dān)心的就是大家有沒有說他的壞話，他這么胡鬧是否傷害到了誰，諸如此類的問題。我說什么都無濟(jì)于事，因為他自己心里很清楚，音樂會已經(jīng)取消了，這對阿特、對馬塞爾還有其他人都是傷害；但他既然這么問，似乎他還是希望同時發(fā)生了什么好事，能有所轉(zhuǎn)圜。然而我也沒把他的話當(dāng)真，因為說到底他從內(nèi)心深處對這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就算一切都一塌糊涂，喬尼也不會為之所動，我太了解他了，不會再在意他的順從。

“喬尼，你讓我說什么呢。本來可以一切順利的，但你總有本事把一切都搞砸?！?/p>

“你說得對，我沒法抵賴，”喬尼疲倦地說，“都是因為那些盒子?！?/p>

我想起了阿特說的話，于是盯著他看。

“滿地都是盒子，布魯諾。一堆堆看不見的盒子，埋在一大塊地里。我從上面走過，時不時就會被哪一只絆到。你一定會說這是我做的夢，對不對？你聽好了，是這么回事：我時不時就被一只盒子絆到，然后我發(fā)現(xiàn)滿地都是盒子，有成千上萬只，每只盒子里都裝著死人的骨灰。我記得之后我蹲下來用指甲去挖，直到挖出來一只。對，我記得。我記得自己在想：‘這只一定是空的，因為它里面要放我的骨灰?！遣粚Γ凶永镅b滿了骨灰，盡管我沒看到，但我知道其他的盒子里也是這樣。然后……然后我們就開始錄《戀愛中的人兒》了，好像是這么回事?！?/p>

我偷偷看了一下體溫計，溫度居然還很正常。一位年輕醫(yī)生在門口往里探了一下，跟我點頭打了個招呼，對喬尼做了個鼓勵的手勢，像運動員那樣充滿活力的手勢，不錯的年輕人。但喬尼沒理他。醫(yī)生沒進(jìn)門就離開了，我看到喬尼握緊了拳頭。

“他們永遠(yuǎn)都不會懂，”他對我說，“他們就像拿著撣子的猴子，像是堪薩斯音樂學(xué)院的那些姑娘，以為自己彈的是肖邦，了不得。布魯諾，在卡馬里奧他們把我跟其他三個人關(guān)在一個房間，每天早上都會來一個實習(xí)醫(yī)生，干干凈凈，面色紅潤，看著真讓人愉快。相信我，他簡直像是舒潔面巾紙和丹碧絲衛(wèi)生棉條的孩子。他是個大大的白癡，坐在我床邊給我鼓勁，而我只想去死，我不想蘭，也不想別人。最可惡的是那家伙居然生氣了，因為我不理他。他好像盼著我能坐在床上，欣賞他那張小白臉，欣賞他一絲不亂的頭發(fā)和講究的指甲，盼著我能像那些去到盧爾德[16]的人一樣瞬間痊愈，扔掉拐杖，蹦蹦跳跳地出去。

“布魯諾，這家伙和卡馬里奧的其他所有人都有一副深信不疑的派頭。你知道我的意思。對什么深信不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他們都深信不疑。我猜是對他們自己，對他們的價值，對他們的文憑。不，也不是這個。有幾個人還是很謙虛的，知道自己并不是無所不能。但即使是最謙虛的人也很鎮(zhèn)定。就是這一點讓我神經(jīng)過敏，布魯諾，他們怎么能那么鎮(zhèn)定。有什么可維持鎮(zhèn)定的，也讓我知道知道，我這個可憐的魔鬼，臭皮囊里的瘟疫比惡魔的還要多，同時又清醒地感知到一切都像果凍一樣，在周圍抖動，只要安靜下來，稍加注意，留心感受，就能發(fā)現(xiàn)那些空洞。在門上，在床上：那些空洞。在手上，在報紙上，在時間里，在空氣里：所有的東西都充滿了空洞，像一團(tuán)海綿，像一只漏斗過濾著自己……但他們代表了美國科學(xué)，你知道嗎，布魯諾？他們的白大褂給他們擋住了那些空洞；他們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接受別人已經(jīng)看到的東西，想象他們自己也看得到。他們自然看不到空洞，所以他們非常鎮(zhèn)定，對他們的處方、針筒、該死的精神分析、不能吸煙、不能喝酒深信不疑……哎呀，直到我出院的那天，上了火車，看到車窗外的景色都往后跑，變成了碎片。我不知道你看沒看到過，風(fēng)景遠(yuǎn)去時，就會慢慢碎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