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說一下孤獨
說一下孤獨。大孤獨,小孤獨,不大不小的孤獨。
未必所有人都會感到孤獨。但感到孤獨的人一定不喜歡孤獨。古希臘哲學家、科學家亞里士多德嘗言:“喜歡孤獨的人不是野獸便是神靈?!鄙耢`是否孤獨,不是神靈的我們自然無從知曉。而就野獸來說,看電視熒屏上的“動物世界”,老虎的確是孤獨的?;颡毑接诨脑颡殗[于林海,或獨眠于月下。除了短暫的發(fā)情期,連公母都不在一起。但人不是老虎。住則小區(qū),行則組團,吃則餐廳,玩則球場,學則校園。節(jié)假日西子湖畔人山人海固然煩人,而若山海之間只剩你一人,你肯定巴不得有人來煩你,哪怕那個人是當年活活撬走你女朋友或給你戴“綠帽子”的壞小子。
是的,亞里士多德是對的,沒有人喜歡孤獨。
舉個名人為例吧,比如山東高密的莫言。莫言二〇〇〇年在美國斯坦福大學演講,講的題目倒是叫《饑餓和孤獨是我創(chuàng)作的財富》,似乎喜歡孤獨,實則不然。例如他講自己小學期間就輟學放牛了,在村外幾乎只見草不見人的空曠的野地里放牛?!拔抑琅5南才?,懂得牛的表情,知道它們心里想什么。在那樣一片在一個孩子眼里幾乎是無邊無際的原野里,只有我和幾頭牛在一起。牛安詳?shù)爻圆?,眼睛藍得好像大海里的海水。我想跟牛談?wù)?,但牛只顧吃草,根本不理我。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的白云緩慢地移動,好像它們是一些懶洋洋的大漢。我想跟白云說話,白云也不理我。天上有許多鳥兒,有云雀,有百靈,還有一些我認識它們但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它們叫得實在是太動人了。我經(jīng)常被鳥兒的叫聲感動得熱淚盈眶。我想與鳥兒們交流,但是它們也很忙,它們也不理睬我?!痹趯W校老師不理,在家里父親不理,放牛時狗理不理不知道,但牛不理鳥不理白云不理則是事實。夠孤獨的吧?但莫言到底是莫言:哼,讓你們都不理俺,俺拿個諾貝爾文學獎看你們理還是不理!星移斗轉(zhuǎn),夏去秋來,二〇一二年莫言果然拿了諾獎。那么拿了諾獎之后的莫言是不是大家就都理,而不再孤獨了呢?那也未必。同年十二月七日莫言再不放牛了,忽一下子飛去斯德哥爾摩在瑞典學院發(fā)表演講:“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引發(fā)了一些爭議?!胰缤粋€看戲人,看著眾人的表演。我看到那個得獎人身上落滿了花朵,也被擲上了石塊、潑上了污水。”
喏,你看,無論是小時候光著屁股在荒草甸子放牛的莫言,還是像模像樣身穿燕尾服面對瑞典國王時的莫言,照樣有人不理他,孤獨照樣存在。我倒是認為——莫言本人都未必認為——有沒有人理不重要,重要的是,孤獨的時候是否仍會為什么“感動得熱淚盈眶”,亦即是否懷有激情,是否具有感動與被感動的能力。有,孤獨便是財富;沒有,孤獨則可能導(dǎo)致無聊。
捎帶著說一下我。事業(yè)成就和聲望我當然遠遠比不上莫言。但在孤獨經(jīng)歷這點上,和他頗有相似之處——如何孤獨絕非諾獎得主的專利——莫言沒念完小學,小五都沒念完;我沒念完初中,只念到初一就因“文革”而“停課鬧革命”。鬧了一陣子就回鄉(xiāng)干農(nóng)活了。薅地、鋤地、割地,日出日落,風里雨里,累得都不知什么叫累了。說實話,當時我很羨慕放牛的同伴。你想,騎在牛背上吹著柳笛,那豈不美上天了?也正因為放牛是這樣的輕巧活兒,所以輪不到我。我只能跟幾十個大人們一起“修理地球”。而我又與人寡合,上下工基本獨來獨往。孤獨得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叫孤獨了?;蛘吣缯f孤獨都已經(jīng)是一種奢侈。就在那樣的環(huán)境與心境中,收工回來路上不知有多少次獨自爬上路過的小山岡,坐在岡頂上遙望西方天際或氣勢磅礴或一縷橫陳的火燒云。有時豪情滿懷,有時黯然神傷。而后扛起鋤頭,邁動打補丁的褲管沿著下行的山路走向自家那座茅草房。幾年后,我放下鋤頭,邁動沒打補丁的褲管奔赴省城一所高等學府。在某種意義上,是孤獨中的感動拯救了我?;蛘哒f和莫言同樣,即使在孤獨中也沒有失去感動或被感動的能力。也許,只有在這個意義上,孤獨才會成為一種財富。
容我拐大彎說一說古代。古代文人中,最孤獨者莫如屈原:“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薄皣鵁o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全國了解自己的人一個也沒有,何其孤獨!其他可信手拈來的,如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比缋畎祝骸按蟮廊缜嗵欤要毑坏贸??!薄氨婙B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比缍鸥Γ骸坝H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薄敖瓭h思歸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比缧翖壖玻骸奥淙諛穷^,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p>
現(xiàn)代文人中,最孤獨者莫如魯迅:“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闭l都知道,這是魯迅《秋夜》里的話。表面上描寫的固然是后園風景,但我寧愿解讀為心境、心中的風景:除了自己,還是自己;除了魯迅,還是魯迅。一代史學大師陳寅恪的孤獨也格外令人動容:“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家國舊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p>
當下的我們當然也孤獨。但孤獨和孤獨不同。我們的孤獨大部分已不再是屈原等古人問天問地憂國憂民的孤獨,也不同于魯迅、陳寅恪“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獨——這樣的孤獨不妨稱之為大孤獨。甚至不同于莫言那種特殊社會環(huán)境或特殊個人語境中的不大不小的孤獨。相比之下,我們的孤獨,尤其大多數(shù)城里人的孤獨似可稱之為“小孤獨”。它或許來自洶涌澎湃的科技浪潮對個人存在感的稀釋,或許來自各種監(jiān)控攝像鏡頭對個人主體性的質(zhì)疑,或許來自物質(zhì)主義消費主義對詩意棲居的消解,或許來自城鎮(zhèn)化的快速推進對賴以寄托鄉(xiāng)愁的田園風光的顛覆,或許來自西方強勢文化對民族文化血脈和精神家園的沖擊,或許來自碾平崇高的喧嘩眾聲對理想之光的揶揄,甚至來自身邊親人對手機的全神貫注如醉如癡……這樣的孤獨,似乎虛無縹緲又總是揮之不去,似乎無關(guān)緊要又時而刻骨銘心,似乎不無矯情又那樣實實在在。說極端些,這樣的小孤獨正在鈍化以至剝離我們對一聲鳥鳴、一縷夕暉的感動,正在扭曲以至拒絕我們擁有感動或被感動的權(quán)利和能力。
而我的這本名叫《小孤獨》的小書,一個不自量力的主題,就是想?yún)f(xié)助你、也協(xié)助我自己修復(fù)這樣的感動和感動的能力,用一聲鳥鳴、一縷夕暉、一朵牽?;ā⒁豢霉肺膊荨?/p>
最后我必須坦白交代的是,書中大部分文章近兩年來都在報紙上發(fā)表過。因此,我要向熱情鼓勵我寫這些小稿的《齊魯晚報》吉祥君、《新民晚報》殷健靈女士、《渤海早報》紀佳音君致以由衷的謝意。同時感謝這本書的策劃編輯宋迎秋女士,沒有她毅然決然不屈不撓的搜尋和催討,這些篇什不大可能這么快就像模像樣集結(jié)在“小孤獨”麾下。這讓我倏然記起村上就《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說過的話:“感謝過往人生中有幸遇上的許多靜謐的翠柳、綿軟的貓們和美麗的女性。如果沒有那種溫存那種鼓勵,我基本不可能寫出這樣一本書?!?/p>
林少華
二O一七年三月三日于窺海齋
時青島迎春花開紅梅正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