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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語言的詩性
想必也是因為我作為翻譯匠長期處理文體的關(guān)系,較之小說的故事性、人物塑造以至歷史感等因素,我感興趣的更是其個性化文體,或者說是其獨特的語言風(fēng)格,尤其語言的詩性。應(yīng)該說,在這個信息化時代,在海量圖文信息和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的沖擊下,語言逐漸失去了嚴肅性、經(jīng)典性和殿堂性,文學(xué)語言亦隨之失去鮮明的個性和詩性。用復(fù)旦中文系教授郜元寶的話說,“開放的社會最不缺的東西,或許就是語言了……語言太多了,好語言太少了”。不妨認為,中國小說之所以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鮮有小說文本進入經(jīng)典化殿堂,除了意識形態(tài)等政治因素,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文體或語言缺乏個性和詩性,尤其缺乏個人化詩性。而村上的小說之所以到處攻城略地并開始顯露經(jīng)典化傾向,依照村上本人的說法,一是因為故事有趣,二是因為“文體具有普世性滲透力”。而他的志向就是“想用節(jié)奏好的文體創(chuàng)造抵達人們心靈的作品”。至于“普世性滲透力”究竟指的是什么,一下子很難說清,但至少離不開詩性因素——沒有詩性,沒有“潤物細無聲”般的詩性滲透力,所謂普世性滲透力也好,本土性、地域性滲透力也好,恐怕都無從談起。而這樣的語言或文體,其本身即可叩擊讀者的審美穴位、心靈穴位而不屑于依賴故事性。
下面就請讓我從《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我譯的《駕駛我的車》和《戀愛的薩姆沙》這兩個短篇中信手拈出幾個比喻句為例,一起靜靜體味一下。
1.雙耳又寬又大,儼然荒郊野外的信號接收裝置。
2.“喜歡手動擋?!彼美涞恼Z聲說。簡直就像鐵桿素食主義者被問及能否吃生菜一樣。
3.相鄰車道的拖車如巨大的宿命陰影一樣或前或后伴著薩博。
4.兩人久久地相互對視。并且在對方的眸子里發(fā)現(xiàn)了遙遠的恒星般的光點。
5.自己的太太被別的男人抱在懷里的場景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總是去而復(fù)來。就好像失去歸宿的魂靈始終貼在天花板一角監(jiān)視自己。
6.走廊空無人影,四周鴉雀無聲,如深海的底。
7.餐桌變得慘不忍睹。就好像一大群烏鴉從大敞四開的窗口飛撲進來,爭先恐后把那里的東西啄食得一塌糊涂,而后就勢飛去了哪里。當(dāng)他大吃特吃后好歹喘過一口氣時,桌上的東西幾乎蕩然無存。沒有動過的只有花瓶里的百合花。
8.羽絨被中煦暖如春,簡直像鉆進蛋殼里一樣舒心愜意。
9.女孩以令人聯(lián)想起熄掉的柴火般麻木的聲音說。
10.(女孩)興味索然地把嘴唇扭成中國刀一般遒勁而冷靜的形狀……
怎么樣,這些比喻夠有詩性的吧?夠好玩的吧?汪曾祺說過寫小說就是寫語言。而比喻無疑在語言或文體中有獨特的作用。余光中甚至說“比喻是天才的一塊試金石。(看)這個作家是不是天才,就是要看他如何用比喻”。那么,村上是如何用比喻的呢?僅就這里的例子來說,至少有一點不難看出,村上用來比喻的東西起碼有一半是超驗性的,因而同被比喻的經(jīng)驗性的人或物之間有一種奇妙的距離,而詩性恰恰蘊含在距離中。如拖車同宿命陰影、眸子同遙遠的恒星、妻子跟人上床的場景同失去歸宿的魂靈、走廊同深海的底、聲音同熄掉的柴火,以及嘴唇同遒勁而冷靜的中國刀……后者有誰實際見過、感受過、經(jīng)驗過呢?也就是說,從經(jīng)驗性、常識性看來,二者之間幾乎毫無關(guān)聯(lián)。而村上硬是讓二者套上近乎,縮短其距離,從中拽出一絲陌生美,一縷詩性。在小說中,詩性有時候也可理解為意境和機趣、情趣、風(fēng)趣。必須說,這正是村上文體或語言風(fēng)格的一大特色。
帶有詩性或機趣的比喻,中國小說中當(dāng)然不是沒有。但兩相比較,超驗性的似乎不多。舉兩對例子,例如同樣比喻太陽,莫言說“赤紅的太陽……好像一個慈祥的紅臉膛大娘”,村上則說“新的太陽好像從母親腋下出生的佛陀一樣從山端驀然探出臉來”;同樣比喻月亮,莫言說“那天晚上的月亮……像顏色消退的剪紙一樣,凄凄涼涼地掛在天上”,村上則說“可憐巴巴的月亮像用舊了的腎臟一樣干癟癟地掛在東方天空的一角”。
不言而喻,較之“紅臉膛大娘”和“剪紙”,“佛陀”和“用舊了的腎臟”顯然是超驗性的,非日常性的。有一種大跨度想象力生成的新穎而睿智的詩性和機趣。
2015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