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八秒鐘

李乃琛

宋晴

“八秒?！?/p>

“嗯？”

“人的頭顱被砍下后，意識能夠繼續(xù)維持八秒哦。”

我往他的臂彎深處埋了埋頭，嗅著他鎖骨處淡淡的馬鞭草香味兒?！安贿^我還是不想被迫使用這八秒呢。”

“放心，不會的。”

發(fā)際被輕柔地摩挲著，癢癢的，很舒服。

陳宇

令人有些萎靡的夏日，被熱的昏睡過去的人一旦清醒過來便很難再集中精力做事。

“喂，陳宇你沒事吧?！?/p>

工友拍了拍我的肩膀。

“今天可是咱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別搞砸了啊……你該不會中暑了吧？”

我擺了擺手示意沒事，渾渾噩噩地跟在工友身后離開了簡陋的下等人宿舍。

正如工友所說，今天是我作為下等人第一次出任務(wù)。我們之所以被稱為下等人，是因為現(xiàn)如今的世界是一個只看成績的世界。

2130年，世界人口已經(jīng)達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經(jīng)全球領(lǐng)導(dǎo)人投票決定：在全球范圍內(nèi)實行優(yōu)勝劣汰制。以學?；蚬緸閱挝?，一個月進行一次考核，每月處決本單位內(nèi)倒數(shù)10％人次，應(yīng)屆畢業(yè)生既沒有被處決也沒能考上大學者，淪為劊子手。

再加上提高至二十八歲的法定允許生育年齡，人口問題在三十五年內(nèi)得到了明顯緩解。

我在高考結(jié)束后放棄了上大學，留在了本校做起了劊子手。

沒錯，我所做的就是“斬殺學渣”。

學校為了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每月舉行一次全校大會，斬首便是在大會上進行的。

我挑選了一把重斧上臺，走到待斬學生的側(cè)面。

面前的少年雖生著一張大眾臉，但如果真的拼顏值的話應(yīng)該還算是時代的寵兒。

他的表情很復(fù)雜。

大概我的也不平靜，畢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忽然感覺面前將頭平放在斷頭臺上的少年是那么熟悉。

人就是這樣，總覺得將死之人仿佛是自己的老友。

我搖了搖頭，去除雜念，手起斧落。

“??！”

“能不能給老子個痛快的！”

“咚！”

第一斧竟然沒有砍掉。

我放好斧子從臺上下來，霎時一股罪惡感席卷了全身，心中一陣絞痛，仿佛剛剛我親手殺掉的陌生人是我的骨肉至親。撫著胸口靠在墻邊不停地做深呼吸，希望多少能夠平復(fù)一下心情，沒承想眼淚早已不知何時從臉龐滑過了。

不行！

我不能再干這活計了！

或許我還可以為我親手了結(jié)了的那個倒霉蛋做些什么……

“你沒有朋友?！?/p>

“曾經(jīng)學生時代的你認為學校是一個由朋友圈子組成的共同體，或是聯(lián)合國；當你放棄高考后又改變了看法，認為世界是由朋友圈子組成的殖民地，甚至是集中營……”

“它每天蠶食著你的感情，你的精神，你的靈魂……”

“而所謂的‘大家’，不過是無視并犧牲了一部分人后達到的虛偽的和平與共識……所以你不曾有朋友……”

“哦！有個女人例外，你還為她放棄了夢寐以求的大學……”

我信了。

起初我以為巫女最多只能算是個都市傳說，抱著將信將疑的態(tài)度來到郊區(qū)的這棟古宅里，沒承想她和賽爾提一樣都是真實存在的。

我會承認她的真實性是因為這短短的幾段話就概括了我十八年的生活，而且我從沒對旁人講過我對這世界的認識，包括那個“她”。

“信則有，不信則無?！?/p>

人們總是愛弄些神神道道的東西。

“為什么總是有人被孤立呢？”

“我是巫女，不是禪師！我只負責成事，不負責講道理。你把我需要做的告訴我，我會看這件事對我是否有利，再決定做不做。當然，我是會索取報酬的?！?/p>

她抱起腳邊的黑貓放在腿上。

“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不管是幾千年前還是百十年后，社會就是這樣，并且還會繼續(xù)一直持續(xù)下去。你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默默地被世界淘汰，要么就適應(yīng)世界改變自己。”

“我想回到半年前，如果不是把最后的名額留給她，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大學里混得風生水起吧……”

“可以。不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時空不同遇到的事物也會不同?！?/p>

我點點頭，掏出錢包。

“我知道了，要付多少錢？”

巫女笑著搖了搖頭，把我正要掏錢的手按了回去。

她起身，對著我念了一通咒語。

“最后給你一個忠告：溫柔正確的人總是難以生存，因為這世界既不溫柔，也不正確?！?/p>

“謝謝?！?/p>

“八秒?！?/p>

“什么？”

其實我聽清了，我只是為了爭取一點兒反應(yīng)時間才做出了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

溫熱的空氣中彌漫著粉筆的味道，窗上映著櫻花飄落的影子，遠處傳來運動場上的歡呼。她正在我的懷里，一臉慵懶地看著我，仿佛已經(jīng)知道我的來歷，正訴說著——歡迎回來。

宋晴

“人的頭顱被砍下后，意識還能存在八秒哦。不過我還是不想被迫地使用這八秒鐘呢。”

感受著他的大手溫柔地順著我的長發(fā)滑至腰際，就像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兒抱著自己最心愛的毛絨玩具一樣。

“放心，不會的。”

他頓了頓，放慢了語速。

“你知道嗎？就算人頭落地了，還是有可能救回來的。古代的劊子手就有靠這門手藝賺錢的。”

“你又沒見過。”

我打趣道。

“信則有，不信則無?！?/p>

我看到他嘴角溢出了一絲微笑?！坝??！?/p>

“嗯？”

“快上課了?！?/p>

我笑嗔道。

“哦哦……”

他松開我，慌張得就像獨腳人參加“兩人三腳”。不得不說，他尷尬的樣子還蠻可愛的。

這么想著，我捂嘴偷笑了一下。

“那我回去上課了?！?/p>

“嗯?！?/p>

再見到他時，已是傍晚時分了。明明約好了放學一起回家卻怎么也找不到人，打電話也不接，找了半個多小時才在籃球場發(fā)現(xiàn)他。

一個人打球。

“這都幾點了！”

他才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急忙跑過來，邊跑邊道歉，說沒有注意時間。

“你腳怎么了？”

“找你的時候扭傷了?！?/p>

他聽后愣了一下，扶我坐在籃球架下，急急忙忙地跑去醫(yī)務(wù)室拿來了冰袋，又不知從哪里找來了繩子把冰袋綁在了我的腳上。

“沒辦法，我背你吧?！?/p>

我笑了。

“你還算有點兒良心?！?/p>

就在我糾結(jié)著要不要把那些話說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走過了三個街區(qū)了……還是告訴他吧，大概這樣才不會留下遺憾。

“吶，我……”

“你大概已經(jīng)看出來了吧，雖然我一直說著我過得很好，但其實我很孤獨。”

他偏過頭來看著我。

“欸？”

“孤獨指的并不是周圍的人口密度，而是精神層面的。就算別人離你再近，要是感覺與自己不是同種生物，干涸的內(nèi)心是得不到滿足的……”

“那我呢？”

“嗯……媽媽曾經(jīng)教導(dǎo)我不要挑食?！?/p>

我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他痛得“哎喲”一聲。

“孤高所以至高。因為沒有牽掛，所以沒有弱點。”

我定定地看著前方。

“這可是從阿良良木歷身上學來的呢?！?/p>

他不置可否，把我往上顛了一下，本來已經(jīng)快要墜下去的我又貼回到他的背上。

我深吸了一口氣，決定繼續(xù)說下去。

“說真的，可能明天考完試我就不在了?！?/p>

“說什么傻話，以你的能力考上大學沒問題啊?！?/p>

“你沒看我最近的成績嗎？！上個月我可是只差一個人就和你天人永隔了！”

一想到我們將永遠分別，我就抑制不住自己悲痛的心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奇怪，明明很不甘心，明明這么失落，腳明明很痛，眼淚明明還一直流個不停，明明這么糟糕，為什么星空卻如此閃耀，奪目地閃耀著。他的頭發(fā)里散發(fā)著球場的味道，我能聽到他稍亂的呼吸聲，雖然衣服被眼淚浸濕了，但肩膀很溫暖，我就在你身邊。

——我還在你身邊，如果時間能這樣停止就好了。

陳宇

“怎么會這樣……”

我記得以她的成績上大學完全沒問題啊，當初她只是因為發(fā)揮失常才差一個名額考上大學，我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成全了她。如今怎么會走到這一步？

“我回來并不是要重新做選擇，而是打算再給你一個機會……”

哭聲淹沒了我的自言自語。

腦海中又回響起了巫女的聲音。

“不同的時空遇到的事物是不同的?！?/p>

可惡！這該死的巫女大抵一開始就算到會變成這樣了，即使如此還故意放我回來，難道是因為對她有利嗎……

“你有為自己做過的事后悔過嗎？我想盡可能不去后悔，但那一定比我想象中要難上許多吧。”

“你……”

她停下了哭泣，但還是有輕輕抽噎的聲音。

“你怎么驢唇不對馬嘴的！”

她有些想笑，但又沒有笑出來。

“先回答我?！?/p>

“我覺得……有的人辦得到，有的人辦不到……我認為你屬于前者。這種人首先不會犯錯，也不會考慮自己有錯?！?/p>

她在我背上蹭了蹭，擦干了眼淚，又說下去。

“個性鮮明的人，才會說出比別人更耀眼的話來。這種人啊，是不會有咬緊牙關(guān)死磕的時候的，他們所做過的事自會拯救他們……而你，毫無疑問就是這種人。”

聽她如此認真地說出這種話，我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太高估我了?！?/p>

雙手被綁在身后，跪著，頭被橫過來壓在矮小的石樁上……

行刑的人提著斧子來到了我的身旁，他是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一副惋惜的表情。

我的表情大概也不平靜吧。

我看到少年微微搖了搖頭，旋即舉起了那把與他的體格很不相稱的巨斧……

“??！”

“能不能給老子個痛快的！”

“咚！”

感受著頭與地面的撞擊，我突然想起了宋晴的話。八秒。

八秒夠我說些什么呢？

誰又能傾聽我所發(fā)出的聲音呢？

張開了嘴發(fā)現(xiàn)只是徒勞，聲帶并沒有像我預(yù)想的那樣發(fā)出震動。那就想些什么吧。

八秒。

八秒夠我想些什么呢？

我看到了少年在臺下痛苦的表情。

話語充滿欺騙，溫柔表里不一，而我卻總將其放在重要的位置。事實上，我或許只是在一味地逃避，事到如今一切皆已太遲，直到這無法抑制的眼淚從左眼流進右眼。

煩惱著，迷惑著，痛苦著，而最后得到的答案卻簡單到讓我不禁想笑出來。

人啊。

總是盲目地的去愛啊。

宋晴

——五年后。

我在這家有著世界五百強實力的企業(yè)工作已有一年了。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和出乎意料的機遇使我坐上了總經(jīng)理的位置。既然董事會這么看得起我，那就更不能辜負他們了。

“咚咚?！?/p>

“請進?！?/p>

董事長的秘書走了進來。

“宋總經(jīng)理，董事長叫您跟他去郊區(qū)拜訪一個重要的客戶……還讓我給您這份文件，他說你看了就會明白?！?/p>

她說著，遞給了我一個文件夾。

我打開后，里面只夾著一張A4紙，上面是手寫的兩行字：

“努力是不會背叛自己的，雖然夢想會背叛；努力不一定會實現(xiàn)夢想，但努力過的事實卻足以安慰自己。”

“等一下！”

我叫住了正要離開我辦公室的秘書。

“董事長是個什么樣的人？”

“嗯……我除了工作上的事沒有與他有過談話呢……”

我的“謝謝”兩字正要脫口而出時，她又補充了一句。

“不過呢，董事長一直都穿著立領(lǐng)裝呢。有傳聞?wù)f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縫合的痕跡……”

《萌芽》201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