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延安歲月
這就是東方的莫斯科嗎?
1938年10月24日,就要到延安了,我心里十分快活,總算走到頭了!清晨吃飽了南瓜小米飯就起程,隊長說中午不再吃飯了,到延安再吃。大家一致贊成,興沖沖地出發(fā)了。但是,80里的路程呀!終歸腿是只有一定的能量,走到后來我感覺有點抬不起腿了,它太沉重了!
當我們筋疲力盡地拐過一個山峁時,“啊!寶塔!”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真的!我的眼睛一亮: 遠遠地在黃土高原之巔,豎立著一座寶塔。這是延安的標志,也就是后來延安的人們昵稱的寶塔山啊!年長的同志歡呼著: “到了,到了!”說也奇怪,我的腿立刻有勁了!大家像跑步一樣,邊歡叫,邊急走,很快進了延安城。
當時日寇尚未轟炸延安,所以延安還有完整的城門。因為戰(zhàn)爭的原因,從平西到延安,我們走的都是山野之路,經(jīng)過的是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即使經(jīng)過一兩個縣,也未進城觀覽過。這時,一進城,城內(nèi)一派和平景象,人們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我們很年輕也很調(diào)皮,到了招待所,放下背包,讓隊長去辦理報到的手續(xù),而我們則輕松地跑出去玩了。
于藍和趙路一同參加革命,這是她們到延安后在一起。
趙路和我一起參加革命,共患過難,是我最要好的同學與朋友,我們一塊去逛城,有說不出的歡快和新鮮感。街上很多人穿著灰色、藍色軍裝式的制服,老鄉(xiāng)們賣著火燒、棗餅、油餅和肉食等食品,也有棗子、粗梨之類的水果,看起來品種是太少了,人們都視為珍品,買賣十分興隆。忽然一座洋味十足的教堂建筑映入眼簾,在這偏僻的小縣城里好像很不協(xié)調(diào)。但,不斷有人擁進。我倆懷著好奇的心理,也跟著擁進去了。只見里邊黑乎乎地坐滿了人,歌聲沸騰著,臺上有兩盞燈,后來才知道它叫汽燈,要打足了氣才能燃著。燈上邊掛著一條紅布大橫幅,橫幅上貼有白色美術(shù)體的大字: “干部聯(lián)歡晚會”。醒目的橫幅再加上“干部”、“晚會”這兩個詞語,在我的人生中是第一次看到,好不新奇啊!一位穿著灰色軍大衣的女同志在臺上動情地揮舞著雙臂,原來她在指揮臺下一隊人唱歌,歌聲嘹亮熱情。我們被這火熱的情景吸引住了,就站在最后邊翹首觀望。歌聲剛停,一位男同志站起來高聲喊著: “唱得好不好?”眾口一聲: “好!”他又喊: “再來一個要不要?”“要!”接著,“再來一個,×大隊!”“再來一個,×大隊!”其他的隊伍也似乎贊同。臺上指揮的女同志卻在指揮呼叫著: “該誰唱?”唱過歌子的隊伍馬上呼應: “第×隊來一個!”群眾性的拉歌聲響成一片,歌聲此起彼伏,好熱鬧啊!我的心和他們一起跳了起來!不久正式的演出開始了,劇目是魯藝演出的三幕話劇《團圓》,劇情是在中秋之夜,一個家庭對怎樣才能“團圓”有分歧,并通過他們的不同觀點展開矛盾,最后主人公爭取了更多的親友支持,說服了父親同意他(剛從監(jiān)獄釋放歸來)再去參加抗日工作,父親終于明白只有把日本鬼子趕出去才能真正團圓。日后,我才知道劇本是魯藝的院長沙可夫同志所寫,而且許多有名的明星都參加了演出,像左明、歐陽山尊、李麗蓮、袁牧之等。我被演出感動了,戲中似乎就有我們自己。在國家危亡的關頭每個人應何去何從?我感到與自己的生活那么貼近,所以特別親切。我們站在最后一排一條板凳上,如醉如癡地一直站著看完。當大家都走散了,我才想起,還不知自己將在哪里睡覺呢!我們趕緊跑回招待所。
招待所內(nèi)靜悄悄,大家都已入睡,只有我倆遲遲而歸。領隊的同志看我們那么興奮,似乎不忍多加批評,只說了兩句,就叫我們到女生宿舍去。誰知我們真的太遲了,炕上已擠得滿滿的,都是今天剛剛來到延安的新兵。地下鋪了一領大炕席,席上已有兩位女同志睡熟了,只留下半席之地給我倆。此時我傻了,睡在地下?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撅起嘴十分不高興,但也無奈。領隊的同志比較年長,一看光光的炕席,西北的10月,地下寒氣難當,一床夾被怎能入睡?領隊同志是營級干部,有毛毯,他一看光光的炕席,就悄悄地把自己的毛毯送來,并替我們鋪在地上: “一條當褥子,一條當被子,兩人合蓋快睡吧,不早了!”領隊同志體貼感人,我們也只得睡下。他們走后,冰冷的硬席使我一時難以入睡。記得在北平時黃秋萍曾說延安是東方的莫斯科,心想: “這還算是東方莫斯科呢,實在不像!”
大概太累,倒也很快就睡得香香的,當起床號聲催醒我時才睜開雙眼,因為很冷,兩肩和兩腿都很疼痛。但是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我也無心去在意那些疼痛了。走進熱氣騰騰的伙房,開水、饃饃、小米粥(只有在招待所才能吃到招待新兵的饃饃,以后就都是小米飯了,只有等到會餐的時候,才能吃到白面饃饃)。一切都是那么簡陋,一切又都那么熱乎乎的!不久,領隊把我們帶到一個院內(nèi),每人發(fā)一張紙,要填上自己的姓名、年齡、籍貫和簡歷。當我拿起這張表格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邊各有一行醒目的鉛印字,一邊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兒女”,另一邊是“對革命無限忠誠”。一下子我的眼睛熱了起來,一切不愉快瞬間消失了,一股高尚的感情激蕩著我的熱血,我們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兒女!我們僅僅是走了一千多里路,僅僅受了一點點苦,可是,我們卻被視為祖國的優(yōu)秀兒女。我感到自豪,人格受到尊重,我感到自己第一次成為真正的人!我決心迎著一切艱苦,不辱沒這優(yōu)秀兒女的稱號。日后這誓言使我永遠銘記不忘,并一生努力去這樣做。
這是世界上最艱苦也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地方
來到延安的青年是那么多,真是難以數(shù)計,第二天我們編了班就離開了招待所,因為那里又有新來的伙伴。我們搬到城里,誰知這個城里的新宿舍更為奇特,就是城邊的舊鼓樓,由于歷史的變遷,鼓樓早已沒有了,只有四根柱架還保留著而已。我們一班同學登上鼓樓,上邊原來的框架中間用席子在四周釘上,就是墻壁了,這樣睡在里邊可以有個遮擋。10月底的西北高原,寒風陣陣,席子只能遮擋人們的目光,哪里能遮擋寒風呢?我被任命為班長。想到黑夜來臨,睡在這里,四周無人,不免心中發(fā)顫。我鼓起勇氣說: “婦女睡在這里太不方便了?!笨墒菐覀兊母刹空f: “艱苦奮斗是我們的傳統(tǒng),要克服困難。沒地方,只能睡在這,明天送你們正式入學。”這一夜,我們就睡在四面透風的鼓樓架里,熟熟地睡著了。說也奇怪,睡著了,誰也沒有害怕。
很快我們就被編入抗大八大隊第五隊,住在清涼山下的一所舊廟內(nèi)。廟里早就沒有佛龕了,作為宿舍的房間都打上了土炕。我們班住在西側(cè)耳房內(nèi),朝東的墻壁只有多半截,上邊是空的,沒有糊紙更沒有玻璃,但可以作為窗戶進光。10個人睡在一鋪小炕上,十分擁擠,但是擠得很暖??赡苡捎谖液锰嵋庖?,又被指定為班長。記得有一天,班長晚匯報結(jié)束,回到宿舍我再也擠不進被窩了。通過半截透空的墻,我看到天上明亮的月牙,不由得心酸了。是想家了?還是覺得委屈了?我也說不清。17歲的我對于艱苦還不那么習慣,竟對著月亮哭泣起來,驚醒了一位大一點的同志,她叫劉素心。她馬上拉開自己的被窩,把我拉進靠在她的身旁,兩個人側(cè)著身子才能睡下,這時我感到那么溫暖。這位大姐姐以火熱的友愛化解了我的委屈,并且日后她使我們班上充滿了革命的友誼。我們班上有10個同志,按年歲排行,她排在第二,大家親昵地稱她為二姐,至今大家見了她,仍然呼喚“二姐”,親愛的二姐。因為我排行最小,她總是特別照顧我。那時都得輪流值日打掃衛(wèi)生。有一天,她笑著說: “你們看于藍畫梅花哪!”起初我還以為是表揚我,大家都笑彎了腰,我還不知道為什么,原來她是批評我。因為我過去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都沒有用過大掃把掃地,當天自以為很賣力氣了,實際上東一笤帚,西一掃把,塵土揚得老高,卻漏下很多地方?jīng)]有掃到。她笑過后,把著手教我,如何安排輕輕地掃過去,既不揚土,又全都掃到了。我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地學習勞動課。我們天天早起跑步操練,白天學習、上課,每人發(fā)了一只板凳,聽課時坐它,作業(yè)時當桌子。晚飯后自由活動,清涼山下,延河邊上,都是我們散步談心的活動場所。晚上7點集合點名,然后就是歌詠活動,這是大家最喜愛的活動之一。我們學了很多歌曲,最先唱的是抗大的校歌: “黃河之濱,集合了一群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子孫……艱苦奮斗是我們的傳統(tǒng)!”這句歌詞深深刻印在我的腦海里,因為我們真是處處體驗著艱苦的傳統(tǒng),而且這還只是開始,我確實還要走很長、也很遠的艱苦奮斗的道路呢!
慢慢習慣了清涼山下的抗大生活。在一個假日的上午,我和好友趙路準備進城去玩,走到山下的路邊,忽然聽到頭頂上有異常的“轟轟”聲,我們馬上意識到這是飛機。難道日本人也要轟炸延安這個小小的城市?真的是日本飛機!我們馬上鉆進路邊小鋪,另一個男青年也鉆進小鋪,接著就聽到震人肺腑的爆炸聲音,我們嚇得藏在桌底下,一動不動,只好聽任命運的擺布了。
這是1938年的初冬,11月20日日寇殘酷地轟炸,幾乎炸平了延安城,南門外的市場區(qū)也受到了很大損失。城內(nèi)唯一的一座教堂是延安人觀看演出的禮堂,被炸毀了。我們在清涼山下幸免于難,但是,每天都要防空。一早戴上偽裝(用未枯干的樹枝編成帽子),鉆進山崖下學習。每人帶一個板凳,既是桌子也是凳子,由教師講課,或是自己寫筆記。吃飯也是由炊事班和值日同學擔到崖內(nèi)。只是上廁所需要報告請假,跑到較遠處無人的山坳里方便。那天我剛從山坳里出來,準備盡快跑回防空的山崖,忽然有人大聲喊著: “于佩文!于佩文!”我十分驚訝,這是我參加革命前的名字,在延安除了趙路,沒有別人知道這個名字。怎么回事?我一回頭,有兩個人向我跑來,她們狠狠地抱住了我!我叫了起來,原來就是北平日本憲兵隊未抓到的那個林炎,另一個人是烏蘭。林炎是和楊英華在日本商店放爆炸物,出了事,她趁人們慌亂之際,逃了出去。楊被抓住,關在北平鐵獅子胡同的日本憲兵隊。林炎卻馬上逃到了天津,找到烏蘭和大特,連夜到塘沽碼頭登上英輪,逃往香港。他們經(jīng)過許多艱險,輾轉(zhuǎn)到了延安。林炎就是我和王淑源曾經(jīng)去找過的平民小學校校長。與她們同逃的還有一位男士,外號叫“大特”,“大特”就是我們被日本憲兵隊審問的那張照片上的人。正是因為她們出了事,我和王淑源去找她,因而也被捕了。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議呀!這么廣袤的天地,歷經(jīng)了生死的災難之后,怎么又近在咫尺地重逢?我們長時間、長時間地緊緊擁抱著不說話!這就是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抗日的決心,才使我們必然凝聚在這抗日的圣地延安!
于藍在延安。
1939年的春天,春意盎然,我們懷著喜悅的心情被編入一個特殊的大隊,那就是五大隊,它擁有參謀訓練隊、敵工訓練隊、兩個女生隊等。這兩個女生隊住在城北邊延河西岸的小砭溝內(nèi)。我和趙路編在女生一隊,我們的隊長是丁雪松,當時她正和著名作曲家鄭律成同志談戀愛。晚飯后,我們非常愿意走過她的窯洞,因為在那兒可以聽到他們的歌聲。著名的《延安頌》這首歌曲已經(jīng)風靡了整個延安,作曲者正是鄭律成。我們由衷地喜歡隊長丁雪松,認為他倆是美好的一對戀人。日后他們結(jié)成伉儷,經(jīng)過了戰(zhàn)爭和歷史的考驗,始終擁有美滿的家庭。我們的指導員王玨是東北人,個子高高的,經(jīng)常帶著笑容和你說話,令人感到藹然可親。新中國成立后,她先在東北,后來也到北京工作,她始終關注著我們的成長,她的笑容永遠留在我的心中。女生一隊的其他干部和許多同學都給我留下美好而又難忘的印象。
抗大的課程內(nèi)容很豐富易懂,令人感到新鮮而愿意接受。比如: 中國革命近代史、政治經(jīng)濟學、黨的建設……老師們講課都能和中國的革命實際相結(jié)合,在我的記憶中有很多著名的理論家、革命家擔任過我們老師,像徐懋庸就是有名的理論家和作家。后來,在90年代里,我從電影學院老院長鐘敬之處,看到1937年他別妻離家參加革命時的一首詩: “已辦行裝半擔書,背燈何必淚模糊,需知妻子身邊漢,亦是人間一丈夫?!笨梢娦祉巩敃r抗日的壯志豪情了。后來,他們夫妻相聚相離幾經(jīng)坎坷,都未影響這位革命者終生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的意志。
王鶴壽同志(原冶金部長)是我們黨建課(講黨的歷史和黨的建設)的老師,北方人,他總是把黨的基本原則深入淺出地講給我們聽,特別是他有很多實例,像故事一樣吸引著我們。他把革命先烈的事跡編做教材,像李大釗、方志敏等先烈如何慷慨就義,如何英勇犧牲,他都講得娓娓動聽。他也講他自己的監(jiān)獄斗爭生活。我深深敬佩他。當時雖然我并不是一個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但我深深銘記革命的氣節(jié)是每個革命者都應該具有的,就是這種氣節(jié)和精神鑄造了中國共產(chǎn)黨百折不撓的偉大意志。這些都是最初哺育我成長的馬列主義乳汁,對我的一生有著深刻的影響。
延安抗大的生活確實有如校歌所唱: 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我熱愛延安的生活,官兵是平等的,同志們友愛互助,歌詠活動那樣普遍,不論課間、飯后,你都能聽到山谷中傳出嘹亮的歌聲,黃土高原的溝壑之間都住滿了誓死與日寇戰(zhàn)斗的青年,他們的歌聲不時從那里傳出。正如鄭律成作曲、莫耶作詞的《延安頌》中所唱: “啊!延安!你這莊嚴雄偉的古城,到處傳遍了抗戰(zhàn)的歌聲。啊!延安!……熱血在你胸中奔騰,千萬顆青年的心,埋藏著對敵人的仇恨……結(jié)成了堅固的陣線!”這就是延安的寫照!在這樣氣氛中生活的我,怎能不快活不興奮!在舊社會因為幼年喪母,我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來延安后我則是一個充滿熱情、活潑的女青年了!我曾經(jīng)在給當時還遠在大后方(昆明)的哥哥于亞倫的信中寫道: “延安是世界上最艱苦的地方,但延安也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地方!我愛延安!”
“在未開墾的處女地上”
我像一只無憂無慮的小鳥,每天歡笑蹦跳。有一天副指導員丁汾同志找我談話,問我愿不愿意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我十分驚訝,因為我認為共產(chǎn)黨員是特殊材料做成的,絕不會要我這樣什么革命理論也不懂的孩子呀!當然我也十分喜悅,但馬上又想到自己做不到黨的利益高于一切,因為想家,打敗日本鬼子我還要回家。我把自己真實的心里話告給了她。她笑了,說: “打敗了日本鬼子,我們都要回家呀!”我說: “我還怕鐵的紀律。”她說: “什么叫鐵的紀律?就是人們自覺自愿遵守的紀律,因為自覺自愿它就成為鋼鐵一樣的堅強了,并不是什么生硬強迫的紀律?!蔽野胄虐胍傻赝?。她說: “你再想想吧!然后再告給我?!庇质强蓯鄣亩銊⑺匦?,她幫助我認識了黨組織的偉大作用。她說: “凡是愿意為抗日和共產(chǎn)主義的理想去奮斗的人,大家組織在一起形成堅強的力量,不是十全十美的人才能加入組織。你參加組織之后,這個組織還會幫助你不斷提高,這些來延安的人都是為了這個崇高的理想來找黨的?!痹谒膸椭?,我明白了自己可以在黨的組織內(nèi)繼續(xù)鍛煉成長,于是我向丁汾同志表達了自己的愿望。經(jīng)丁汾同志和指導員王玨同志做介紹人,我在1939年2月17日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當時,黨還是處在秘密狀態(tài)。一天夜里,我們分別來到指定的地點悄悄集合,這是校部在山上的一個窯洞,雖然已是夜晚,那里卻聚集了十幾個同學,油燈閃閃,映著墻上一面鮮紅的黨旗,旗的上邊掛著馬恩列斯的像,旗的下邊用毛筆寫著入黨的誓言。我的心跳著,血液在周身激動,我和大家一樣舉起了右手握緊拳頭,跟隨指導員發(fā)出最衷心的莊嚴的誓詞。我永遠記住了這個夜晚和自己的誓詞,在心中一次次地重復這堅定的誓詞。我常說自己是喝延河水、吃延安小米長大的,但,絕不只是這些,更重要的是延安有一種特殊的、博大的思想光輝,這個馬列主義與當時的中國抗日戰(zhàn)爭爭取民族解放這個實際相結(jié)合的革命思想,鼓舞我們?nèi)W習,鼓舞我們?nèi)?zhàn)斗,更鼓舞我們?nèi)プ鲆粋€真正的人。至今我慶幸自己還擁有與保存那些珍貴的觀念。我認為這是我終生的財富。
1938年10月,日軍暫停對國民黨軍隊正面戰(zhàn)場的戰(zhàn)略進攻,以主要力量對付共產(chǎn)黨領導的抗日人民武裝。實際上,國共兩黨合作不久,1938年國民黨就開始制造摩擦,蔣介石派嫡系部隊胡宗南部30萬大軍圍困陜甘寧邊區(qū)。因此,陜甘寧邊區(qū)生活十分困難。據(jù)參訓隊的黃輔忠同志回憶: 1939年2月,毛主席在抗大做報告,分析困難情況后,尖銳地指出: 我們是等著餓死呢?還是把抗大解散呢?餓死是沒有一個贊成的,解散也沒有一個贊成!還是自己動手吧!不僅要把抗大辦下去,辦得更好,還要發(fā)展擴大!(大意)于是毛主席號召“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掀起了全邊區(qū)的大生產(chǎn)運動。我們抗大全體師生參加了這個偉大的運動。
陜北高原的荒山到處皆是,我們女生一隊在不遠的山溝里,掄起镢頭就開荒?;纳绞俏撮_墾的處女地,土質(zhì)堅硬,可以說很硬很硬,而镢頭是很重很重,對我們這些在城市長大的女孩子來說真是困難之極。但是每個同志都是燃燒著青春的熱情,總是你爭我奪地掄起那難以掄動的大镢頭,很多的同志都是自覺自愿地搶著干。坦白地說我深感力不從心,但由于年輕人的好強心,卻也不甘落后,盡管很吃力,不會勞動,形象很不好看,也要拼命去干。一次同班好友穆廉同志(新中國成立后在新疆工作)看我疲憊已極,來奪我手中的镢頭,誰知我還硬撐著不放,在爭奪中她的左手拇指背上被镢頭碰傷,有兩三厘米長的口子,鮮血直流,她疼得直哭,我也嚇得哭了。她手指上的傷痕一直留到現(xiàn)在,成為我們友情永在的標記,盡管兩人都已年過古稀,仍是眷戀不已的好友。
可能是由于女生隊的力量薄弱,很快就把我們女生隊和參訓隊編在一起,共同開荒。參訓隊的同學百分之九十是男生,這樣使開荒的場面十分壯觀,亙古的荒山沸騰起來了。同學們?nèi)迦伺懦梢恍?,齊聲吆喝或是喊著口號一起動作,才能刨起根深的老蒿子和狼牙刺。刨地的聲音很大,震人心肺!在晴麗的天空下,那些揮镢的健壯體魄,透過飛揚如霧的黃土,又朦朧又有力的動作,再加上歡笑和歌聲,確實使人感到了勞動的偉大和青春的魅力!在集體的幫助下,我雖然經(jīng)受了鍛煉,卻沒有真正過了勞動關。
5月份,我們女生隊又都轉(zhuǎn)入延河畔的延安女子大學,這里是百分之百的女學生(在干部中配以少量的男同志)。站崗、放哨、背糧、砍柴都要自己動手。同學們有來自長征的紅軍,也有來自全國的婦女干部,還有剛參加革命的大中學校的學生。7月20日正式開學,毛主席和一些中央委員都參加了成立大會。女大的校園生活十分活潑生動,除了對馬列主義的鉆研學習外,還有歌詠、集體舞、籃球、排球,以及大型團體操等等,每當節(jié)日,文藝生活都十分活躍。例如女大排練的《黃河大合唱》,由學生會副主席兼俱樂部主任丁雪松請來了魯藝的時樂濛、劉熾、陳紫來校指導。以后這個歌詠隊還參加了冼星海同志親自在延安排練和指揮的《黃河大合唱》的演出。話劇《秋瑾》演員陣容強大,擅唱秦腔的夏革非同志扮演秋瑾,像鄧壽雨、路巖(現(xiàn)在都是白發(fā)蒼蒼的離休干部)當時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孩子,她們都擔任重要角色。導演也是魯藝的著名藝術(shù)家,排練十分火熱,十分投入。我則在幕后擔任提詞,也感到十分興奮。這兩大節(jié)目都在延安引起轟動。延安的男女比例據(jù)說是18比1,因此延河畔上的女大這座學校,曾吸引了多少勇士和英雄的矚目。90年代曾有100對金婚、銀婚夫婦和健在的女大師生,共同回首半個世紀前的浪漫生涯,她們和革命一起經(jīng)歷了風風雨雨,但是她們對革命的信念始終如一,愛情也忠貞不渝。據(jù)80年代統(tǒng)計,全國有百名以上的部局級以上婦女干部是女大培養(yǎng)的。她們?yōu)橹袊锩蛬D女解放運動做出了不朽的貢獻,女大確實是中國革命歷史上的一朵艷麗的花葩,永存不謝!她給我和延安的革命人留下了永遠的青春記憶。
第一次登上舞臺
延安的文娛生活是十分活躍的,這些文娛活動總是和革命事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由于年輕和語言(普通話)的優(yōu)勢,我經(jīng)常參加一些文娛活動,在抗大清涼山下,新年的時候就和李葳同志一起演過花鼓對唱(她現(xiàn)在是體委的離休老干部)。她是隊里的文藝活動骨干,參加過救亡演劇隊,是八大隊五隊的歌詠指揮。她挑選我和她對唱花鼓調(diào),我問,她唱答。不久,我們被調(diào)到抗大的五大隊女生一隊,更加活躍了,除了籃球、排球之外,我還被推選演出舞臺劇《郁金香》中的主要角色姐姐??赡苁菫榱思o念“三八”婦女節(jié),內(nèi)容是有關婦女要參加抗日的問題。這不是小節(jié)目,而是一個完整的話劇。當時隊領導請了魯藝的熊塞聲同志來輔導與導演。她來延安前是中國旅行話劇團的演員,在天津演出過,小有名氣。我們十分崇敬她,虛心聽從她的排練,我把她視為自己從事藝術(shù)工作的啟蒙老師。這是我第一次登上舞臺,面對臺下數(shù)以百計的觀眾,我的心咚咚地跳著,好像自己都能聽到這心跳的聲音,我真怕自己演不下去,破壞了整個演出計劃。誰知大幕拉開了,臺下黑黝黝的,安靜極了,好像大家在等待著我們,黑暗中我看不到觀眾的表情,觀眾對我沒有任何干擾。我按照排練的要求,說出自己的臺詞,說著說著,我自己進戲了,好像這些臺詞就是我自己要說的話。由于我們的入戲,臺下更安靜了,似乎和我們有著共同呼吸,我自如了,忘記是在演戲,好像真正在體驗著主人公的感受……戲中演員不多,我們又都沒有上過臺,卻各自努力地共同完成了這場舞臺劇的演出。閉幕了我好像還不明白,怎么會這樣順利地完成了演出任務?但是,我卻感覺到不再害怕演出了!
1939年5月,抗大女生一隊和二隊編到了延安女子大學,我是第三班的學生。這里的文化生活當然更是活躍了,在紀念“一二·九”學生運動四周年的時候,我被選去參加抗大、女大聯(lián)合演出的五幕話劇《先鋒》,作者是史行、顏一煙、劉因等,導演是翟強同志,我則扮演女主角——學運的領袖沙紅(當時就知道這是陸璀同志參加北平“一二·九”學運的經(jīng)歷)。我原來不是演員,什么都不懂。導演一再指導我: 不要軟綿綿的,要站直了,說話要有力量些……我非常敬佩導演,努力克服自己的弱點?!耙欢ぞ拧睍r,陸璀同志從城門下邊隙縫中,英勇地鉆進西直門,打開城門,讓城外的游行隊伍沖進城內(nèi)會合城內(nèi)的同學,才形成了震動全國的學生運動(這個素材,聽說斯諾也曾向全世界報道過)。我雖然沒有參加“一二·九”運動,但是當時報上的消息天天激憤著天津的學生。在12月18日那天,天津?qū)W聯(lián)發(fā)動支援北平同學的示威游行,學校領導一再阻撓,在大學部的姑姑也十分擔心,勸我不要去,但我毅然決然和同學們手挽著手,準備迎接任何危險,隨著游行的隊伍走上了街頭。這些感受我是親身體會過的。作者顏一煙后來回憶排練時說: 當時你沒有負擔,又有生活體驗,進戲快,你是以當年參加游行的激情成功地演出了“沙紅”這個學運領袖。過后,我也曾在顏一煙的文章中看到有關田方對“沙紅”的贊賞: “這是一個十分文靜、善良、質(zhì)樸、天真無邪的女孩子,沒有嬌里嬌氣城市小姐的派頭兒,氣質(zhì)上很接近角色,戲演得很成功?!彼€很興奮地說: “這是個好苗子,我一定建議院方把她調(diào)到魯藝來?!?摘自顏一煙著: 《大海的女兒》)
于藍在延安。
可能就是這個原因,1940年春,魯藝有兩個同志來女大挑選演員,挑選了我和趙路。去,還是不去?當時我已調(diào)到女大高級班學習理論,而教理論的老師是艾思奇同志(《大眾哲學》作者)和陳伯達。他倆都不會講普通話,用濃重的地方語言講課,我一點也聽不懂,產(chǎn)生了對理論學習的畏難情緒。我的思想深處很希望學習理工科,將來可以當一名工程師,而延安在當時沒有這樣的學校。我想先去魯藝“玩”兩年吧!那時對“藝術(shù)”二字毫無理解,只是愿意看戲、看電影,看得十分入迷。一個只把演戲看做是“玩”,對藝術(shù)毫無理解的人,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卻走向了藝術(shù)之門!人們常說“難得糊涂”,我就這樣糊里糊涂地走向藝術(shù)之門。我幸運的是: “難得糊涂”卻確定了自己一生的道路。
走進延安魯藝的大門
1940年3月30日,在延水河畔,我和自己的好友趙路,提著小小的背包告別了女大的同學和校園,沿著河邊無憂無慮地走向十五里地以外的橋兒溝。當時我們的神態(tài)可謂輕松、灑脫,因為就要到自己充滿興趣的魯藝實驗劇團,去投入極神秘而極“好玩”的演員生活了。遠處山溝里果然有一座小橋,橋的西邊就是魯迅藝術(shù)學院的大門,大門的后邊露出了尖尖的教堂頂端。這個場景一下子使我肅穆起來。當時的教堂不再是做禮拜的教堂了,但它卻意味著我從此邁進了一個新的領域,那就是神秘而又陌生的藝術(shù)殿堂。
我怎么敢于來闖這藝術(shù)之宮呢?當時根本沒有考慮,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很有內(nèi)在而久遠的宿因!記得童年時在哈爾濱,父親曾帶著我們看過上海市一個歌舞團在哈的演出。在那之后,每每在夜晚,我將母親唯一一件俄羅斯式的絲披巾,偷偷披在自己的肩上,當著“葡萄仙子”的雙翼,輕聲曼舞仿唱仿跳演給唯一的觀眾——妹妹來觀賞。初中的時候,語文老師介紹我們讀過許多世界名著,像哈代、狄更斯、大小仲馬、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等作家的著作,不管理解多少,我都曾著迷地閱讀。他們筆下的人物和生活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后來在天津,中旅劇團唐槐秋、唐若青父女領銜演出的《茶花女》、《女店主》、《雷雨》等舞臺劇也深深激動過我。進步的電影更是我喜愛的,像電影皇帝金焰、影星王人美、黎莉莉、陳燕燕都是我們中學生的偶像。我們常?;孟胫?,假如世上能有一座穿著藍布旗袍和學生裝的電影廠,沒有金錢、世俗的污染,那我就會投身于它!當時認為這只是夢幻而已,而今天我卻真的穿著布衣和草鞋走進了這藝術(shù)殿堂。神奇夢幻竟變成現(xiàn)實了,真是沒有想到的奇跡!
當我走進魯藝的實驗劇團(它是延安魯迅藝術(shù)文學院戲劇系下屬的實驗劇團),我的啟蒙老師熊塞聲迎接我們。她是我初中時代敬仰的中國旅行劇團演員,我到抗大后參加第一個舞臺劇《郁金香》演出時,她教過我們?nèi)绾闻叛菰拕?,是一個十分熱情可愛的大姐姐(她是東北人,算是我的同鄉(xiāng),后來也是我結(jié)婚的介紹人)。她叫我們放下背包,跟她去看排練。排練的是果戈理的喜劇《婚事》,由干學偉同志(在延安扮演列寧引起轟動的名演員,建國后任電影學院導演系第一任教授)和陳錦清同志(已故,新中國第一所舞蹈學校的創(chuàng)始人)扮演男女主角。導演可能是戲劇系的領導張庚同志。他們好像總是不滿足,一會兒排練,一會兒討論,十分嚴肅,和業(yè)余的排練完全不一樣,真像是在研究什么學術(shù)問題。我有點怕了。熊塞聲坐在我身邊悄聲問: “喜歡嗎?”我并不由衷地點點頭。她卻認真地說: “只是喜歡還不行,這是神圣的事業(yè),我們要把畢生精力獻給舞臺,我們要死在舞臺上!”“神圣”二字我懂,但舞臺怎么能與戰(zhàn)場相比?為什么要死在舞臺上?演戲不是“玩”,是要死在舞臺上!我害怕自己做不到,有些惶惑了。這是藝術(shù)生活的第一課。
在魯藝實驗劇團里,學習空氣十分濃厚。清晨起來有形體鍛煉,王濱同志親自給我們示范仰臥起坐和一些簡單的體操與舞蹈動作,要我們反復練習。王濱同志30年代就是有名氣的電影導演,在延安是第一把手的舞臺導演,他在延安導演的話劇有《日出》、《帶槍的人》等,后來與水華(即張水華)同志聯(lián)合導演電影《白毛女》。上過形體訓練課,還有聲樂課,我的聲樂老師就是女高音歌唱家潘奇同志(后來她成了水華同志的夫人)。我們學的是美聲的發(fā)音法,這樣的發(fā)聲法對我后來念臺詞有極大的幫助。此外我們還可以旁聽全校的藝術(shù)理論和名著選讀,由周揚與周立波兩位專家執(zhí)教。這樣,我得到了較好的文化培訓。戰(zhàn)爭使我失去了正常學習的條件,但是,這里給我補上了,甚至學到更多的知識。
周揚親自為全院師生講授他所翻譯的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美學。周立波則講文學名著。除中國的魯迅、曹雪芹外,給我印象較深的有高爾基、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巴爾扎克、莫泊桑、歌德、托爾斯泰等。這些學習確實提高了我的文學欣賞水平和思想認識。例如: 講到《毀滅》(法捷耶夫著),他把美蒂克的外表美好、感情細致但卻在關鍵時刻缺乏自我犧牲精神和性格粗魯、愛酗酒的木羅式加以對比,使人們對人生的美丑有了較深刻的認識,讓我們?nèi)壅嬲袗坌牡娜?、靈魂美好的人。(周立波同志在解放戰(zhàn)爭中,深入土地改革,寫出了小說《暴風驟雨》,是我最喜歡讀的作品之一。)還有魯藝其他各系,如: 美術(shù)系的作品展覽有木刻、漫畫……音樂系的《生產(chǎn)大合唱》、《黃河大合唱》以及戲劇系、評劇(京劇)團的演出,都像春雨潤物一樣細微無聲地影響我們的成長。有時還產(chǎn)生一些有趣的小故事,例如: 講《安娜·卡列尼娜》時,使得年輕的女同志都入迷了,有的女同志竟也喜歡穿上一身黑色合身的列寧裝,確實顯得苗條婀娜。而那些調(diào)皮的男同志就會戲稱她們?yōu)椤鞍材取?,一時校園內(nèi)著實有幾位“安娜”了。這些都給緊張而艱苦的校園生活增加了許多有趣的色彩。
我常常會回憶起魯藝的校園環(huán)境,它是延安附近唯一一座未被轟炸的教堂。據(jù)說這是20年代里,由西班牙神父營造的建筑,全部是石頭和磚砌成的,有一個可容四五百人的大禮堂,我們戲劇系、音樂系的排練和演出經(jīng)常在這里舉行。教堂的頂端有兩個高入云霄的塔尖,兩個塔尖上各有一個十字架。建國后,在80年代和90年代我兩次回到延安,每次都去了魯藝舊址,看見它至今安然無恙。教堂身后有綠色的山谷,山谷東西兩側(cè),在山岡上打鑿了許多窯洞,上下兩排,錯落有致。這些窯洞里住著我們的教師和院部辦公室。在教堂的院內(nèi)西側(cè),有前后兩大排平頂?shù)氖G,第一排石窯前還有寬敞的籃球、排球場地,毛主席就在這里做過重要的報告。石窯有圓拱式的玻璃窗戶,十分好看,當年是修女或神父的住室,后來則成為戲劇系、音樂系師生學習和生活的場所。文學系在東山,美術(shù)系在西山,他們將兩三個山頭平整為連在一起的小廣場,可以散步、下棋、打球或是開會……很有用場。
校門外有一座小橋,平時橋下無水,而夏季洪水暴發(fā),從山谷中洶涌而至,奔向延河流去。許多男同志身著游泳褲(即三角褲)跳入水中,隨著洪流游向延河,女同志則驚叫不已。洪水當然給農(nóng)民帶來許多損失,但人們經(jīng)過互助,很快渡過困難。而延河會因此得到更多的蓄水度,水位大幅度地升高,清澈碧綠,是天然的大游泳池,吸引了多少男女同志在水中戲游,有功底的游泳健兒(男同志),則從幾丈高的山崖上的大車道邊,縱身跳躍入水,十分壯觀。此時多數(shù)不會游泳的女同志,也在男同志的保護下學習游泳。我也不會游泳,可學習的勁頭很大,自己動手把毛衣裁剪成游泳衣,在我的哥哥于亞倫和他的同學吳夢濱(建國后任新影的攝影師)、邊疆(后在公安戰(zhàn)線工作)、林農(nóng)(《甲午風云》的導演)等同志的保護下,學會了仰游??上е两裎乙仓粫鲇危翢o進步。延河河道蜿蜒,有幾里長,再轉(zhuǎn)過一個山峁,又是一處平緩而又寬寬的水灣。這里是女同志在假日里洗頭、洗澡的好地方。待衣服曬干后,大家才三五成群地哼著抗日歌曲,走回宿舍。
冬天,延河冰封,又是別樣景色。同學們十分珍惜老天爺賞賜的活動舞臺,很多人學會用木板和鐵條裝訂起來,自制冰刀捆綁在棉鞋或是草鞋上,在冰上任意滑跑。這個天然的溜冰場和北平、天津的溜冰場相比,毫不遜色。我的哥哥于亞倫是個滑冰能手,有時還能出色地滑出花樣。魯藝的交際舞會也很熾熱,我記不清是何時興起的,但我曾十分著迷,幾乎只要周末舉行,我都會參加,特別是化裝舞會,我更會在物質(zhì)匱乏的條件下,想方設法使自己很別致地突出出來。1942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后,來到魯藝為我們報告座談會的精神,還參加了我們的舞會??上?,我卻很羞怯,沒敢找他跳舞。這些充滿著抗日青年樂觀主義、浪漫精神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這里的生活豐富多彩,除了這些娛樂,大家也和抗大、女大的師生一樣,都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們除了上山開荒、種地、運柴之外,還在校園的邊邊角角種下了蔬菜,茄子、西紅柿、黃瓜……這些都是佐小米干飯的好菜肴,更是有孩子的媽媽們的小樂園。但是,在最困難時期,我們也只能頓頓去吃發(fā)了芽的麥糊糊和煮萵苣葉,萵苣葉苦澀難以下咽,十分惱人。好在這個困難期不算太久,當我們自己種下蔬菜后,真是豐衣足食,不僅有蔬菜,還可以隔三差五地吃頓肉。
我剛到魯藝的時候,還在教堂見過兩個身著黑衣的老修女。她們雇了兩個長工,為她們耕種菜園,我們吃的萵苣葉子就是這個菜園子里挑揀不要的菜葉子。她們的萵苣賣給誰了,我就不知道了(當時魯藝上下,從領導到學生都吃不到萵苣)。如果有的同志嘴饞了或是淘氣,偷了她們的西紅柿或是黃瓜、蘿卜之類的,她們就會向院領導告狀。記得一次,全院開群眾大會,為了她們的菜園丟了西紅柿,嚴肅地批評了那些調(diào)皮的同學,進行了遵守紀律的教育。日子久了,就見不到她們了。她們搬到哪去了,我們更不得而知,但是,她們確實受到陜甘寧邊區(qū)政府保護,我想一定是安全地、有條件地搬到陜甘寧邊區(qū)以外更遠的地方了。漸漸地我們也把她們忘得干干凈凈了。
這是在緊張、嚴肅、刻苦、虛心的校風中,上課、排練、學習之余,校園生活中的二三事。而這些豐富、生動的魯藝校園生活是那樣深深、深深地留在我的心底!如果大家都來回憶這些趣事,會大有可寫哩!而且可使人們知道延安的生活是多么豐富可愛而令人難忘呀!
我很幸運,到了魯藝不久,就參加了四幕話劇《佃戶》的排練。是劇作家王震之同志的劇作,導演是王濱。男主角是田方,他扮演一個受傷致殘的抗日士兵,扮演佃戶老農(nóng)的是張守維同志(在電影《白毛女》中飾演楊白勞)。還有一些角色也很重要,例如: 青年農(nóng)民扮演者是張成中,農(nóng)民寡婦由李莫愁扮演,佃戶女兒銀子則由我來扮演。劇情我已記不清了,但卻記得排練是十分嚴肅、認真的,演出后,也受到好評。而我的啟蒙老師熊塞聲卻面對著正在化裝的我說: “你們不是在演‘英雄和美人’嗎?”我聽出來了,毫無表揚的意思,卻是批評和諷刺!“英雄”指的是扮演青年農(nóng)民的張成中。我是一個新入團的年輕人,當然不敢反駁,可是心里想,農(nóng)民也有漂亮的姑娘和小伙子呀,化裝漂亮一點有什么不好?這是我當時的真實心態(tài)。但是,她這句話,過后常常在我腦子里閃現(xiàn),知道她不只是說我們化裝如何,而是說這兩個農(nóng)民角色,我們沒演成功。我怎樣才能演好農(nóng)民?這是我日后常常思考的問題。
由于敵后戰(zhàn)爭的激烈,向前方輸送干部比較困難,魯藝提出了努力提高的宗旨。因此,文學、美術(shù)、音樂、戲劇各系都在這方面做了努力,實驗劇團就排練了契訶夫的三個獨幕?。?《求婚》、《蠢貨》、《鐘表匠與女醫(yī)生》。我在《求婚》中扮演一個地主莊園中未出嫁的老處女,范景宇(現(xiàn)在是中國兒童藝術(shù)劇院的著名編導)扮演一位向老處女求婚的地主,老處女的父親則由劉鎮(zhèn)扮演。導演是已故的中國舞蹈學校的創(chuàng)始人陳錦清。劇本的語言幽默、犀利、夸張。范、劉兩位已是優(yōu)秀的老演員,他們都曾在曹禺名劇《日出》中扮演過精彩的角色,范景宇出奇的刻畫了胡四,劉鎮(zhèn)飾演的黃省三感人心肺。這次能與他們一起排練真是一個學習的好機會。在他們的影響下,我對劇中人物與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有了初步認識,了解到一些他們的心態(tài)和形象。在導演的指導下,我大膽地在胸部和腹部加上了棉墊,使人物成為一個肥胖而跋扈的老處女,初步做了人物造型的嘗試。這是我在潛意識中接受不能演“美人”的批評,但是根本談不到在表演上如何得到提高。不過也確立了一個思想,即演員不必只珍惜個人的形象如何,而更重要的是珍視角色的形象。這時還根本談不上什么“性格化”的問題,只是不愿再去演“美人”而已。
初讀史坦尼
這里我想講點戲劇專業(yè)上的學習情況。延安和整個陜甘寧邊區(qū)被國民黨重兵圍困,交通落后不便,書籍的來源可以說困難而又困難,但是延安的人們渴求知識的要求,使他們千方百計努力地去尋找書籍。魯藝實驗劇團是戲劇系的實驗單位,類似今天大學院校中的實驗室,以排演抗戰(zhàn)戲劇及中外名劇來提高藝術(shù)創(chuàng)作水平,為抗日戰(zhàn)爭動員群眾而出力,所以學習空氣十分濃厚。我們劇團經(jīng)常和戲劇系的同學一起學習專業(yè)課,當時戲劇系的主任張庚請了魯藝的天藍、曹葆華教員(其實稱之為教授也不為過,他們都是真正的大知識分子,早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就已有很大影響了)為我們翻譯了《演員的工作》(拉普泊著)、《導演的原則》(李哈瓦著)、《論演員》(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著)等,并將其編輯成《戲劇教程》,由延安的新華書店出版成書,這是大家最重要的課本。1940年水華同志到延安又帶來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自我修養(yǎng)》的前八章及俄文版的后幾章,系章泯同志(原電影學院院長)翻譯。這時戲劇系和劇團形成了濃烈的學習史坦尼氣氛。當時把有關“注意力集中”、“想象”、“情緒的記憶”、“交流”等段落由水華同志講解并帶領大家進行小品練習。記得劇團在做“情緒的記憶”時,我回憶起自己幼年失母,害病時祖母的關懷給了我無限溫暖的許多細節(jié)時我竟哭了起來……那時由于只有“自我修養(yǎng)”的前邊幾章,做法上比較重內(nèi)向,致使有時表演容易離開主要的內(nèi)心動作而去表演情緒。1941年我們劇團結(jié)合學習史坦尼方法,排練了劉因所著四幕話劇《中秋》,由張庚導演。排練前的案頭工作十分細致,每句臺詞都要尋找出“潛臺詞”。戲中沒有安排我的角色,我也十分認真在旁邊記筆記,因為“潛臺詞”可以把我們引進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這是我第一次學習怎樣走進角色內(nèi)心世界的創(chuàng)作方法。演出時我負責服裝工作,可以說也是按照史坦尼精神的要求,努力做到真實。我記得,戲開演后,我把服裝分發(fā)完畢,十分勞累,就在舞臺的樓上(是可以看演出的地方,但我們作為服裝道具間了)小憩起來。過了一陣,我醒過來,臺下十分安靜,我以為散場了,馬上爬起來向觀眾席望去,哎呀,還沒閉幕,只剩下寥寥無幾的觀眾了。戲演到哪兒了?仔細一看只是第四幕的開始。這是為什么?看來戲很不吸引觀眾。那么努力地準備與排練,為什么不受觀眾喜愛與歡迎?后來我明白,因為戲過分沉緩悲傷,缺少動人的戲劇動作,吸引不了觀眾。戲的演出雖然不成功,但我認為仍然是一次極好的學習機會,對戲劇的真實性、思想性、生活氣息……都有極好的探索,接近了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內(nèi)核,是一次不成功但又極寶貴的學習實踐,為我們?nèi)蘸蟮墓ぷ鞔蛳铝藞詫嵉幕A。說到《中秋》的作者劉因,他是魯藝三期戲劇系畢業(yè)的同學,他結(jié)合生活實際和抗日戰(zhàn)爭的需要,寫出的許多作品都是短小精悍,形式活潑,通俗易懂,很受群眾歡迎,因此曾獲得了“青年創(chuàng)作獎”。《中秋》是一出四幕悲劇,它既得到一定肯定,又有明顯的不足。六七月間演出后,他再三懇求,經(jīng)周揚同志特別批準后回到敵后體驗生活,準備三年以后再回院寫作。他在敵后深入基層,立場堅定,平易近人,處處為群眾著想,深受群眾喜愛與贊揚??谷諔?zhàn)爭勝利了,又爆發(fā)了內(nèi)戰(zhàn)。1946年9月,在國民黨進犯中,他帶著一個小分隊遭到敵人包圍與堵?lián)?,為了掩護其他同志撤退,他自己留下,因腳踝受傷,敵人逼近,他用最后一顆子彈對準了自己,壯烈犧牲,再未回到魯藝。他是富有才華、性格內(nèi)向而又深入生活的好作家、好同志。聽到他犧牲的消息我痛惜不已。
“你就這樣當龍?zhí)着芟氯???/h2>
到延安的人,不論從事何種工作,大都懷著一切為了抗日、一切為了革命的純凈心靈,文藝工作者也是這樣,根本不考慮什么名利問題。在劇團里每個人既是演員,也是舞臺工作者,大家從不計較把自己放在什么崗位上。1940年春我到劇團后,很快就演了《佃戶》中的女主角銀子。接著在排練契訶夫的三個獨幕話劇中,我又在《求婚》中扮演老處女,也是獨幕劇中的主角。而在1941年演出《中秋》時,我又擔任了該劇的服裝保管工作,既要從倉庫中找,又要到老鄉(xiāng)家去借,再加整修、保管都是我一個人。工作中我努力做到處處都要有創(chuàng)造性。解放戰(zhàn)爭中我在大連為《血淚仇》管服裝時,還要在半舊的衣衫上用色筆或白粉畫染出汗?jié)n與污斑,做舊、做破,既真實又自然,做好這些活兒也成了我們心中的驕傲。
1941年冬天,劇團里一位老演員安玲同志(只是資格老,其實年齡只有二十幾歲),在反映“皖南事變”的話劇《白占元》中任女主角。當時她剛剛生下一個小寶寶女兒,為了保證當媽媽的正常演出,我則在距禮堂(當時沒有劇場)很遠的一間三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間內(nèi)照看她的孩子。四周沒有人煙,大風呼號,很是怕人。小家伙剛剛滿月,一把屎,一把尿,弄得我手忙腳亂,雖是冬天,還滿頭大汗,連害怕都顧不上了?!栋渍荚愤@個劇目演完,安玲同志才能來喂奶。為了他們能演好戲,我沒感覺任何苦,反而覺得自己還真不簡單。這年年終總結(jié)時,我獲得了獎勵,被選為二等模范還是優(yōu)秀工作者,就記不太清了。
于藍和田方結(jié)婚后在延安魯藝的生活照。
我們平時在校內(nèi)排練,而演出不是在馬列學院禮堂(也稱黨校禮堂),就是在南門外邊區(qū)政府的大禮堂,后來又有一個八路軍大禮堂。這三個地方都離劇團有十幾二十里路,每次演出任務結(jié)束,舞臺上的幕布、布景、道具、汽燈全要卸下來送回劇團。我的丈夫田方,他經(jīng)常演主要角色,也是劇團的主要負責人之一,但他每次都帶頭和年輕的同志們?nèi)ゲ鹦?、打包、裝車,然后總是叫別的同志隨隊先走,他自己押后,趕著馬車回去。這時我當然要留下,他也不拒絕。同志們走了,他把我扶上了車,不讓我走路,原來他已在車上為我留下了一個可以坐的小空隙!十冬臘月,天寒地凍,可能同志們已經(jīng)到了駐地,而這輛老馬破車卻仍在冷風中顛簸。生活雖艱苦,但在苦中充滿了甜美的滋味,特別是在秋夏之際,又是另一番景色,靜悄悄的馬蹄聲伴隨著天空中的月色和閃爍的群星更讓你感到勞動后的收獲,是那樣甜美!
后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魯藝的同學們演出了群眾喜聞樂見的秧歌,鬧起了新秧歌運動。因為我來自大城市,對民間的藝術(shù)一無所知,我就跟在秧歌隊里,做個跑場子的小角色。跑場子,就是帶頭的兩個人(老秧歌中叫傘頭),邊領唱邊領著秧歌隊在隨唱中扭秧歌步,跑出一個大圓場子,把中間空著,然后大家坐在地上,以備小節(jié)目的演出。我和很多同志包括老師、劇團領導都在秧歌隊中;也有的教員只負責舉著標語牌,像著名的音樂指揮李煥之就擔任過這種角色,然后他們站在樂隊的兩旁,形成一個面向觀眾的大扇面。當時熟悉民間藝術(shù)的同志,一下子在延安紅了起來,大家都為他們和“魯藝家”秧歌隊走紅、唱紅而感到高興??墒怯幸惶?,一位從上海來的同志,忽然問我: “于藍,你就這樣甘當‘龍?zhí)住嘏芟氯幔俊蔽艺娴穆牪欢囊馑?,愣愣地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表示不明白。他“笑”著走了。事出突然,所以印象也很深。多少年后,我才明白,他比我年長,又是從十里洋場上海跑到延安,那身上多少烙下了名利觀念的印痕,他不能理解年輕人沒有名利的純凈思想。
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的代表們在一起。
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貴賤,只有分工的不同,我在魯藝的演出中早就形成了這一牢固觀念,對于那些勞動在基層的人民群眾,我更是由衷地熱愛他們。我至今珍惜在革命隊伍里,由革命前輩用烈士鮮血澆灌的思想篇章對我們進行的教育,那是我做人、從藝的起點。這些熏陶使我們的血管里能流淌著與祖國和人民共命運的血液。我們努力要求自己創(chuàng)作人民喜愛的藝術(shù),而不是只愛藝術(shù)中的自己。從起點到漫長的革命戰(zhàn)爭和祖國建設的坎坷歷程,都錘煉著我,燃燒著我。我?guī)е@些深重的感情去理解角色,創(chuàng)造角色,確實使我能獲得角色的真情實感,從而使角色的心和我的心融為一體。甘當“跑龍?zhí)住钡男〗巧矔蔀槿嗣竦难輪T的。我們北影劇團有一個叫封順的老演員,一輩子沒有演過主角,卻演了一百多個小角色。他為了人民電影的藝術(shù)畫廊貢獻出全部生命和創(chuàng)造力。難道他不是一個令人尊敬的藝術(shù)家嗎?!
他們?yōu)槭裁床幌矚g我們的藝術(shù)?
1941年6月22日,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全世界形成了反(德、意、日)法西斯的大同盟,我們準備了支援蘇聯(lián)反法西斯的宣傳,美術(shù)部主辦了7月宣傳展覽,音樂部主辦音樂演奏會。戲劇部則演出了剛由天藍同志翻譯的反法西斯獨幕劇《海濱漁婦》,由水華導演,我和王大化、王家乙等同志擔任主要角色。我扮演的是蘇聯(lián)的少女,從我的年齡到化裝、服裝(有同志設計和制作,用最粗糙而價錢便宜的布料制作),均較好地達到了角色要求。而王大化(延安著名演員,飾演過馬門教授,新秧歌運動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已故人民藝術(shù)家)、王家乙(已故著名電影導演,曾導演《五朵金花》)等更是老演員。這個戲在魯藝的校內(nèi)演出效果很好,尤其是在劇中我唱了兩句簡單的俄羅斯民歌,雖然我的音樂素質(zhì)極低,但教堂內(nèi)的共鳴好,使得聲音十分悅耳美好,也受到贊賞。當7月底,戲、音部組成宣傳隊出發(fā)到安塞、排莊等地進行援蘇反法西斯宣傳時,又加演了一些活報劇,像《傻子打游擊》、《希特勒末路》、《工人之家》、《活捉鬼子》等。沒想到活報劇更受到當?shù)厝罕?有兵工廠的工人和附近農(nóng)民群眾)的熱烈歡迎,而對我們演出的話劇《海濱漁婦》則是反應一般。甚至有的觀眾對我和男主角擁抱很反感,說是“婊子”;對音樂的口琴吹奏也說成為“啃骨頭”;對男低音獨唱(唱的是外國歌曲),也譏諷為牛叫。如果站在居高臨下、指手畫腳的地位來說,則可認為當?shù)氐墓まr(nóng)群眾太“落后”,沒有見過世面,接受不了。而真正為人民群眾演出的文藝家則應很好地反思這是為什么。那次到群眾中演出宣傳的許多節(jié)目,不是那么受到群眾喜愛?,F(xiàn)在當然明白這是脫離了觀眾的實際,但作為我,當時心中真有些灰溜溜的,還一點不知道自己是脫離了群眾,脫離了實際!
后來我又參加了蘇聯(lián)尼·包哥廷寫的革命歷史劇《帶槍的人》的排練。這是三幕十二場的大型話劇(也是魯藝實驗劇團和戲劇系的同學同臺演出)。這次排練極為正規(guī)、嚴肅、認真,學院也投入了極大的關懷和支持,調(diào)動了一切力量。由王濱、水華任導演,干學偉飾列寧,嚴正(中央戲劇學院的教授)飾斯大林,田方飾雪特林(男主角),我的哥哥(五期戲劇系學生)于亞倫飾工人代表契爾卡夫,王家乙飾水兵代表……李麗蓮、張昕、邸力、張平和我以及許多同志都參加了演出。這次從布景、化裝、服裝、道具都下了大力氣并極富有創(chuàng)造性,化裝由美術(shù)教員許珂負責列寧的造型設計,鐘敬之負責斯大林的設計,都極為成功。當干學偉飾演的列寧從斯莫爾尼宮走廊(后景)走向前臺,劇場震驚了,開始一點聲音皆無,后來突然間暴風雨般的掌聲響徹了劇場,列寧的扮演者干學偉成功地飾演了這個偉大的人物,得到了觀眾的認可。田方則是全劇的主人翁,他飾演一個農(nóng)民出身的普通士兵(不是紅軍)。他不想打仗了,想回家買牛種地。當他拿到了一張《土地法令》,在斯莫爾尼宮找茶看到列寧時他不知道是誰,竟問列寧茶在哪。當列寧看到他懷里露出《土地法令》一角時,列寧告訴他白匪正向蘇維埃政權(quán)反撲,“你能放下槍嗎?”雪特林惋惜地回答: “恐怕不行!”列寧肯定了他的看法,說: 不打仗怎么能保衛(wèi)蘇維埃政權(quán)呢!并告訴他放茶的地方,自己走進了辦公室。當雪特林知道這個同他拉家常的人就是列寧時,他又驚又喜,猛然“砰”地一下丟掉了空茶壺,叫著跑著去參加了紅軍。這是全劇一條主線。雪特林的妻子和妹妹均在大富豪家做仆人。我飾演妹妹,張昕飾演他的妻子。戲于1941年12月26日上演,一直演了半個月,獲得了極大的成功。特別是田方飾演的雪特林和干學偉飾演的列寧,轟動了延安。而我的角色創(chuàng)造,應該說平平。因為她是沙俄時代貴族家庭中的女婢,自然和《海濱漁婦》中充滿激情的少女迥然不同。她應該是什么樣的呢?盡管我讀過許多沙俄時代的小說,但是頭腦中仍然沒有具體的形象感,所以始終未演出富有個性的人物。但干學偉和田方的成功,全劇的成功,都給我以極大的歡快感。我認為這出戲既展示了延安魯藝的人才濟濟,又是我們排練大型話劇寶貴的學習實踐。
1942年春天,毛主席發(fā)表了《整頓黨的作風》的報告,連同《改造我們的學習》,整頓學風、黨風、文風,掀起了整風運動。在整風學習中,我們學習了許多歷史文獻,對比了舊民主主義革命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不同之處,使我理解了孫中山先生所領導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之所以失敗的原因,而根據(jù)中國國情的、中國共產(chǎn)黨所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為共產(chǎn)黨的最低綱領)十分正確。黨的最高綱領是為共產(chǎn)主義而奮斗。這時我雖入黨已三年,但此時才是真正自覺自愿地皈依共產(chǎn)主義理想。這個理想當然也和自己所從事的藝術(shù)事業(yè)密不可分,我所從事的文藝事業(yè)正是這個偉大理想的一部分。從這時我才開始理解熊塞聲大姐所說“光喜歡不行,要死在舞臺上”的意義。
在整風精神的鼓舞下,為了紀念七七抗戰(zhàn)五周年,剛從前方歸來的陳荒煤同志和姚時曉、水華等同志合作寫了多幕話劇《糧食》,他自己又寫了獨幕話劇《我們的指揮部》。劇本的素材都是他在前方部隊生活中的親身感受,所以兩個劇本都寫得真切而富有生活氣息。他還請了前方的軍事指揮干部像陳賡、周希漢等將軍來指導排練,演出效果和我們排演《佃戶》與《中秋》時則大不一樣了。由于作者和實際工作者的生活實際、戰(zhàn)斗的實際都給排練注入了生活與真實的血液,確實給劇作增色不少。特別是《我們的指揮部》(王濱導演)在陳賡和周希漢同志的幫助下,第一次讓工農(nóng)紅軍出身的八路軍指揮員(田方飾)與政工人員(王大化飾)登上舞臺,兩位演員熟練的演技加上對八路軍的熱愛,同時又有兩位指揮員在身旁指導,他們既學習又觀察,使他們生龍活虎地把八路軍指揮員的形象第一次成功地展現(xiàn)在舞臺,受到延安觀眾的熱烈歡迎。《糧食》的演出,也有二位司令員介紹斗爭的情況,演出很成功。我在里面扮演了地主家里心地善良、擁護抗日的兒媳,雖然完成了任務,但絕不像田方他們演得那樣真實動人。我因為被熊塞聲大姐批評過演“美人”,這次當然不愿再出現(xiàn)“美人”了。怎么才能把農(nóng)村的婦女也像田方他們那樣演得真實生動呢?我曾企圖加點外形動作,如“左撇子”、“羅圈腿”等,但試著試著我又取消了,逐漸認識到這些外形的動作,解決不了真實人物形象的刻畫。我感到自己好像到了藝術(shù)殿堂的門口,卻不能走進藝術(shù)殿堂,似乎有一個高高的門檻,我邁不進去,一直徘徊在殿堂門前,這時才有點明白愿意死在舞臺上還真不那么容易!也就是說你必須創(chuàng)作出既真實又生動的人物形象,才能真正邁進藝術(shù)的殿堂。
邁進藝術(shù)殿堂門檻的第一步
1942年,在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階段,延安進行了整風學習。作為一個21歲的青年,我自然不懂它的重要意義。但是,學習了毛主席的《改造我們的學習》、《整頓黨的作風》、《反對黨八股》等文章之后,我懂得了一切工作要從客觀實際出發(fā),主觀主義、教條主義、宗派主義都對黨的事業(yè)危害極大。
這一年,毛主席還召開了延安文藝工作座談會,會上他做了重要的講話??上В姨贻p,沒有資格參加這個會議。正在遺憾中,毛主席在會議之后(5月30日)就來到了魯藝,給魯藝的師生吃了“小灶”(當時,毛主席的“講話”尚未公開發(fā)表,院領導周揚同志請他先給魯藝的師生吃點偏飯)。毛主席深入淺出極為生動地把“講話”的精神講給我們,并號召我們要走出“小魯藝”到“大魯藝”中去。之后很多同志深入農(nóng)村,取得一些成績,像文學系孔厥與葛洛寫出的《郝二虎》、《苦人兒》、《父子倆》;1943年的元旦和春節(jié),我們魯藝戲劇系、音樂系的師生們創(chuàng)造性地演出了群眾喜聞樂見的秧歌,如《擁軍花鼓》、《趕驢運鹽》、《兄妹開荒》、《挑花籃》(即《南泥灣》)、《勝利腰鼓》等。經(jīng)過整風和學習文藝座談會的講話,魯藝呈現(xiàn)出生動活潑的創(chuàng)作局面。
1943年,在這紅紅火火的日子里,黨把整風轉(zhuǎn)為審干。7月里國民黨蔣介石、胡宗南又掀起第三次反共高潮。在這個高潮中,康生做了“搶救失足者”的報告,從此陜甘寧邊區(qū)各機關、學校都陷入“搶救運動”之中,魯藝自然不能例外。由于自己對黨的信任,也確信一定有反共分子鉆進了革命隊伍,因此對“反共”分子也就十分警惕。一次我所在的實驗劇團召開“坦白”大會?!疤拱住钡娜司故呛臀彝_演出過的一位同志。在他“坦白”的過程中,坐在我身旁的一位女同志,手臂不斷發(fā)抖。因為我倆坐得很靠近,我馬上就感覺她在顫抖。由于我的忠誠,又由于我的幼稚,認為她一定也有問題,我向黨組織匯報了。當然,我不去匯報,因為“坦白者”的“坦白”,也會使她遭受審查。因為她和“坦白者”是同一團體來到延安的。當然后來他們經(jīng)過甄別都沒有問題??墒俏疫€在奇怪,沒有問題為什么會顫抖?多少年后,我才明白,一定是“坦白者”的瞎編硬造,使她氣憤而顫抖。而我幼稚的匯報,當然會加重她“問題”的“真實性”!
“搶救”越來越深入,不是大會上“坦白”,就是小會里“幫助”。凡是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地下黨員或是靠近黨的知識分子,幾乎都被說成是國民黨的紅旗政策,而成了“搶救”對象。我慶幸自己所在平津一帶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樣的“特務”分子。有一天又召開了大會,會上卻出現(xiàn)了由平津一帶“混進革命隊伍”的“特務”分子,在做“坦白”交代。我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會不會也牽連到我?這時,我發(fā)現(xiàn)劇團審干的領導人朝我走來,我突然心跳起來,臉也熱了起來。他果然走到了我的身邊: “于藍,你過來!”我?guī)缀醪荒茏猿至恕4藭r,他才低聲地說: “現(xiàn)在有問題的人多起來,人手不夠,組織上叫你幫助照看一下××,讓她和你同住,千萬不要讓她發(fā)生意外(防止自殺)?!蔽业男姆帕讼聛?,雖然自己也知道自己沒有問題,不知為什么就有恐慌心理。當時,幾乎大部分人都受到了審查,在這種“特務”包圍的氣氛中,有個別的同志經(jīng)不住逼、供、信而喪失了生活的勇氣,自殺了。但是這些還未能使我認識到“搶救”運動有什么錯誤。
這一年從夏到冬,一邊是“審干”(“搶救”),一邊還要演出,演出的節(jié)目也都是配合有關“搶救”的內(nèi)容,例如: 《張丕模鋤奸》(捉特務的內(nèi)容)、《趙富貴自新》(陜甘寧邊區(qū)的商人,被國民黨強迫加入特務組織,回到邊區(qū)后自新),也有揭露國統(tǒng)區(qū)迫害老百姓的劇目,如《夫妻逃難》。一直到蘇聯(lián)十月革命節(jié)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勝利后,魯藝才有了歡樂的氣氛。
冬季,12月初,魯藝組成有42人參加的魯藝工作團,到綏米專區(qū)進行巡回演出。在四個月的時間里,除了最初的日子仍有“搶救”的陰影外,由于大部分時間和人民群眾同吃同住,和他們生活、創(chuàng)作、演出都在一起,所以每個人的面目都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根據(jù)群眾的生活,我們創(chuàng)作的《減租會》、《慣匪周子山》受到群眾熱烈歡迎。后者還獲得陜甘寧邊區(qū)文藝甲等獎。當我們滿載勝利果實回到延安之后,聽說中央已發(fā)現(xiàn)“搶救”運動中的逼、供、信造成了嚴重的后果,為糾正各種錯誤做法,進行了甄別平反。組織上宣布,除了個別人之外,大部分被“搶救”者都沒有問題。我既高興又糊涂,為什么不久前還說大部分人有問題,現(xiàn)在又說大部分人沒有問題?為此,我曾詢問戲劇部的領導張庚同志,他深思了半天說: “黨經(jīng)過了調(diào)查,甄別大多數(shù)同志是沒有問題……張水華真是好同志,他一點也沒有瞎說,沒有給組織上造成任何困難?!碑斎?,此時我也沒有明白“搶救”運動錯誤的嚴重性,我只知道張水華也經(jīng)過了“搶救”。當時他背著那樣沉重的包袱,在工作,在創(chuàng)作,就是在那個時期他排出了像《張丕模鋤奸》、《趙富貴自新》、《劉二起家》等優(yōu)秀劇目(這些劇目是他和王大化、王家乙等同志共同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且日后我也才知道,他們都是歷經(jīng)了“搶救”這場災難的。90年代,水華同志逝世了,我們?yōu)樗庉嬤z稿,在他的日記中,我發(fā)現(xiàn)了他對這段生活的記憶: ……我白天里,全心全意投入創(chuàng)作,心情很好,我是一個人,而夜間我又要被他們……(指逼、供、信),我是一個鬼……。(大意)他度過了好幾個月的人鬼交叉的生活,還能那樣執(zhí)著地創(chuàng)作出美好的藝術(shù)節(jié)目??吹剿娜沼?,我的眼睛潮濕了,多么純真,多么執(zhí)著!不管遭受怎樣的誤解,還要為革命去工作、去創(chuàng)作!這就是那個時代的人!
整風給我們以極大的學習收獲,我們提高了對馬列主義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認識,可是“搶救”運動卻也給多少同志以巨大的傷害呀!它違背了馬列主義“實事求是”的原則,主觀臆測,偏聽偏信。最后由于毛主席做了總結(jié)和道歉,所有被“搶救”的好同志和我們這些未被“搶救”的好人,又都忠心赤膽地諒解了這次錯誤的運動——“搶救失足者”。但,“逼、供、信”和“打擊一大片”,卻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記,這使我在“文革”的后期,有了比較清醒的頭腦,任你如何誘導,我都能堅定地不去承認自己是什么“分子”!
我們魯藝當時結(jié)合整風學習,批評了自己在辦學中有關門提高、脫離群眾的傾向。當然,在當時的批評中也難免有的地方批評過了頭,事實上把面向群眾的普及與提高結(jié)合起來,才是完美的。毛主席也說群眾不能只欣賞“豆芽菜”也需要提高,這才是辯證的,沒有提高的那些學習與實踐,新中國成立后如何能適應全國人民不同地區(qū)不同層次需要呢?問題是不能脫離實際,不能脫離群眾!
認識是容易的,但做起來卻很困難,直到1943年元旦時,才有張魯、安波、馬可、關鶴童、劉熾、王大化、李波等同志運用秧歌搞出些小節(jié)目,用舊的形式(傘頭領唱的仍是畫著丑化的花臉)填寫新的內(nèi)容,如花鼓、旱船等十分受歡迎。緊接著春節(jié)開展擁軍愛民宣傳,魯藝組成大秧歌隊,總結(jié)了用舊形式化裝演出新內(nèi)容的秧歌劇的不足,將原來丑花臉的化裝改變成新時代的人民形象,把“王小二開荒”改成“兄妹開荒”,把秧歌隊的舊戲裝全部改成頭扎白羊肚毛巾,內(nèi)著紅兜肚,外套天藍色上衣的農(nóng)民裝,隊員們個個颯爽英姿,傘頭也不丑化地畫白鼻子花臉,換成工農(nóng)裝束,手持的道具不再是扇子和傘等等,而是鐮刀斧頭。又把推小車的俗套改成反映陜北風情的“運鹽隊”。秧歌隊每天要為農(nóng)民演出五六場,深受群眾喜愛。群眾奔走相告: “魯藝家”秧歌隊來了!“魯藝家”秧歌隊美匝了(太美了)。周揚同志高興地說,“‘魯藝家’,多親昵的稱呼。過去關門提高自稱專家,群眾并不承認。今天,剛放下架子,做了一點點事,群眾就稱呼你們‘專家’了!專家不專家還看他與群眾結(jié)合不結(jié)合,這頭銜要群眾來封!”(大意)一下子由魯藝的秧歌掀起了新的秧歌運動,群眾的歡迎給大家上了實實在在的一堂課。
于藍在延安禮堂外表演秧歌《挑花藍》。
這一年(1943)的冬天,魯藝的戲、音、文、美四個系的同學們,還有實驗劇團和部分教師組成的魯藝文工團,在秧歌隊的基礎上,再帶一些小節(jié)目準備深入綏德分區(qū)為老鄉(xiāng)演出。出發(fā)前隊里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專門請了下過鄉(xiāng)的同志來做報告。記得那位同志講了三條毛巾的故事。
他講: 我為了飯前洗手能擦得干凈些,就把一條毛巾掛在自己的床頭,留著自己用。我在下邊做到了同吃、同住、同勞動的“三同”,只是這條毛巾希望自己專用。誰知我和農(nóng)民同胞感情、生活都很融洽,所以他們竟然不管我有什么習慣,每天手洗也不洗就用我這毛巾去擦。弄得我沒辦法,又換了一條新的掛在那兒,可是他們并不在意,依然又用這條新毛巾擦了他們的手。在我換到第三條毛巾的時候,他們還是用它擦手。這時我才明白,他們和你已十分融洽,真的不分彼此了,我干什么硬要保留自己的習慣呢!這位同志告訴我們要做好精神準備,農(nóng)民沒有條件講衛(wèi)生,你要和他們打成一片,就要先放棄自己某些習慣……當然,我們決心和農(nóng)民打成一片,所以學習八路軍為他們打掃院子、擔水。因為水少,我們一班七八個人同用一臉盆水來洗臉,女同志則和老大娘或小媳婦同睡一鋪炕,同吃一鍋飯……真正做到了“三同”。但是除了對農(nóng)民的生活習慣有些了解外,自己還沒有感到有什么重大的收獲。一天,在雙谷峪參加一個治安烈士的追悼大會。我和作曲家張魯同志表演打花鼓,歌詞也改填為悼念烈士英勇犧牲的內(nèi)容,裝也化好了,只等著正式開會。這時我在幕后看到民兵們扛著紅纓槍,老鄉(xiāng)們排著隊坐在山崖畔上,會場雖然整齊肅穆,但因沒有開會,所以仍有悄言碎語的聲浪充滿會場。突然間,會場靜下來,大家的目光都掃向人群的背后,我也抬頭望去: 遠處有一老人牽著一頭小毛驢,上面坐著一位婦女,緩緩走向會場。從頭髻上的白色標記來看,這是烈士的妻子,她穿著舊棉衣,腰間系著厚厚的粗毛線織成的腰帶,她沒有哭,沒有喊,卻給人十分悲痛的凝重感。會場靜極了,她那無聲而悲哀的神態(tài),使我感到她既是農(nóng)村婦女,又不同于一般的農(nóng)村婦女。你可以從她的神韻里看出這是悲傷與覺悟的凝結(jié),她悲痛,但是她克制住了。她并不漂亮,可以說很普通,但卻震動著我,她的神韻里透露著真實和自然的美,這美具有引人注目的魅力。不久后在我們排演多場歌劇《周子山》中,她的形象對我的角色創(chuàng)作起了極大的啟迪作用。多少年后,我才體會出: 她的神韻正是她和丈夫在多年的勞動生活中和地下斗爭中所磨煉出來的精神氣質(zhì)。這氣質(zhì)正是演員創(chuàng)造任何一個角色時都應捕捉的東西,有了它才可以達到與角色神似的境界。
《周子山》原名《慣匪周子山》。這出戲的排練,第一次使我懂得真正有了生活的底蘊,才能邁進藝術(shù)殿堂的門檻。這個劇也是我們在邊巡回演出邊進行創(chuàng)作的情況下,根據(jù)土地革命時期一個真人真事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真人原名祝子山,原是中共黨員,由于個人主義的膨脹,貪圖享受,后來受敵人拉攏背叛革命而投敵。在我們攻打敵人部隊時,又把他俘虜過來,并關押在牢內(nèi)。張庚、王大化、水華、馬可、賀敬之等同志聽到這消息,親自到獄中見了這個反面人物,同時還訪問了一些土地革命時期的農(nóng)村干部。劇本寫好了,但是排練卻失敗了。演員把歌詞唱完了,就不知自己該做什么和怎么做。排練中大家感到干巴巴,毫無興味。這是為什么呢?后來張庚、水華等決定把參加過土地革命的一位干部申紅友請來,幫助看看。申紅友不僅參加過土地革命,而且很有點藝術(shù)天才。當他看見飾演紅軍小隊長的劉熾(已故,著名音樂家)穿著紅軍軍裝上場時,申紅友問: “你這上哪去?”答: “到馬家溝。”申說: “那是白區(qū),你怎穿著這身衣服?這樣不是暴露了嗎?”豐富的生活底蘊竟使他成為有才華的“導演”了!他叫劉熾換上老羊皮襖,反穿著,說如果遇到敵人,這樣一趴下,就和羊群中的羊一樣了。由于他的啟發(fā),演員的思想活躍了,劉熾手拿起趕羊鞭,左顧右盼,動作自如可信。當我飾演農(nóng)民共產(chǎn)黨員馬洪志的妻子前去開門時,申紅友止住問: “是誰?是自家人嗎?有暗號嗎?……”這一系列的問,止住了我馬上去開門的單純動作,不由得聽聽是誰,噢!又用心數(shù)了敲門的聲音,明白了是自己人,這才去開門并向飾演馬洪志的王大化示意,“是自家人”!單純的開門和心中有了具體的判斷再去開門,顯然不同。接著馬洪志端著油燈出來了。申紅友又止住他,問: “這時啥時候?”“半夜?!蓖醮蠡卮?。申紅友說: “對著哩,這是深夜,咱農(nóng)村深更半夜有人家點燈嗎?”王大化搖頭表示當然沒有。申接著說: “對呀,你怎么就這樣帶著燈出來了,不怕人家查看?這就要壞事了!”又叫坐在一旁的人快去拿個盛米的斗來,很快盛米的斗找來了。他叫王大化把油燈遮在斗內(nèi),一手舉著斗,一手扶著燈再走來。一下子,這樣短短的開頭,就把農(nóng)村地下黨的生活,真實而生動地再現(xiàn)出來。這樣《周子山》從頭到尾經(jīng)過這位天才“導演”的點撥,戲的面貌馬上不同了,既充滿真實的生活氣息,又再現(xiàn)了土地革命時期農(nóng)民的壯志豪情。我們每個演員根據(jù)自己對綏德、米脂農(nóng)民生活的了解和劇情的發(fā)展,都很好地演繹了各自擔任的角色的任務和性格。我在雙谷峪看到那位烈士妻子的神態(tài),使我找到了角色的氣質(zhì)和動作中的自我感覺,比較成功地塑造出革命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我的戰(zhàn)友孫錚(她新中國成立后在電影學院任表演教師)當時從新四軍歸來,看后十分興奮地說: “你這個人物形象,富有泥土氣息和藝術(shù)魅力,我十分喜歡?!蔽腋艺f全臺每個角色都演得十分成功,就連群眾沖打賀龍寨的幕間戲,每個人物的造型都各自不同,而又都充滿了農(nóng)民的革命激情。戲在綏米一帶演出十分轟動,開春后回到延安還做了匯報演出,并獲得了陜甘寧邊區(qū)文藝甲等獎。
這次的排練實踐,使我懂得了“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這一真諦。真實地生動地反映生活,才能創(chuàng)造出藝術(shù)魅力——美。一切違反生活真實的所謂的“美”,都不是真正的美,也不會為人們所接受。走出了“小魯藝”,投向“大魯藝”,這才是我真正邁進藝術(shù)門檻的第一步。以后,我執(zhí)著地沿著這條路進行創(chuàng)作,不投機,不取巧,不懷任何僥幸心理地走深入生活進行創(chuàng)作的道路,去塑造真實的人物形象,去尋找真實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