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是海濱城市,東北部重要的水利交通樞紐,旅游業(yè)發(fā)展旺盛,周邊幾個小鎮(zhèn)農(nóng)村因為被保護(hù)得好,開發(fā)痕跡淺顯,水域干凈,每年能吸引不少觀光客。整個東北地區(qū)經(jīng)貿(mào)合作的項目出臺時,吸引了多家國內(nèi)外知名企業(yè)。
結(jié)合當(dāng)?shù)丨h(huán)境以及地理位置的優(yōu)勢,在政府的極力倡議推動下,經(jīng)過五年嚴(yán)謹(jǐn)?shù)目疾旌鸵?guī)劃,東澄實業(yè)有限公司聯(lián)合多家企業(yè)決定在此開展928工程,打造新型畜牧產(chǎn)業(yè)基地。
據(jù)說這個基地引進(jìn)了不少海外尖端技術(shù),邀請到許多畜牧業(yè)的專家,對此基地進(jìn)行了全方位的設(shè)計。928工程是東北部迄今為止最大的合作項目,備受政府關(guān)注。
阿慶說得唾沫星子直飛,在猩紅的煙頭下刺溜劃過,又落下了。他抹了把臉,咽著口水說:“陽哥,我……沒,沒噴你臉上吧?”
一群人沒忍住笑出聲來,就在這巴掌大的石頭屋里,面面相覷拍著大腿直笑。
周褚陽來這里三個月了,整天都和這幫來自天南地北的散工們窩在這屋子里,白天在規(guī)劃好的地區(qū)栽電線桿、架設(shè)電路、運貨,晚上在集體宿舍吃大鍋飯,胡天胡地隨便侃。
周褚陽抿著唇輕笑了聲,示意阿慶:“沒事?!闭f完彈了彈煙頭,不抽了。
他走到院子里洗澡,沒一會兒阿慶和陳初跟了出來,一左一右挨著他說話。
“陽哥,再有個十幾天這邊的活就都干完了,你有什么打算?”陳初打開水龍頭,先是兜了口冷水灌進(jìn)嘴巴里。
阿慶也跟著問:“我和陳初都是跟著徐工走的,往哪兒干活都是他給我們找的,你要是沒有打算的話,要不要跟我們一起?”
“你們跟著徐工做多久了?”周褚陽將上衣脫下來,站在樹下一處陰暗的角落里,把毛巾放進(jìn)裝著熱水的桶里攪和了兩下拎出來,擦了擦手臂。這里條件不算太差,但是包工提供的環(huán)境惡劣,想要洗澡只能用冷水沖。
“我十四歲就出來干了,都干七年多了。”阿慶咧嘴笑,看周褚陽的身體,精武結(jié)實沒有一丁點贅肉,像練過的。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干笑兩聲。
“我也差不多,比他大兩歲,但也干七年了?!?/p>
周褚陽抿了抿唇:“童工?”很快又套上上衣。
陳初一聽樂了,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涼得嗓子都潤了:“什么童工、成人工?陽哥你別逗我們了,窮人家哪里有得選?我們那年紀(jì)有活干就不錯了,沒錢念書,也念不會,省得心煩。”
幾個人說了會兒話,最后話題還是轉(zhuǎn)到最初——關(guān)于周褚陽要不要和他們一起走。
他干脆地抬起頭,頭發(fā)濕漉漉地滴著水,從額前滑落到濃眉,聲音也干脆:“不,我有其他打算?!?/p>
說起來陳初和阿慶這么親近周褚陽也是有原因的,剛來A市頭兩天阿慶鬧了肚子,大半夜疼得滿地打滾,那天陳初恰好在工地守夜,沒在石頭屋里,因此阿慶喊了半天也沒人理會。
大集團(tuán)不放心外頭人包攬總活,自然要推薦信得過的工程隊,各家都推薦了,這工程隊自然人多了,事也跟著多了。再加上一個工程里有好幾個包工頭,聚在一起難免會因活多活少而生出嫌隙。而他們又是散工,和正式工有很大區(qū)別,待遇也相差挺大。這工錢又著實不好賺,他們都是窮人家的,拿到薪水都先往家里匯,誰能顧得上給阿慶送醫(yī)院去。
還好周褚陽回來得及時,將阿慶半拖半拉地弄到最近的診所去了,診斷結(jié)果是急性腸胃炎。阿慶在床上躺了幾天,這期間就是陳初和周褚陽兩個人輪流給他送飯,偶爾還守夜。
阿慶感動地說:“一個大男人能有這待遇,真的死而無憾了。”這之后就把周褚陽當(dāng)哥,覺得這個半道插進(jìn)工程隊,和他們都不熟的男人真是仗義。
后面又發(fā)生了一些事,逃不去工地口角和穿小鞋的事,比如給他們增加工作量,又或者故意撞翻他們的飯盒,諸如此類,屢見不鮮。周褚陽跟著他倆揍過對方一個領(lǐng)頭,直接將那人撂在地上爬不起來,又大方地請他們吃過消夜,沒問阿慶提過一句治療費,隨后這革命情誼就深了。
總之阿慶這人單純,陳初雖然老練不失滑頭,但也是鐵打?qū)嵉挠矚鉂h子,他倆都真心服周褚陽,也想跟著他一塊干活,不過被他拒絕了。
“你倆年紀(jì)還小,別跟著我。”就這么一句話,沒有只言片語的解釋,但也算表態(tài)了。陳初和阿慶不敢啰唆,還是跟平日里一樣和他相處。
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是工地后援的重要項目,但非常艱苦,而且吃力不討好,正式工沒人愿意干,只得把這苦力活派給了散工們。好在周褚陽曾經(jīng)接觸過電力工程方面的活,上手也快,和當(dāng)?shù)仉娏Σ块T協(xié)作分工,效率也高。直到對方派來一個美國工程師,只會說兩句中文,一句是“你好”,還有一句是“再見”。
這位工程師主要負(fù)責(zé)電路檢測,必須要同他們交流。起初和他接洽時,阿慶急得不停抓耳撓腮,手舞足蹈地比畫,可表達(dá)和理解兩方總是不盡如人意。隊里有個男人上過初中,會幾句英文,但說到工程方面的專業(yè)術(shù)語就頭疼,因為錯解工程師的意思,還差點讓整個電網(wǎng)崩潰,最后阿慶沒辦法,打電話讓周褚陽來幫忙。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求助周褚陽,他更不知道周褚陽真的能解決問題,那一開口就流利非常的美式發(fā)音,把工程師都震住了。
阿慶聽不懂,卻覺得他非常酷,簡直酷斃了。他穿著一身水藍(lán)色工作服,破球鞋上都是灰,頭發(fā)亂七八糟,對面是夾著公文包、西裝筆挺的工程師,戴著斯文的眼鏡,頭發(fā)定型過,可他的氣勢一點也不輸,仔細(xì)看個頭還比那老外高一些,腰桿也更直。阿慶心底升起了一股無名的自豪感,盯著周褚陽直發(fā)笑,一群男人也跟著笑,總算松了口氣。事后他追著問周褚陽怎么會說英文的,還說得這么好。
周褚陽的回答是跟著其他工程隊出國干過,在那兒待了幾年,就會一些英語了。可是華人在國外不好混,大家都知道,不過也沒再刨根問底。說起跟船出國做散工的一些趣事,各有各的奇葩之處。
阿慶第一次去索馬里時,買了五十包方便面和榨菜,上船的時候還被調(diào)侃土包子,到那兒了才發(fā)現(xiàn)五十包簡直太少了。一伙人哄搶了兩回就沒剩幾包了,簡直后悔當(dāng)初沒多背一麻袋過來。
陳初暈船,上去頭一天就把肚子里那點貨都吐光了,唯一還能咽進(jìn)肚子的就是煙了。他算是個煙鬼,煙癮挺大的,從國內(nèi)過去的時候什么也沒帶,就收拾了幾件衣服和幾條煙,沒幾天就抽得七七八八了。
其他的人聽說船上的員工偷東西很厲害,要么把錢都化成散的縫在衣服里,要么夜里頭頂著鋪蓋坐著睡,天亮了后在一堆人圍著打牌的時候抱著錢睡會兒覺。誰也不是有錢的人,誰也沒把那些紙鈔票不當(dāng)回事。
大家來自五湖四海,胡天侃地笑作一團(tuán)。里面大部分工人都出國接過活,去非洲、東南亞這些地方,勞動力便宜,活卻不少。最后阿慶總結(jié)說:“還是內(nèi)地好,有人情味,還通語言?!?/p>
電力設(shè)施快要弄好的最后幾天,他們被負(fù)責(zé)人領(lǐng)到倉庫外。倉庫里堆放的都是遠(yuǎn)航貨物,電路是臨時搭建的,不太穩(wěn)定,需要重新搭建電網(wǎng),首要之事是栽電線桿。
這邊農(nóng)村環(huán)境很漂亮,有些原始的張力和野勁,讓人來了就渾身都是力氣,而且不想走。
不想走的最直接原因還是女人。
到晌午時間,大伙都歇了下來,周褚陽塞了把錢給陳初,朝他抬了抬下巴,陳初心領(lǐng)神會,高興地跑了,過了一會兒抱著幾瓶水回來。
“陽哥,我剛剛?cè)ツ切≠u部,看到一個姑娘可白可好看了。”陳初抹了把臉上的汗,喘著氣說。
阿慶咧嘴笑:“哪……哪家?”
“喏,就那家,門口搭著綠色帳篷的。哎,我跟陽哥說的,你跑去湊什么熱鬧?”
眼見著阿慶就朝那小賣部跑了過去,四面都是散開的大柏樹,遮陰避涼的好地方。陳初忍不住腹誹,這小子又偷懶。
沒有一會兒,阿慶跑回來攬著陳初的肩說:“陽哥,我也看到了?!惫具艘豢谒?,“真好看,像……像混血,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特有神?!?/p>
“喲嗬,你還知道混血?”
“這我咋不知道,陽哥你也去瞅瞅,真不賴?!?/p>
“你們做什么?”周褚陽抬起頭,眼皮子下面一塊烏青,唇角勾著往上翹,“怕我找不到女朋友?”
“不,不是……哎哎,她出來了!”
烈日下的男人們一溜水看過去,只見不遠(yuǎn)處敞開的玻璃門內(nèi)走出來個女孩,瘦瘦高高的,穿深紅色的吊帶長裙,往綠帳篷下的竹椅上一躺,腿從裙子下伸出來,蹺在石凳上。
動作慢得慵懶,腿白得晃眼。
這邊幾個都咽著口水。
“陽……陽哥,就……就是她,好看不?”
周褚陽眼皮微耷拉著,看不見的瞳孔驟然縮緊,他抿了抿唇,把嘴邊的煙按掉,剩下的半截抄進(jìn)口袋里,重新彎下腰。
還有六根電線桿沒栽。
他戴上手套,拉了把對面干活的阿慶。阿慶努了努嘴,把他的手揮開,又看向右前方。這些男人們,真的是……
周褚陽沒忍住低笑了聲,抬頭就看見遠(yuǎn)處的女人離開了藤椅,朝他們走過來,還有幾步遠(yuǎn)。
這次看清了,從頭到尾。
溫敬站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不動了,目不斜視地盯著面前幾個男人,掃視了一圈后看向周褚陽,她剛抬起腳,肩膀就被人拍了下,回頭見是蕭紫。
“都說等我會兒了,怎么?”蕭紫打量了一圈面前的情形,見不遠(yuǎn)處那幾個傻大個都呆呆地看著她倆,一句話也不說,就是目光赤裸裸的。
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算是明白了,搭著溫敬的肩對她耳朵吹氣:“怎么看著都是憨貨,你有興趣?”
溫敬推了她一把,低罵:“別不正經(jīng)?!?/p>
兩個人笑作一團(tuán),鬧了會兒后,蕭紫對還瞄著她們的那群憨貨說:“你們是徐工隊的吧?我們是東澄實業(yè)的項目負(fù)責(zé)人,給你們送溫暖來了。徐工這邊也跟我說了下你們的情況,大家在這里都不容易,尤其你們隊的,什么雜活都干,還得干得精細(xì),真是不容易。那這樣,晚上我請你們吃飯,算犒勞你們成嗎?”
“東……東澄?是不是我們頂頭的頂頭?”阿慶問。
陳初推了他一下,指著他那樣笑:“你就說是不是大老板得了。”
“哎,我就是這意思?!?/p>
東澄是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實業(yè)財團(tuán),這次的928工程主要就是由他們領(lǐng)頭,只是怎么也沒有想到項目負(fù)責(zé)人會是兩個女人,還來慰問他們!
說話間徐工的電話就打來了,是陳初接的,沒兩句就把電話遞給了周褚陽。他撥開手套,耷拉著眼皮慵懶地瞥了眼蕭紫,隨后又從溫敬面前飄過。
他的聲音帶著絲冒煙的低沉,“嗯”了兩聲,點頭說道:“下午把電線桿都栽了,電路沒問題就成?!?/p>
這話算是答應(yīng)了。
一群憨貨傻笑著瞅她們倆,蕭紫也跟著瞅了他們一陣,忍不住腹誹,隨即招呼了阿慶和另一個大男孩去小賣部搬水和買一些吃的,兩個人搬了四箱礦泉水?dāng)R在路牙子旁。
“隨便喝,都算我的,不夠再去小賣部搬?!笔捵险f。
“好嘞……”阿慶摸了摸后腦勺,憨笑著答應(yīng)下來,后面這幾個也都有動力了,跟著周褚陽去栽電線桿。
溫敬在樹蔭下站了會兒,覺得沒意思了又走回去,躺到竹椅上和蕭紫說話。
“對接和投資簽約儀式都過去小半年了,那么多人力物力都投進(jìn)去了,個別零散工程已經(jīng)開工,可現(xiàn)在正式的總動工文書遲遲不下是什么意思?”她認(rèn)真地看著手指甲,咬著唇撕指甲蓋旁邊的死皮,一會兒的工夫,少掉一小塊皮,指甲上都是血了。
蕭紫思量了會兒,從兜里甩出包面紙扔她懷里。
“我也看出這事里面的不對勁了,不單純是動工文書的問題。工程隊這么多人都供在這里,每天的開銷數(shù)目就很驚人了,上面還一直不給個準(zhǔn)信,說什么設(shè)計方案太復(fù)雜,工程師和監(jiān)工都要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xùn),涉及工程項目的所有人員都要仔細(xì)核對……都是托詞,擺明是在拖時間?!彼撓赂吒嗔巳嗄_,“再這么下去不是個事,東澄是最大投資方,會有什么問題連我們都不能告知?其他幾個投資方估計也正著急呢,裴西天天打電話給我……”
“安和集團(tuán)的項目經(jīng)理,那個混血小白臉?”
“你也是小白臉呀,瞧瞧,還說別人呢,不就是給你獻(xiàn)了兩回殷勤,你根本不理會那個嘛。人家沒辦法,電話只好打到我這里了。安和是外企,上頭有好些老外盯著,每分鐘都是流水一樣嘩啦啦的錢,耽擱這么些天,效率低下,可把他給拖苦了,小白臉都憔悴了?!?/p>
“從現(xiàn)在開始,別再接他的電話?!?/p>
說是來送溫暖,其實是就地勘察。
東澄來兩個上頭的人,也好給當(dāng)?shù)卣┘右恍毫?,誰料相關(guān)人員卻一再推托,到現(xiàn)在連和領(lǐng)導(dǎo)正式見一面的機會都沒給她們。
溫敬不在意地擦干凈手指上的血:“我哥的意思是靜觀其變,再等一等?!?/p>
“好?!笔捵嫌终f起收購的細(xì)節(jié),想了會兒頓覺索然無味,八字沒一撇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再看一眼旁邊這位,已經(jīng)閉起眼睛睡午覺了。
她哭笑不得:“溫總,你也真是心寬?!?/p>
溫敬跟著打趣她:“蕭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p>
“沒你這氣概,喝水不?我進(jìn)去給你拿。”說話間,她又看向那些散工。天氣熱,已經(jīng)有好幾個男人都脫了上衣,就這么赤膊露背,在大太陽底下干活。那么長的水泥電線桿,兩個人一抬就頂?shù)窖g。
“你說徐工底下這支隊也是挺怪的,全都是大小伙,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看著沒一個年紀(jì)有咱倆大的,而且一個比一個憨。”她亂看了一陣,咂咂嘴,“真羨慕他們,年輕有力?!?/p>
溫敬被她擾得心煩意亂,睜開眼睛瞪著她:“你剛剛不是說都是憨貨?”
“我太久沒吃葷了?!笔捵衔剜狡鸺t唇。
溫敬整個人都崩潰了,拿起地上的空瓶朝她扔過去:“等把這兒的問題解決了,帶你去我哥那兒邀功。”
“好啊?!笔捵系贸训匦Γ职颜陉杺阏{(diào)整了下,遮住底下白花花的人。
她大二拿到公費獎學(xué)金去紐約留學(xué),機緣巧合認(rèn)識了溫敬,最開始沒想過會和那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小姐成為朋友,誰知最后兩人竟然形影不離,相交這樣深。
畢業(yè)后,溫敬回國搞了個東澄的子公司,從她哥手上接一些活,蕭紫作為副手,幫著一起接過幾個大項目,兩個人踏踏實實地努力打拼,到如今也算小有成就。
照理說像溫敬這樣的家世,根本沒必要出來打拼,女人做生意本就不容易,更何況還是在東北這邊。要說她這么拼純粹是為了圖錢,那溫敬呢?
很明顯溫敬不缺錢,那她到底圖什么?
“有一個?!?/p>
“嗯?”
蕭紫走進(jìn)小賣部拿水,聽見悶悶的一聲又伸出頭來。
“那個。”溫敬的眼睛瞟過去,又輕又慢,“年紀(jì)在二十八到三十三之間,比我倆都大?!?/p>
“怎么看出來的?”
沒聽到回應(yīng),蕭紫抬頭看去,只見溫敬雙手托在腦后,眼睛微微張開,含笑看著某處。
跟著那眼神看明白了——女人活在世上這么拼,除了圖錢,還能圖什么?
男人唄。
蕭紫在鎮(zhèn)上的一家飯店里開了兩個包廂,隔著條走廊相對著。溫敬踩著樓梯上去,走到拐角處看到幾個身影,清一色都是赤膊,只除了邊上那個。軍綠色的汗衫濕漉漉地貼著后背,隱隱約約勾勒出精瘦的腰線,卻還是沒有脫下上衣。一整個下午都沒有,就套著那滴水的汗衫不為所動地站在烈日下,曬得臉上全是水珠,棱角分明,倒是更帥了。
溫敬不在意地勾了勾唇,又返回樓下的柜臺,把飲料換成了冰鎮(zhèn)的啤酒。重新走上樓時剛好撞見公司里的一個前臺小妹,貼著墻瞄著對門的包廂,看見她了也不躲,捂著嘴輕笑,把她拉到一邊說:“溫總,你們從哪兒找的工人???”
“怎么?”
那小妹瞄著某個地方,笑得激情蕩漾的:“真是夠帥的?!?/p>
她隱約察覺到什么,從死角的位置走出來,整個人亮堂堂地往門口一站,里面或倒或站的男人們,一邊趕緊把肩上的衣服都扯下來往頭上套,一邊憨笑著和她打招呼。
她客氣地朝他們微笑,隨后又看向那里面唯一沒有什么動作的男人,抿著唇問:“看上人家了?”
“不,也不是。”小妹認(rèn)真地想了想說,“就是覺得他帥得不像工人?!?/p>
“這是什么比喻?!彼鶎γ娴陌鼛呷ィ锩娴娜俗匀痪投嗔?,看見她招呼了聲“溫總”,然后又各忙各的去。
窗戶邊還開了桌牌,蕭紫手氣不錯,坐下半個多小時就贏了不少錢。溫敬看了眼時間,和服務(wù)生交流了兩句,又照例問了問其他合資方這幾天的情況。
這一次從公司帶了八個人過來,一直都住在鎮(zhèn)上,以為最多一個星期就能開工,沒想到一直拖到今天,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撥一部分人回總部等消息。
蕭紫心情好,晚飯時和部門經(jīng)理喝了不少酒,又碰上村里之前和他們打太極的一撥人,就作為代表去喝了一圈,卻遲遲沒有回來。溫敬等了會兒又打發(fā)部門經(jīng)理出去找她,結(jié)果一開門就看見她大咧咧地坐在那一堆男人中間,正在和阿慶拼酒。
這一看誰能罷休?部門經(jīng)理趕緊吆喝了幾個小伙子一起躥到對面包廂去,信誓旦旦地說不能丟了蕭總的臉。這邊的姑娘們也是好奇,跟著一塊玩,于是都跑去湊熱鬧了。
溫敬一個人在位置上坐了會兒,然后也跟著走了進(jìn)去。
不算很大的包廂,容納二十幾個人顯得有些擁擠。人群分成了兩撥,一撥圍著阿慶和蕭紫在套酒瓶,底下送上來的三箱冰鎮(zhèn)啤酒都開了,沒見幾瓶整的。另一撥就是隊里幾個男人,在角落里喝著悶酒,沒有參與進(jìn)去,卻也時不時地觀望下鬧局。
陳初見溫敬站在門口,紅艷艷的裙子飄蕩在視線里,讓人口干舌燥的,他從椅子上跳過去,把她引進(jìn)角落的位置上,中間隔著周褚陽和她說“謝謝”。
溫敬輕笑:“不用,這一片的電路也是臨時出了問題,給你們加重任務(wù)了?!彼榱搜垡恢背聊哪腥耍胍骄渴裁?,于是問道,“六月份左右你們是在江蘇那邊嗎?”
陳初搖搖頭:“沒,我們年初就跟著徐工來這邊了,這大半年一直在這一帶活動?!?/p>
“哦?!彼唤?jīng)心地抿著唇,眼底忽然玩味起來。
周褚陽直起身,拎著酒瓶往杯子里倒了杯酒,悶不吭聲地灌下去。陳初看看他,又看看另一頭艷麗的女人,敏感地察覺到什么,于是很識趣地掉過頭鉆進(jìn)了拼酒圈子里。他這一走,后面幾個男人都莫名其妙地?fù)Q了陣地,一會兒的工夫,桌子邊就剩他們倆了。
溫敬把手?jǐn)傇跓艄庀驴粗讣祝戳藭河植桓市牡剞D(zhuǎn)向他:“我們以前見過?大概三個多月前在江蘇中部小城禹王九子軒的小樹林里,你還記得嗎?”
周褚陽面無表情地說:“我沒去過江蘇。”
“這么說的話,那我一定是見鬼了。”她輕聲笑了笑,“我那天被幾個男人灌了許多酒,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到那林子去的。不過現(xiàn)在想起來,還真是覺得后怕,我好像記得當(dāng)時在那里遇見了一個男人,蕭紫來接我的時候卻說一個人都沒有。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見了鬼?”
“也許?!彼麘?yīng)付了句。
怪力亂神,信則有,不信則無。
溫敬轉(zhuǎn)移話題:“你來這邊多久了?”
“兩個月左右,怎么?”周褚陽開始掏煙。
“沒怎么,隨口問問。”
周褚陽微微瞇眼,吐出一口煙:“928工程出問題了嗎?”
“為什么這么說?”
“工程隊駐扎在這里,每天卻只做一些零散的活,白白浪費人力資源,不知道你們在搞什么?!?/p>
“這個工程要做溫室培育,會用到一些特別的技術(shù),許多技術(shù)員還在做最后的數(shù)據(jù)核對。再加上建筑圖紙比較復(fù)雜,工程師需要那些包工頭能熟悉每個細(xì)節(jié),這樣開工才能穩(wěn)妥?!彼槐菊?jīng)地解釋,說完愣住,她為什么要同他解釋?
“那到底還要多久,你不著急嗎?”
溫敬繼續(xù)打太極:“你是散工,工程項目頂多就分點零頭給你們,賺不了多少錢,關(guān)心這個問題做什么?”
“賺不了多少也是錢,電力設(shè)施快弄完了,耗在這里總不是個事,看起來你是真的不著急?!彼钗豢跓?,白霧暈染眉眼,模糊了輪廓和眼神。
溫敬被他那一眼攪和得暈乎乎的,把面前的酒都喝光了。那邊拼酒的圈子也都散了,有人在門口叫她,部門經(jīng)理傳喚了聲,因為酒氣上涌這一聲喊得鏗鏘有力,于是鬧得很歡的包廂一下子安靜下來,紛紛循著聲音看向溫敬,她卻還是懶洋洋地瞄著身邊的男人,那眼神說不出有多郁悶。
蕭紫喝得醉醺醺的,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身邊的人不明就里跟著笑,溫敬朝他們揮了揮手,然后拎著裙擺走了出去。
門口叫她的是一位村干部,這人是她哥以前一個客戶的朋友,也是經(jīng)過多手關(guān)系才聯(lián)系上的,是這邊政府的人。他剛剛來這兒吃飯的時候和溫敬照過面,也是看自己那幫人都散去了才找了個時機來見她。
“928是國家重點項目,起先所有人都很重視,最初招商引資的時候經(jīng)過了重重篩選,走到這一步也不是上頭愿意看到的,但就目前的情況來說,進(jìn)行下去的可能性不大,我看你們還是盡快解約吧。”
他們找了個僻靜無人的地方說話,開場白很客套,溫敬沒買賬。
那人表現(xiàn)得非常局促和不耐煩,左右觀察后迅速地說:“再詳細(xì)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隱約聽說是合作方出現(xiàn)了問題,目的不純。我個人認(rèn)為,928項目將會被暫時冷凍,所有投資方都會被上面調(diào)查。所以別蹚這渾水了,盡快解約,跳出這個復(fù)雜的情形,將來還有機會再做的?!?/p>
“除去東澄還有七個資方,你的意思是其中之一想從928項目里面牟取什么?”
“我不清楚,別再問我。”
溫敬點點頭,沒有再為難這個人,放他走了。她在樹蔭下站了會兒,沒再回飯店,打了個電話給蕭紫,很快就有車來接她。
她上車之后發(fā)郵件給部門經(jīng)理,讓他帶著底下的人都回去,留兩個人給她和蕭紫善后。部門經(jīng)理動作很快,趕緊訂了機票,第二天一幫人都走了。
溫敬還是慢悠悠地坐在小賣部門口的帳篷下曬太陽,這是蕭紫的小叔家中。小叔常年獨居,無子無女。年底時她們兩人找不到休假的地方,就來這里小住過一段時間,順帶陪小叔消遣時光。這里的環(huán)境很好,大家的作息習(xí)慣也很穩(wěn)定,她嘗試了一段慢節(jié)奏的生活之后,覺得還不錯,于是在多個經(jīng)貿(mào)合作項目中挑中了928工程,誰知會遇見這樣的情況。
到下午的時候開始變天,悶雷響了幾聲后,天色徹底暗沉下來。溫敬卻拿了把傘,也沒和在屋里打盹的蕭紫說,就一個人走了出去。她沿著山間的小道走了會兒,然后來到不遠(yuǎn)處的一個工地。
幾個男人蹲在墻根下抽煙,土墻下滋滋地冒著熱氣,阿慶擼著袖子鉆在水龍頭下洗臉,一抬頭就看見不遠(yuǎn)處的溫敬,張著嘴喊了聲:“溫……溫總。”
其他人聽到聲音也跟著看過去,溫敬勾唇笑著朝他們走過來,毫無意外地看到跨坐在門檻上的周褚陽,身邊蹲著陳初。他好似沒有看見溫敬,正往周褚陽懷里塞煙。
“這多少錢?”周褚陽沒有起伏的聲音問。
“二十二?!标惓趺竽X勺,又把煙往他懷里按了下,“陽哥,你就收著吧。”
周褚陽沒說話,微微抬起眼皮子看了眼走到面前的女人,很快又垂下眼。陳初總算注意到她,猛地一站對溫敬說:“溫總,你怎么來了?是不是又有活給我們干?”
項目不落實,工程不開始,一大堆工人都滯留在這里,供電設(shè)備也都完善了,沒誰不閑得慌。而且他們這支小分隊,顯然在這次建筑工程里處于作用不大的位置,頂多將來留下來幾個懂電路的,隨時搭把手。
溫敬看了眼滿懷期待的陳初,眼神瞄了瞄,旁邊幾個男人也都一副撞見好事的模樣,于是她腦袋里冒出個想法:“那個小賣部后院的墻要倒了,你們給幫著修一下吧,算私活,我給你們雙倍工資?!?/p>
陳初高興地應(yīng)了聲,又問:“有材料嗎?”
她啞然:“什么材料?”
幾個男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于是都把目光轉(zhuǎn)向周褚陽。后者很快看了眼天色,然后說:“我和你去買材料,錢算你的。活明天再干,這天要下雨了?!闭f完也不等溫敬答應(yīng),他拆開煙從里面抽出了一根放進(jìn)口袋里,剩下的都朝陳初扔過去,從他身邊走過時按著他的肩膀笑了起來,“以后別買這么貴的煙了,省點錢寄給家里?!?/p>
這是屬于大男人爽快的笑,毫無雜念,笑起來時眉眼彎彎的,長長的睫毛掃下來,遮住黑亮有力的瞳孔。這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孔,在此刻露出最簡單純粹的笑。
溫敬沒看過他這模樣,心里堵住了一般,不知是什么滋味,總之不是很暢快。她跟上周褚陽的步子,兩個人沿著墻根往鎮(zhèn)上走去,一路上彼此都很沉默。
快到鎮(zhèn)中心時,她不知在想什么走了神,忽然胳膊被人擰住猛地一扯,巨大的力道將她甩在馬路牙子上,晃神的片刻間,她看到一輛電動三輪飛快地朝她剛剛站著的位置飛馳過去。
周褚陽雙手抄在口袋里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凝眉問道:“受傷了嗎?”
溫敬沒吭聲,仔細(xì)檢查了下全身,發(fā)現(xiàn)腳腕被不知名的東西割破了,流了血也沒有多疼,倒是胳膊有一塊疼得她暈乎乎的,回想起他剛剛那動作,又快又猛,幾乎是把她整個人都拎了起來,又有所保留地將她扔在相對安全的地帶。
她咬著唇看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緩慢地說:“謝謝你。”
周褚陽無所謂地點頭,剛想說沒什么事就繼續(xù)去買材料,溫敬卻打斷了他。她看起來并沒有什么大恙,卻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一股勁,朝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使出來。
“周褚陽,你活得真實點吧。”
悶雷轟轟炸響了天際,就這么瞬間的工夫,豆大的雨點砸下來,一會兒就把兩人都澆得濕漉漉的。
“什么意思?”
“直覺,你不真實。”
周褚陽似笑非笑:“我哪里不真實?我有血有肉,會笑會說話,每天跟他們一塊吃飯,同出同進(jìn),哪里不真實,你說說看?!?/p>
“你對我說謊?!彼钗豢跉猓ǜ蓛裟樕系挠晁?。
周褚陽沒吭聲。
“三個月前在江蘇,我遇見的那個男人就是你!蕭紫說,有人打電話給她,卻一直不說話,事后找手機也沒找到,我不信鬼神,所以那天晚上一定是有人在?!彼p笑,聲音同那晚一樣清透,“小樹林里沒有監(jiān)控,但是石獅那兒有。之前禹王墓穴被盜,警察在石獅后安裝了監(jiān)控,我在監(jiān)控里看到了你的臉。你離開的時間,是凌晨三點十九分?!?/p>
他記不太清楚時間了,囁嚅:“那又怎樣?”
“你為什么不承認(rèn)見過我?”她問。
“我忘記了?!?/p>
“你說你三個月前不在江蘇,是說謊,不是忘記。”她將事實剝離,打贏勝仗一般,將他堵得啞口無言。
周褚陽一直沒動,就這么深藏不露地看著她,眼睛黑黢黢的,看不出喜怒。最后他將手從口袋里面拿出來,又將她從地上拽起來,低聲說了句:“我拿了你的手機,要還嗎?不要還的話,以后就別管我?!?/p>
“那你承認(rèn)了嗎,小偷?”
周褚陽仿佛被噎住一般,仔細(xì)琢磨她剛剛的話,有些不悅。但到底是自己理虧,他沒辯解,算是默認(rèn)了溫敬強加在他頭上的“小偷”頭銜。
溫敬始終注意著他臉上的微表情:“你繼續(xù)裝?!?/p>
她沒再追著問下去,抿著唇輕笑,在下著大雨的小鎮(zhèn)上旁若無人地笑著,紅色的裙擺被風(fēng)吹出了褶皺,勾勒出她骨感消瘦的身體。
她微微瞇著眼,往周褚陽身邊走近了兩步,抬著下巴輕飄飄地說:“好,我不管你?!?/p>
誰愛管他,她只管自己樂意。
西格夫里·薩松寫過一句詩,原話是:“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余光中將其翻譯為:心有猛虎,細(xì)嗅薔薇。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穴居著一只猛虎,只是在虎穴之外仍有薔薇叢生。老虎也會有細(xì)嗅薔薇的時刻,忙碌而遠(yuǎn)大的雄心也會被溫柔和美麗折服,停下腳步,安然欣賞自然賜予她的美好、生活給予她的泰然。
人性都有陽剛和陰柔兩面,只是強弱略有不同。
有的人心原是虎穴,穴口的薔薇免不了猛虎踐踏;有的人心原是花園,園中的猛虎不免被那一片香潮醉倒。
然而踏碎了的薔薇猶能盛開,醉倒了的猛虎有時醒來。
男女博弈,便如猛虎進(jìn)園,嬌花入穴。是擒是俘,就要看誰能更勝一籌了。
溫敬跟著前面那個男人的腳步,在雨中肆意地笑。她把濕漉漉的頭發(fā)捧到頭頂上,任由唰唰的水沖到眼睫上。周褚陽一回頭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紅裙?jié)裆?,那個被鮮艷色彩包裹的女人消瘦而性感。
她在雨中大笑,姿態(tài)宛若馴虎之人。
他輕輕抿了抿唇,眼睛斜睨著她,那里面深了又淺,藏著笑和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