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富蘭克林自傳 作者:(美)本杰明·富蘭克林


[第一部](1)

一七七一年寫于特懷福德(2)圣阿薩夫主教家

親愛的兒子(3),

對于獲取祖先的軼聞趣事,哪怕是一星半點,我向來都是樂此不疲的。咱倆在英國的時候,我在親屬的孑遺中間周旋打聽,為達到目的風(fēng)塵仆仆,多方奔走,當(dāng)時的情景恐怕你還記憶猶新吧。(4)眼下我想,如若了解一下我的生平景況(其中很多你并不熟悉),興許會同樣對你的脾胃吧;再說,我目前在鄉(xiāng)下閑居,指望過一個禮拜無人打擾的清靜日子,于是我坐下把這些大事小情一一給你寫了下來。何況,我這么做還有別的一些誘因。我生于貧寒之家,長于無名之戶,如今不僅家境富裕,在世界上還小有名氣,還有,我一輩子福星高照,我為人處世的種種手段,托上帝之福,取得了立竿見影的功效,對于這些,我的子孫后代也許愿意了解了解,因為他們或許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些對他們的境遇也同樣適用,因此也宜于效仿。那份福氣,每當(dāng)我進行反思時,使我有時情不自禁地要說,如果有人提議由我選擇,我毫無異議,愿意從頭再活一遍,只不過還得要求作家們享有的那種權(quán)益:出第二版時可以把第一版上面的某些差錯予以修正。除了修正錯誤,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把其中的一些兇事險情改得叫別人覺得更順心一點,即使此舉遭到拒絕,我還是愿意接受這個提議。不過,既然再活一遍沒有指望,只好退而求其次,最像再活一遍的事情似乎就是對這一生的一種反思了;要使這種反思盡可能地經(jīng)久不衰,那就是訴諸筆墨。談起自己,談起自己當(dāng)年的壯舉,老年人自然喜歡喋喋不休,我也在所難免。有的人出于對老人的尊敬,覺得只好硬著頭皮聽一聽,但我的絮叨卻不會使他們生厭,因為這番話可以讀,也可以不讀,那全隨他們的意愿。最后(我還是先承認為妙,因為矢口否認也沒人會信),也許我會大大地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其實,我很少聽見或看到我可以毫不虛夸地說之類的開場白,可緊接著就是虛頭巴腦的東西。人大多不喜歡他人愛慕虛榮,而自己的那顆虛榮心再大也安之若素,然而我無論在哪里遇到虛榮,總是以禮相待,因為我相信,虛榮對于愛慕者也好,對于他周圍的人也好,往往都是有益無害的:因此,在很多情況下,如果有人將自己的虛榮當(dāng)作人生的慰藉之一而感謝上帝,那也不足為怪。

說到感謝上帝,我想滿心謙恭地供認我提及的已經(jīng)過上的幸福生活全是上帝的恩賜,他開恩給我指點我所運用的手段,并取得了立竿見影的功效。對于這一點我深信不疑,所以我雖然不可認定,卻可以期望同樣的恩佑仍會賞賜予我,使我那幸福得以延續(xù),或者使我能經(jīng)得起致命的逆境的打擊,因為別人遭受過的這種打擊我也可能遭受,我將來的命運怎樣只有上帝知道:哪怕是苦難,他也有權(quán)賜予我們。

我的一位伯父(他同樣有搜集家族軼事的愛好)有次交給我一些筆記,給我提供了有關(guān)咱家祖先的一些詳細情況。我從這些筆記中得知,這個家族在北安普敦郡的??祟D(5)村居住了三百年,以前還有多久,他就不得而知了(也許從富蘭克林這個名稱被他們用作姓氏的時候開始,當(dāng)時全國人都在取姓,在此之前,富林克林(6)是一種平民階層的稱號)(7);家族擁有大約三十英畝完全保有的地產(chǎn),兼營打鐵生意,這是一個家傳行業(yè),一直傳到伯父為止,長子總要學(xué)這門手藝,干這一行當(dāng)?shù)摹N业牟负透赣H都遵守這個家規(guī)讓長子打鐵。我查閱??祟D的戶籍簿時,發(fā)現(xiàn)只有一五五五年以來的出生、婚姻、喪葬的記錄,那個堂區(qū)沒有保存此前任何時段的戶籍登記。從那本戶籍冊上我發(fā)現(xiàn),我的直系祖先往上連推五代,都是幼子,我則是幼子的幼子了。

我的祖父托馬斯生于一五九八年,一直住在??祟D,直到年事過高不能料理事務(wù),才搬到牛津郡班伯里鎮(zhèn)他兒子約翰家里居住。約翰是個染匠,我父親跟著他當(dāng)學(xué)徒。我的祖父最后在那里去世,并在當(dāng)?shù)匕苍?。一七五八年我們瞻仰過他的墓碑。他的長子托馬斯住在埃克頓的老宅子里,最后把它留給了獨生女兒。女兒的丈夫姓費舍爾,威靈堡人,后來他們把宅子賣給了一位伊斯臺德先生,現(xiàn)在此人是那里的領(lǐng)主。祖父有四個兒子長大成人,他們是托馬斯、約翰、本杰明和喬賽亞。由于眼下資料不在手頭(8),我只好盡我所能給你描述一下他們的情況,如果那些材料在我離家期間沒有丟失,你會在其中找到更多詳盡的記載。托馬斯跟他父親學(xué)打鐵,但聰明伶俐,堂區(qū)的大紳士帕默先生便鼓勵他求學(xué)上進(他的兄弟都得到過同樣的鼓勵),后來具備了做法律文秘工作的資格,成了該郡中的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是該郡或北安普敦鎮(zhèn)和他那個村子一切公益事業(yè)的主要推動者,這方面的事例我們在??祟D聽到的不在少數(shù),所以他受到當(dāng)時的哈利法克斯勛爵的高度關(guān)注和大力資助。他于舊歷的一七〇二年一月六日去世,正好是四年后我出生的日子。(9)我們是從??祟D的幾位老者那里聽到有關(guān)他的生平和性格的描述的,我記得你聽了以后感觸良深,覺得非同尋常,因為這些情況跟你所知道的我的情況非常相似,如果他是在我出生的同一天去世的,你說人們也許以為是靈魂轉(zhuǎn)世呢。

約翰學(xué)了染匠的手藝,我想是染毛料的。本杰明學(xué)的則是染絲綢的手藝,是在倫敦當(dāng)?shù)膶W(xué)徒。他聰明能干,我一直把他牢記在心頭,因為我小的時候,他到波士頓來找我父親,在我家住了好幾年。他活到很大年紀。他的孫子塞繆爾·富蘭克林現(xiàn)在還住在波士頓。他留下了兩卷四開本的詩稿,是寫給親友的即興的短小篇什。下面是他送給我的一首樣章。(10)他自創(chuàng)了一種速記法,還教過我,由于從來沒有實際運用,現(xiàn)在我忘得一干二凈了。我的名字就是隨這位伯父取的,因為他和我父親感情特別深。他非常虔誠,每逢優(yōu)秀的宣教士布道,他都要前去聆聽,并用他的速記法將它記下,所以綴編起來的布道文可謂卷帙浩繁。他也很熱衷政治,就他的地位而言,也許熱衷得未免過了頭。前不久,我在倫敦得到了一個他匯總的集子,收編的是從一六四一年到一七一七年涉及公眾事務(wù)的全部重要政論小冊子。從編號來看,好多卷已經(jīng)缺失,但現(xiàn)存的仍有八卷對開本的,二十四卷四開本和八開本的。一位舊書商人碰見了這些小冊子,由于我有時候從他手里買書,所以認識我,便把它們拿給我看??礃幼邮遣溉ッ乐薜臅r候把它們留在這里的,這已經(jīng)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書的頁邊空白處有他做的很多批注。

我們這個卑微的家族很早就加入了宗教改革;在瑪麗女王(11)統(tǒng)治期間繼續(xù)信仰新教,那時候由于他們激烈反對老教,有時就有禍患之危。他們有一部英文《圣經(jīng)》(12),為了把它安安全全地藏起來,它被打開,用幾條帶子網(wǎng)在一把榫接木凳座板底下的框子里頭。我的高祖父給家人誦讀時,便把凳子倒過來四條腿朝上,擱在膝頭翻閱帶子下面的書頁。還要有一個孩子在門口望風(fēng),如果看見教會法廳的傳令官來了,馬上就來報告。遇到這種情況,凳子又往下一翻,四條腿站在那里,這時候《圣經(jīng)》又像先前一樣藏在座板底下了。這件軼事我是從本杰明伯伯那里聽說的。全家人一直信奉英國國教直到查理二世王朝行將結(jié)束(13),當(dāng)時有些牧師在北安普敦郡召集秘密宗教會議,因不信國教而被驅(qū)逐,本杰明和喬賽亞追隨他們,終身矢忠。家中其余的人則仍然信奉國教。

我父親喬賽亞老早就結(jié)了婚,大約在一六八二年(14)帶著老婆和三個孩子到了新英格蘭。由于秘密宗教集會被法律明文禁止,而且屢遭搗亂,這就導(dǎo)致了他的熟人中的一些重要人物移居該地。我父親被說服,同意隨他們一同前往。在那里他和元配夫人又生了四個孩子,跟繼配又生了十個,總共十七個。我記得有一次其中的十三個圍著餐桌吃飯,他們后來都長大成人,結(jié)婚成家了。我是最小的兒子,出生在新英格蘭的波士頓,底下還有兩個妹妹。

我母親是繼室,名叫阿拜婭·福爾杰,是彼得·福爾杰的女兒。彼得·福爾杰屬于新英格蘭的第一批移民??祁D·馬瑟(15)在他的新英格蘭教會史(書名為《美洲基督教大全》)中滿懷敬意地提到了他,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稱他是一位虔誠而又博學(xué)的英國人。我聽說他寫過各種各樣的即興小詩,不過只印行過其中的一首,好多年前我還看見過。該詩寫于一六七五年,是寫給當(dāng)時當(dāng)?shù)卣块T有關(guān)人士的,反映了時風(fēng)和人氣,樸素?zé)o華。它倡導(dǎo)良心自由,聲援受迫害的浸禮會、貴格會和其他教派;他把對印第安人戰(zhàn)爭和臨降到這個地區(qū)的其他災(zāi)難都歸因于這種迫害,是上帝的一連串審判,要懲罰這種滔天大罪;還呼吁廢止那些嚴刑峻法。我覺得全詩寫得平易得體,雄渾奔放。我還記得最后的六行結(jié)尾句,不過那節(jié)詩的前兩行我已經(jīng)忘了,大意是他的批評出于善意,所以愿意公開作者的姓名,

因為做一名誹謗之徒,

我可從心底里恨之入骨。

我眼下就是舍奔鎮(zhèn)(16)的住戶。

在此把姓名向你公布,

彼得·福爾杰,就這么稱呼。

做你的摯友,無意冒瀆。

我的幾個哥哥都當(dāng)學(xué)徒,干著不同的行當(dāng)。我父親有意把我這第十個兒子當(dāng)作什一稅奉送給教會當(dāng)差,所以八歲那年,就讓我上了文法學(xué)校。我從小就聰明好學(xué)(讀書認字時年齡肯定很小,因為我就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不會讀書),父親的朋友們一致認為我肯定能成為一名優(yōu)秀學(xué)者,這樣便更加堅定了他的目標。本杰明伯伯也舉雙手贊同,并且提出如果我愿意學(xué)他那套速記法,他就把他的好多卷速記布道文全部送給我,我想就權(quán)當(dāng)提供的一筆資本吧。不過我在文法學(xué)校上了還不到一年,盡管在此期間我從班級里的中等生一步一步上升到尖子生,而且提前跳到二年級,以便當(dāng)年年底升入三年級。然而這時候,我父親考慮到有一大家子人要養(yǎng)活,大學(xué)教育的花費他可提供不起,況且,很多上過大學(xué)的人后來的日子很清苦,我聽見他給他的朋友說出了這些理由,于是他一改初衷把我從文法學(xué)校轉(zhuǎn)到一所寫算學(xué)校。這所學(xué)校是由當(dāng)時的一位名人喬治·布勞內(nèi)爾操辦的,總的來說,他辦學(xué)非常成功,而且采用的是循循善誘、春風(fēng)化雨式的教學(xué)方法。在他手下,我很快習(xí)得了一筆好字,但算術(shù)不行,而且沒有什么起色。

十歲的時候,我被領(lǐng)回家?guī)透赣H做事情,也就是制造蠟燭和肥皂。他學(xué)的并不是這門手藝,但來到新英格蘭以后,發(fā)現(xiàn)染匠這一行當(dāng)不怎么需要,養(yǎng)活不了一家人,所以就改了行。于是他就叫我剪剪燭芯,澆澆蘸模,灌灌燭模,看看店面,跑跑腿,打打雜什么的。我不喜歡這個行當(dāng),一心想到海上闖蕩;但我父親堅決反對;不過,由于在水邊居住,我常在水里進進出出,熟習(xí)水性,老早就學(xué)會了游泳、劃船。跟別的孩子坐上小船或獨木舟時,一般都由我駕駛,尤其遇到難關(guān)時,更是當(dāng)仁不讓;在別的場合,我一般也是孩子王,有時候也會把他們帶進窘境,我想舉一個例子,因為它突顯出早年的一種公益精神,盡管當(dāng)時這種做法未必合適。水磨池的一邊與鹽堿灘相連,漲潮的時候,我們常站在灘邊捉魚。踩久了,灘地便成了爛泥湯。我提議在那里建造一個碼頭,好讓我們有地方站,我還領(lǐng)著哥兒們看了一堆石頭,那本來是準備在鹽堿灘上修座新房子用的,可正好符合我們的需要。于是天臨黑工人們一走,我動員了幾個小兄弟,來了個螞蟻大搬家,兩三個人抬一塊,把石頭統(tǒng)統(tǒng)搬走,建起了我們的小碼頭。第二天一早,工人們發(fā)現(xiàn)石頭不見了,大為驚訝;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石頭筑成了我們的小碼頭;他們便追查石頭是誰搬走的;自然我們誰也跑不了,無一例外都被告到家長那里;于是被各自的父親狠狠收拾了一頓;雖然我口口聲聲說這項工作如何有用,但我父親說不誠實有何用,說得我心服口服。

我想你也許愿意了解一些我父親的體貌和性格特點吧。他體格健美,中等身材,比例勻稱,結(jié)實有力。他心靈手巧,畫兒畫得不錯,還懂一點音樂,嗓子清亮悅耳。有時候,忙了一天之后,到了晚上,他用小提琴拉著圣歌的調(diào)子,和著曲調(diào)唱著歌兒,真是動聽極了。他還有一種機械天賦,間或使用一下別的手藝的工具,也是得心應(yīng)手,駕輕就熟。然而他的不同凡響卻表現(xiàn)在對一些需要慎重處理的問題,無論是私事還是公事,他都能達到透徹的理解,做出可靠的判斷。他確實沒有擔(dān)任過公職,他子女多,要管教,日子緊,要拼搏,所以只好一心撲在生意上,不過,我清楚地記得,隔三岔五總有一些頭面人物登門拜訪,專門征求他對該鎮(zhèn)或他從屬的教堂事務(wù)的意見,并且對他的判斷和建議表現(xiàn)出極大的尊重。平頭百姓遇到什么困難,也常來找他出出主意,雙方有什么事情爭執(zhí)不下,總要請他出面評評理。只要做得到,他總喜歡邀請某個明達的朋友或鄰居來他家吃飯交談,他總是注意引起某種巧妙或有用的話頭,啟迪他的孩子們的思想。這么一來,他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生活行為中善良、正義和謹慎之類的表現(xiàn)上,自然就不大留心桌子上的飯菜色香味如何,入時不入時,合口不合口之類的問題了;所以我從小到大,對這類事情不管不顧,擺在面前的無論是佳肴還是糟糠,我都無所謂;由于對這類事情不上心,所以時至今日,如果吃過飯才一兩個鐘頭,有人問我吃了些什么,我很難說得上來。這種習(xí)慣在旅行時倒使我占了便宜,因為我的同伴養(yǎng)成了挑食的習(xí)慣,一旦不對胃口心情就非常郁悶。

我母親同樣也體質(zhì)很好。她哺育了自己生的十個子女。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除了他們因病去世外,我不知道此前他們還得過什么病。父親享年八十九,母親八十五。他們合葬在波士頓。幾年前我在他們的墓前立了一塊大理石碑,碑文如下:

喬賽亞·富蘭克林

暨夫人阿拜婭

安葬于此。

二人結(jié)縭相伴

五十五載。

既無家傳亦無功名,

但賴孜孜勞作,

又蒙上帝恩佑,

眾口之家才得以

安適度日;

二老養(yǎng)育女子一十三人,

孫子孫女七人,

傳為佳話。

瞻仰者應(yīng)從中

獲取教益,勤奮敬業(yè),

篤信上帝。

先考虔誠謹慎,

先妣謙和忠貞。

幼子

謹立此碑

恪盡孝道以志紀念。

先考喬·富一六五五年生,一七四四年卒,享年八十有九

先妣阿·富一六六七年生,一七五二年卒,享年八十有五

我這樣絮叨枝蔓,看來已經(jīng)老了。過去我寫東西可是很講究章法的。不過私下聚會不必像官場舞會那樣衣冠楚楚。也許這只不過是隨便一些而已。

還是言歸正傳吧。就這樣我跟著父親一連干了兩年,一直干到十二歲,我哥哥約翰(17)學(xué)的倒是這門手藝,可他離開父親,結(jié)了婚,到羅得島自力更生去了。顯而易見,我注定要頂他的缺,當(dāng)一名蠟燭制造匠了??晌胰匀徊粣鄹蛇@一行,父親挺擔(dān)心,要是他不給我找一個順心一點的行當(dāng),我可能會鬧翻,跑到海上去闖蕩,他的另一個兒子喬賽亞離家出走,搞得他萬分苦惱。于是他有時候帶我出去遛遛彎兒,看看木工、泥瓦工、車工、銅工是怎么樣干活的,這樣他就可以看出我的愛好來,好想辦法替我把這種愛好固定在陸地上的某個行當(dāng)上。從此以后,觀察優(yōu)秀工匠操弄自己的工具可成了我的一件賞心樂事;我從中獲益匪淺,一生一世都受用不盡,如果一時找不到工匠,我就能自己在家里干點零碎活兒;每當(dāng)心里產(chǎn)生做做實驗的鮮活熱望時,我也能組裝一些實驗用的小機器。我父親最后選定了刀具匠的行當(dāng),本杰明伯伯的兒子塞繆爾在倫敦學(xué)的就是這門手藝,這時候剛好在波士頓開業(yè),于是就打發(fā)我試著跟他學(xué)一段時間的手藝。誰曾想他要向我收取學(xué)費,這一下可惹惱了我父親,于是又把我領(lǐng)回了家。

我自小就喜歡讀書,手里有點零錢,總要拿去買書。由于喜歡《天路歷程》,我的第一批收藏就是約翰·班揚(18)的文集,是一些分卷的小本子。后來我又把它們賣了,好湊夠錢買R.伯頓(19)的《歷史文集》;這些都是從小商小販手里買到的小本子書,價格便宜,總共有四五十本。我父親藏書不多,大都是一些論戰(zhàn)性的神學(xué)著作,大部分我都看過了,我一直感到惋惜的是,在我求知若渴的時候,卻見不到更加適合的書,因為我已經(jīng)鐵了心不當(dāng)牧師了。普魯塔克(20)的《名人傳》倒是有,里面的東西我可是百讀不厭,我現(xiàn)在仍然認為,這些時間花得極有價值。還有一本笛福的書,叫作《論計劃》,另外一本是馬瑟博士的書,叫作《論行善》,后面這兩本書扭轉(zhuǎn)了我的思想,從而影響了我未來生活的一些重大事件。(21)

由于我嗜書成癖,終于使我父親決定讓我做一名印刷工,盡管他已經(jīng)有一個兒子(詹姆斯)從事那種行當(dāng)。一七一七年,我哥哥從英國回來,帶來了一臺印刷機和一套鉛字,在波士頓開辦了自己的印刷所。我喜歡這個職業(yè)遠遠勝過喜歡父親的職業(yè),但仍然渴望去海上闖蕩。為了預(yù)防那種愛好所產(chǎn)生的可怕后果,我父親迫不及待地讓我在我哥哥手下當(dāng)學(xué)徒。我頂了一個階段的牛,最后還是被說服了,簽了契約,當(dāng)時我才十二歲。(22)我的學(xué)徒必須當(dāng)?shù)蕉粴q才能出師,只有最后一年才能拿到短工的日薪。沒用多久,我的手藝就大有長進,成了哥哥的得力助手。這時候,我已經(jīng)能接觸到一些更好的書了。由于認識了幾個書商的學(xué)徒,我有時候就能借到一本小書,我看書非常小心,很快就能干干凈凈地歸還。書要是晚上借的,第二天一早必須歸還,以免被以為丟失或缺貨,我往往在自己的屋子里開夜車趕著讀。過了些日子,有一位精明的生意人(23)由于經(jīng)常光顧印刷所,注意到了我,他藏書頗豐,便邀請我到他的圖書室去,好心借給我一些我愛看的書。這時候我對詩歌非常癡迷,還作過幾首小玩意兒呢。我哥哥認為這也許可以派上用場,所以就對我大加鼓勵,還鼓動我作了兩首應(yīng)景歌謠。一首叫《燈塔悲劇》,說的是沃思萊克船長和他的兩個女兒溺水身亡的經(jīng)過;另一首是一支水手歌謠,講的是捉拿提奇或“黑胡子”海盜的故事。(24)這兩首詩都是蹩腳貨,是用倫敦文丐歌謠體寫的,印出來以后他叫我拿到鎮(zhèn)上去賣。第一首詩銷路好得出奇,因為寫的是新近發(fā)生的事情,引起過不小的轟動。這一下我顯得躊躇滿志??晌腋赣H卻給我潑了一瓢冷水,他對我的做法大加嘲諷,告訴我作詩的一般都是窮酸文丐;這樣當(dāng)詩人一事就算免了,即便當(dāng)上了,十之八九也是個蹩腳詩人。不過,我這一輩子,寫散文給我派上了大用場,而且是催我進取的主要手段,我要告訴你處在那種境地,我是怎么習(xí)得這方面的一點雕蟲小技的。

鎮(zhèn)上還有一位愛讀書的小伙子,名叫約翰·柯林斯,我們倆關(guān)系特鐵。有時候我們也打口水仗,我們倆都好爭辯,一心想把對方駁倒。對了,這種好爭辯的稟性容易演化成一種惡習(xí),因為反駁必然要將這種惡習(xí)付諸實踐,結(jié)果惹得一起的人常常感到極不痛快,因為這樣一來,除了把交談攪黃,在本來可以建立友誼的地方,反而產(chǎn)生了厭惡,甚至敵意。我之所以染上這種惡習(xí),是因為讀了父親的宗教辯論書籍的緣故。此后我注意到,除了律師、大學(xué)教師,以及在愛丁堡受過教育的形形色色的人物(25),明達之士不大有人染上這種惡習(xí)。有一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和柯林斯爭論起了這個問題:女性應(yīng)不應(yīng)當(dāng)接受做學(xué)問的教育,她們的鉆研能力又怎么樣。他的看法是沒有必要,她們天生就不是做學(xué)問的料。我的意見剛好相反,也許有點另立山頭、掀起論爭的意思吧。他天生能言善辯,又嫻于辭令,我認為,有時候他駁倒我,與其說靠過硬的道理,不如說憑流利的口才。分手的時候,問題仍然沒有解決,一時又見不上面,于是我坐下來把自己的論據(jù)付之筆墨,謄清之后,給他寄了過去。他回信答復(fù),我又寫信回駁。這樣一來二去,交換了三四封信,我父親碰巧發(fā)現(xiàn)了我的文稿,并看了一遍。他沒有管討論的問題,只是趁機給我談了談文筆,說盡管就拼寫和標點的正確(我把它歸功于印刷所)而言(26),我比對手強,但在文筆的優(yōu)雅、章法的嚴謹、表達的明晰方面差了一大截,并且一一舉例印證,讓我心服口服。我發(fā)現(xiàn)他的話十分公正,從此以后就更加注意文筆,下定決心努力改進。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我偶然看到了一卷零散的《旁觀者》(27)。是第三卷。以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份報紙。我把它買來,反反復(fù)復(fù)讀了好多遍,真是愛不釋手。我認為文筆優(yōu)美,并希望能夠模仿得了。有了這種意圖,我便選了幾篇文章,寫出每個句子的要旨,先擱置幾天,然后不看書,試著用到手的貼切的字眼詳盡地表達每個要旨,爭取像原來表現(xiàn)的一樣充分,從而再現(xiàn)原文。

然后我把自己寫的《旁觀者》與原文加以比對,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一些錯誤,便予以糾正。我發(fā)現(xiàn)自己詞匯貧乏,或者做不到招之即來,運用自如,我認為要是我堅持寫詩,這些缺欠就可以避免,因為為了合律協(xié)韻就不斷需要用意思相同、長短不一、聲音多變的詞,這就會逼著我為這些變化而苦苦搜索,而且也會讓我把那些變化牢記心頭,最后使我完全將它掌握。于是我找了幾個故事,把它們改寫成詩歌。過上一段時間,等我把原來的散文忘在腦后時,我又把詩歌還原成散文。有的時候,我還把我寫的要旨打亂,過幾個禮拜,再努力將它們排列成最佳的順序,然后造成完整的句子,再聯(lián)句成篇。這樣做可以教會我理順思緒的章法。隨后我把自己的作文與原文比較,發(fā)現(xiàn)了不少錯誤,再一一修正;有時候我也沾沾自喜,因為在某些意義不大的細節(jié)上,我有幸對原文的章法或語言有所改進,這就鼓足了我的信心,認為有朝一日我會成為一名說得過去的英語作家,對于這一點我可是雄心勃勃的。

無論讀書還是做練習(xí),時間只能定在晚上,下班后或早上上班前,要么就是禮拜天。一到禮拜天,我總想方設(shè)法一個人待在印刷所里,盡量逃避到教堂做例行的禮拜,而在父親管教下時,他總是逼著我去:不過我確實認為這是一項職責(zé);但對我而言,只是擠不出時間去履行而已。

大約十六歲的時候,我碰到一本倡導(dǎo)素食的書,是一個姓特賴恩(28)的人寫的。我決定吃素。我哥哥尚未結(jié)婚,所以不理家務(wù),他本人和學(xué)徒們都在別人家搭伙。我不吃葷造成了一種不便,常常因為這種怪癖而飽受奚落。我學(xué)會了特賴恩給自己做飯菜的辦法,如煮土豆呀,燜米飯呀,熬玉米粥呀,另外還有幾樣飯菜,于是向哥哥提出,如果他肯把每周給我繳的伙食費給我一半,我可以自己起火。他立馬同意了,很快我又發(fā)現(xiàn)我還可以把他給我的飯錢再省出一半來。這就成了一筆我買書的額外資金:我在這里面還得到了一個好處。哥哥和其余的人離開印刷所吃飯去了,我一個人在那里,隨便吃一點東西(往往只不過是一塊餅干,或者一片面包,一把葡萄干或者從糕點鋪買來的一張果餡餅再加一杯水),在他們回來之前,剩下的時間我就可以學(xué)習(xí),于是我的學(xué)習(xí)大有長進,因為飲食節(jié)制可以使人頭腦更清楚,領(lǐng)悟更敏捷。我因為算術(shù)不行曾在某個場合當(dāng)眾丟丑,上學(xué)時兩次沒有學(xué)過關(guān),現(xiàn)在我找到了科克爾(29)算術(shù)書輕松愉快地從頭到尾自學(xué)了一遍。我也讀了賽勒和斯特梅的航海書(30),學(xué)到了里面一星半點兒的幾何學(xué),但對于這門科學(xué)再也沒有往下深鉆。大約這個時候,我還讀了洛克的《人類理解論》和羅亞爾港的先生們的《思維的藝術(shù)》。(31)

就在我一門心思地改進語言的時候,我碰見了一本英語語法(我想是格林伍德寫的)(32),書的末尾有兩篇關(guān)于修辭藝術(shù)和邏輯學(xué)的簡介,后者的末尾有一個蘇格拉底辯論法的實例。不久,我找到了色諾芬的《回憶蘇格拉底》(33),其中不乏這種方法的例證。我對這種辯論方法著了迷,便采用了它,丟棄了我那一套貿(mào)然反駁和武斷論證的做法,拿出一副不恥下問和滿腹疑團的樣子。也就在那個時段,由于閱讀沙夫茨伯里和柯林斯(34),我對我們的宗教教義中很多觀點都產(chǎn)生了真正的懷疑,我發(fā)現(xiàn)這種方法既能使自己萬無一失,又能將我用這種方法反駁的對手引入窘境,因此樂不可支,便繼續(xù)實踐,逐漸駕輕就熟,得心應(yīng)手,誘使對手,甚至是學(xué)識淵博的對手,步步退讓,因為這種后果他們是預(yù)見不到的,還讓對手陷入困境不能自拔,就這樣取得了我自己和我的理由常常不應(yīng)取得的勝利。

這種方法我連續(xù)使用了幾年,漸漸就棄而不用了,僅僅保留了用謙虛謹慎的話表達自己看法的習(xí)慣,每當(dāng)提出可能有爭議的觀點時,我從來不用“肯定地”、“無疑地”,或別的使一種意見有武斷氣息的字眼;而寧可說,我心想,我恐怕一件事情是如此這般,由于某種理由,在我看來,或我倒認為它如何如何,或者我想象事情如何如何,或者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事情就是這樣。當(dāng)我需要反反復(fù)復(fù)堅持自己的見解并說服人們相信我時不時地鼓動宣傳的措施時,我相信這種習(xí)慣對我好處極大。由于交談的主要目的是提供信息或者獲取信息,使人心悅或使人信服,所以我希望善意明達之人不要以武斷自負的方式說話,而使行善的力量減弱,原因是用這種方式往往使人反感,容易造成對立,使我們??空Z言達到的這些目的——即提供或獲取信息或者提供或獲取快樂——一一泡湯:因為如果你要提供信息,在你提出自己的見解時,一種武斷教條的態(tài)度可能招致反駁,也阻礙了坦誠的關(guān)注。要是你希望從別人的知識中獲取信息和改進,同時又堅決用目前的觀點來表達自己,那么謙虛明達之士由于不愛爭辯,也許就聽之任之,讓你堅持錯誤,不思悔改好了;如果采取這種態(tài)度,你就很難指望讓聽你講話的人心悅,誠服,達成你所期望的共識。蒲柏的話很有見地,

教人時要讓人覺得你不是在教他,

人所不知的事情你就說他是忘啦,(35)

進而又勸告我們,

與其言之鑿鑿,不如故顯怯懦(36)

他可以與下面這行詩配對,但他卻與另外一行相配,我認為有欠妥帖:

因為謙遜薄弱就是見識薄弱。

你要問何以見得有欠妥帖,我只好重復(fù)那兩行了。

不遜的言辭不容開脫;

因為謙遜薄弱就是見識薄弱。(37)

那么見識薄弱(在這里一個人竟然不幸到見識薄弱的程度)不就是為他謙遜薄弱做的某種辯解嗎?這兩行詩這樣一改豈不是更加精當(dāng)嗎?

不遜的言辭只容這樣的開脫:

謙虛薄弱就是見識薄弱。

不過是否如此,我當(dāng)聽候更加高明的判斷。

一七二〇年或者一七二一年,我哥哥開始印行一份報紙。這是在美洲問世的第二家報紙,名字叫《新英格蘭報》。此前僅有的一家是《波士頓新聞通訊》(38)。我記得他的一些朋友勸他不要干辦報這種事,因為不可能辦成功,他們認為在美洲有一家報紙就已經(jīng)足夠了。到一七七一年這會兒,至少不下二十五家了。但他還是照辦不誤,先排字,后印刷,然后就派我背著報紙走街串巷送到訂戶手里去。他的朋友里有幾個腦子很靈光,他們給報紙寫點小文章自娛自樂,這些東西給報紙贏得了聲譽,需求增加;這幾位文士也常常光顧印刷所,聽見他們談笑風(fēng)生,講他們的報紙如何深受贊許,我也大受鼓舞,躍躍欲試,想入他們的伙一顯身手。

然而,因為還是個孩子,心想哥哥要是知道文章是我寫的,他肯定會反對在他的報紙上刊印出來的,于是我設(shè)法改變筆跡,寫一篇匿名文章,夜里把它塞到印刷所的門下面。第二天一大早,文章被發(fā)現(xiàn)了,等他的文友照例來訪時,便交給他們傳閱。他們輪流讀了一遍,并做了一番評論,我都聽見了,發(fā)現(xiàn)他們贊不絕口,并對文章的作者亂猜一氣,提到的全是我們這地方學(xué)識淵博、頭腦聰明的德高望重的人物,我真是心花怒放。

現(xiàn)在回頭一想,當(dāng)時有這樣幾位裁判,我算是撞了大運了:也許他們實際上并不像我當(dāng)時認為的那么高明。不管怎么樣,受到這樣的鼓勵,我又寫了幾篇文章(39),按老辦法投送給印刷所,同樣得到了認可,我始終守口如瓶,直到我那小肚子里的一點點墨水倒完之后,我才把底里披露出來。哥哥的相識開始對我刮目相看時,我哥哥卻有點兒不高興了,因為他認為這會使我得意忘形,也許這么想不無道理。也許這就是這一時段我們哥兒倆分歧不斷的一大起因吧。雖說是哥哥,他認為他是我的師傅,我是他的徒弟;因此希望我像別的徒弟一樣老老實實替他干活;我卻認為我是他弟弟,理應(yīng)得到更多的照顧,他卻硬要我干一些讓我掉價丟份兒的事情。我們倆爭執(zhí)不下,往往鬧到父親那兒,現(xiàn)在我想,要么是因為我一般都在理,要么是因為我善辯,反正總的來說,都是我勝訴:我哥哥性子烈,動不動先揍我一頓再說,對這種做法我真是氣得要命;心想當(dāng)學(xué)徒太沒勁,一直希望有機會早點結(jié)束學(xué)徒生涯,機會終于來了,還真有點兒出乎意料呢。(40)

我們報紙上的一篇時政評論——針對的問題我忘了——觸怒了議會。(41)議長發(fā)出拘捕令,把我哥哥抓了起來,嚴加處罰,蹲了一個月的大牢,我估計因為他不肯透露作者姓名。我也被抓了起來,接受了咨議會的訊問。我沒有給他們?nèi)魏螡M意的交代,他們只是把我警告了一番,便放人了事;也許他們認為我作為一名學(xué)徒理應(yīng)給師傅保守秘密吧。我哥哥遭受關(guān)押,我義憤填膺,便將個人恩怨丟在一邊,挑起了管理報紙的擔(dān)子,并且悍然在報上向統(tǒng)治者們發(fā)難,哥哥對此很是感激,但別人開始對我產(chǎn)生了不良印象,把我看成一個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少年天才。哥哥獲釋時帶來了議會的一道命令(非常蹊蹺):詹姆斯·富蘭克林不得繼續(xù)印行名為新英格蘭報的報紙。他的朋友聚在印刷所里,商討在這種情況下,他該怎么辦才好。有的建議更換報名來規(guī)避命令;我哥哥看出這樣做有諸多不便,最后歸結(jié)出了一個更好的辦法,將報紙在本杰明·富蘭克林的名下印行,為了逃避議會譴責(zé)他叫學(xué)徒繼續(xù)印報這個有可能落到他頭上的罪名,應(yīng)對的辦法是把我原來的契約還給我,并在契約背面注明“完全解除”,以便必要時舉證;然而為了確保他從我的工作中得到的利益,我要為學(xué)徒期剩余的時段簽一份新契約,這份契約不許公開。這盡管只是一種靠不住的伎倆,但還是立即執(zhí)行了;于是報紙在我的名下繼續(xù)發(fā)行了幾個月。(42)最后,我們哥兒倆紛爭又起,估計他不敢把新契約拿出來,我便決然主張自己的自由。但鉆這個空子我就不地道了,因此我現(xiàn)在把這看成我一生中第一批錯誤中的一個:不過我哥哥的烈性子使他動不動就對我拳腳相加,我滿腔的怨恨,這時候?qū)ξ襾碚f那種不地道也就無足輕重了。話又說回來,在別的方面,他心眼兒并不壞:也許是我太不懂規(guī)矩,太愛惹事了。

一發(fā)現(xiàn)我要離開他了,他便使心眼兒不讓鎮(zhèn)上別的任何印刷所用我,為此東跑西顛,到每一個老板跟前游說,這樣一來,誰也不肯給我事做。于是我想到了去紐約,因為那是離這里最近的有印刷所的地兒:我可是巴不得離開波士頓的,因為我尋思我已經(jīng)把自己搞成了政府人士眼里的刺兒頭;再從議會在我哥哥案件上的專斷程序來看,我要是再待下去,可能很快就會自討苦吃;更何況我在宗教辯論中出言不慎,善男信女們開始為之深惡痛絕,我成了千夫所指的異教徒或無神論者了。在這一點上,我決心已定:但我父親這會兒又站在哥哥一邊,所以我意識到,如果我企圖明目張膽地走,他們就會千方百計加以阻止。于是我的朋友柯林斯答應(yīng)替我料理一下。他跟一條紐約單桅帆船的船長說好送我走。說辭是我是他的一個少不更事的熟人,把一個輕佻姑娘的肚子搞大了,現(xiàn)在這姑娘的朋友們硬逼我跟她結(jié)婚,弄得我既不敢公開露面,也不能明打明地出走。于是我把一部分書賣了,湊了一點錢,然后就被偷偷地送上了船,我們一路順風(fēng),不出三天工夫,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紐約,離家快三百英里了,一個十七歲的孩子,既沒有帶給任何人的推薦信,也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囊中又是十分羞澀。

我出海闖蕩的興趣這時候已消磨殆盡了,要不然,現(xiàn)在倒是可以如愿以償?shù)?。不過由于學(xué)了一門手藝,又自認是一名熟練工,我便找到了當(dāng)?shù)氐挠∷⑸汤贤げ祭赘5孪壬?sup>(43)(他是賓夕法尼亞的第一個印刷商,后來與喬治·基思(44)鬧翻,便搬到了這里),提出給他打工。他那里活兒不多,人手夠用,所以不要我。不過他說,我兒子在費城,他手下的阿奎拉·羅斯最近死了,從此他失去了左膀右臂。要是你到那里去,我相信他可以雇你。(45)去費城還要走一百英里。不管怎么樣,我還是乘一條小船出發(fā)到安博伊(46)去,把箱子和行李從海上運過去。在穿越海灣時,我們遇到了大風(fēng),把船上的破帆撕成了碎片,使我們無法駛進基爾海峽(47),卻把我們刮到了長島。途中,一個喝得爛醉的荷蘭人,他也是一名乘客,掉進了海里;就在沉下去的當(dāng)兒,我把手伸進了水里揪住了他的一頭亂發(fā),把他拽了上來,我們大家又把他弄到船上。經(jīng)水一泡,他清醒了點,先從口袋里掏出一本書,希望我能給他晾干,然后就睡著了。原來這是我早先最喜歡的作家班揚的《天路歷程》的荷蘭文譯本,紙張優(yōu)良,印刷精美,還有銅版刻插圖,裝潢比我見過的原文版還要漂亮。此后我發(fā)現(xiàn)它被譯成歐洲的大多數(shù)語言,估計,除了《圣經(jīng)》,它比別的哪一本書的讀者面都廣。據(jù)我所知,真誠的約翰(48)是把敘事和對話融為一體的第一人,這種寫作方法很能引人入勝,在最有趣的部分,讀者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身臨其境,并在參與對話。笛福在他的《魯濱孫漂流記》、《摩爾·弗蘭德斯》、《宗教求愛記》和《家庭教師》等作品中模仿得很到位。理查遜在他的《帕美拉》等著作中也有同樣的作為。(49)

駛近長島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船到了一個不可能有碼頭的地方,有的只是亂石灘上洶涌的巨浪。我們只好拋錨將船頭調(diào)向海岸。有幾個人來到水邊向我們喊話,我們也向他們喊話。然而風(fēng)高浪響,我們彼此連對方的聲音都聽不見,哪能弄明白在說什么呢。岸上有幾條獨木舟,我們又是打手勢又是呼喊,要求他們前來接應(yīng),但他們不是弄不懂我們的意思,就是認為這根本行不通。所以他們走了,天黑下來,我們一籌莫展,只有等著風(fēng)勢減弱,這時我和船主決定能睡就先睡一覺再說,于是我們就跟那個仍然濕淋淋的荷蘭人一起窩到甲板上的小艙口里,浪花打上船頭,水浸到我們身上,很快我們幾乎跟那荷蘭人一樣快成了落湯雞。就這樣子我們躺了一宿,卻幾乎沒有睡成。不過第二天風(fēng)勢弱了,我們力爭在天黑以前趕到安博伊,我們已經(jīng)在水上折騰了三十個小時,沒吃沒喝,只有一瓶不干不凈的朗姆酒:載舟的水都是咸的。

晚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起了高燒,只好進艙上床。我看到什么書上說過,多喝涼水可以退燒,于是就遵照此方行事,大半夜汗出如漿,高燒居然退了,第二天一大早就過了渡口,我便棄舟步行,再走五十英里就到伯林頓(50),有人告訴我,應(yīng)該在那里找到船把我送到費城。

一整天大雨瓢潑,我渾身上下全濕透了,到中午已經(jīng)累得半死,只好在一家雞毛店里歇歇腳,我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夜,開始后悔當(dāng)初不該離家出走了。我顯出一副狼狽相,所以總有人盤根問底,我這才發(fā)現(xiàn)人家懷疑我是一個逃跑的仆人,有了這樣的嫌疑,我就隨時有被緝拿的危險。不管三七二十一,第二天我趕我的路,晚上投宿在一家離伯林頓八九英里的客店里面,老板是一位布朗醫(yī)生(51)。

就在我吃點心的當(dāng)兒,他跟我聊了起來,發(fā)現(xiàn)我讀過幾本書,態(tài)度頓時變得親切友好。我們的交往一直持續(xù)到他去世。我估計,他當(dāng)過云游大夫,英國的城鎮(zhèn),歐洲的國家,沒有一個他說不出詳情的。他有一定的學(xué)問,腦子也靈光,卻不大信教,幾年后他動了歪腦筋把《圣經(jīng)》改成打油詩,就像科頓(52)歪改維吉爾那樣。這么一來,他將許多事情寫得荒唐可笑,如果他的作品出版,一些弱智也許會受傷害,好在它從來沒有出版。那一夜我就是在他的店里過的,第二天上午我趕到了伯林頓。卻發(fā)現(xiàn)定期的班船在我來之前剛剛開走,這天是星期六,星期二之前別的班船絕對沒有指望了,這真叫人喪氣灰心。我先前從鎮(zhèn)上的一位老太太那里買過姜餅,準備在船上吃,現(xiàn)在我只好回到她那里向她討主意;她邀請我先在她家住下,等有了船再走。我走路走得累極了,便接受了她的邀請。她知道我是個印刷工,便要我在鎮(zhèn)上住下,繼續(xù)干我的老本行,可她不知道開業(yè)是需要資本的。她非常好客,盛情饗我一頓牛頰肉,只接受一罐麥芽酒的回報。我心想只好等到星期二了。然而晚間在河邊溜達時,一條小船駛了過來,我發(fā)現(xiàn)它是去費城的,船上有好幾名乘客。他們把我捎上了,因為沒有風(fēng),我們一路都劃著槳;到了半夜,還看不見城市的影子,有幾名乘客一口咬定費城早就過去了,死活再不肯向前劃了,有幾個搞不清我們到底在哪里,于是我們朝岸邊劃,進了一個小灣,在一道舊柵欄附近上了岸,我們把木條拆下來生了一堆火,因為十月的夜晚已經(jīng)冷颼颼的,我們就一直待到天亮。這時候我們當(dāng)中有個人認出這地兒是庫柏灣,在費城上面一點,我們一出灣就看見費城了,星期日上午大約八九點鐘的時候總算到目的地了,便在市場街碼頭上了岸。(53)

我對我這次行程的描述真可謂不厭其詳,對我初次進入這座城市的記述還要如此辦理,這樣,你就可以在自己的心目中將我這種匪夷所思的開局與日后我在那里露出的崢嶸加以比較。那時候我穿的是工裝,因為像樣的衣服還在繞道從海上往這兒運呢。我折騰了一路,身上臟得不成樣子,口袋鼓鼓囊囊,塞滿了臟襯衣和臭襪子;我人生地不熟,不僅一個人都不認識,而且不知道去哪兒找住處。我旅途勞頓,又是走路又是劃船,又得不到充分的休息。我餓得前胸貼后背,身上的全部盤纏就是一元荷蘭幣和約合一先令的銅板。銅板我給了船家當(dāng)路費,起初他們不肯收,因為我也出力劃過船了;但我執(zhí)意要他們收下。有時候一個人錢少時比錢多時出手更大方,也許是怕被人小瞧的緣故吧。

后來我在街上溜達,一路東張西望,走到市場附近我碰見了一個男孩,手里拿著面包。我拿面包當(dāng)飯吃的頓數(shù)多了去了,于是問他這面包是從哪兒買的,他給我指點了一下,我立馬跑到第二大街的那家面包房去;要買小圓餅,就是我們在波士頓吃的那種東西,但好像費城不做這個,接著我要一塊三便士的面包,回答是他們沒有這玩意兒,由于既沒有考慮也不知道錢幣種類不同、這里的東西大大的便宜、他家的面包叫什么名堂,我就跟他說,什么都成,給我三便士的就行了。于是他一下子給了我三個又大又松的面包卷兒。數(shù)量之多,令人咋舌,不過我還是接了過來,由于口袋里裝不下,我便一條胳膊夾一個,嘴里吃著一個,二話沒說就走了。于是我沿市場街一直走到第四大街,從我未來的岳父大人里德先生的門前經(jīng)過;他女兒站在門口看見了我,認為我可是出足了洋相,實際情況肯定也是這樣。隨后我拐了個彎,順著板栗街往前走,又在胡桃街彳亍了半截,一路上只顧吃面包,逛了一圈,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市場街碼頭,就在我來的時候坐的那條小船附近,我到碼頭上一口氣喝下了半肚子的河水,再加上一塊面包卷兒,已經(jīng)把肚子撐圓了,我便把剩下的兩個給了跟我們同船從河上游來的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他們正等著往前走呢。吃喝過后,勁頭足了,我又在街上溜達起來,這時候街道上有許多衣冠整潔的人,他們都朝同一個方向走去;我也跟到一起,結(jié)果被領(lǐng)進了市場附近的一個貴格會的大聚會堂。我跟他們坐到一起,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沒有聽見誰講話(54);由于前一天夜里非常勞累,又缺少休息,所以就犯困,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一直睡到散會,有個人好心好意把我叫醒。因此這就成了我在費城進去過或在里面睡過覺的第一幢房子。

我又朝河邊走去,仔細觀察著人們的臉,我遇見一個貴格教小伙子,他的相貌我十分喜歡,我上前跟他打了個招呼,并請他告訴我一個外鄉(xiāng)人能在哪兒找到住處。當(dāng)時離我們不遠有個“仨水手”招牌。他說,這倒是一個接待外鄉(xiāng)人的地兒,不過名聲不好;要是你愿意跟我走,我給你找個好一點的。他把我領(lǐng)到清水街的“曲棍客?!?。我就在這里吃了一頓飯。正吃的時候,有人問了我?guī)讉€狡黠的問題,好像覺得我小小年紀,怪模怪樣,便懷疑我可能是偷跑出來的。飯一下肚,瞌睡又來了,我被領(lǐng)到一張床前,衣服也沒有脫,就躺下了,一直睡到下午六點,有人叫我吃飯;吃罷飯又早早睡下了,一覺睡到大天亮。起床以后,我盡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去找印刷所老板安德魯·布雷福德。我在店鋪里居然看見了他老爸,這位老人我在紐約見過面,他是騎馬來費城的,所以搶在了我前頭。他把我介紹給他兒子,他兒子待我很有禮貌,請我吃了一頓早飯,但卻告訴我,眼下他不缺人手,因為前不久剛雇了一個。不過最近城里又開張了一家印刷所,老板姓凱默(55),說不定他會雇我;要是不行,他歡迎我在他家里住下,先給我找一點零活兒干著,等找到正式一點的工作再說。

老先生說,他愿意陪我到那家新開張的印刷所去:我們找到他時,布雷福德說,老街坊,我領(lǐng)了一位同行小伙子來見你,指不定你正需要這么一個人呢。凱默問了我?guī)讉€問題,把一副排字盤遞到我手里,看我怎樣操作,隨后說他不久就會雇我,不過眼下還沒有我可做的事情。因為以前他從來沒有見過老布雷福德,因此把他看作當(dāng)?shù)厣拼娜宋镏?,便聊起了他的現(xiàn)狀和前景;布雷福德也不透露自己是另一位印刷商的父親,聽到凱默說他指望不久就把大部分生意攬到自己手里,便問了一些巧妙的問題。提出幾點小小的懷疑,引誘他說明他的全部想法,他依仗什么勢力,打算怎么開展業(yè)務(wù)等等。我站在旁邊,聽了個一字不漏,立馬就看出他們倆一個是老狐貍,一個是嫩雛兒。布雷福德把我留給了凱默,當(dāng)我告訴他那老頭兒是誰的時候,他大吃了一驚。

我發(fā)現(xiàn),凱默的印刷所只有一臺破舊的印刷機和一副磨禿了的超大號英文鉛字(56),當(dāng)時他正在用這副鉛字排一首悼念阿奎拉·羅斯(57)的《挽歌》,此人我在前面提到過,他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品格優(yōu)秀,在鎮(zhèn)上很受人敬重,又擔(dān)任議會的秘書,還是一位挺不錯的詩人。凱默也作詩,不過作得馬馬虎虎。不能說他是在寫詩,因為他的辦法是先打腹稿,然后直接用鉛字排出來;由于沒有底稿,只有一副字盤,《挽歌》可能需要所有的鉛字,所以誰也幫不上忙。我想辦法先把他的印刷機(這臺機器他還沒有用過,對它又一竅不通)調(diào)順,適宜使用;答應(yīng)一旦他把《挽歌》準備就緒,我就過來印刷。于是我又回到布雷福德的印刷所,暫時給了我一點零活先做著,也解決了我的吃住問題。過了幾天,凱默打發(fā)人叫我去把《挽歌》印出來。這時候他又弄到了一副字盤,還有一本小冊子要重印,于是他就叫我干這些活兒。

這兩個印刷商我發(fā)現(xiàn)都不稱職。布雷福德沒有受過專門培訓(xùn),又是個白?。粍P默雖然說有點學(xué)問,卻純粹是個排字工,對印刷一竅不通。他曾經(jīng)是個法國先知(58),能表演他們的熱烈激動的動作。這時候,他并不宣稱信奉哪一門宗教,但有時候,哪一門都信一點;他對世道人情渾然無知,我后來發(fā)現(xiàn)他的性格有不少無賴成分。他不喜歡我在他那兒打工卻在布雷福德家吃住。他倒是有一幢房子,不過里面沒有家具,所以不能讓我?。喝欢屛业角懊嫣岬降睦锏孪壬页宰。驗槔锏孪壬撬姆繓|。這時候,我的箱子和衣物都已運到,所以在里德小姐的眼里,我把自己收拾得比她第一次碰巧看見我在大街上吃面包卷兒時體面多了。

現(xiàn)在我開始在鎮(zhèn)上的年輕人中間結(jié)交朋友了,這些人都喜歡讀書,我和他們晚上聚在一起,過得十分愜意。我靠自己的勤奮和節(jié)儉,攢了一點錢,日子過得挺滋潤,盡量把波士頓忘在腦后,不想讓那里的任何人知道我住在哪里,只有我的朋友柯林斯除外,他掌握著我的秘密,我寫信給他,他總是守口如瓶。最后還是出了點事,把我送回了老家,時間比我打算的大大提前了。

我有個姐夫,叫羅伯特·霍姆斯(59),是一條在波士頓和特拉華之間跑生意的單桅帆船的船長。他在費城下面四十英里的紐卡斯爾聽到我在那里的消息,便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提到我的不辭而別使波士頓的朋友們十分牽掛,并勸我放心,他們對我全是一片好心,還說,如果我肯回來,什么都按我的意思辦,所以懇切勸我回去。我給他寫了一封回信,感謝他的忠告,但又歷數(shù)了我離開波士頓的理由,言真意切,使他相信我并不像他認為的那樣糊涂。

殖民地總督威廉·基思爵士(60)當(dāng)時正在紐卡斯爾,霍姆斯船長收到我的回信時,他們倆正好在一起,船長便跟他說起了我,還讓他看了我的信??偠桨研艔念^至尾看了一遍,得知我的年齡后,似乎非常驚訝。他說看樣子我是一個才華無量的青年,應(yīng)當(dāng)予以鼓勵才是:費城的印刷商水平很差,要是我在那里創(chuàng)業(yè),成功肯定指日可待;至于他嘛,他愿意給我攬一些公家的生意,并在其他方面給我他力所能及的幫助。這是我姐夫在波士頓告訴我的,不過當(dāng)時我全然不知;有一天我和凱默正在窗邊干活,看見總督和另一位衣著考究的紳士(原來是紐卡斯爾的弗倫奇上校)穿過大街徑直沖著我們的印刷所走來,隨后聽見他們到了門口。凱默趕快跑了下去,以為是來拜訪他的。然而總督說要見我,說著便上了樓,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面孔,搞得我很不習(xí)慣,他見我就是一頓猛夸,說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還好心嗔怪我初來此地,為何不讓他知道,并請我跟他去一家酒館,說他和弗倫奇上校正要去那里品嘗品嘗高級馬德拉白葡萄酒呢。我可不是一般的受寵若驚,凱默更是呆若木雞。不過我還是跟著總督和弗倫奇上校去了第三大街拐角上的一家酒館,他細品著馬德拉酒,建議我自立門戶,還把成功的種種可能一一擺到我的面前,他和弗倫奇上校都向我保證,我有了他們的面子,到時候軍政兩家衙門公家的生意就歸我一手承包。我說不知道我父親是不是愿意支持,威廉爵士說他給我父親寫封信,歷數(shù)種種好處,不愁說服不了他。事情就這么定了,一有船我立即帶著總督的推薦信回波士頓。在此期間,這個意向仍然保密,所以我照舊在凱默那里打工,總督還時不時地打發(fā)人來請我去他那里吃飯,跟我交談時態(tài)度親切友好得難以想象,我認為這是我莫大的榮幸。

大約在一七二四年的四月底,有一條小船開往波士頓。我向凱默請了個假,說是去看望朋友??偠桨岩环夂窈竦男沤唤o我,向我父親把我美美地夸獎了一頓,并大力推薦我在費城開業(yè)的計劃,說這件事一定能叫我發(fā)財致富。船在駛離海灣時撞到一個沙洲上,裂開了一道縫,海上風(fēng)狂浪涌,我們不得不往外泵水,一路幾乎沒有停過,當(dāng)然我也輪換參加。大約兩個星期以后,我們總算平平安安地到達波士頓。我已經(jīng)離家七個月了,親友們沒有聽到我的一點音訊;因為我姐夫還沒有回來;也沒有寫信說過我的情況。我出人意料的露面使全家驚奇不已;不過大家都很高興看見我,對我表示熱烈歡迎,只有我哥哥除外。我到他的印刷所去看他:我比以前給他打工時穿著好多了,從頭到腳一身時髦的新西裝,胸前佩戴一只懷表,口袋里揣著近五英鎊的銀幣。他接待我的態(tài)度卻不是十分坦蕩,只是把我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就扭頭又去干活去了。雇工們卻好刨根究底,問我到哪里去了呀,去的是什么地方呀,我喜歡不喜歡呀?我可把那里說得天花亂墜,我在那里可過上了好日子;還一口咬定我還想回去。有個工人問我們在那里用的是什么錢,我掏出一把銀幣,擺開讓他們看了看,這可是一種他們從來都不習(xí)慣的“西洋景”(61),因為波士頓用的是紙幣。然后我抓住機會讓他們見識見識我的懷表;最后,(我哥哥仍然心情郁悶,臉色陰沉)我給了他們一塊西班牙元去買酒喝,然后就告辭了。我這次看望可把他徹底得罪了。因為后來我母親勸他和解,說她希望我們和睦相處,將來過日子還是自家親兄弟,我哥說,我在他的工人面前那樣子羞辱他,他永遠都不會忘記,永遠也不能寬恕。不管怎么說,在這件事上,他可是想錯了。

我父親看了總督的來信,顯然有點驚訝;不過,有好幾天,他盡量避而不談;等霍姆斯船長回來后,他把信讓他看了,問他認不認得基思,他是個什么樣的人;隨后又提出他的看法,想讓一個三年以后才成年的孩子自己創(chuàng)業(yè),這種指導(dǎo)肯定還欠火候?;裟匪拐f了些他極力贊成這項計劃的話;但父親態(tài)度明朗,認為此事欠妥,最后便一口回絕。然后他給威廉爵士寫了封措辭文雅的信,感謝他對我如此眷顧、大力栽培,但對幫助我創(chuàng)業(yè)一事還是婉言謝絕,他的意見是,我太年輕,不足以擔(dān)當(dāng)管理一項如此重大事業(yè)的重任,更何況籌備此事肯定會耗費巨資。

我的鐵哥兒們柯林斯是個郵局的業(yè)務(wù)員,聽了我對這個新國度的描述,十分高興,立即決定也到那里去闖蕩一番;就在我等候我父親決定的當(dāng)兒,他搶先出發(fā)趕陸路去了羅得島,把他的書,一批關(guān)于數(shù)學(xué)和自然科學(xué)的豐富藏書留下,讓我把它們和我的一起帶到紐約,因為他提出在那兒等我。我父親雖說不同意威廉爵士的建議,但還是非常高興,因為我能得到我居住過的地方的那樣一位要人的好評,因為我勤奮謹慎,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把自己裝扮得如此漂亮:由于看到我和哥哥和解無望,他便同意我重返費城,叮囑我對當(dāng)?shù)厝艘t恭相待,努力贏得大家的尊重,切忌諷刺誹謗,他認為我就好來這一套;還告訴我埋頭苦干,兢兢業(yè)業(yè),省吃儉用,到二十一歲,我就會有足夠的積蓄自立門戶,還說萬一事到臨了力不從心,他愿意扶我一把,走完全程。這就是我能得到的一切,此外還有一些他和我母親表示關(guān)愛的小禮品,有了他們的認可和祝福,我再次乘船前往紐約。

單桅帆船在羅得島的新港靠岸后,我去看望我的約翰哥哥,他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并在那里定居多年了。他滿懷深情地接待了我,因為他一向都愛我。他的一個朋友,姓弗農(nóng),在賓夕法尼亞有人欠了他一筆錢該還了,約三十五英鎊,他希望我替他把錢收下,先保管著,等他給我發(fā)話看如何匯寄。于是他給了我一份授權(quán)說明書。這件事后來給我造成了極大的不安。在新港,又上來幾名去紐約的乘客:其中有兩個年輕女子,結(jié)伴同行,還有一位是個神態(tài)嚴肅、通情達理的貴婦模樣的貴格教婦女,還帶著幾名隨從。我表示隨時樂意給她幫點小忙,我想這給她留下了挺好的印象。因此看到我和那兩個年輕女子關(guān)系日漸親密,她們似乎還要鼓動進一步發(fā)展下去時,她把我拉到一邊說道,年輕人哪,你無親無友,似乎不諳世事,也看不明白年輕人不知不覺就會鉆進去的那些圈套,我真替你擔(dān)心喲,可以肯定,這兩個都是壞女人,我從她們的舉止中看得出來,如果你不提防著點,她們會把你誘入險境的:她們跟你素昧平生,我好心奉勸你幾句全是為你好,別跟她們來往啦。起初我好像并不認為她們像她想的那么壞,于是她提到幾件她耳聞目睹而我卻沒有留意的事情:現(xiàn)在我相信她說得有理。我感謝她的一番忠告,答應(yīng)照她說的去做。到達紐約時,這兩個年輕女子告訴我她們住在哪里,邀請我前去看望,但我沒有去。幸好沒有去:因為第二天船長發(fā)現(xiàn)丟了一把銀勺子和別的幾樣?xùn)|西,這些都是從他的艙房里拿走的,知道這兩個是一對妓女后,他弄了一張搜查證去搜她們的住處,找到了贓物,讓這兩個女賊得到了懲罰。這么看來,雖說我們在行程中躲過了一個暗礁,但我認為躲過了這一劫對我而言更為重要。

在紐約我找到了我的朋友柯林斯,他比我早到了一些時候。我們倆是發(fā)小,經(jīng)常在一塊兒讀同一本書。但他的條件好,讀書學(xué)習(xí)的時間比我多,學(xué)數(shù)學(xué)是個奇才,所以我的數(shù)學(xué)遠不如他。我住在波士頓那會兒,我的大部分閑工夫都花在跟他聊天上了。他一直是個克己勤奮的后生;他的學(xué)識深受幾位牧師和紳士的敬佩,似乎在有生之年大有出人頭地的希望:可就在我離家出走的這段日子,他養(yǎng)成了喝酒的習(xí)慣;根據(jù)他自己的說法和我聽到的別人的議論,我得知他來到紐約后天天都喝得爛醉如泥,而且行為非常古怪。他還賭博,輸光了錢,所以我只好替他付店錢,還得支付他去費城的盤纏和在費城的生活費:真是搞得我焦頭爛額。當(dāng)時的紐約總督伯內(nèi)特(62),也就是伯內(nèi)特主教的兒子,從船長那里得知乘客中有一個青年帶了很多書,便希望船長帶我去見他。于是我登門拜訪了他,我本來要帶柯林斯一起去,可他喝得不省人事。總督待我非??蜌猓€領(lǐng)我參觀了他的藏書室,這是個很大的藏書室,我們就書和作者聊了半天。這是讓我享受其眷顧之榮的第二位總督,像我這樣一個窮孩子,真感到喜出望外。

我們前往費城。途中我收到弗農(nóng)的那筆欠款,要是沒有這筆錢,我們就很難走完全程了??铝炙瓜胧芄陀谀硞€賬房;不過人家發(fā)現(xiàn)他不是滿身酒氣,就是行為不端,雖說他有推薦信,但一直求職未果,只好與我同住一個房子,食宿費由我一人承擔(dān)。得知弗農(nóng)的那筆錢款后,他便一個勁兒地向我借錢,還滿口應(yīng)承一有工作立即還我。天久日長,他借得太多,我想起來就苦惱萬分,要是人家叫我匯款,我該如何是好。他的酒還是照喝不誤,我們有時候為此發(fā)生口角,因為酒一上頭,脾氣就大了。有一回,跟另外幾個年輕人在特拉華河上劃船,輪到他時,他堅決不干:他說,好好劃,我要回家,我說,我們才不給你劃呢。他說,你們非劃不可,要不咱們就在水上熬個通宵,你們看著辦吧。別人說道,咱們劃就劃唄,這有什么?但一想到他別的所作所為,我心里不是滋味,所以就是不劃。他賭咒發(fā)誓非逼我劃不可,不劃就把我扔進河里,他踩著橫坐板向我撲了過來。他一靠近我伸手就打,我把手在他的胯下一拍,順勢往上一舉,將他倒栽進河里。我知道他是個游泳好手,所以并不擔(dān)心;但當(dāng)他回過身就要抓住小船的時候,我們又劃了幾下,讓他夠不著。每次他靠近船時,我們就把船再劃幾下,將船移開,并問他肯不肯劃。他就是氣死,還是決不答應(yīng)劃船;不過眼看他就要體力不支了,我們就把他拉上來;黃昏時將他濕淋淋地送回了家。此后,我們就難得客客氣氣地說一回話了;一名西印度船長受托為巴巴多斯(63)的一位紳士的兒子們找一名家庭教師,正好碰上他,便同意帶他過去。他便離我而去,答應(yīng)一領(lǐng)到錢就立即匯給我,還清那筆債。然而,此后他就杳無音訊了。

動用弗農(nóng)的這筆錢是我一生中最早犯的大錯之一。這件事表明:我父親認為我太年輕不能經(jīng)管重大事業(yè)的判斷不無道理。然而威廉爵士讀過他的信后說他過于謹小慎微。人和人有天壤之別,年長難保事事謹慎,年幼未必處處唐突。他說,既然他不肯幫你開業(yè),那我來幫你好了。給我一張清單,列上需要從英國購買的東西,我派人去采購。等你有能力的時候,再還我好了;我決心在此地開一家好印刷所,我相信你一定會成功。說這番話時,他一臉的誠懇,所以我對他話中的意思沒有絲毫的懷疑。迄今為止,我一直對在費城開業(yè)的提議嚴加保密,現(xiàn)在我仍然守口如瓶。如果有人知道我在依賴總督,很可能更加了解此公的朋友會勸我打消這種念頭,因為我后來聽說,隨意許諾,無意履行,這就是他人所共知的德行。然而又不是我求的他,我怎么會想到他的慨然許諾是空口說白話呢?我相信他是天下最好的人之一。

我交給他一個小型印刷所必需設(shè)備的清單,我估算大約值一百英鎊。他欣然同意了,但又問我,要是我親自到英國現(xiàn)場挑選鉛字,保證樣樣?xùn)|西質(zhì)量上乘,這樣豈不是更有好處。他說,這樣一來,你可以在那里結(jié)交一些人,在圖書銷售和文具買賣上建立通信聯(lián)系。我同意這么做是有好處的。他說那就準備一下,乘安尼斯(64)的船走吧;這是一條年航班船,是當(dāng)時往返于倫敦和費城之間的唯一船只。安尼斯的船幾個月后才起航,所以我繼續(xù)給凱默打工,心里還是牽掛著柯林斯從我手里拿的那筆錢,天天擔(dān)心弗農(nóng)會討要,不過,幾年過去了,這種情況并沒有出現(xiàn)。

我想,我忘了提及這樣一件事:在離開波士頓的初次航行中,由于布洛克島(65)附近的海面上風(fēng)平浪靜,船上的人便動手捕捉起鱈魚來,撈上來了很多很多。在此之前,我一直堅守著不吃葷的決定;因此遇到這種場合,我同意特賴恩師傅的看法:捕魚是一種無因的謀殺,因為魚沒有造成也無法造成任何傷害,可以讓人名正言順地去屠殺它們。這種見解似乎蠻有道理。不過我原先還是很愛吃魚的,把魚從煎鍋里熱氣騰騰地取出來時,香氣撲鼻,叫人饞涎直流。有一陣子我在原則和喜好之間頗費躊躇;后來想起來,魚被剖開時,我看見小魚被人從它們的肚子里取出來:于是我想,如果你們互相吞食,我為何不可吃你們呢。這樣我就安安心心地吃起鱈魚來,而且跟別人一樣繼續(xù)吃下去,只是偶爾回頭吃吃素。這么看來,做一個理性的動物倒是一件十分方便的事情,因為人想做一件事,它總能使人找出一個或造出一個理由來。

我和凱默和睦相處,看法倒還一致;因為他絲毫沒有懷疑到我有自己開業(yè)的打算。他熱情不減當(dāng)年,又喜歡辯論。因此我們有過多次爭論。我習(xí)慣用蘇格拉底辯論法跟他周旋,提一些表面上離題萬里的問題,然后步步逼近切入正題,往往使他陷入為難和矛盾的境地,引他鉆進圈套,最后他變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令人噴飯,如果不先問一句你打算由此推定什么呢,就連我最平常的問題也不大愿意回答。不管怎么說,這使他對我的辯論能力評價極高;所以他鄭重提議他和我通力合作籌建一個新教派。由他宣講教義,我來將反對者一一駁倒。當(dāng)他開始給我解釋教義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令人困惑的問題,對此我不敢茍同,除非我也可以有自己的一點看法,引進我的一些觀點。凱默留著長胡子,因為在摩西律法的什么地方說,胡須的周圍不可損壞(66);同樣他在每周第七日守安息。這兩點是他的根本。我卻無一喜歡,但同意接受,條件是他采納不吃葷主義。他說,我擔(dān)心我的身體扛不住。我叫他放一百個心,這樣對身體反而更有好處。他平時吃飯不知饑飽,我倒想看看他半饑半飽的樣子,從中尋尋樂子。他同意試試看,如果我愿意奉陪的話。我同意了,于是我們堅持了三個月的素食。飯菜由一位女街坊做好定時送來,我給她開了一份菜單,列了四十樣菜,變著花樣給我們準備,單子上沒有雞鴨魚肉,這樣獨出心裁,由于便宜,每周花不到十八個便士,所以更適合我當(dāng)時的情況。此后的幾個四旬齋我守得最為嚴格,從普通飲食變?yōu)辇S戒,又從齋戒變?yōu)槠胀嬍常M管突然,卻沒有絲毫的不便:所以,有人建議,飲食的改變應(yīng)順其自然,循序漸進,我看這沒有多少道理,我繼續(xù)高高興興地過著小日子,可憐的凱默卻苦不堪言,他對這項計劃煩透了,渴望埃及的肉鍋(67),便要了一只烤豬。他請我和兩個女友前去共享,也許由于烤豬上桌太早,他又饞得受不了,沒等我們來,已經(jīng)被他吃了個凈光。

在此期間,我已經(jīng)向里德小姐求愛了。我對她滿心敬佩,無限愛慕,而且有理由相信,她對我也是這樣:但是由于我遠行在即,我們倆又都十分年輕,剛剛十八出頭,所以她母親認為,明智的辦法是眼下不要操之過急,等我立業(yè)之后,成家便水到渠成了?;蛟S她認為我的期望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牢靠。

這段時間,主要跟我交往的有查爾斯·奧斯本、約瑟夫·華森和詹姆斯·拉爾夫(68);他們都愛讀書。前兩位是鎮(zhèn)上一位出名的租約起草人查爾斯·布羅克登(69)的文秘;后一位是一位商人的辦事員。華森是個虔誠實在的青年,為人正直。另外兩個疏于宗教原則,尤其是拉爾夫,他們像柯林斯一樣,一直被我搞得心緒不寧,為此他們倆也讓我吃盡了苦頭。奧斯本對朋友通情達理,坦誠忠信,富有愛心;但在文學(xué)問題上太愛品頭論足。拉爾夫頭腦靈活,舉止斯文,能言善辯;我認為我再沒有見過比他更健談的人了。他們倆都酷愛詩歌,并且開始試作一些短詩。星期天我們四個經(jīng)常出去散步,鉆進斯庫基爾河附近的樹林里朗讀詩作,討論讀書心得,十分愜意。

拉爾夫有意鉆研詩歌,深信自己會在這一方面出人頭地,從而發(fā)財致富,他宣稱最優(yōu)秀的詩人剛剛起步時和他一樣,也一定錯誤百出。奧斯本勸他不要想入非非,還一口咬定他沒有詩歌天賦,不要心猿意馬,還是一心一意精通自己的業(yè)務(wù),再說在商道上他也沒有資本,只有兢兢業(yè)業(yè)、嚴格守時才可以擔(dān)當(dāng)起商務(wù)代理的任務(wù),等有朝一日學(xué)得本領(lǐng)再自立門戶。我贊成用寫詩來自娛自樂,進而改進自己的語言,但不可好高騖遠?;谶@種考慮,于是大家建議:下次聚會,每人拿出一首自己的作品,共同觀摩,相互批評,各自修正,以求改進。因為我們著眼于語言和表達,所以不考慮原創(chuàng)問題,于是大家說好下次的作業(yè)就是把描寫上帝降臨的《詩篇》第十八篇(70)加以改寫。聚會的日子快到了,拉爾夫首先來找我,通知我他的一篇已經(jīng)完成,我告訴他,我一直忙得不可開交,沒有心思,所以什么也沒有寫。于是他讓我看看他的東西,征求意見;我十分欣賞,因為我覺得是篇力作。他說,奧斯本總會把我的東西說得一無是處,只是出于嫉妒,所以萬般指責(zé)。不過他并不嫉妒你。所以我希望你把這篇東西留著到時候權(quán)當(dāng)你的拿出來。我就裝作沒有工夫,交個白卷好了:我們看看他會怎么說。說好以后,我立馬照抄一遍,好讓它顯得是我自己的手筆。我們見面了。華森的詩作先讀:其中有一些清詞麗句,但也有不少敗筆。接著讀了奧斯本的作品:好了許多。拉爾夫秉公點評,指出了一些毛病,但對其中的佳句大加贊揚。他自己卻拿不出東西。我縮頭縮腦,一副要求寬恕的樣子,說了些時間緊來不及修改之類的軟話,然而任何借口都不行,我必須把東西拿出來。于是詩被一讀再讀,華森和奧斯本甘拜下風(fēng);并毫不含糊地交口稱贊。拉爾夫冷冷地批評了幾句,提出了幾點修改意見,我卻大力辯護,不肯示弱。奧斯本反對拉爾夫的意見,并說他當(dāng)詩人提不起來,當(dāng)批評家也好不到哪里;因此就不屑于再辯論下去。他們倆一起回家了,奧斯本更是對他所認為的我的作品一頓猛夸,他說剛才他之所以有所保留,是怕有當(dāng)面奉承之嫌。他說,誰能想到富蘭克林居然能有這樣不同凡響的表現(xiàn);有繪聲繪影之功,翻江倒海之力,火山噴發(fā)之勢;甚至更勝原作一籌!他平常交談時,似乎詞不達意;吞吞吐吐,錯誤百出;可是天哪,他真是妙筆生花?。≡俅闻鲱^的時候,拉爾夫揭露了底細,原來我們把他耍了,于是奧斯本被大家嘲笑了一番。這件事讓拉爾夫下定決心要當(dāng)一名詩人。我竭盡全力勸阻,但他還是繼續(xù)走筆瞎謅,直到有一天蒲柏(71)才把他治服了。不過他后來成了一名挺好的散文作家。他的情況后面還要講到。

然而,其他二位我也許再沒有機會提及了,所以就在這里交代幾句,幾年后華森死在我的懷抱里,我的悲痛真可謂撕心裂肺,因為他是我們這一伙中的佼佼者。奧斯本去了西印度,成了一名杰出的律師,也賺了錢,卻不幸英年早逝。我們倆曾做過一次嚴肅認真的約定,先死的一個如有可能,應(yīng)該對另一個做一次友好探訪,告訴他見到的另一個國度的真實情況。但他從來沒有履行過自己的諾言。

總督似乎喜歡跟我在一起,所以老叫我到他府上去;他幫我開業(yè)的事總是作為一件鐵板釘釘?shù)氖虑閽煸谧焐稀N乙獛У某私o我提供購買機器、鉛字、紙張等所必需的錢款的信用證,還有他為我寫給幾位朋友的推薦信,他與我約定什么時候信就會寫好,到時候我就去拿,我已經(jīng)跑過多少趟,時間總是一推再推。這么拖來拖去,一直拖到航船揚帆離開的日子,而船的行期也已多次推遲,最后我去辭行取信的時候,他的秘書巴德博士(72)出面告訴我,總督忙得不可開交,信正在寫,不過會趕在航船之前到達紐卡斯爾(73),把信在那里交給我。

拉爾夫盡管已經(jīng)結(jié)婚,并且有了一個孩子,但還是決定陪我遠航,據(jù)認為他打算建立一種聯(lián)系,以便獲得商品做代銷生意。不過我后來發(fā)現(xiàn),他由于對妻子的親屬不滿,便有意把妻子撇給他們,再也不回來了。跟朋友告過別,與里德小姐海誓山盟過后,我就坐船離開費城,船到紐卡斯爾停靠。總督果然在那里??墒钱?dāng)我去他寓所的時候,他卻打發(fā)秘書接見我,傳達了天下最禮貌的口信:他因為事務(wù)纏身,此刻無法見我;他會把信送到船上,還衷心祝愿我一路順風(fēng),早日歸來,等等等等。我回到船上,有點迷惘,但仍然未起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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