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上恩物

其實在奶子府的人馬從視野中消失之后，我就開始追問我娘。她好像也在暗中一直觀察奶子府在靠山莊的一舉一動。幾乎與奶子府穩(wěn)婆們在靠山莊消失同時，她就如同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后門外黃土壘成的院墻下。那里有一棵柿子樹，現(xiàn)在正是秋天，樹上零零散散掛著幾只小燈籠似的紅柿子。這棵柿子樹每年都是碩果累累，今年不知怎么回事果實很少。我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安安靜靜地走進來，從懷里慢慢掏出那條繡有石榴多籽圖案的紅兜肚。我大吃一驚劈手就奪了過來問她：“怎么又到了你手里？原來這是皇上恩物，你從哪里得到皇上的恩物？你告訴我！”我娘像要瞌睡一樣低下了頭。我盯著她的腳看，她腳上是一雙手工布鞋，鞋尖上滿是黃土。我不想放過她，因為這件事對我實在重要，我在她面前蹲下來，搖晃著她的膝蓋：“娘，你說?。∧阋嬖V我?！蔽夷飭伪〉纳碜宇澏读艘幌拢缓笥诸澏读艘幌拢又l(fā)出哭號前的呻吟，她的瘋癡病又犯了，站起來大叫一聲朝院外狂奔而去。我追上去攥住她的胳臂怕她掙脫，流著淚叫她：“娘，娘啊！”我緊緊抱著她，她身上有一種古怪的味道。楊白桃就在這時候出現(xiàn)在院門外，她吃驚地跑上來與我一起聯(lián)手將我娘安頓到炕上。天氣并不太冷，冬天正在遙遠的北方，還沒有發(fā)力，炕洞里其實并沒有燒火。我娘在炕上似乎睡著了，她流著口水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我松開手從懷中將紅兜肚取出來，楊白桃劈手搶過來：“你想作死呀？這東西差點要了你的命，你怎么心心念念就想穿它？”我說：“不是，不是這樣，這是我娘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睏畎滋彝耆恍牛骸安豢赡埽皇潜诲X大媽媽收走了嗎？”我說：“是呀，我明明看見錢大媽媽收走了?？墒牵套痈笋R一走，我就看到我娘拿著它給我看?！睏畎滋覍⒓t兜肚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真是怪事，難不成你娘會變出紅兜肚？還變出一條又一條？”楊白桃忽然將紅兜肚往我懷里一塞：“你知道這石榴多籽紅兜肚代表什么嗎？”我說：“就是皇上送給愛妃的呀？”楊白桃說：“不是每個妃子都有，一定要是皇上最愛的妃子。不是貴妃更不是貴人，是皇貴妃，而且是皇上跟她第一次?；噬献類鬯?，想讓她多多生下皇子，最好像石榴那樣多籽?；噬弦獜闹刑舫鲆晃换首咏影嘧龌噬希忝靼讍?？皇上就是要讓這個女人不但要做皇妃，還要做皇后、皇太后！”我嚇得大氣不敢出。楊白桃說：“趕快找個地方藏起來，免得被人發(fā)現(xiàn)告了官府又是一樁罪?！蔽艺f：“藏哪兒呢？放家里肯定不行。”楊白桃看了看外面漸漸黑下來的天色，然后說：“跟我來?！?/p>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下弦月像一根鵝毛輕飄飄地浮在半空。天空一片烏藍，有鳥兒時不時恐怖地啼鳴一聲，令人汗毛倒豎。我和楊白桃來到莊后土地廟，小小的廟基前面有幾個龐大的麥草垛。楊白桃從腰間取下一只葫蘆瓢——老葫蘆挖空了內(nèi)瓤曬干，是裝菜種用的。她打開葫蘆蒂，將紅兜肚疊成卷兒插進去，然后果斷地說：“你來還是我來，我力氣比你大?！彼埾卵昧⒑J塞進草垛深處，不放心又蹲下來使勁往里摁了摁：“好了沒事了，記好，土地廟旁第二個草垛?！蔽覀兣乱归L夢多就馬上轉(zhuǎn)身悄悄離開，可沒等我們轉(zhuǎn)過土地廟就聽到草垛那邊發(fā)出一陣響動，同時伴隨著一個人跌倒時發(fā)出的一聲慘叫。楊白桃馬上追過去，等我沖到草垛前，她大叫一聲：“葫蘆被人偷了?！彼敿错樦曇舻姆较蜃愤^去，那一帶我們都很熟，跳下坡坎一路狂追，終于發(fā)現(xiàn)了楊白桃的男人黑娃，他脫了褲子在一旁解手。楊白桃上前喝道：“黑娃，你不是進城賣麥子嗎？黑燈瞎火的怎么在這兒？”黑娃揮揮手說：“快走，我拉肚子，拉完了和你說。”仿佛應(yīng)了黑娃的話，他稀里嘩啦拉出一大攤污物臭氣熏天。我和楊白桃捂著鼻子跑得遠遠的，等到臭氣消散才發(fā)現(xiàn)黑娃不見了。楊白桃一聲慘叫，然后突然笑了起來：“不著急，明天紅兜肚一定物歸原主?！?/p>

后來發(fā)生的事確實出乎我的意料，原來那天隔墻有耳，我和楊白桃關(guān)于紅兜肚的一番對話全被黑娃聽到。窮瘋了的黑娃突然想到偷皇上的恩物拿去售賣，所以一路尾隨到草垛后面。我們前腳離開他后腳就竊走了紅兜肚，失足跌下坡坎才被楊白桃發(fā)現(xiàn)。楊白桃知道打不過黑娃，她有她的手段，她施展床上功夫勾引黑娃。黑娃欲仙欲死一做就是三次，等他像死豬一樣沉沉睡去時楊白桃卻找不到那條紅兜肚。奇怪的是黑娃上床從來都是脫得精光，而這次竟然史無前例地穿了件布褂，楊白桃扯下他的布褂子赫然發(fā)現(xiàn)他竟然將紅兜肚穿在身上，他五大三粗的身子裹著那條小小的紅兜肚顯得滑稽又可笑。她剛想伸手脫下那條紅兜肚，李連城帶著錦衣衛(wèi)的兵卒破門而入。黑娃根本來不及起床，李連城動作神速，一個箭步?jīng)_到黑娃面前，閃電般扯下紅兜肚：“果然不出所料，膽敢偷竊皇上的恩物，黑娃，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黑娃吞吞吐吐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這個，這個，是我在路上撿來玩的?！敝炝负鹊溃骸皳靵硗娴?？再撿一條給我看看！死到臨頭不知悔——走！”兵卒們一擁而上手腳麻利地將黑娃五花大綁押出門外，門外站著馬背生，他手中舉著一支葵花盤做成的火把，火把嗶剝?nèi)紵l(fā)出炒葵花子的香氣。朱六指厲聲喝道：“何人擋道？”馬背生微微一笑：“錯了，你們完全弄錯了，那條紅兜肚是我仿制了哄我嬸娘的?！崩钸B城大眼一瞪：“這可是欺君之罪殺頭之罪，是你能開的玩笑嗎？”馬背生說：“我說的并非玩笑。我嬸娘是個瘋婆子，她胡言亂語說她就是皇上的愛妃，皇上肯定要來接她入宮，紅兜肚是皇上賜給她的愛物。我用紗布做了給她哄她說是皇上派宮女送來的，她就笑了，不瘋了?！崩钸B城匪夷所思地看了看手中的紅兜肚：“你說這是紗布做的？”馬背生說：“是，是我做了哄我嬸娘被人當成真的了，鬧出一場笑話?！瘪R背生接過紅兜肚，繃緊了用大拇指一頂，果然就輕巧巧戳出個大洞，圍觀者一聲驚呼。馬背生又從口袋里掏出四五條一模一樣的紅兜肚：“你們看看，全是我用紗布做了哄我嬸娘玩的?！?/p>

馬背生變魔術(shù)一樣的手段讓整個事件峰回路轉(zhuǎn)，李連城發(fā)現(xiàn)每一條紅兜肚千真萬確都是用紗布做的，他狠狠斥責了馬背生一通，然后全部沒收帶回宮中，同時他也釋放了黑娃。少年老成的李連城穿一身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英俊得令人癡迷?；貙m的當天晚上，他向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白升安稟報后出了錦衣衛(wèi)回字形長廊，在光祿寺那邊偶然遇到了間諜，而且他認定還是大金間諜，他是從間諜身上濃重的牛羊腥膻味上判斷出來的。金人多食牛羊肉，身上的氣味與吃麥面或稻米的中原人是不同的。他與朱六指一路跟蹤到里草欄場與象房相隔的牛羊圈，最終一無所獲。剛想離開，卻又在象房后面的木柵欄上看到一只飛鏢。飛鏢是剛剛飛過來的，射在木柵欄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飛鏢上插著一張字條：速至重華宮。朱六指用嘴咬著多出來的那根小指頭：“你我暗中追趕間諜——”李連城接口道：“殊不知間諜也在暗中跟蹤我們，走，我倒想會會他們。紫禁城是我們錦衣衛(wèi)的天下，我還反過來怕他不成？”

李連城帶著朱六指一路趕到重華宮，重華宮是放置老皇上朱孝進少年物品的地方。李連城和朱六指不急于現(xiàn)身，先在暗處觀察一番，還沒等他們喘口氣，突然從琉璃瓦上跳下兩位蒙面人舉劍便刺。李連城與朱六指身手了得揮刀便擋，刀光劍影交織在一起發(fā)出金屬碰撞的聲響。朱六指被一腳踹倒，李連城孤軍奮戰(zhàn)，突然兩把利劍齊刷刷地抵在他胸口。就在他一愣神之際，蒙面人貼在他耳畔低聲說道：“三日內(nèi)有人在御膳房投毒！”一股濃烈的牛羊肉腥膻味再次撲面而來，眨眼之間兩把利劍連同兩位蒙面人便消遁無蹤。李連城好生奇怪，他在宮中見多識廣，卻無法理解發(fā)生在身邊的這種非常奇怪、完全不合常理的詭異之事。他認定這是一個局，只是身在局中目前還沒有找到出局的路徑。他與朱六指各執(zhí)一把銀勺子守在御膳房門外，朱六指更多的時候守在西苑門外的甜食房。拿銀勺測毒是錦衣衛(wèi)保護皇上的秘密手段之一，還不能讓御膳房宮廚和太監(jiān)知道，因為御膳房也有專門測毒的太監(jiān)，叫嘗膳，就是御膳在宮中布置好之后，有太監(jiān)在皇上用膳之前先嘗上一口看看是否有毒。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證食品無毒，有嘗膳太監(jiān)被收買，他事先服下解毒藥物，這樣即便有毒對他卻沒有任何傷害。李連城瞞著韋忠賢嚴防死守，終于在三天后太后與娘娘最后一道菜品仙鶴燴熊掌里發(fā)現(xiàn)了毒。那天的晚膳八十八道菜肴早已擺齊，最后十道已經(jīng)測試過的熱菜并沒有放到膳桌上，而是放到一旁的紅漆食盒里，食盒外包裹著一層錦套保溫。等到傳膳太監(jiān)傳太后進膳時才能將這些菜肴端上膳桌，當著太后的面打開。檢查結(jié)束的李連城已經(jīng)離開了太后進膳的仁壽宮，這是他刻意而為，為的就是要突然殺個回馬槍，搶在太后即將進膳時再試。當他的銀勺緩緩放進一道叫仙鶴燴熊掌的宮中名菜時，怪事發(fā)生了：剛剛還锃光瓦亮的銀勺緩緩變黑。一只宮中最普通的銀勺子會測出毒來？我沒有進宮時絕對不相信會有這樣的神奇之事。后來我專門詢問過李連城，他告訴我，投毒者大都投的是砒霜。砒霜里含有大量的汞，銀勺上的銀與汞一接觸就會導(dǎo)致銀勺子顏色大變。當天看到李連城舉著發(fā)黑的銀勺時，傳膳太監(jiān)臉色蒼白雙膝發(fā)軟撲通一下就跪在地上。就在這時候?qū)m女們簇擁著太后有說有笑地從抄手游廊上走進進膳廳，太后一身蔥黃綾錦晚裝，頭戴絲嵌寶紫金冠，足蹬石青金錢蟒厚底鞋，華貴典雅。李連城上前一跪：“太后請速速離開，待微臣處理后再稟告太后?！睂m女們看到李連城手中舉著的那只烏黑的銀勺嚇得花容失色，驚慌失措地扶著太后退出。就在這片刻工夫，那位癱坐在地上的傳膳太監(jiān)突然站起來，搶過那道仙鶴燴熊掌用手當筷一通狂吃。李連城和一幫小太監(jiān)大太監(jiān)圍著他目瞪口呆。只見他剛吞下三五口，突然當啷一聲，手中的瓷盤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而他自己也接著轟然倒地口吐一攤烏紫腥臭的血，一命嗚呼。

李連城救了太后一命在宮中引起轟動，宮中自然獎賞，這讓錦衣衛(wèi)當家人白升安十分不爽。白升安因為工作乏力受到太后與王不歡的斥責，白升安將滿腔怒火遷到李連城身上，據(jù)說某次早朝后他與李連城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白升安顯然不是李連城的對手。李連城著一襲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顯得英俊灑脫，他只是被動出招還擊，在制伏了白升安之后迅速逃到太和殿外的一個偏殿，錦衣衛(wèi)兩大幫派誓不兩立的傳言很快在宮中流傳。那時候我沒有入宮，我不知道那個草民眼中金碧輝煌的天堂一樣的地方原來是人間最兇險、最骯臟、最黑暗的地方。那時候我不知道雖然我沒有被選入奶子府，但是我一生的傳奇已經(jīng)翻開了第一頁，只是誰也不會想到它后面的跌宕起伏與驚天逆轉(zhuǎn)。我也不知道我正在命運的苦海中掙扎幾乎滅頂，奶子府的人馬前腳剛剛離開，張二愣就被陶縣令請進縣衙當差，而張二愣也通過陶縣令沒收了我男人馬后生開墾的那片山地。那是我一家活命的一片山地，我沒有辦法活下去。那天晚上我坐在被地保打了石樁的山地旁淚流滿面，后來北風呼嘯、大雪撲面。那一年的雪來得特別早，秋天就開始下雪被認為是不祥之兆。我在山地旁只坐了一會兒，地上就積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幾乎把我凍僵。我起身往家走，這時候雪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大地在我腳下鋪展，神乳山下的靠山莊全被白雪覆蓋。我東一腳西一腳摸索著往山腳下走，一腳踏空扎進一個深不見底的廢井。等我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躺在家中溫暖的火炕上，那應(yīng)該是這一年第一次燒炕。楊白桃就守在我身旁，一直等我完全恢復(fù)后她才告訴我：是馬背生救了我，否則我一定就在那個廢棄的旱井里凍死了。馬背生尋找我一直找到后半夜，在那片坡地上發(fā)現(xiàn)一個雪窩，又在雪窩旁發(fā)現(xiàn)凍硬的鼻涕，斷定我坐在那里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哭了很久，然后順著雪地隱隱的腳印一直往山下走，最后腳印消失的地方是一處廢井。他斷定我失足掉了下去，叫來了五六個壯漢，讓大家用繩子吊著他放他下井，才將已經(jīng)昏死的我救了出來。他在我面前只字不提，只是等我差不多恢復(fù)之后才在一個陰風四起的午后將一條紅兜肚塞到我手里：“你看看，你好好看看，這才是皇上賜給愛妃的恩物?！蔽夷迷谑掷锞椭肋@條才是真的，就是我曾經(jīng)穿過后來又被錢大媽媽沒收的那一條。我警覺地問他：“哪里弄來的？”馬背生說：“從你娘那里用假的替換了那條真的，后來又用假的故意攪亂視線讓他們不辨真假，這條紅兜肚千真萬確就是皇上的恩物。我一直懷疑，奶子府的穩(wěn)婆，就是送你幾罐羊奶的那個范穩(wěn)婆，她和你娘好像有某種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你娘有這條紅兜肚太奇怪了，你不覺得嗎？另外我還要告訴你，有天晚上，就是銀環(huán)發(fā)高燒的那天晚上，我去請鄉(xiāng)醫(yī)趙半仙，突然在土地廟旁的麥草垛下看到你娘?！蔽掖蟪砸惑@：“我娘？她半夜三更在那干什么？”馬背生說：“我說了你別不高興，我說的是實話，你娘正和一個男人在接頭。那個老男人消失之后，你娘神神道道地念著奇怪的暗語……”我追問他：“什么暗語？”他說：“《水滸傳》不輸《西游記》，明朝人最愛《金瓶梅》?！蔽衣犃诵念^一怔，然后情不自禁重復(fù)一遍：“《水滸傳》不輸《西游記》，明朝人最愛《金瓶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