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研究綜論
劃時代的茅盾
——1930年代鄭振鐸對茅盾的評價
陳福康
上海外國語大學 上海 200083
1932年3月19日,鄭振鐸在北京大學作了一場重要的學術講演,題目為《新文壇的昨日今日與明日》。這次講演在當時和后來有較大的影響。據(jù)我所知,有一份王俊瑜作的記錄稿,不久即發(fā)表于當年5月1日北平的《民眾教育季刊》第1卷第3、4期合刊上。上海的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外圍刊物《文藝新聞》周刊,在5月2日第53期上發(fā)表了題為《中國在十年以后,不做主人就做奴隸——鄭振鐸在北大演說》的通訊報道。7月1日北平創(chuàng)刊的《百科雜志》第1期上,又發(fā)表了許采章當時作的記錄稿。
上海的《文藝新聞》是這樣報道的:
【北平通訊】鄭振鐸最近在北大演講《新文壇的昨日今日與明日》。大意說民六[按,即民國六年,1917年]的文學革命運動確定了新文壇的基礎,他把自民六到民二十一這十四年中分四個時代敘述,即“五四”時代(民六—民十);文學研究會及創(chuàng)造社時代(民十—民十四);“五卅”時代(民十四—民十七);茅盾時代。他以為從“五四”到“五卅”在文學上表現(xiàn)的是從普遍性的轉到階級性的,從個人的轉到群眾的,從幻想的轉到現(xiàn)實的。他把第四時代定為“茅盾時代”的原因,是因茅盾的作品實可代表這時代藝術上的一般趨勢和技術的進步。……
上述許采章的記錄稿,后經鄭振鐸本人審閱,并收入其所著《痀僂集》一書中?!动Y僂集》于1934年12月由上海生活書店出版,為《創(chuàng)作文庫》第10種。鄭振鐸這樣開始他的講演:
這個題目包涵的范圍太廣,非短時間所可講述,故只好簡要地說一說。
題目既是新文壇的昨日今日與明日,則宜包含下列三段:
1.檢討過去新文壇的成績;
2.說明現(xiàn)在新文壇的情形;
3.推論將來新文壇的趨勢。
……
新文學運動,自民六迄今,才有十四年的歷史,時期尚短,成就自然是淺薄得很——除去幾篇有價值的著作外。然而確是轉變最快,進步極速的一個時期。以現(xiàn)在的眼光看過去,這十四年的時間,在社會歷史上不過短短的一頁,但以我國新文壇而論,則值得大書特書,今將其過去的成績檢討一下。為說明便利起見,我把它分做四個時代。……
在講到“茅盾時代(民十七—民廿)”時,鄭振鐸作了這樣的論述:
自民十七到民廿,這三四年中,即以茅盾個人作代表,而名曰“茅盾時代”。在“五卅運動”后的這一個時代,亦正如“五四運動”后的那一個時代。后者比前者,藝術方面,均進步得多了。“五卅”時代投軍的文人,這時又放下槍桿,提起筆桿,但前后的情形截然不同。此時有極豐富的經驗,熱烈的情感,是以前所沒有的。這時文學理論上,有很多的爭斗,各派均有鮮明的主張。此時的爭斗,是帶有階級性的,完全為主義的斗爭,與“五四”時代白話與古文之爭,大不相同。很多的人以馬克思主義解釋文藝理論。前鋒社則樹起民族主義文學的旗幟以反抗之;新月社亦有極露骨的反抗的主張。
茅盾在官方的通緝令下,改姓換名,蟄伏在上海閘北的一所亭子間(可恨日本這次“一·二八”的暴行,已把它化為灰燼),與魯迅的住所,隔窗可見。他的最偉大的三部曲:
1.《幻滅》;
2.《追求》;
3.《動搖》;
即是蜷伏在里面寫就的。三部曲的特點,在于把里面的人物型式化,正如屠格涅夫之幻想的型式化了俄國革命人物一樣。這時的作家,才曉得把握住時代的中心點,而并給予文學以形式的轉變。
“茅盾時代”這一提法,就這樣首次出現(xiàn)于中國新文學史上。鄭振鐸認為,“五卅運動”以后的中國文學時代,可以命名為“茅盾時代”。這個文學時代的特點就是:在藝術技巧方面,有了很大的進步;在作家素養(yǎng)方面,一些人有了前人所沒有的極豐富的經驗和熱烈的情感;在文學理論方面,有很多的論爭,各派均有鮮明的主張,特別是很多左翼作家“以馬克思主義解釋文藝理論”。而在所有這些方面當中,茅盾都是最杰出的代表。鄭振鐸尤其贊賞茅盾“最偉大的”《蝕》三部曲(《幻滅》、《動搖》、《追求》),認為其特點就是“人物型式化”(即人物典型化)。他把茅盾的《蝕》三部曲與俄國的屠格涅夫的世界名著相比較,認為是“曉得把握住時代的中心點,而并給予文學以形式的轉變”。
最后,鄭振鐸又推舉茅盾為“有偉大的成功”的作家,而作為他的講演的結束:
由“五四”迄今,不過十四五年的光景,文學上已有這么可驚的進步。今年雖已過四分之一的時間,仍沒有什么名著出世;但在余下的時間內,一定可以有更偉大的貢獻。我們不要零碎的寫寄興的文字,寫了馬上去發(fā)表。我們寧可如茅盾之十年不寫,但一寫即應有偉大的成功。
應該指出的是,鄭振鐸在作這次講演時,茅盾的最高文學成就《子夜》還沒有問世。但即使這樣,具有敏銳的文學史家眼光的鄭振鐸,就已經宣告了“茅盾時代”的到來。還值得注意的是,鄭振鐸在這次講演中,其實也已涉及《子夜》。他在講到中國新文壇的“今日”時說:“以今年——一九三二——算做今日,則新文壇的收獲,實可悲觀。今年的時間,現(xiàn)在差不多過了四分之一,在這三個月里,我們沒運動,沒作品,這不是很可悲觀的消沉嗎?但從另一方面看,則可斷定無庸悲觀,因為現(xiàn)在正是新時代的開始?!贿^最可痛惜的是:上海自‘一·二八’日本轟擊閘北后,所有新出版物——無論是在租界或華界出版的,到現(xiàn)在一本也沒有寄到北平來。商務印書館的被毀,其他的損失不說,即以《小說月報》而論,不但印就而未裝訂的雜志被燒,且原稿亦化為灰燼。如……逃墨館主的《三十年代》,描寫‘五卅’后之時代的轉變,也同罹兵燹。”這里說的“逃墨館主的《三十年代》”,就是指《子夜》?!疤幽^主”是茅盾原擬在《小說月報》上署用的筆名?!睹献印返摹侗M心》下篇云“逃墨[翟]必歸于陽[朱]”,茅盾后來在回憶錄中解釋說:“我用‘逃墨館主’不是說要信仰陽朱的為我學,而是用了陽字下的朱字,朱者赤也,表示我是傾向于赤化的?!倍度甏愤@個原來的書名,后來就再也沒人提起了。
茅盾《子夜》的原稿,正是《小說月報》主編鄭振鐸親自向他要來,準備在該刊上連載的?!缎≌f月報》被日軍轟炸焚毀后,讀過《子夜》原稿前幾章的人,除了作者自己以外,就只有茅盾的好友瞿秋白、鄭振鐸和徐調孚(《小說月報》編輯)了。萬幸的是,原稿由徐調孚冒著生命危險在烈火中搶救了出來,后來才得以在1933年2月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蹲右埂烦霭婧?,鄭振鐸非常高興,也非常關注讀者的反映。茅盾后來在回憶錄中寫到,1933年4月10日天津《大公報》發(fā)表的署名“云”(即吳宓)的《茅盾著長篇小說〈子夜〉》的評論文章,就是當時在北平工作的鄭振鐸及時寄給他的。
1933年2月3日,魯迅收到茅盾贈送的剛出版的《子夜》。作為茅盾的好友瞿秋白和鄭振鐸,也當在此前后收到他的贈書。2月9日,魯迅在給曹靖華的信里寫道:“國內文壇除我們仍受壓迫及反對者趁勢活動外,亦無甚新局。但我們這面,……茅盾作一小說曰《子夜》(此書將來當寄上),計三十余萬字,是他們所不能及的?!濒斞刚f的“他們”,就是左翼文壇的“反對者”;魯迅說的“我們”,當然包括鄭振鐸在內。3月10日,瞿秋白寫就《〈子夜〉和國貨年》一文,經過魯迅審定,請人謄抄,署上自己的筆名“樂雯”,發(fā)表于4月2日和3日《申報·自由談》。文中說:“一九三三年在將來的文學史上,沒有疑問的要記錄《子夜》的出版”,“這是中國第一部寫實主義的成功的長篇小說?!贝蟾乓驗閾从仰那锇滓寻l(fā)表了這樣精彩的評論,鄭振鐸當時就沒有再寫文章。魯迅、瞿秋白當年的這些評論,凡茅盾研究者都是非常熟悉的。而鄭振鐸當年也與瞿秋白、魯迅一樣,為《子夜》的成功而自豪。
當時,鄭振鐸對茅盾的其他創(chuàng)作,也都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例如,1933年5月10日,朱自清日記載:“讀茅盾《大澤鄉(xiāng)》、《豹子頭林沖》、《石碣》及《右第二章》諸文。……振鐸以為茅盾史事小說過于施蟄存;余謂若論手法,施之深入與細致遠在茅公上也?!?935年4月20日,俞平伯致周作人信中提到:“西諦[按,即鄭振鐸]以金枝之文而不悅,固在意中。以其素重茅公[按,即茅盾]耳。唯魏文悻悻之態(tài)見于顏色,本非佳品,私意頗覺海上文壇都不過這么一回事,卻不堪為外人道耳。”俞平伯這里提到的,是魏金枝發(fā)表在3月5日上海施蟄存與康嗣群合辦的《文飯小品》月刊第2期上的《再說“賣文”》一文。由上引書信、日記可知,鄭振鐸在老朋友朱自清、俞平伯等人面前,都是力挺茅盾的。
1934年春,鄭振鐸在燕京大學還與博晨光、史蜜司等外籍教師一起,指導過該校英文系學生朱蘭卿女士英譯茅盾的《春蠶》、《秋收》、《林家鋪子》、《喜劇》等四篇小說。這件事情從未有茅盾研究者提起過。這些茅盾小說的英譯有沒有發(fā)表過,也很值得查考。
同年4月3日,天津《益世報·別墅》發(fā)表署名“曉”的報道《鄭振鐸、楊丙辰、李長之、張露薇、吳組緗編輯〈文學評論〉》:“自去歲春季張露薇主編《文學月報》及谷萬川等所編《文學雜志》出世以來,北平各文藝刊物隨應聲而起,有如雨后初筍,極盛一時。后各刊物相繼夭折,文壇遂又寂寞多時。今春,鄭振鐸等在北平主編《文學季刊》,聲勢極大,文壇又呈一活躍之狀態(tài)。惟內中頗多小丑怪論(如巴金之反對批評等),極為減色。近聞又將有一大型刊物出現(xiàn),由鄭振鐸、楊丙辰、李長之、張露薇、吳組緗、季羨林、林庚七人主編,定名《文學評論》,每月一冊,約二百頁左右。第一期將于五月一日出版,內容極為豐富,有鄭振鐸之論文、楊丙辰之《文學—文藝—文藝科學—天才與創(chuàng)作》、李長之之《茅盾論》、張露薇之《現(xiàn)階段的中國文學運動》等。創(chuàng)作甚多,約到稿件有吳組緗、張露薇、季羨林、林庚、張宗植等人之作品。其中吳組緗之中篇小說極有出色。末附書報評論、短評等篇幅甚多。現(xiàn)該刊已由北平‘大學出版社’付印,聞五月一日前即將出創(chuàng)刊號云。”李長之是鄭振鐸在清華大學的得意門生,他寫《茅盾論》一定也得到鄭振鐸的指導。
1934年11月22日,鄭振鐸在燕京大學他的辦公室里,接受該校新聞系學生婀絲的采訪。鄭振鐸談到了“中國文壇最近的趨勢”,指出:“因(國民黨當局)檢查的嚴緊,發(fā)生兩方面好現(xiàn)象:第一技巧更深刻,當年太陽社口號式的寫法沒有了,注重現(xiàn)實,以深刻老練的寫作技巧來表現(xiàn)。第二利用舊傳說,……中國文壇現(xiàn)在趨向新寫實派,前不久農村問題作品很風行一時,但住在上海寫農村,總不是辦法。茅盾之農村作品,回鄉(xiāng)下老家住半年才下筆,……很多人說中國文壇沉悶,沒有偉大作品,中國文壇真沉悶嗎?他們現(xiàn)在很努力寫作。新文學運動才有多久時候!有魯迅、茅盾等作品,我們也應自豪自足了?!边@篇《鄭振鐸先生訪問記》,后來發(fā)表于12月1日燕京大學新聞系編的《現(xiàn)象》半月刊創(chuàng)刊號上,內容經過鄭振鐸審定,其中的評論文字完全可以看作是鄭振鐸的佚文?!白院雷宰恪彼淖郑c魯迅、瞿秋白對茅盾的評價完全一致。
1934年底,鄭振鐸又一次應邀赴北京大學作講演,題目為《中國文壇之現(xiàn)狀及今后之傾向》,其中又談到茅盾的創(chuàng)作。可惜這次講演沒有很好地記錄和保存下來。據(jù)1935年1月1日天津《益世報·北平版》發(fā)表的《中國文壇之現(xiàn)狀及今后之傾向——鄭振鐸在北大之講演》(續(xù)),鄭振鐸在講演中提到茅盾的《趙先生想不通》,認為“完全是用寫《子夜》的方法”。
鄭振鐸與茅盾都是20世紀中國新文學運動的弄潮兒,都是新文學史上最早最大的新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的發(fā)起人和核心人物。鄭振鐸在“五四時代”是與茅盾齊名的文學批評家,到1930年代又成為著名的文學史家。因此,他對茅盾的評價是非常專業(yè),非常權威的。我認為,鄭振鐸的《新文壇的昨日今日與明日》的講演,與魯迅當年在上海所作的《上海文藝之一瞥》的講演一樣,都是有關新文學史研究的極其重要的文獻。鄭振鐸在講演中提出的“茅盾時代”,不僅深刻指出了茅盾在“五卅”以后的中國文學史上是劃時代的代表,而且鄭振鐸這一論斷本身在茅盾研究史上也是劃時代的。而這一點,在以往的茅盾研究中似乎尚未得到重視,本人有鑒于此而撰此拙文。(順便還指出,如此重要的鄭振鐸本人早已收入自己的集子的這篇講演文章,在現(xiàn)在的《鄭振鐸全集》中居然漏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