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
我的媽媽不是名人,也不是早年投身革命的先驅。她一生的豐功偉績,就是在那動亂的年月里奇跡般地躲過了一場又一場的風暴,沒有在這問題上為我和哥哥帶來一點影響和牽連,但她卻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六進精神病醫(yī)院。
媽媽年輕時就結識的朋友們看見我,沒有一個不惋惜地對我嘖嘖搖頭:“你呀,比起你媽媽那陣,差遠了!”根據(jù)達爾文的進化論,我應該比媽媽漂亮,但恰恰在我身上進化論失靈了。
媽媽貌美,這一點在我們家庭的社交圈中,在媽媽的同學之中,在外婆家鄰里之中,都是公認的。因為貌美,媽媽很喜歡照相,從十二歲娉婷少女時起即把留影保存下來。我記憶最深刻的一張,是媽媽二十歲生日時照的,她頭上戴著一頂絹制的百合花花冠,穿著淡色滾深色鑲邊的旗袍,微側著臉,抬眼往上看,一對眼睛晶瑩明亮,腮邊閃現(xiàn)著一只小酒窩。媽媽的結婚照曾被上海當時第一流的照相館“光藝”陳列在櫥窗里。我記得,照片上的媽媽像一尊潔白的塑像佇立著,雙手自然交叉地垂在身前,一領羅紗像一掛瀑布一直垂拖下來,在媽媽腳下形成一團白色的云霧,托著媽媽苗條勻稱的身子。媽媽微微笑著,既不失矜持和端莊,也帶著新嫁娘的嬌羞和甜美……可惜所有的相片都毀于紅衛(wèi)兵手中,連一紙一角也沒留下。然而媽媽的美貌一直保持到她中年以后,就是今天,媽媽已經(jīng)六十七歲了,她依然屬她那個年紀的女性中的佼佼者。有一個美麗的媽媽,一直是我童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的驕傲。直到我戀愛了,深恐自己平平的相貌不足以吸引對方,我會不由自主對我的男朋友說:“別看我長這模樣,我媽媽可漂亮了!”少女時由于純潔無邪,就是傻話也顯得十分可愛。
外祖父受歐美教育影響很深,且因為事業(yè)上的原因,周游過好幾個國家,用現(xiàn)在的行話來說,外祖父屬當時的開拓型企業(yè)家或新潮人物。他生有一子一女,我不知道他是否已自覺執(zhí)行了計劃生育,但我肯定知道,他是十分熱心于智力投資的。在媽媽這一代,很多女性即使出身于豪富之家,也得不到尊重,接受不了高等教育,我婆婆就是一個例子。然而外祖父則例外,他把媽媽送到當時上海第一流的學?!渭胰忝枚季妥x過的著名的中西女中,一直讀到高中畢業(yè)。由于媽媽成績優(yōu)異,又送媽媽進第一流的圣約翰大學深造,直至畢業(yè)。當時有一種說法,女兒的大學文憑,不過是多一份嫁妝,因此犯不著進這么好的學校。但外祖父認為,既然把他們帶到世界上來,做父母的就要盡力培養(yǎng)他們,否則,將來子女會責怪父母的。
媽媽生性好強,因此在學業(yè)上始終是名列前茅的。直到20世紀70年代,媽媽小學里的班主任華先生,一次在路上與外祖父邂逅,此時兩人都已八十開外了,華先生還記憶猶新地說:“潘先生,你的小姐佐君,真是美而慧呀!”如今我的老外公已作古,他臨終前幾天向我說:“我一子一女,兒子承馨在美國,事業(yè)與家庭都十分之滿意,女兒佐君雖然一世平平,但我已盡力培養(yǎng)造就她,以后是環(huán)境所致影響了她,我自己是問心無愧的。”
在中西女中的一次年刊上,赫然登著母親十七歲時寫的一篇演講稿,媽媽在這次演講比賽中榮獲了第一名。十七歲的我,偶爾在雜物間發(fā)現(xiàn)了這本舊年刊,我至今還背得出媽媽這幾句話:“……希望將來我們在社會上,仍能聽到看到諸位的名字,不是冠以××夫人的頭銜而出現(xiàn),而是因為我們切切實實為大眾、為社會服務……”當時的我很驚訝,我一直認為,只有我們這一代人,學校才教育我們?yōu)槿嗣?、為社會服務的!母親還說:“我們將來都要當母親的……”十七歲的媽媽當眾講這樣的話不怕人家訕笑呀!就是從那時我才悟到,在我眼中膽小怕事、處世小心翼翼的媽媽,原來也有過熱血沸騰的青年時代!不久我又發(fā)現(xiàn),牢牢地盯著我的電話和每一個到我家來玩的男同學的媽媽,過去有著為數(shù)不少的追求者。一次,外祖母整理一些雜物時,竟理出幾大扎媽媽的追求者的來信。大約從那時起,我開始以另一種眼光——不是女兒看媽媽而是女孩子看女人的目光——來看待媽媽了。
媽媽渴望著當教師,因為她畢業(yè)于圣約翰大學的教育系。無奈因為環(huán)境,因為時局,她永遠無法實現(xiàn)這個愿望。圣約翰畢業(yè)時,媽媽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在40年代,這是姑娘舉行婚禮的最后期限了。媽媽不愿意走從畢業(yè)典禮走向結婚典禮這一條慣路,但又無法違抗這個當時的社會公約。她不是革命先驅,也不是居里夫人式的學者,只不過是一個平凡普通、有意向、有追求的女大學生,尚沒有魄力反抗那種輿論壓力;另外,當時的經(jīng)濟狀況也無須她走上艱難的職業(yè)婦女之路。她唯一能自慰的是,在接到母校中西女中校長向她發(fā)出的聘書后,她回母校在初中部當了一個學期的英語教員,然后在結婚進行曲中走向另一條生活之路。要是媽媽從那時起就一直在中西執(zhí)教到退休,無疑會成為一個一級教師,然而也有可能在十年浩劫中備受折磨,因為當時受摧殘迫害最厲害的、讓無知學生盡情羞辱的,無疑就是中學教師了。因而,這是幸運,也是不幸,媽媽終于未能如愿做一名教師。媽媽領到第一個月工資后,就用這筆錢置了一套銀質餐具作為紀念。每次有貴客來,我們就使用這套餐具。我和哥哥都知道,這是媽媽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置的。1967年媽媽由于緊張的“階級斗爭”,終于發(fā)病住進上海市精神病院,在醫(yī)院里,媽媽反復念叨的一句話就是:“那套銀餐具是我勞動所得,憑什么要抄走!”
媽媽這一代知識分子,我太熟悉他們了。他們先天不足,大都沒有一個可以夸耀的家庭出身,而且早在少年時代接受的那套想法,已奠定了他(她)們特有的人生觀,在成年之后再要進行一番艱苦的思想改造,往往不能脫胎換骨。這注定每次政治運動他們都是被瞄準的目標。他們有文化,有自己的思考能力。記得我念初中那陣,幾乎大半中學都開俄語課,但媽媽卻堅持認為,生為20世紀的人,不懂英語,是無法想象的。因此媽媽堅持在課余給我上英語課,以至考高中時,我竟考上念英語的班級,而且英語成績始終在班里名列前茅。教育系畢業(yè)的媽媽,一直是我和哥哥的英文補習老師,從我們孩提時代開始,媽媽就習慣性地夾幾句英語口語與我們交談。今天,媽媽又是我女兒和我侄子的英語老師。而且,她的勞動沒有白費,她的學生們的英語成績始終保持優(yōu)秀。今年2月我赴美訪問,由于懂英語,方便不少。我女兒曾獲得英語朗讀比賽第一名,我侄子的高中升學考試,英語成績?yōu)榫攀欧郑@與媽媽的栽培是分不開的。我感謝媽媽,她雖然未能如愿當一位教師,但她已盡到教師的責任了。
是的,在某些方面,媽媽是我一位最好的老師。在極“左”思潮十分厲害的年月,即使在“文革”前,媽媽仍然關起大門,堅持用經(jīng)她幾十年生活證明是對的那一套教育我們,特別是我。她認為一個女孩子,應當有好的儀表和談吐、舉止,堅持嚴格地不斷地糾正我的坐姿、站姿,吃飯時絕對不許捏著筷子又舀湯,在公眾場合不要搔首弄姿,家里有客來,端茶遞點心一定是我的事……不少人責怪媽媽要害了我,說她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典型的資產(chǎn)階級小姐了。媽媽嚴正地說:淑女和小姐不一樣。她說她無法想象,養(yǎng)下兒女并眼看著那么一些明知是不科學的、不文明的觀點來影響他們,而不給他們正確的指導。記得我十二歲時,媽媽就帶我逛衣料店,先讓我挑出我喜愛的衣料,然后她給予評點,哪種確實漂亮,哪種實在一般,如何配顏色、配發(fā)式,有意識地培養(yǎng)我的審美觀和情趣。自然,我說不上我有很好的審美觀,而且各人有不同的審美觀,但我能很明白地知道什么是我喜歡的,什么是我不喜歡的。審美觀本沒一條定律,但你自己心中一定要有一條標準。
說過了,媽媽只是一般小市民,她想不到從小用革命理想來教育我們,她也沒有赫然的人事關系可以為我和哥哥的前程鋪上一條金光大道,但媽媽教會我熱愛生活,教會我如何做一個女人,做一個有修養(yǎng)有文化的知識女性。媽媽的英國文學和外國歷史造詣頗深,至今她中學時代的老同學都還為此夸她。法國大革命史和英國皇族家譜派系,媽媽熟稔得很。媽媽喜歡托爾斯泰的小說,她特別喜歡《戰(zhàn)爭與和平》。媽媽還喜歡音樂,她能用英語哼唱很好聽的美國民歌——現(xiàn)在稱為鄉(xiāng)村音樂。但媽媽中學時學得最差的功課就是烹飪課,她認為花那么多時間在吃上,不值得。我想,把四十年前的媽媽原封不動放到20世紀80年代,她肯定會被冠以“現(xiàn)代化女性”的美稱的。
媽媽的經(jīng)歷很坎坷,她原本可以向社會獻出更多,她向來是不甘心待在家里相夫教子的。20世紀40年代,由于時局動蕩,她帶著全家去了香港。據(jù)說原先計劃是漂洋過海的,但媽媽放心不下已漸入老境的外祖父母——當時舅舅已去美求學,外祖父母膝下沒有小輩,很不方便,且生活冷清——因此,最后竟在離大陸不遠的香港定居下來。經(jīng)父母的努力,戰(zhàn)后他們在香港的生活已達中產(chǎn)階級水準。但50年代中期,聽說國內穩(wěn)定、平和,不少旅美旅英的知識分子都在這期間懷著一顆赤誠的報國之心相繼回國,我的父母親以他們的經(jīng)驗認為,香港畢竟是一個孤島,而大陸地大物博,很有施展的余地,就舉家回上海了。
“資產(chǎn)階級情調”,這一劑壓力,就像大氣中金屬的氧化,一年一年,銷蝕著金屬的承受力。當一股更大的壓力——“文化大革命”降臨時,媽媽的神經(jīng)終于崩潰了,被送入精神病醫(yī)院!十年中媽媽進了三次精神病院!
當然,如今,一切比原先暗自希望和企求的都要好。我和哥哥都十分爭氣。哥哥北京大學畢業(yè)后在山西插隊,因為我們沒有任何人事關系網(wǎng),哥哥至今還在山西大同市,這位當年身為長房長孫的哥哥,現(xiàn)在是大同市輕工業(yè)局副局長。他的兒子,即我的侄子,從嬰兒時期就在上海寄養(yǎng),媽媽一身數(shù)職,既是奶奶,又是母親,還是家庭教師,竭盡全力地培養(yǎng)他,使我的小侄子從小品學兼優(yōu),現(xiàn)為重點中學的學生。小侄子因為沒有上海戶口,還有一年高中畢業(yè)就得回山西。媽媽不是具有高度覺悟的革命干部,也沒有任何門道可以讓小侄子留在上海,這幾天媽媽正在苦惱,悔恨我們從香港回來得太早,如果現(xiàn)在回來,小侄子肯定可以報入上海戶口的。這是回滬近三十年來,歷經(jīng)多次政治運動甚至抄家和靠生活費度日以來,媽媽第一次發(fā)出的后悔之言,說到底,這是出自對小輩的愛護之心。再說,媽媽能挺過1958年干部下放勞動和“文革”中在“五七干?!卞憻?,對她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F(xiàn)在,知識又得到尊重,外語教師特別是英語教師在社會上十分吃香,媽媽曾想應聘再做一番渴望已久的教師工作,終因神經(jīng)脆弱,不敢再進入社會與人交往而退卻了?!拔母铩敝袑λ呐泻屯麻g無情的揭發(fā),已大大傷了她的心。
現(xiàn)在,外貌依然保養(yǎng)得十分年輕的媽媽終于過上盼望已久的安定生活,她把居室布置得舒服又干凈,帶著濃厚的40年代情調。每次我回娘家,總會感到那40年代的氣息是那么濃烈地充塞著每一個角落——連談話也是,常涉及我尿布時期的生活。我不責怪媽媽,為了追趕我們這個時代,她舍棄了好多,現(xiàn)在,進入新時代了,讓媽媽按她的心愿生活吧,這并不妨礙別人。
寫下這么一些,心里不免惴惴,怕媽媽讀了要生氣。但要寫,就得寫真實,不能躲躲閃閃。媽媽讀了一定又會說:怎么這樣寫?白紙黑字的,將來尋上你怎么辦?我們不管了,快七十了,再來次大變動,反正無所謂了。你們還年輕,又有孩子,怎么辦?當心,當心呀!
媽媽,我不是政治家,也不是預言家,但我不能為此就瞻前顧后,這樣,一件事都干不成了。媽媽這一代唯一的生活目的,就是不在政治上闖禍、平安無事閃過每次運動,從而浪費了整整一代人。我不能再這樣了。
此次訪美經(jīng)西雅圖,第一次見到舅舅,舅舅一再要我說服媽媽去美國旅游一次,一切費用自然由舅舅出。但回來后我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媽媽。媽媽固執(zhí)地說,等有一天人民幣可以兌換美元了,她才去。她說:“我是姐姐,我不愿意在多年未見面的弟弟和弟媳前伸手向他們要零花錢?!蔽腋嬖V她,如今大家都是這樣的,她卻固執(zhí)地回答:“但是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