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非虛構文學發(fā)展的新契機
進入新世紀以來,中國報告文學難以復現20世紀80年代的輝煌,甚至存在逐步邊緣化的危機。一方面,這與時代的變化有關。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展到一個新階段,在市場經濟的影響下,敘述日趨個人化,在多元價值觀引導下,作為主旋律的報告文學影響力逐漸削弱。這是外部影響,更重要的是從報告文學的內部發(fā)現問題。例如,報告文學作家的培養(yǎng)問題。為什么今天難以出現像徐遲、蘇曉康那樣的大家?怎樣解決報告文學作家的“斷代”問題,培養(yǎng)更多的報告文學新人?還有創(chuàng)作上的創(chuàng)新問題。報告文學的內涵、表現方式、技巧層面還有沒有創(chuàng)新的可能性?怎樣順應時代變化,講好中國故事?這些都是迫在眉睫、值得深思的問題。
回答這些問題,可以從許多層面展開,本文主要從“創(chuàng)意寫作理念”角度切入進行分析。創(chuàng)意寫作學科,1936年創(chuàng)始于美國愛荷華大學,其核心理念是“作家可以培養(yǎng)”“人人都可以成為作家”。創(chuàng)意寫作學科促成了美國戰(zhàn)后文學“系統時代”的誕生。目前,美國有800多所高校開設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其中非虛構寫作是其教授的大類。令人驚訝的是,在非虛構文學大獎普利策獎得主中,竟然有約80%的作者都受過創(chuàng)意寫作的訓練。從這個角度看,創(chuàng)意寫作的理念與實踐確實值得學習??上驳氖牵瑒?chuàng)意寫作自2009年引入中國,不足10年,發(fā)展勢頭迅猛。從著作翻譯到本土教學、科研的探索,目前已經基本形成了創(chuàng)意寫作中國化體系。那么,創(chuàng)意寫作的理念與方法對中國的報告文學寫作發(fā)展有沒有借鑒意義?換言之,創(chuàng)意寫作的引入能否為中國報告文學創(chuàng)新提供新的契機?我認為,這是可能的。下面從作者、內容和形式三個層面展開討論。
一、作者層面——工作坊培養(yǎng)模式與全民寫作理念的借鑒
第一個層面,是作者層面,即創(chuàng)意寫作對報告文學作家培養(yǎng)的影響。換言之,就是解決“誰來寫”的問題。傳統的報告文學作家都是自學成才,在實踐中摸索、成長。新時期,因繁榮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需要,壯大報告文學作家隊伍成了首要任務。美國創(chuàng)意寫作的培養(yǎng)體系可以提供借鑒。它提倡采取“工作坊模式”創(chuàng)作,由成熟作家引導,以“過程寫作法”為教學方法,高效地培養(yǎng)寫作人才。這種培養(yǎng)方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報告文學作家的“斷代”問題,在高校中開設報告文學寫作課,激發(fā)年輕人的寫作熱情,培養(yǎng)文學新人。另一方面,創(chuàng)意寫作提倡的“作家駐校制”也是值得推薦的方案。中國作協現有的老一輩報告文學作家可以在高校中任教,將積淀的創(chuàng)作技巧、經驗傳授給學生,這對報告文學中國資源、文學傳統的傳承大有裨益。
報告文學寫作者應該借鑒創(chuàng)意寫作中的“非虛構寫作”理念,以此來打破自身寫作的局限。“非虛構”是美國的文體概念,盛行于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新聞寫作中,當時魯門·卡波特受《紐約客》之邀寫出了《冷血》,這被他自己稱為“非虛構小說”,此后“非虛構”這一提法進入了文學視野。實際上,西方的“非虛構”概念非常寬泛,包括史傳文學、紀實文學、報告文學、回憶錄、傳記、游記、日記、語錄體散文等文學樣式。報告文學是非虛構的一種類型。但是,我國的報告文學傳統一般采用的是宏觀的、廣闊的視角,對重大的歷史事件進行描繪,對于微觀個體的關注度不高。這就導致底層的聲音可能被淹沒在時代洪流中。我們的報告文學經典作品塑造的也是一個個光輝的模范形象,與老百姓的實際生活有一定距離。創(chuàng)意寫作視野下更為廣義的非虛構文體創(chuàng)作理念往往強調采用個體化的敘述視角,可以從微觀的角度來折射社會現實,貼近百姓的生活實際,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色彩。在親和力上,西方創(chuàng)意寫作的非虛構理念對報告文學的發(fā)展具有很好的借鑒意義。具體來說,怎樣達到這種“個體的微觀呈現”與“宏大的史實表述”相結合的效果?我認為,應該普及創(chuàng)意寫作的“全民寫作”理念,它本質上是一種去精英化、去作家神秘化的藝術民主理念。也就是說,報告文學不僅僅是專業(yè)作家來寫,普通民眾經過一定的訓練,也可以成為作家,加入到“時代記錄者”的隊伍中;報告文學的作品記錄真人真事,記錄真實生活,不一定要是重大事件,作為普通民眾,也可以寫自己的家族史、社區(qū)訪談錄,可以積極選取反映時代大變遷中的微觀縮影、生活剪影,從而豐富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
二、內容層面——堅守本土意識與中國氣派
第二個層面,是文本創(chuàng)作層面,或者說內容層面,具體解決的是“寫什么”的問題。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座談會上指出,當下的寫作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強調“文化創(chuàng)新”和“文化自信”,重視“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這就要求我們借鑒西方創(chuàng)意寫作理論和方法的目的是“為我所用”,要經歷一個本土化過程,要利用這些方法激發(fā)我們自身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從而講好中國故事。
在全球化語境下,好的報告文學一定是堅守本土意識的。什么是本土意識?本土意識就是一個國家文化在意識層面的集中反映,是作者進行創(chuàng)作的動力和源泉。非虛構寫作立足于本土意識,通過采訪等多種手段,可以掌握第一手資料,使得對于歷史事實的記錄相對客觀準確。2015年白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榮獲了諾貝爾文學獎,將報告文學推向了世界的舞臺。阿列克謝耶維奇創(chuàng)作的作品大多是非虛構文學,包括《戰(zhàn)爭的非女性面孔》《最后一個證人》《鋅皮娃娃兵》《死亡的召喚》《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二手時間》等。她采用非虛構的方式,從獨特的角度講述了人類歷史上重大的歷史事件或災難,例如蘇軍入侵阿富汗、蘇聯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泄漏事故等。平靜而客觀的敘述,真實可靠的人物采訪,使得她的文字極具震撼力,富有可信度,作者為此背負著被祖國驅逐的命運,這就是一種本土意識,也是一種自覺的民族意識。再如,阿列克謝耶維奇在《鋅皮娃娃兵》中對蘇聯悍然發(fā)動侵略阿富汗的戰(zhàn)爭進行了無聲的控訴。一群花樣少年,滿懷正義的理想,投入到一場錯誤的戰(zhàn)爭。士兵們在戰(zhàn)場上進行無謂的犧牲,親人們對此卻一無所知。戰(zhàn)爭摧毀了青年一代的理想,生存是他們活著的唯一目標。他們變得兇殘而冷酷,虐待新兵,勒索當地居民。在作者寫作之前,這群鋅皮的“娃娃兵”一直被主流媒體所忽視,他們只是那場戰(zhàn)爭眾多的犧牲品之一,存在于官方的統計數字中。但是阿列克謝耶維奇通過一個個活生生的案例,來控訴戰(zhàn)爭對于每個家庭的破壞,直觀地展現出戰(zhàn)爭的罪惡,取得了震撼人心的效果。再來看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新作《二手時間》,也是本土意識的自覺延續(xù)。作者描繪了后蘇聯時代人們的生活現狀和思想動態(tài),采訪對象涵蓋了社會各個階層:退伍的將軍、流浪的窮人、年輕的應召女郎、焦慮的公務員以及一夜暴富的“新俄羅斯人”。作者立足于本土文化,集中探討了普通群眾對蘇聯的復雜感情,以及俄羅斯的現狀及未來,具有很強的歷史思辨性和民族色彩。
更進一步說,中國報告文學除了堅守本土意識之外,更重要的是表現中國氣派,它應該帶有中國文化和民族特色的烙印,應該是“史料價值”和“地方性知識的價值”并存的。中國氣派不僅蘊藏在大事件中,更多的是在被忽略的歷史細節(jié)中。寫作者應該去挖掘這些細節(jié),采取更加靈活的方式去創(chuàng)作。
三、形式層面——堅持真實性與創(chuàng)意性兩個核心
第三個層面,是文本形式層面,也就是“怎么寫”的問題,這牽涉到了報告文學的核心內涵。前文不斷說,借鑒創(chuàng)意寫作中非虛構寫作的理念來豐富和完善我們自身的報告文學寫作,但是在這里需要注意一個原則問題:報告文學可以借鑒非虛構的方法,但是要保證真實性。真實性一定是第一位。因為我們發(fā)現,受市場影響,許多西方的非虛構作品中夾雜了許多作者個人的感受與主觀想象,這在西方市場是可以被接受,甚至受歡迎的,我們姑且存疑。
首先,報告文學的真實性堅守的是“真人真事”,不允許摻雜任何作者的主觀想象。最近,中國報告文學中出現了真實性標準模糊的問題。例如原新聞出版總署副署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梁衡以作品集《洗塵》參與魯迅文學獎的評選,在評選的過程中,關于其作品究竟應當歸屬報告文學還是散文,引起了評委會的爭議。散文,是可以抒發(fā)個人感受的,也可以允許虛構。再如,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刊登在《人民文學》非虛構板塊上,取得了很大的反響。作者自稱與當地的農民們同吃同住,掌握了第一手的資料,在此基礎上刻畫出中國鄉(xiāng)村的一個模版,暴露了鄉(xiāng)村存在的諸多問題:老百姓對于政治的疏離,鄉(xiāng)村的貧困與落后等。將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劃歸到紀實類文學作品,是毫無疑義的,但是將它劃歸到報告文學的范疇則有待商榷。因為,中國的報告文學寫作應該本著真實性原則,具體來說,就是創(chuàng)作的材料來自于現場的采訪,是真人真事,有名有姓;另一方面,文本最好經過當事人或者當事單位的適當的審定,以確保其真實可靠。當然,強調真實性的問題并不是要抹殺作者的創(chuàng)造性,相反,我認為中國報告文學應該堅守的第二個核心特質,就是創(chuàng)意性。
現今,在一部分作家和批評家群體當中,存在著這樣一種觀點,認為只有虛構的作品才是有創(chuàng)意的,非虛構的作品是真實的記錄,沒有創(chuàng)造性。事實上,非虛構的文學作品也需要創(chuàng)意。這里的創(chuàng)意體現在兩個層面:首先是作者如何選擇切入點進行觀察和記錄,就如拍攝者對鏡頭放置的考量。不同的切入點造成不同的創(chuàng)作效果。有創(chuàng)意的切入點,往往可以管中窺豹,達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其次,非虛構的創(chuàng)意體現在材料的剪輯和組合上。美國著名創(chuàng)意學大師韋伯·揚說過,創(chuàng)意就是對舊材料的新組合。這個材料整合過程,就是創(chuàng)意集中體現的過程。其實,創(chuàng)意寫作工坊中專門有創(chuàng)意思維訓練,頭腦風暴法、九宮格法等訓練使作者能夠開闊眼界,跳出思維桎梏,這種訓練也可以視為非虛構寫作的能力訓練之一,也是大有裨益的。
四、結語
上文從三個層面探討了創(chuàng)意寫作的理念與方法對中國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的借鑒意義。最后想強調的是,中國的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圍繞報告文學的寫作展開,報告文學是核心文體,但是其他的寫作門類也應該百花齊放。以報告文學為核心的非虛構寫作者應該成為時代的記錄者、中國故事的講述者以及中國歷史、文化的傳承者。另一方面,在吸收和借鑒西方創(chuàng)意寫作理念與方法的同時,也應該形成我們中國化的獨有的非虛構創(chuàng)作理論體系。總的來看,中國的非虛構寫作還有很大的創(chuàng)新空間,非虛構寫作者任重而道遠。
(發(fā)表于《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1月,第50卷
第1期,原標題為:創(chuàng)意寫作理念與實踐:中國非虛構文學發(fā)展的新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