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96-1912 從富陽到東京

水樣的春愁 作者:郁達夫 著


1896-1912 從富陽到東京

悲劇的出生(1896)

郁達夫,本名郁文,出生于浙江省富陽市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關(guān)于郁達夫的家庭,馮雪峰在1958年寫的《郁達夫生平事略》中就說他出生于“地主階級的家庭里”,也有一些評論家說他為“小資產(chǎn)階級”出身。實際上,郁達夫祖上曾是幾代儒醫(yī),郁達夫的曾祖父郁品三(字寶珍)和祖父郁圣山(字仰高),當(dāng)時曾是這個小縣里很有點名氣的中醫(yī)師,郁達夫的父親郁企曾(字士賢)也兼行中醫(yī),則大致可以說儒醫(yī)是一脈家傳。

然而正如郁達夫自己說的,“洪楊之后”,郁家逐漸敗落,郁企曾早年做過私塾教師,后來謀得了一個富陽縣衙門戶房的小差事(司事)。但他只活了三十多歲就死了,終其一生,除養(yǎng)活一家八口外,只能有些微余力,為家業(yè)辦成了一件事:就是把祖遺的住宅前院子的一圍竹籬笆改成了一圍低矮的磚墻。

郁達夫出生(1896年)時,這個家庭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第一是父親郁企曾的薪俸(即工資)兼行醫(yī)的收入;第二是祖遺的一部半“莊書”收入。這個家庭,雖比地主大戶不足,但比下有余,可以稱得上“中產(chǎn)之家”。

“丙申年,庚子月,甲午日,甲子時”,這是因為近年來時運不佳,東奔西走,往往斷炊,室人于絕望之余,替我去批來的命單上的八字。開口就說年庚,倘被精神異狀的有些女作家看見,難免得又是一頓痛罵,說:“你這丑小子,你也想學(xué)起張君瑞來了么?下流,下流!”但我的目的呢,倒并不是在求愛,不過想大書特書地說一聲,在光緒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三的夜半,一出結(jié)構(gòu)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劇出生了。

光緒的二十二年(西歷一八九六)丙申,是中國正和日本戰(zhàn)敗后的第三年;朝廷日日在那里下罪己詔,辦官書局,修鐵路,講時務(wù),和各國締訂條約。東方的睡獅,受了這當(dāng)頭的一棒,似乎要醒轉(zhuǎn)來了;可是在酣夢的中間,消化不良的內(nèi)臟,早經(jīng)發(fā)生了腐潰,任你是如何的國手,也有點兒不容易下藥的征兆,卻久已流布在上下各地的施設(shè)之中。敗戰(zhàn)后的國民——尤其是初出生的小國民,當(dāng)然是畸形,是有恐怖狂,是神經(jīng)質(zhì)的。

兒時的回憶,誰也在說,是最完美的一章,但我的回憶,卻盡是些空洞。第一,我所經(jīng)驗到的最初的感覺,便是饑餓;對于饑餓的恐怖,到現(xiàn)在還在緊逼著我。

生到了末子,大約母體總也已經(jīng)是虧損到了不堪再育了,乳汁的稀薄,原是當(dāng)然的事情。而一個小縣城里的書香世家,在洪楊之后,不曾發(fā)跡過的一家破落鄉(xiāng)紳的家里,雇乳母可真不是一件細事。

四十年前的中國國民經(jīng)濟,比到現(xiàn)在,雖然也并不見得凋敝,但當(dāng)時的物質(zhì)享樂,卻大家都在壓制,壓制得比英國清教徒治世的革命時代還要嚴(yán)刻。所以在一家小縣城里的中產(chǎn)之家,非但雇乳母是一件不可容許的罪惡,就是一切家事的操作,也要主婦上場,親自去做的。象這樣的一位奶水不足的母親,而又喂乳不能按時,雜食不加限制,養(yǎng)出來的小孩,哪里能夠強???我還長不到十二個月,就因營養(yǎng)的不良患起腸胃病來了。一病年余,由衰弱而發(fā)熱,由發(fā)熱而痙攣;家中上下,竟被一條小生命而累得精疲力盡;到了我出生后第三年的春夏之交,父親也因此病而死;在這里總算是悲劇的序幕結(jié)束了,此后便只是孤兒寡婦的正劇的上場。

幾日西北風(fēng)一刮,天上的鱗云,都被吹掃到東海里去了。太陽雖則消失了幾分熱力,但一碧的長天,卻開大了笑口。富春江兩岸的烏桕樹、槭樹,楓樹,震脫了許多病葉,顯出了更疏勻更紅艷的秋收后的濃妝;稻田割起了之后的那一種和平的氣象,那一種潔凈沉寂,歡欣干燥的農(nóng)村氣象,就是立在縣城這面的江上,遠遠望去,也感覺得出來。那一條流繞在縣城東南的大江哩,雖因無潮而殺了水勢,比起春夏時候的水量來,要淺到丈把高的高度,但水色卻澄清了,澄清得可以照見浮在水面上的鴨嘴的斑紋。從上江開下來的運貨船只,這時候特別的多,風(fēng)帆也格外的飽;狹長的白點,水面上一條,水底下一條,似飛云也似白象,以青紅的山,深藍的天和水做了背景,悠閑地?zé)o聲地在江面上滑走。水邊上在那里看船行,摸魚蝦,采被水沖洗得很光潔的白石,挖泥沙造城池的小孩們,都拖著了小小的影子,在這一個午飯之前的幾刻鐘里,鼓動他們的四肢,竭盡他們的氣力。

離南門碼頭不遠的一塊水邊大石條上,這時候也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該,頭上養(yǎng)著了一圈羅漢發(fā),身上穿了青粗布的棉袍子,在太陽里張著眼望江中間來往的帆檣。就在他的前面,在貼近水際的一塊青石上,有一位十五六歲象是人家的使婢模樣的女子,跪著在那里淘米洗菜。這相貌清瘦的孩子,既不下來和其他的同年輩的小孩們?nèi)ネ?,也不愿意說話似的只沉默著在看遠處。等那女子洗完菜后,站起來要走,她才笑著問了他一聲說:“你肚皮餓了沒有?”他一邊在石條上立起,預(yù)備著走,一邊還在凝視著遠處默默地搖了搖頭。倒是這女子,看得他有點可憐起來了,就走近去握著了他的小手,彎腰輕輕地向他耳邊說:“你在惦記著你的娘么?她是明后天就快回來了!”這小孩才回轉(zhuǎn)了頭,仰起來向她露了一臉很悲涼很寂寞的苦笑。

這相差十歲左右,看去又象姊弟又象主仆的兩個人,慢慢走上了碼頭,走進了城垛;沿城向西走了一段,便在一條南向大江的小弄里走進去了。他們的住宅,就在這條小弄中的一條支弄里頭,是一間舊式三開間的樓房。大門內(nèi)的大院子里,長著些雜色的花木,也有幾只大金魚缸沿墻擺在那里。時間將近正午了,太陽從院子里曬上了向南的階檐。這小孩一進大門,就跑步走到了正中的那間廳上,向坐在上面念經(jīng)的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婆婆問說:

“奶奶,娘就快回來了么?翠花說,不是明天,后天總可以回來的,是真的么?”

老婆婆仍在繼續(xù)著念經(jīng),并不開口說話,只把頭點了兩點。小孩子似乎是滿足了,歪了頭向他祖母的扁嘴看了一息,看看這一篇她在念著的經(jīng)正還沒有到一段落,祖母的開口說話,是還有幾分鐘好等的樣子,他就又跑入廚下,去和翠花做伴去了。

午飯吃后,祖母仍在念她的經(jīng),翠花在廚下收拾食器;隨時有幾聲洗鍋子潑水碗相擊的聲音傳過來外,這座三開間的大樓和大樓外的大院子里,靜得同在墳?zāi)估镆粯?。太陽曬滿了東面的半個院子,有幾匹寒蜂和耐得起冷的蠅子,在花木里微鳴蠢動??侩A檐的一間南房內(nèi),也照進了太陽光,那小孩只靜悄悄地在一張鋪著被的藤榻上坐著,翻看幾本劉永福鎮(zhèn)臺灣,日本蠻子樺山總督被擒的石印小畫本。

等翠花收拾完畢,一盆衣服洗好,想叫了他再一道的上江邊去敲濯的時候,他卻早在藤榻的被上,和衣睡著了。

這是我所記得的兒時生活。兩位哥哥,因為年紀(jì)和我差得太遠,早就上離家很遠的書塾去念書了,所以沒有一道玩的可能。守了數(shù)十年寡的祖母,也已將人生看穿了,自我有記憶以來,總只看見她在動著那張沒有牙齒的扁嘴念佛念經(jīng)。自父親死后,母親要身兼父職了,入秋以后,老是不在家里;上鄉(xiāng)間去收租谷是她,將谷托人去礱成米也是她,雇了船,連柴帶米,一道運回城里來也是她。

在我這孤獨的童年里,日日和我在一處,有時候也講些故事給我聽,有時候也因我脾氣的古怪而和我鬧,可是結(jié)果終究是非常疼愛我的,卻是那一位忠心的使婢翠花。她上我們家里來的時候,年紀(jì)正小得很,聽母親說,那時候連她的大小便,吃飯穿衣,都還要大人來侍候她的。父親死后,兩位哥哥要上學(xué)去,母親要帶了長工到鄉(xiāng)下去料理一切,家中的大小操作,全賴著當(dāng)時只有十幾歲的她一雙手。

只有孤兒寡婦的人家,受鄰居親戚們的一點欺凌,是免不了的;凡我們家里的田地盜賣了,堆在鄉(xiāng)下的租谷等被竊去了,或祖墳山的墳樹被砍了的時候,母親去爭奪不轉(zhuǎn)來,最后的出氣,就只是在父親像前的一場痛哭。母親哭了,我是當(dāng)然也只有哭,而將我抱入懷里,時用柔和的話來慰撫我的翠花,總也要淚流得滿面,恨死了那些無賴的親戚鄰居。

我記得有一次,也是將近吃中飯的時候了,母親不在家,祖母在廳上念佛,我一個人從花壇邊的石階上,站了起來,在看大缸里的金魚。太陽光漏過了院子里的樹葉,一絲一絲的射進了水,照得缸里的水藻與游動的金魚,和平時完全變了樣子。我于驚嘆之余,就伸手到了缸里,想將一絲一絲的日光捉起,看它一個痛快。上半身用力過猛,兩只腳浮起來了,心里一慌,頭部胸部就顛倒浸入到了缸里的水藻之中。我想叫,但叫不出聲來,將身體掙扎了半天,以后就沒有了知覺。等我從夢里醒轉(zhuǎn)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一睜開眼,我只看見兩眼哭得紅腫的翠花的臉伏在我的臉上。我叫了一聲“翠花!”她帶著鼻音,輕輕的問我:“你看見我了么?你看得見我了么?要不要水喝?”我只覺得身上頭上像有火在燒,叫她快點把蓋在那里的棉被掀開。她又輕輕的止住我說:“不,不,野貓要來的!”我舉目向煤油燈下一看,眼睛里起了花,一個一個的物體黑影,都變了相,真以為是身入了野貓的世界,就嘩的一聲大哭了起來。祖母、母親,聽見了我的哭聲,也趕到房里來了,我只聽見母親吩咐翠花說:“你去吃飯飯去,阿官由我來陪他!”

翠花后來嫁給了一位我小學(xué)里的先生去做填房,生了兒女,做了主母?,F(xiàn)在也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成了寡婦了。前幾年,我回家去,看見她剛從鄉(xiāng)下挑了一擔(dān)老玉米之類的土產(chǎn)來我們家里探望我的老母。和她已經(jīng)有二十幾年不見了,她突然看見了我,先笑了一陣,后來就哭了起來。我問她的兒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沒有和她一起進城來玩,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還向布裙袋里摸出了一個烤白芋來給我吃。我笑著接過來了,邊上的人也大笑了起來,大約我在她的眼里,總還只是五六歲的一個孤獨的孩子。

(原載1934年12月5日《人世間》半月刊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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