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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龐惠霞娘家省親 姐姐弟媳反目 謝清辰郁悶坐化 悲戀吉祥侄孫

天回(套裝共2冊) 作者:一天


第三章 龐惠霞娘家省親 姐姐弟媳反目 謝清辰郁悶坐化 悲戀吉祥侄孫

“金至水,銀草堂,石頭瓦渣爛寧常”,這是關(guān)中人對相鄰三個縣經(jīng)濟發(fā)展情況的簡要描述。而之所以說至水縣、草堂縣好,那是因了這兩個縣剛好就處在八百里秦川的腹地,土壤肥沃,氣候條件也有利于冬小麥、玉米等主要農(nóng)作物的生長,人們就還不愁吃、不愁喝,于是,就有好事之人編了以上的順口溜。

相對于至水、草堂兩縣,寧??h的土層較薄,有些地方還多為沙土地,所以,農(nóng)作物的生長條件也就較差,其產(chǎn)量和至水、草堂兩縣也就無法相比,于是,就有了“石頭瓦渣爛寧?!钡谋扔?。但若要提起寧常縣韋里鎮(zhèn),這句話卻就顯得有點膚淺,因為韋里鎮(zhèn)古代不僅出過好多高官,就連大詩人杜甫在韋里鎮(zhèn)韋里村東邊的少陵原上也還寫過很多膾炙人口的詩篇,僅此兩點,卻就讓至水、草堂兩縣和它沒法相比,而說到韋里鎮(zhèn),自然而然也就要說說韋里鎮(zhèn)東韋里村的龐惠霞的娘家。

單說寧常龐家,女兒出嫁,兒子迎娶,了卻了兒女大事,龐長安不是和一幫老兄弟們下下棋,就是屁股后邊別著煙袋桿子,如神仙一般滿街道上溜達。雖說新中國成立后,每次運動或多或少都牽連到他,但難能可貴的是,他卻活得明白,他認(rèn)為日月更替、時代變遷,并不是他這個撐死也就是個小地主的人就能阻擋得住,而選擇順應(yīng)時勢才是明智之舉,所以每有個風(fēng)吹草動,他也就能想得開、看得開,自然也能欣然接受:土改分了他家的地,他大力支持;合作社運動一開始,他還就牽牛拉馬地主動入了股;大躍進、大生產(chǎn)運動,他更是積極響應(yīng);而偉大領(lǐng)袖發(fā)動的“文化大革命”,他也舉雙手贊成……因了這樣的舉動,他反倒成了東、西韋里村革命運動的先進典型,而這種看似有點反常的現(xiàn)象就還成了她媳婦鄭德嫻嘴里的笑話,鄭氏就還會在沒人處罵他就是個老妖精、老狐貍,當(dāng)然,這句話摻雜更多的卻還應(yīng)該是愛和親情。

龐長安的明智之舉,表面上叫某些人看了還會笑話他龐家是今不如昔,但他示弱舉動所換來的卻是龐家利益保護的最大化,這一點,鄭德嫻當(dāng)然心知肚明,可這卻遠(yuǎn)遠(yuǎn)不能削弱她對唯一千金的思念。

她一直心有不甘,自己就一個閨女,卻嫁得那么遠(yuǎn),而親家母還嫌女兒只為謝家生了一個牛牛娃,總給女兒臉色看,這就更讓她多了一份牽掛。女兒出嫁十年,雖說兩家在大事小情上仍有往來,可這根本就止不住她天天想見女兒的心情,就是她知道女兒要生了,想去看看女兒,可礙于兩家離得太遠(yuǎn)不說,而且兒媳眼看著也就要分娩,所以,她就只能托人捎話到至水,要女婿來趟寧??h。她知道女兒的日子過得艱難,就讓丈夫為女婿買了袋米、磨了袋面,而她這個做娘的也還為將要出生的外孫買好了布和絹,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所托之人回來后卻告訴了一個令她肝腸寸斷的消息,說女婿歸了天!于是,她就哭成了淚人兒,也還擔(dān)心起了女兒從今往后的日子只怕更為艱難,而令她更為生氣的是,女兒的婆家咋還有那樣不通人情的鄉(xiāng)俗民約,竟連女婿的尸骨也不讓進村、進門,當(dāng)她得知自己的老漢和兒子此去別說沒見上女婿最后一面,就連女兒的家門也未跨進半步,就更為光火(惱怒)。

聽丈夫?qū)W說,他和兒子之所以沒去看望女兒,也是替女兒考慮,因為女兒的婆家還瞞著女兒,他們就怕女兒知道丈夫去世的事想不通就會干出啥傻事。聽到這里,鄭德嫻就還流起了淚,念叨女兒命苦的同時,又埋怨起了丈夫,說他把掌上明珠推進了火坑,竟遭了這樣的罪!可埋怨歸埋怨,隨著日子的更迭,失去女婿的悲傷也就漸漸地淡了,但想念女兒的心病卻日益加重,而且她一抱上自己的孫子,就還想到了那個和父親不曾謀面的外孫,每每想到這里,思女心切的她就想把女兒和幾個外孫都接到寧常,就想讓她娘們挪個地方、換換環(huán)境,聽了她的話,老伴兒一拍腦門,連聲說好的同時,就還親自趕著馬車,將女兒和幾個長得喜人的外孫都接到了韋里。

寧常縣城就設(shè)在韋里鎮(zhèn),而龐家大院正好就在當(dāng)時也還算是縣城主街的、南北不足五百米長的一條窄窄的街道上,雖說這條大街現(xiàn)在已顯得有點窮酸,但她家那兩扇黑漆的大門板上橫排鑲著的四排大大的大蓋鉚釘,卻仍顯示著這個院子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而大門兩邊被小娃摸爬滾打弄得光滑的兩尊石獅子,就更昭示著這家主人曾經(jīng)是怎樣的富有,而此時,門頭上高高掛著的四個大紅燈籠,就更能渲染門庭內(nèi)的喜慶之氣。

鄭德嫻殷勤伺候兒媳,也還為女兒的事著想,親孫子的滿月酒是吃過了,但她卻有了另一個主意,她想讓幾個可憐的外孫一同樂和樂和,也還想給女兒制造出一點高興的氛圍,也好讓她放松心情、盡早走出悲傷。于是,她就對丈夫說,不如給孫子擺個百日宴。聽了她的一番講述,龐長安當(dāng)然心知肚明,但他卻故意問老伴兒,剛給孫子做了滿月,為啥還要破費,她就說她想讓難得回家一趟的女兒和兒媳倆人多些溝通、處處感情,說她老兩口的身子骨已一年不如一年,就希望有天她老兩口一撒手,這姐弟倆互相也還有個照應(yīng),她兩個做老人的也才能放心甩手地走……

做娘的為女兒能走出悲傷煞費苦心,做父親的就只管大操大辦起來,于是,龐家大院為孫子而擺的百日宴就還顯得隆重,而那些聰明點兒的人就為龐長安的想法叫起了好,也為鄭德嫻的心思縝密、母女情深而感動。可他們誰都沒有想到,龐長安老夫老妻的良苦用心卻就被兒媳張歪歪弄得支離破碎了不說,竟還讓他們夫妻倆的一片苦心變成了美夢一場。

送走了娘家的至親近鄰,張歪歪就開始給丈夫找茬搜事,她罵丈夫龐建成說,他老娘就是偏心,孫子百日,卻把外孫抱在懷里,她還說大姑姐拖家?guī)Э趤砹艘淮蠹易?,吃她家的、住她家的、用她家的不說,而且那個小外甥還沒奶吃,是不是還得讓她這個做妗子的喂外甥?婆婆到底是全心全意伺候她這個兒媳,還是伺候娃他姑媽?說著說著,她竟連哭帶鬧了起來。

本想在兒子大喜的日子里姐弟相聚、甥舅親熱,相處一段時日,誰知媳婦卻屎爬牛上了香椿樹,竟不知天高地厚罵出了一大堆難聽話,龐建成不由得就動了肝火。但一想到自己的媳婦是個麻糜子貨(不講理),就還強壓住了心頭之火,而他再一想到之所以岳父岳母給她媳婦起了個“歪歪”的名字,也全是因了她蠻不講理、胡攪蠻纏所致,而他之所以娶她為妻,也和姐姐遠(yuǎn)嫁他鄉(xiāng)出于同因,更因為自己性格溫厚,加之和媳婦在一個屋檐下還過了這么久,他也遷就著她沒有爆發(fā),可他一聽媳婦隨后罵姐姐就是個掃帚星,不但克死了丈夫,竟還有可能把晦氣帶回娘家,這才躁了。

關(guān)中漢子,自古就有楞娃之稱,一聽媳婦惡言惡語在罵姐姐,一記耳光,接著又是一腳,就打得他媳婦哭爹叫娘喊了起來,他是替姐姐出了氣,他媳婦也窩在炕角再不敢撒潑放野,可他的一掌一腳卻就在媳婦和姐姐之間埋下了怨恨的種子。

回到娘家,龐惠霞也認(rèn)為父母姐弟聚在一起實屬難得,而她也想陪陪父母,再和弟弟、弟媳敘敘想念之情,可弟媳一哭一鬧,卻就讓她心里有了疙瘩,而且弟媳的惡語相向也還深深刺痛了她,她就認(rèn)為,如果厚著臉皮待在娘家,只恐怕讓父母為難,也會讓弟弟受夾板氣,所以,在娘家待了十多天,她就要和父母告別。

鄭德嫻了解女兒的脾氣,她知道兒媳這么一鬧,女兒必定就不會再待下去,于是,啥話也沒有說,就讓老頭子裝了袋新打的麥子,自己也還蒸了鍋白生生的饅頭要女兒帶上,并含著淚央求女兒,要她不要跟弟弟、弟媳記仇,說娘家永遠(yuǎn)是她的家、是她的根,只要她有啥難處,就盡管吭聲。

看著女兒要離開自己,龐長安心里也不好受,而他聽到老伴兒沒完沒了的絮叨,就更感心酸,他見不得人含淚道別,更不忍看見女兒強裝笑臉的樣子,因為他剛強外表下所掩藏的那顆柔弱之心承受不了父女別離、母女分手的撞擊,于是,就還催促起了兒子趕快動身。

聽父親催弟弟走,龐惠霞也知道父親的心思,看著已顯蒼老的父親,她更明白自己若一轉(zhuǎn)身,再想父女相見的話,可能就只能寄相思于明月,因為弟媳連日來對自己的橫眉冷對、對幾個孩子的大聲呵斥,已讓她感到莫名的憤恨,她已有了一個很有骨氣的想法,假如有天父母真不在了,她絕不會再走進娘家的門。于是此時,一看父親有點皺眉癟嘴,根本就不忍心讓自己這樣回至水,走近父親身邊,叫了聲“爸”,給了父親一個擁抱,一轉(zhuǎn)身,卻就眼含熱淚,上了弟弟雇來的馬車。

“姐,這次回家,我知道你和外甥都不高興,兄弟求你不要和我那個蠻不講理的媳婦一般見識,她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回頭我一定好好收拾她?!?/p>

“建成,你說的啥話?姐這次回家,給你添了麻煩,你就看在你姐夫的面子上,不要再難為你媳婦了?!眲偵狭笋R車,卻就聽到弟弟滿含歉意的話,龐惠霞反而卻就覺得對不住弟弟,因為她清楚弟弟的處境。娶妻十載有余,弟媳一直都懷不上孩子,所以她那潑辣的性格也才有所收斂,可中年得子,在為龐家生了個傳遞香火的兒子之后,她那“歪”的性格就又原形畢露了,直至侄子百日那天,她也才敢惡語相向地詆毀自己,是弟弟氣憤不過,出手打了他媳婦,她這個姐姐咋能怪罪弟弟?想到此處,見弟弟還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做姐姐的也就敞開心扉,勸起了弟弟:“姐走之后,你一定要善待你媳婦,千萬不要和他妗子置氣?!?/p>

“姐,你甭說了,我知道該咋做?!?/p>

“你幾個外甥還小、不懂事,也不爭氣,一天到晚凈惹他妗子生氣,等他們長大了,姐再帶他們幾個來給他妗子賠情道歉?!?/p>

“看你說的啥話?娃們小,能知道個啥?都是我那媳婦的錯?!币宦牣?dāng)姐的竟還替自己不講理的媳婦開脫起來,龐建成就更有了愧意,“姐,咱不說這事了,你回到家,不管有啥事,都記著要給我捎話過來?!?/p>

“知道了,建成,姐一心里直會想著你。”聽見弟弟肝膽相照的話,龐惠霞也就說出了難以割舍的話,但隨后,話題一轉(zhuǎn),卻又囑咐起了弟弟:

“姐的事,你包操心,你看咱媽頭發(fā)白了,咱爸也老了,你只要照看好他們就行。”

“誰說不是,前段日子,咱爸還說他身子不大舒服?!?/p>

“咱爸咋了?”

“他不讓我給你說?!?/p>

“咱爸到底咋了,你咋還要瞞著姐?”

“咱爸每次吃完飯都說他胃疼。”

“那你咋沒帶咱爸去大醫(yī)院看看?”

“我讓他去,他就是不去,他說他能忍住,我拿他也沒辦法?!币宦牻憬憬辜钡膯栐挘嫿ǔ梢贿吔忉?,雙手一伸,就還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動作。

“告訴咱爸,有病就看,不要不管不顧地硬撐著?!饼嫽菹贾溃赣H這輩人,若有個小病小災(zāi)的,大都是能忍則忍,等到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也才會想起去看醫(yī)生,多少人就是因了小病不治而忍成了大疾,到頭來就耽誤了自己的性命,所以,她又囑咐弟弟道:“姐聽人說,西京城有個醫(yī)院專治胃病,你帶咱爸去找找那個醫(yī)院?!?/p>

“我也聽說過那個醫(yī)院,也想要陪他去,可他就是犟著不去。”聽姐姐竟還說出了那個專治胃病的醫(yī)院,更感激姐姐的一片孝心,龐建成就怕姐姐還會惦記父母的健康,于是反過來就又安慰起了姐姐:“咱爸咱媽你就交給我,姐夫一走,你千萬可不能苦了自己!”

“姐的事你不要管,你還得對你媳婦好點兒,要知道咱爸咱媽都上了年紀(jì),還得靠她伺候,你就多遷就點她?!庇H人的呵護和關(guān)愛,讓龐惠霞就還想起了弟弟的臭毛病,她生怕自己走了,弟弟會遷怒弟媳,所以,她就一再叮嚀起了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歪歪畢竟給咱龐家生了個后人?!?/p>

“姐,我聽你的,你就放心吧?!?/p>

聽著姐姐推心置腹的話語,龐建成不住點頭的同時,就還揚起了手里的馬鞭,他生怕親人的話會越說越傷感,于是,大著嗓門,喊了聲“駕

——”的同時,手里的鞭子就還發(fā)出了“啪兒”的一聲脆響,就想讓這一聲鞭響終止他和姐姐有點沉重的談話,看著駕轅的棗紅馬也還揚蹄飛奔了起來,他也期望姐姐以后的日子也能像這馬車一樣有節(jié)奏地向前推進,可是此時,姐姐的話讓他聽了卻就感到了傷感。

“建成,姐這一走,只怕就會很少回來,姐這邊的事,你不用操心,

你照看好咱爸咱媽,放寬了心和他妗子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行?!?/p>

“姐,你說這話是啥意思?”聽姐姐話里的意思就是她再也不會回娘家,做弟弟的就認(rèn)為姐姐給自己的媳婦記了死仇,“你是不是還生你弟媳婦的氣?”

“你不要多想,建成,姐是說我一回至水,就只能全心全意為你幾個外甥刨吃的,就沒時間回來看咱爸咱媽,姐就是怕你那個驢脾氣一犯起來,就會不管不顧地和他妗子爭個誰對誰錯,所以,就想提醒你以后得改改你的臭脾氣,包動不動就和你媳婦動手,這一點你必須記住。”

“姐,你說的話我都記住了,你看娃們都睡了,車還顛來顛去的,你也瞇會兒,打個盹兒,等到了家,我再叫你?!?/p>

“好,那姐就打個盹兒,你可得小心趕路,千萬不要只圖了快,忘了安全?!?/p>

懷抱著小兒子,聽見弟弟都是為自己著想的話,答應(yīng)了弟弟一句,見車已過了大原村,眼看著就要到大王鎮(zhèn),她也知道車一過大王,就離至水地界不遠(yuǎn),也就在心里開始籌思起了回家以后的日子,此時,一見公路兩邊高拔挺立、直入云端的白楊,幾乎就還將一〇七國道變成了一條筆直的走廊,而那挨著樹根修成的南北兩條人工渠內(nèi)的潺潺流水,就還讓她有了置入畫面的感覺,于是,聽著小河流水,如歌在唱,看著遠(yuǎn)處的秧苗,拔節(jié)生長,而公路兩邊一片片深耕而沒有播種的土地所散發(fā)的泥土的清香,就還讓她有了只要種下希望,就一定會有收獲的幻想!

吉祥的死,是老謝家的巨大損失,他此一去,老謝家的確就猶如一座年久失修的房子,突然又?jǐn)嗔酥е?,更顯搖搖欲墜。而他一走,也還讓和他有直接關(guān)系的兩家人一時也都陷入了真空狀態(tài)——五爺?shù)氖聸]人提及,桂香的事,當(dāng)然也就無從談起。

謝清辰很是納悶,吉祥一走,哥哥的事咋還就無人理會了?他猜想著,是不是侄孫和侄子達成了某種默契?可他轉(zhuǎn)念又一想,即使自己的猜測有那么一點可能,但吉祥走了,這種或默契或平衡咋就沒被打破?因為無論是公社,還是大隊,都在處理哥哥破壞革命生產(chǎn)這件事上沒了聲息,心下生疑,他就去公社門口轉(zhuǎn)了幾圈,就想探聽一下消息,可他除了看見公社院子里多了幾個戴著紅袖章、穿著綠軍裝的年輕人,再無別的發(fā)現(xiàn)。

于是,也就抱著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的思想,給自己寬起了心:也許哥哥的事本來就不是個事兒,而那頂破壞革命生產(chǎn)的大帽子也許就是熊政權(quán)小舅子虛晃起來的大棒子。這樣一想,他干脆也就來了個既然此事無人問津,自己也懶得再去提起。

這日閑來無事,去侄子家轉(zhuǎn)了一圈,他就問老三元魁,這兩天去沒去山上看他爸、他爸的身體咋樣?聽侄子元魁說他爸他媽在山上都好,而且在他順便把吉祥的事給兩位老人說了之后,老爺子和老婆子眼淚汪汪地就還要下山,說是他倆都想到吉祥的墳頭看看,是他好說歹說,才勸住了一雙老人,至于大隊和公社會如何處理父親的事,父親只字未問,他也就一字未提。

聽了侄子的回答,謝清辰未置可否地猛勁吸了口旱煙袋,然后把煙鍋在門墩上磕了磕,倒凈了煙灰,把煙桿兒往腰上一別,漫無目的地就要去散散心。

一隊的位置,在謝關(guān)屯的西南角,土地最為平整,而大隊打的深井,又能澆灌到大約三分之二的土地,這就讓其他幾個小隊都害起了紅眼病。七爺走著轉(zhuǎn)著,就轉(zhuǎn)到了機井房邊,而他聽著淙淙的水聲,就覺著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他一想到舊社會只能靠天吃飯,現(xiàn)在即就老天爺不下雨,人們還能抽水澆灌、引水澆田,莊稼最多也就歉收一點,但絕不會像過去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頭來卻顆粒無收,所以此時,他更覺還是新社會好。這樣想著,順著水流一路走著,他就感到有點奇怪,自己不知不覺咋就走到了生產(chǎn)隊這片最大的玉米地頭?

八月初的日頭,正是最熱的時候,缺水的玉米葉子已被曬得快要擰成了麻花,本應(yīng)是綠油油的青苗,此時卻就顯得清瘦細(xì)長,看著這可憐的莊稼急需澆灌,而井水一進到地里立時就還往干渴的、已裂開了縫隙的地里滲了下去,七爺不由得就搖了搖頭,緊接著又嘆了口氣,而他看見插在田地墳頭的紙花,就更感傷心。

玉米地中間的那堆新土,正是吉祥的墳頭,而那紙花被午后的熱風(fēng)一吹,陣陣悲愴也就掠過了七爺心里。親人的哀思,系掛在花絮上,新墳舊冢,掩埋的是至親爹娘,觸景生情,誰又能止住悲傷……說心里話,七爺不愛來這個地方,更不愿看到謝家的墳塋再添新土,可老天卻就無情地帶走了他的驕傲——那個能彈會唱、能寫會算的侄孫吉祥就被帶到了這里,這叫他怎能不覺心傷。

看著這堆新土,七爺就有了情緒,他認(rèn)為這里是自己應(yīng)該早來報到的地方,也理應(yīng)由自己陪伴地下的父母爹娘,他恨老天無眼,咋就把一個滿鬢已花,腳步蹣跚,老態(tài)龍鐘的無用之人留在了世上?自己不就是個舊社會的舉人,而且還是個快要入土的老人,可老天爺為啥就把一個才華橫溢,前途無量的年輕生命帶去了天堂……

繞著墳塋,轉(zhuǎn)了一圈,看著眼前的十幾個土堆,也想起了埋在地下的親人,于是,拾起一塊塊拳頭大小的土塊,給每個墳頭的方紙上重又壓上,盤膝而坐,坐在了侄孫墳前,方又拿出煙袋,裝煙點火,他一個人就抽起了悶煙。一時,那嗆人的煙草味兒就還彌漫在了謝家墳塋的上空,而他吐出的煙霧隨著午后有點溫?zé)岬奈L(fēng)盤旋而上,于是,謝家墳塋的上空,就見有煙霧來回飄蕩……

七爺啥話也沒有說,竟這樣,含著煙鍋,走了……而他走得也還是那樣平靜、安詳……

據(jù)成武講,他七老爺是端端坐在墳地里死的,而他七老爺?shù)臒煷伨惯€一直叼在嘴里,是他巡水到了地中間看見七老爺?shù)?,也是他把七老爺從墳地里背回來的,可是他卻不知道七老爺為何會靜靜坐化在謝家墳塋,而他更無從知曉七老爺心里都在想些啥。身死莫大于心傷,心死極具悲痛的分量,正陽頭頂作金童,流水輕拂玉女袖,抽身而去,不染秋風(fēng),這樣高深的思想,豈能是成武所能理解的?

周老太太哭了,因為從此以后,她的身邊就還少了一個良師益友;龐惠霞哭了,因為她知道沒有了七爺,就少了一個能給她遮風(fēng)擋雨的老人;孩子們哭了,因為他們再也見不到慈祥、和藹、善良的七老爺了;謝清風(fēng)也下了山,他是送舉人弟弟黃泉赴宴,升帳仙臺的,而他老淚縱橫,口中悲歌,卻也為弟弟作了最好的悼文:

生在清末,家貧好學(xué),少中舉,沒落時世,滿腹經(jīng)綸無人識。戰(zhàn)亂民國,正義人生,教學(xué)生,修德養(yǎng)能,十里八鄉(xiāng)享美譽;共和中國,求知新學(xué),參古史,多抒胸臆,左鄰右舍享好評。

一生謹(jǐn)慎,多為鄉(xiāng)村事,祖先墓前,憶古思今,一生跨三世,終了靜修為,嗚呼,且悲!且喜!

近段時間,呼天來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吉祥一走,桂香的事就沒了希望,他當(dāng)然就為自己當(dāng)初的良苦用心、工于心計而感枉費心機,但他卻也同樣傷心,因為拋卻了成人間的是非恩怨暫且不提,他和吉祥孩提時代的每個章節(jié),都還令他難以忘懷。而那個除了他弟兄兩個再也無人知道的秘密,那個叫他現(xiàn)在想來都還驚心動魄的一幕,不要說是讓他感動,此時也還不停碾軋著他的心。因為他知道,如果沒有吉祥,他恐怕早就與這個世界告了別,更別說還會有他在謝關(guān)屯呼風(fēng)喚雨、吆五喝六的今天。

那事發(fā)生在他十一二歲的時候,有天,他們一大幫孩子去了二隊的澇池子要去耍水,而略懂一點狗刨的他就還游到了澇池中央,誰知此時,他的腳卻抽了筋,幾口污水嗆得他鼻堵口塞的同時,人也往水底沉了下去,而他雖腳手并用、亂踢亂抓,做著垂死掙扎,卻就感腳掌已觸到了池底,心里一涼,就認(rèn)為自己的小命有可能就要沒了。可就在這時,他卻感到有人在不停地用腳在踢自己,一腳、兩腳、三腳……他的頭就還慢慢探出了水面,在他感到自己有了呼吸,雖說他連驚帶嚇的也還是筋疲力盡,但他還是奮力刨到了岸邊,這時,脫險而生的后怕就還讓他緊閉著雙眼,不敢睜開。

九死一生的他趴在澇池邊喘著氣,好久好久之后偷眼一看,陪在他身邊的吉祥卻就和平常一樣瞇著眼,既沒有英雄的自豪感,也沒有輕蔑自己的眼神,心里就充滿了感激。他認(rèn)為,岸邊那些洗衣的大娘大媽也許根本就沒人知道澇池中還發(fā)生過差點溺水身亡的危險,而那些戲水的小伙伴更沒人知道水底曾發(fā)生過怎樣的生死營救,但他卻知道如果沒有吉祥,自己恐怕就到了另一個世界,但他就是害怕吉祥會譏笑自己,甚至居功至偉,過早成熟的他就是擔(dān)心這種丟人的事會從吉祥嘴里說了出去……

事情已過去了二十多年,時光的年輪也已轉(zhuǎn)了二十多圈,日月更替也還讓自己從一個小屁孩變成了村里的書記,而回想著自己并沒有給吉祥提過為自己保密的要求,也沒許諾過吉祥替自己守著這段往事有啥好處,可少年更事的吉祥竟能明白他這個哥哥的心思,竟能把那段不為人知的事塵封二十多年,這必須有何等樣的品質(zhì)?

吉祥走了,也帶走了屬于他倆的秘密,但他卻高興不起來,他甚至不敢回憶,也沒臉去想吉祥臨走時那個還令他自鳴得意、一箭三雕的主意,也還更為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狹隘心胸而不齒——五爺?shù)氖?,他動了小心眼兒,想讓吉祥傳話、做墊背;桂香的事,他又拿吉祥當(dāng)槍使……這事叫他現(xiàn)在想來,不僅有點可笑,而且也還有點痛恨自己。

良心的發(fā)現(xiàn)本來就有點太遲,可這種想法在他腦海中卻還是一閃而過,因為呼天來有的是更為現(xiàn)實的思想,他認(rèn)為處在這樣的時世,人就應(yīng)該先考慮自己,他一直認(rèn)為這個世界就是弱肉強食,所以他才會時時提醒自己、告誡自己,盡量不要招是惹非,不僅如此,他還總結(jié)出了一個自認(rèn)為很管用的大道理:當(dāng)政治遇上情感,既不能讓政治把感情統(tǒng)統(tǒng)槍斃,更不能讓情感占上風(fēng)。有了這樣的座右銘,他也就有了如下的思想:五爺?shù)氖鹿们衣犞沃鹣愕墓ぷ饕仓荒芸词聭B(tài)發(fā)展就事論事,但他相信,一切自有變數(shù),而且,說不定到了某個時候還會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可他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吉祥一走,閨女美夢破滅的同時,卻還讓他的掌上明珠對吉祥媳婦產(chǎn)生了莫須有的憎恨,而也因了這莫須有的憎恨情緒,差點就還讓他姑娘的性格變得有點扭曲。

桂香天真地認(rèn)為,自己很快就能成為一個令人羨慕的國家干部,就會告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不說是每月能掙多少錢,至少能和自己喜歡的二爸在一起工作、生活,這對她來說,已是件舒心和開心的事。雖說,她也還沒弄明白自己對二爸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情,但對她來說,這已不太重要,她在乎的是,只要能經(jīng)常看見二爸、能和二爸多說幾句話就行,她幻想著,只要能和二爸同去同回、往返在家和單位之間,最好能坐在二爸自行車后邊的衣架上看一路的風(fēng)景,而她也能夠或靠或抓地依著二爸寬大的脊背,這對她來說無疑就是件很浪漫的事,可是噩耗傳來,卻就讓她的幻想煙消云散了。

希望的肥皂泡破滅了,桂香也就感到了悲痛,而她一想起二爸對自己的好,就會傷心落淚,再一想起二爸教自己音律、唱歌、吹口琴,想起二爸修長的手指抓著自己的手教自己織毛衣,還有她趴在二爸大腿面上聽他講故事,及至自己稍微懂事之后,二爸和自己在一起的促膝談心……這一切的一切,似乎剛才還在眼前,但只一轉(zhuǎn)眼的工夫,二爸卻就去了另一世界,這叫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

按理說,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fēng)云,這是自然法則,也是自然規(guī)律,可她偏偏就認(rèn)準(zhǔn)了造成今天這樣的后果,完全是她二娘龐惠霞的過錯:誰讓她沒看好二爸?誰讓她沒有盡到一個妻子的責(zé)任?誰讓她沒能當(dāng)一個賢惠的妻子相夫教子等等等等,她給龐惠霞找了無數(shù)條罪名,她甚至在二爸下葬以后不久,還想尋二娘的不是,并想當(dāng)面質(zhì)問二娘,也還算她多少恢復(fù)了一點理智,終于沒有鬧出笑話,因為她也明白自己是個大姑娘,若自己平白無故尋二娘的茬,而且還是因了人家的丈夫而和二娘大喊大叫,甚而大哭大鬧,不光說不過去,也許還會讓人笑掉大牙。所以,她也才愣是忍住了這種想法沒有發(fā)作,但她卻仍然給她二娘龐惠霞記下了一筆糊涂賬,非得將她二爸的去世之責(zé)記到她二娘身上,她認(rèn)為是二娘毀了二爸,也間接吹破了自己希望的肥皂泡。所以,她就要尋找合適的機會、合適的時間,為二爸討個公道,也為自己出一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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