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知大巴搖搖晃晃走了多遠,路旁的建筑逐漸多了起來,行人也更加多。
當大巴走到鬧市中的一個車牌前,司機對坐在后座的近藤由美指著車門,示意她到站了。近藤由美說了句“謝謝”,拖著行李起身下了車。
剛下車,炙熱的空氣就撲面而來。剛才在空調(diào)大巴上還沒有特別的感覺,此刻,才見識了當?shù)氐臍鉁?。大地仿佛被包裹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中,陽光不斷地蒸發(fā)著水汽,水汽彌漫在四周,形成熱烘烘的一團熱氣,每個人都仿佛處在巨大的蒸籠中,有些透不過氣來。
大巴開走了,近藤由美茫然地望著四周,覺得自己仿佛是海洋中一條和魚群失散的魚兒,孤獨和恐懼彌漫了全身。她不斷地拉住行人,詢問日本大使館的位置,但她生硬的語言詞不達意,完全和對方無法溝通。每個人最后都只能擺手搖頭,無奈而去。
又過了不知多久,近藤由美非但沒問出大使館的位置,就連自己現(xiàn)在處于什么位置都弄不清楚了。疲倦再次襲來,她在路邊坐了下去,揉著酸痛的膝蓋和腿。好渴,她翻翻隨身的包,飲料瓶剛才在機場已經(jīng)被自己扔掉了。越?jīng)]有水喝,就越感到干渴,她覺得自己仿佛是一條被扔在沙地上的魚,無奈而痛苦地掙扎著。
近藤由美的汗水順著脊背淌下來,整件衣服都濕透了。按照在大巴上司機的指點,已經(jīng)走了很長一段路,卻依然沒有看到有使館的影子。
咕咕咕——
肚子又叫了起來,一路上,不僅沒有喝到什么東西,現(xiàn)在,饑餓也來臨了。近藤由美頭昏腦脹地看著四周,搜尋著一切可以放進嘴里的東西。突然,她的目光盯在街對面的一處畫廊上。
畫廊鑲嵌著長長的落地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到畫廊中人來人往,墻壁上懸掛著色彩各異的繪畫作品。最吸引近藤由美目光的,倒不是這些藝術(shù)作品,而是畫廊拐角處的那些小小的高腳玻璃圓桌,那上面放著很多精美的點心和冰鎮(zhèn)飲品。大杯的冰鎮(zhèn)飲料杯子外層,蒙著一層乳白色的霜花水珠,這在近藤由美眼中,簡直是世界上最美的圖畫!
根據(jù)一段時間的觀察,她知道畫廊是免費開放的,并且那些食物和飲料也是免費供給參觀者品嘗的。她咽了咽口水,抬頭望著頭頂不斷噴火的太陽,抑制住自己無限的干渴,拉著行李箱走了過去。
踏進畫廊,一陣幽香絲絲縷縷地沁入鼻中,冷氣十足,涼爽宜人。近藤由美故作鎮(zhèn)定地假裝欣賞墻壁上的作品,目光卻不停地掃向拐角處的食物。
她加快腳步蹭到了拐角處,環(huán)顧四周,人們都在看畫,沒有誰注意她。她拿出一個紙杯,倒了滿滿一杯的冰鎮(zhèn)涼茶,一仰頭,幾乎一口就灌了下去。
哇!好舒服!一股冰涼頓時沁入心脾,饑餓感更明顯了,近藤由美又趁人不注意拿起一塊小巧的草莓蛋糕,放進了嘴里。蛋糕的香味令她迷醉,一口就吞了下去,香甜的蛋糕刺激了她全部蟄伏著的饑餓,她再次飛快地拿起一塊芒果放進了嘴里。
很快,桌面上的盤子空了。
唔,味道不錯嘛。
近藤由美舔舔嘴,目光掃在了下一個拐彎處的玻璃桌上,她拉著箱子,朝另一個小圓桌走過去。又一個小圓桌也被她掃蕩光了。近藤由美拿起盤中最后一顆巧克力,打算離開。
這時,她發(fā)覺了背后有人在跟著自己,稍稍扭頭,她渾身一愣,眼角的目光瞄到一個表情嚴峻的男人正慢慢地朝她走過來。
從服裝來看,他是畫廊的保安。從他滿臉狐疑和警惕的表情來看,近藤由美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她趕緊拉著箱子加快了腳步,希望能甩開這討厭的保安。
拜托,只不過是吃了幾塊蛋糕而已,也不用這么緊張吧?
雖然心中這么想,但近藤由美還是一陣心慌,手中的巧克力幾乎被她捏成了一團泥醬。她低著頭飛快地朝門口走去。
馬上就可以出去,馬上就可以了!近藤由美不斷地安慰著自己,但是她的慌亂顯然更加劇了保安對她的警惕和懷疑,保安幾乎大踏步地追了上來。
近藤由美拖著沉重的行李箱,飛快地小跑起來,過了前面的拐彎處,就是畫廊的門了!透明玻璃旋轉(zhuǎn)門就在眼前!快,快點走!
近藤由美催促著自己,脊背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加快步伐朝前猛沖。經(jīng)過拐彎時,突然一陣碰撞,伴隨著女孩的尖叫聲,近藤由美站穩(wěn)了身體,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兩個人。
一個是身材挺拔,面容白皙,眉眼精致溫和的年輕男子,另外一個是留著栗色打卷長發(fā),妝容精致,臉龐姣美的女子。
“天??!我的裙子!”崔敏熙眉頭緊皺,捏起淺藍底白碎花連衣裙的邊角,喊了起來。
近藤由美定睛一看,倒抽一口冷氣,猛然將手縮了回來。
不知什么時候,她為了穩(wěn)住自己的身體,竟然緊緊抓住了女孩的衣裙!
在她碰過的地方,一塊醬褐色的污漬赫然在目。
“你干什么啊,這是什么東西,惡心死了!”崔敏熙整張臉都扭曲了,漂亮的雙眸向近藤由美投來怨毒的目光。
“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近藤由美用僅知道的韓語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雖然她聽不太懂女孩在說什么,但是她明顯能看出女孩極為生氣。只不過,為什么這女孩讓她覺得有點面熟?
站在崔敏熙身邊的鄭閔浩驚訝地打量著近藤由美,這時保安跟了上來,對他恭敬地鞠躬:“閔浩少爺,我剛才發(fā)現(xiàn)這女孩很可疑。她一進畫廊就不停地拿桌上的東西吃,還鬼鬼祟祟的。我本來打算詢問一下她,沒想到她跑得太快,就……敏熙小姐,您沒事吧?”
保安一臉抱歉加關(guān)心地詢問著不??约阂氯沟拇廾粑?,遞上一卷紙巾。
崔敏熙抽出一張紙巾,指著近藤由美,臉色鐵青地問:“怎么會放這種乞丐一樣的人進來啊!你們是怎么看護畫廊的?”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失職,敏熙小姐。”保安驚慌地道著歉。
鄭閔浩皺了皺眉,剛要說什么,突然鑲金邊的玻璃門開始轉(zhuǎn)動,一位身穿一襲簡約白裙的女士走了進來,妝容精致的臉上彌漫著淺淺的笑容,秀美的瞳孔中泛著傲然的光。
近藤由美的目光定在了那女士的臉龐上,她的心猛地跳躍了起來,一種莫名的激動瘋狂地涌了上來。
她微微張大了嘴,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是她,是她!居然,居然在這里遇見了她!自己夢想中的偶像,一直引以為榜樣的完美化身——
安莉娜!
“莉娜老師,您來了?!编嶉h浩招呼著走進門的女士。
安莉娜轉(zhuǎn)過頭,望向這里。
臉上的笑容瞬間消散,安莉娜單手提裙緊走幾步,走到崔敏熙面前,心疼而緊張地護住她問:“敏熙,敏熙,你怎么了?怎么回事?”
“剛才,有人不小心碰到了她?!编嶉h浩簡略地描述了一下情況。
崔敏熙卻抬起頭,狠狠剜了站在一邊不知所措的近藤由美一眼:“都怪這個女的,不知道哪里的小乞丐,跑到畫廊里來偷吃偷喝,手里不知道捏著什么惡心的東西,全都抹到了我的衣服上啦!這是我買的新款裙子,很貴的啦,我不管啦,煩死了!媽,怎么辦???”
安莉娜猶疑地望了一眼近藤由美,近藤由美正熱切而惴惴地看著她。
只是瞬間,某種難以言喻的火光在近藤由美心中蒸騰起來!
安莉娜眉頭微微一皺,秀美的眼瞳深處泛起一絲細微的波瀾,內(nèi)心深處某根不易覺察的細微神經(jīng),被輕輕觸動。
近藤由美張開嘴,幾乎要喊出“莉娜老師”來,但是她卻無法開口。
遇見安莉娜的場景,她獨自幻想過無數(shù)次,也幻想過無數(shù)個場景,但那么多場景中,沒有一個是如此狼狽的!
“看啦,擦不掉了!”崔敏熙哭喪著臉對著自己的母親說。
安莉娜見女兒一副凄慘的樣子,將目光從近藤由美臉上挪下來,心中那難以言述的觸覺悄然一掠,轉(zhuǎn)瞬即逝,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閔浩,畫廊里怎么會進來這種人?”一邊幫著女兒擦拭衣服,一邊沖鄭閔浩質(zhì)問,眉頭豎起,眼底射出冰冷鋒利的光,嘴唇的弧度異常凌厲。
近藤由美滿腔的熱血和翻滾著的激動,如同冬日夜晚的一抹微弱火光,猛然熄滅。
她悔恨自己與偶像的第一次見面,居然是在如此不得體的情況下。
“對不起,實在是……抱歉……”近藤由美用生硬的韓語斷斷續(xù)續(xù)地道歉。
鄭閔浩拉住她,示意她跟自己先走。
近藤由美惴惴不安地跟著鄭閔浩走到畫廊另一處僻靜的地方,還不停地朝著安莉娜母女的方向張望著,滿臉的懊喪。
“我可以問一下,你是什么人嗎?”
鄭閔浩猶疑地看著近藤由美的臉,她的嘴角還黏著剛吃過的蛋糕屑,看來保安說她一進畫廊就只顧吃東西是沒有錯的。
但是,他還沒見過哪個小偷會拉著一只巨大的行李箱作案的……
近藤由美歪了歪頭,示意自己沒有聽懂鄭閔浩的話,接著抱歉地比畫著用英語說:“我是外國人,對不起,可以用英文說話嗎?”
“你是哪個國家的?”鄭閔浩用英文追問。
“日本。”近藤由美用英文回答。
“正好我也會一點日語,我想我們可以交談。”鄭閔浩點點頭,說出了流利的日語。
近藤由美一陣驚訝,但隨即被聽到的熟悉語言所振奮,她飛快地說:“剛才真是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本來正打算出去的?!?/p>
“你為什么在這里呢?”鄭閔浩繼續(xù)問。
近藤由美無奈地嘆口氣,苦笑了一下說:“我剛下飛機,錢包也丟了,我正在找日本大使館,可是卻迷路了,看到這里有免費餐飲提供,所以就……”
“日本大使館并不在這里啊。”鄭閔浩驚疑地說,“日本大使館離這里還很遠呢。”
“什么?”近藤由美驚愕地喊了一聲,心墜進了深深的谷底,瞳孔中最后一絲亮光已熄滅。
千辛萬苦來到的地方,居然離目的地還很遠!天??!
“使館并不在這里,從這里出發(fā),沿著前面的路直走的話,打車也需要十幾分鐘。哦,對了。你……沒有錢了是嗎?”鄭閔浩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有些躊躇,試探地說,“如果,你需要錢的話,我這里可以……”
“啊不用,不用了!”近藤由美連連擺手,對方的心意令她感動,但是他這種表示更令她害怕。
她無法去接受一個陌生人出于憐憫和同情的錢,那會讓她感覺自己淪為了一個乞丐……
她打算立刻離開這里,沿著這條路打車十幾分鐘的話,那么走路最長一個多小時也可以走到了,就算是用腳走過去,也不能接受他的一分錢。
她剛打算告別時,目光朝畫廊深處瞄了瞄,遲疑了一下,說:“那個,請問一下,剛才那女孩和那位女士是什么關(guān)系???看上去,那女士很緊張那個漂亮的女孩。”
“哦,她們是母女?!?/p>
“啊,是母女啊……”近藤由美喃喃地說,原來安莉娜還有一個女兒啊。
“那女士不太了解情況,所以對你的態(tài)度可能有些不太好,請別介意?!编嶉h浩的目光掃過畫廊中那兩位女士,神情淡然有禮貌地說。
“不不不,我不會介意的。不會的。我只是……那女孩真是好幸運?!?/p>
“什么?幸運?”鄭閔浩的眉頭一挑。
“哦,沒什么沒什么。真是謝謝你了。給你添麻煩了。我先走了?!苯儆擅缹︵嶉h浩微微鞠躬表示感謝,拖起了行李箱。行李箱似乎沉重了一百倍,幾乎要拖不動了。
鄭閔浩看著近藤由美落魄的背影,心中深處的某個地方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
說不清楚他到底出于什么理由和想法,他快走幾步追上近藤由美,拉住她的胳膊,示意她等一下。接著,他掏出一個微型便利貼撕下一張,用筆在上面寫了一行數(shù)字和一個名字,遞給近藤由美。
“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和我的名字,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就給我打電話吧?!?/p>
近藤由美愕然地盯著鄭閔浩手中銀色的紙,輕輕搖搖頭將紙推了回去,連聲說:“不必了,謝謝你。我自己可以……”
“閔浩!”畫廊某一處突然響起了一聲喊。
鄭閔浩轉(zhuǎn)過頭望了一眼,匆匆將紙片放進近藤由美的手中說:“那么我就先失陪了,抱歉?!?/p>
鄭閔浩轉(zhuǎn)身消失在畫廊拐彎處。近藤由美愣愣地望著手中的紙。一行數(shù)字,一個名字。
鄭閔浩。
近藤由美拖著沉重的行李箱推開畫廊的玻璃旋轉(zhuǎn)門。畫廊的涼爽留在身后,迎接她的依然是那可怕的烈日。
近藤由美,要鼓起勁頭來!她給自己鼓著氣,拉著行李箱走下畫廊的臺階。
如果她此刻肯稍微回頭再看一眼畫廊的話,她就會看到,她苦苦尋找著的尹在真剛從一輛黑色的賓利車中走下來,正意氣風發(fā)地踏上了畫廊前的臺階,推開那旋轉(zhuǎn)的玻璃門。
但是她當時只顧著辨別方向,一只手平放在額前遮擋猛烈的陽光,眼睛注視著面前的街道,絲毫沒有覺察到她正與他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