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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步入報界(1927—1937年)

徐鑄成回憶錄(修訂版) 作者:徐鑄成


第二章 步入報界(1927—1937年)

1927年 二十歲

暑期,又與朱百瑞約好,會于北京,一起再考國立大學(xué)。先報考北大,寓于北大三院附近之騎河樓大溝沿妞妞房一小公寓內(nèi)。榜發(fā),均未蒙錄取。后遷居和平門外香爐營橫街一公寓,報考師大,仍用徐錫華名,幸與百瑞同被錄取國文系。亦選英文系課程,如沈步洲先生之英文短篇小說及鮑明鈐先生之“雄辯術(shù)”。

國文系教授大都為國內(nèi)有名大師,如吳承仕、錢玄同、朱希祖、高閬仙(步瀛)、劉文典、劉毓盤諸先生,均屬權(quán)威教授,魯迅則于上半年離去赴廈門。

當時,北京各報銷數(shù)最廣者,為《晨報》《世界日報》,《京報》聲望已不如飄萍在世時。因關(guān)心南方正在發(fā)展之革命形勢,人們多從《順天時報》窺之,明知該報為日人主辦,對我國不懷好意,亦從此測知片段的南方情況。

《益世報》北京版及報界前輩朱洪主持之《北京日報》則全無生氣,銷數(shù)幾百份而已。

晚報有《世界晚報》及《北京晚報》(季迺時主持),前者以張恨水之連載小說而聞名。此外,尚有小型報,以《群強報》發(fā)行最廣,多刊戲目廣告及小市民關(guān)心之平民生活及市井新聞,販夫走卒如洋車夫等每人手一張以消閑。

課余無事,與百瑞合譯一中篇小說,用我名由舅父介紹于《國聞周報》,竟蒙錄用分兩期刊出,得稿費二十元。蓋是時舅父(朱幼珊)已兼任國聞通信社北京分社編輯矣。

我謀求新聞工作益亟,曾應(yīng)征為日日新聞社駐北京特約訪員,稿雖在上海各報刊出,而報酬闃然,因而中輟。秋間舅父告我:國聞社缺一抄寫員,只傍晚工作二三小時,月薪二十元,供一頓晚餐。我聞而心動,托舅父介紹,一則可跨入新聞界之門,二則可紓經(jīng)濟之困厄。

旋即上班,社址在西單附近之船板胡同。時天津《大公報》已聲譽日隆,在華北儼然有異軍蒼頭突起之勢。國聞社實兼作《大公報》之北京記者站。分社主任為金誠夫先生,另有編輯、記者共六七人,抄寫除我外,有戚先生及陳先生。不久,我舅父與主任發(fā)生爭吵,因而被辭退,幸未株及我。時社長胡政之先生家住國聞社分社內(nèi),津館務(wù)雖忙,恒一周來京一次,料理家務(wù),并常為《大公報》采訪特稿。

我剛進師大不久,張作霖即進京住順承王府舊址,而自封為安國軍大元帥,任孫傳芳、張宗昌為副帥,并在中南海組織大元帥府,接管北京政權(quán)。內(nèi)閣改組,任劉哲為教育總長,并下令合并北京各國立大學(xué),稱京師大學(xué)校,劉哲兼管。如北大改為京師大學(xué)第一文理學(xué)院,女子大學(xué)為第二文理學(xué)院,師大為第一師范學(xué)院,女師大為第二師范學(xué)院,法政大學(xué)為法學(xué)院等,院長為張貽惠、徐炳昶、白鵬飛等,大率維持原校長人選。而劉哲常輪流到各院召全院學(xué)生演講,并加強了院內(nèi)外巡邏,學(xué)生夤夜被捕者時有所聞,名為“防止赤化”,軍閥獨裁恐怖乃籠罩全北京上空。

時有宜興同鄉(xiāng)路阿林(小名),為百瑞老家對門鄰居,來京任奉系官僚財政次長張振鷺之秘書。家庭布置舒適,不時邀請百瑞及我至其公館做客,而盛贊我二人為一對有為之青年。我們也因此稍減客居之鄉(xiāng)思,并略知一些奉系軍閥官僚集團之內(nèi)幕,時予已在國聞社開始工作矣。

我看到國聞社所發(fā)給各報之新聞,大率為各衙門例行之“宮門抄”,缺少新聞意味,乃不顧幼稚,寫一長信給胡政之先生,認為北京政局終將遞變,北京勢將失其政治中心之地位,而仍將永為全國之重要文化中心。國聞社似應(yīng)適應(yīng)此即將來到之變化,及時改變采訪重點,逐漸注意各種文化活動。

下周胡先生來京,晚飯后,約我至其書房談話,說:“你的信很有見地,我也久有此意,苦于無從著手?!毙龁栁以趲煷蠊φn忙否?能否抽出更多時間為國聞社工作?我答重要功課大都選在上午,且學(xué)校紀律松弛,缺課可自己補習(xí),胡先生說:“聞晏陽初在定縣搞的平民教育促進會甚有成績。我想請你去參觀一趟,為期三五天,回來寫一報道,以作為你設(shè)想之嘗試?!蔽倚廊辉讣闯霭l(fā),胡先生即手書介紹信,并關(guān)照國聞社庶務(wù)曹鳳池,速為我印“大公報記者”名片,并預(yù)備旅費,盡可能及早出發(fā)。

時我母親已由故鄉(xiāng)偕妹遷居保定。我先到保定拜叩父母,雖為小房蝸居,已可獨家生活,不必寄人籬下矣。

母親燒家鄉(xiāng)菜,父親忙于購選保定有名之鹵雞及雞雜碎饗愛子,一門融融天倫之樂。

第二天清晨,即乘便車赴定縣。

定縣自漢即為中山靖王封邑,為元明清官商入京必經(jīng)之要邑,我久聞其名,以為必甚繁庶;及下車站一看,與想象大異。城垣確很遼闊,而城內(nèi)荒村茅店,田疇縱橫,時北方已初雪,大車在白茫茫一片積雪中緩緩而行,歷一小時許始抵達平教會。

時晏陽初先生已赴美募款,由其副手湯茂如、陳筑山先生熱忱招待,并導(dǎo)引至各實驗場地參觀。晚間歡宴,主要人員都參加,計有熊佛西、瞿世英諸先生,一切款設(shè)及桌椅,都不亞于北京。

晏陽初先生早年留學(xué)美國,畢業(yè)后值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正酣,及渡海親赴法國視察。見我國華工服役前線,運送給養(yǎng),十分難苦,而什九為文盲,離家數(shù)萬里,恒以難得祖國消息為苦。晏氏周歷前線,聽華工縷述遭際,十分同情,乃一一代作家書。后發(fā)現(xiàn)羅列千余常用字,教華工學(xué)習(xí),勤慧者三月即可自寫家信,表達胸臆。晏氏推度甚速,收效如彼響斯應(yīng)。大戰(zhàn)結(jié)束,乃發(fā)展此經(jīng)驗,提倡平民教育,在廣大農(nóng)村推廣,并擴展教育內(nèi)容,教農(nóng)民自教、自學(xué)、自治、自強,并引歐美新品種,鼓勵農(nóng)民改良農(nóng)牧,增加收入。定縣為其第一大規(guī)模試點(以后在四川也增試點)。50年代初,曾與梁漱溟先生提倡之鄉(xiāng)治,同被批判為改良主義,為欺騙農(nóng)民、阻礙革命之逆時代舉措。而世界公論,則推崇晏氏為20世紀世界十大偉人之一。記得1949年9月舉行開國的政協(xié)大會,學(xué)生界首席代表晏福明聞即為陽初先生之公子,殆鼓勵其背叛家庭歟?1986年,晏先生以九十余高齡,跋涉萬里,歸國觀光,盛贊現(xiàn)代化之新面貌,其愛國熱忱,可見老而彌篤!并謂倘有機會,當再回國參觀。

我在平教會參觀三日后,復(fù)乘大車至十余里外之一窮山溝(俱在城垣之內(nèi)),訪問以土法提倡村治之米迪崗先生昆仲,其同志凡十余輩,聞來外客,咸群集招待,共議當晚以餃子款客。各家湊集白面(平時咸以包谷雜糧度日),而急切無處覓豬肉(定縣當時半月才殺一次豬,敲鑼叫賣)。正在躊躇無計之時,忽有一人闖入,謂鄰村死一馬,可商割馬肉和白菜作餡,于是群情始帖,一頓馬肉餃子,大餉賓客。當時北方農(nóng)村之貧困,可見一斑。

大體了解米氏村治之構(gòu)思后,翌晨即道別回京,趕寫《定縣平教會參觀記》,寄呈胡先生。政之先生即分刊4—5日的《大公報》,并親撰社評介紹。大意謂中國知識分子學(xué)成后多注目城市,而中國之前途,端賴知識普及,知識分子應(yīng)移其目光于廣大農(nóng)村云云。我的參觀記及胡先生之社評,并由《國聞周刊》1928年1月號轉(zhuǎn)載。此為我作參觀報道之發(fā)始。前年賀越明搜集我生平著作,編寫《徐鑄成通訊游記選》(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列此為首篇。

從此以后,胡政之先生正式聘我為國聞社記者兼天津《大公報》記者,以文教為中心,展開采訪活動。師大功課盡量選在上午,下午則從事新聞活動。

這是一個新的嘗試。我的采訪經(jīng)驗不多,從哪方面入手?如何提綱挈領(lǐng)、取得新聞線索呢?我知道,北京有一個華北體育協(xié)進會,為華北各省市體育運動的最高協(xié)議和領(lǐng)導(dǎo)機構(gòu)。由張伯苓先生為會長,馬約翰、董守義、袁敦禮諸先生為委員。而總干事郝更生先生實際主持日常工作,他是師大體育系的教授,和我有師生之誼,乃專程去訪問,陳述我的想法。郝先生極表歡迎,因為協(xié)進會的工作也需要宣傳,彼此一拍即合。我不時去他家做客,他的新夫人高梓女士,領(lǐng)導(dǎo)各女校體育,與郝更生先生留美同學(xué),同攻體育專業(yè),對我的訪問,也極表歡迎。由此,北京各大中學(xué)有什么重要比賽,華北地區(qū)將舉行哪些運動會,我事先都掌握情況,預(yù)先做好布置。1928年在太原舉行華北球類比賽,1929年春沈陽舉行的華北運動會,我都親往采訪,為《大公報》體育版放出異彩。我自己調(diào)查研究,做好充分準備,固然是重要原因;而郝更生之幫助,也是一個因素。其余,如各大學(xué)舉行重要校際比賽,或有引人注目之運動會,我都自往作現(xiàn)場報道,在國聞社發(fā)稿,頗受各報重視。

1928年 二十一歲

春間,百瑞弟得家書,其太夫人已征得嘉稑同意,允與我訂婚。我喜極而賦一結(jié)儷詩,寫之絲帕上,并寄去一長信,傾吐多年愛慕之心。旋得嘉稑復(fù)信。從此,情書往來不斷,訂為白首之盟。

是年,北伐軍攻克京津,改北京為北平。旋蔣介石及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白崇禧及其他重要將領(lǐng)先后到北平,共同赴西山敬謁孫中山先生靈柩。我的采訪范圍擴大,曾寫有《西山謁靈記》及其他不少采訪稿件。如天安門舉行“北平各界慶祝平津底定大會”,吳稚暉、白崇禧、方振武及馮玉祥代表郭春濤均參加,群眾近萬人。我曾寫有詳細報道,頗為平津各報所采用。再如,北平各界曾在前門內(nèi)舉行孫中山先生銅像奠基典禮,北平政治分會主席張繼主持,甫自海外歸來之林森(子超)先生亦參加,長髯飄飄,風度不凡。我曾請問其“尊姓大名”,林先生笑而出名片示我。我肅然自愧識見之簡陋。

當時平津及華北各省,幾乎盡落入山西閻“老西”控制之天下,西北軍(第二集團軍)在攻克平津之戰(zhàn)斗中,厥功最偉,從冀中突破奉軍防地,逼得張作霖匆忙結(jié)束北京政府殘局,退往關(guān)外(被日本軍閥炸死于皇姑屯車站),而蔣介石此時決定了“扶閻抑馮”的謀算,突令西北軍韓復(fù)榘、石友三、孫良誠等部停止前進,讓閻錫山部開進平津,接收平津冀察地盤。這就種下了以后國民黨連年發(fā)生內(nèi)戰(zhàn)的主要原因。

當時山西幫幾有“雞犬登仙”之感,特別是閻老西的五臺小同鄉(xiāng)。有一件我親身經(jīng)歷的事,舉此可見一斑。我父親有一個同事(同為保定車站的文書雜職),他大概也是一位五臺籍人。當晉軍已開出娘子關(guān)之際,忽請假回家,不知如何夤緣時會,到晉系控制華北之初,忽被發(fā)表任為平漢鐵路局局長。真是一步登天,儼然政壇紅人了!有些保定車站的司員,向我那位久任段長的姨夫道喜,說某人曾是您的部下,現(xiàn)在當然不會忘了您的栽培,您一定要升遷了。我姨夫連忙搖手,說:“不,我曾在他手下當差的?!边@真是官場現(xiàn)形記的一段好材料。也可見晉系當時雞犬齊飛的一個寫照。

當時,馮系只得了北平市長(何其鞏)的一個空銜,上面還有閻錫山的平津警備總司令的控制,還有張蔭梧、楚溪春等憲兵司令等機關(guān)掌握實權(quán)。張繼以“黨國元老”做了幾個月北平政治分會空頭主席后,就拂袖離平,實際也由閻掌握。

國民黨黨務(wù)公開了,成立了北平特別市黨部。主任委員為谷正鼎,他是接近魯籍國民黨元老丁維汾的“大同盟”的一個派系,介于蔣及汪精衛(wèi)的改組派之間。時丁維汾任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長,所以時有“蔣家天下丁家黨,宋氏一門三部長”之諺,后來陳果夫、立夫兄弟先后掌握組織部,這才被改稱“蔣家天下陳家黨”。

除谷正鼎外,那時的北平市黨部委員,尚有張清源、吳鑄人等,在師大還未畢業(yè)的同學(xué)黃如金任組織部長(抗戰(zhàn)勝利后曾任吉林大學(xué)校長),另一同學(xué)曹鰲則任工運部長。這就給我擴大采訪范圍提供了機會。《大公報》復(fù)刊之初,即提出“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方針,所以對“黨務(wù)”新聞,不感興趣;但黨務(wù)牽連到社會各方面,如有一次北平電車工人全體罷工,我就先從黨部工運科找到了線索。還有一次,第二國際的代表樊迪文(荷蘭人)到平,在市黨部發(fā)表演講,我的記錄稿,成為《大公報》重視的稿件。

那時,“五卅慘案”尚未解決,日寇尚侵占濟南及膠濟路沿線,激起全國人民更強烈的反日義憤。北平也組織了反日會,由曹鰲任總干事。這里面有不少新聞,如抄查日貨,拘捕私下販賣日貨,或以日貨改裝為國貨出售之奸商活動等等。我有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天天去反日會采訪,曹鰲以同學(xué)的關(guān)系,提供了不少便利。

有一件事,迄今對我還是一個謎。北平有一所交通大學(xué),原是唐山交大的分校。那時學(xué)生起而要求獨立,發(fā)生風潮。記得該校學(xué)生會的主席為于斌,已結(jié)婚,家住在府右街口該校附近的一個小公寓里。他們小夫妻還請我到家中吃了一頓便飯。我們往來很密,這位于斌先生已屆畢業(yè),對我說畢業(yè)后準備赴意留學(xué)。他和后來紅極一時的于斌主教,是否是同一人,或僅是姓名巧合呢?這個謎只有上帝能解答了。

1928年4月,我奉派赴太原采訪華北籃排球比賽的新聞。我是隨郝更生等主辦人員和運動員一起出發(fā)的。那時從北平到石家莊,火車正點要歷約九小時,郝更生與北京及平漢路當局一再交涉,才撥了幾節(jié)車皮(當時各實力派紛紛扣留車輛,路局能使用的車皮很少),第一批3月31日上午8時出發(fā),到石家莊已是日落西山,下榻于小客店。石家莊那時還很荒蕪,車站附近,矗立著辛亥時被袁世凱暗殺的吳祿貞烈士銅像。此外車站附近,只有零落的小店。從北平出發(fā)前,一位冀南籍朋友告訴我,石家莊的鬧市區(qū)在西部,那里飯館及各種商鋪林立。他還告訴我一個秘訣,到石家莊的大菜館吃飯,只要把兩角錢暗下塞在跑堂的手中,彼此心照不宣,會有不少好吃的菜“飛”來。

我在小旅店安放好行李后,即步行到鐵道以西躑躅。原來那里是古老市區(qū),街道狹小,乞丐成群,雜以紅男綠女,氣氛相當繁雜。我購了幾件土制的日用品,即找到一間有三層三開間店面的飯店走進去,跑堂殷勤引進一小間,倒茶并洗臉后,開單子叫菜,我要了一小杯白酒,點了栗子白菜、壇子肉等兩味小菜。我記住朋友的“秘訣”,私下把兩毛角票墊在菜單下,遞給跑堂,他向我微微點點頭。等酒菜端上后,隔壁正在猜拳暢飲,大吃大喝,而一小盤、一小碟“美味佳肴”,如現(xiàn)批烤鴨、炒腰花等紛紛向我的桌上“飛”來了,真使我大快朵頤。這種“飛”菜的經(jīng)驗,以后在別的碼頭,沒有再經(jīng)歷過。

第二天清晨,又由郝更生先生齊集分住兩小店之運動員,坐上正太鐵路的二等車廂,重上征程。

那時正太路還是窄軌,車廂比別的鐵路狹小了好多,加上沿線山巒起伏,車行顛簸、曲折,而窗外則時而巍巍青山,時而懸河天降,一路風景,奇幻秀麗,美不勝收。

我們坐的是路局指定的一節(jié)車廂,車役服侍周到。我曾去別的三等車里巡禮,則乘客擠得滿滿的,很少空座。山西人喜歡抽旱煙管,且車廂內(nèi)發(fā)出那一股“熱撈”氣,使人聞而欲嘔。我和幾位老鄉(xiāng)閑嗑了一陣,就轉(zhuǎn)回來了。

沿途經(jīng)過井陘、娘子關(guān)等站,過了陽泉,不久就到達太原。

我那時雖初當記者,也已學(xué)習(xí)張季鸞、胡政之先生的習(xí)慣,出門即寫旅行通訊,按日向讀者盡快報道一路所見、所聞、所感(此習(xí)慣一直保持到解放以后,1957年下半年以前)。

茲摘錄1928年4月6日《大公報》刊出的我此行的第二篇通訊如下(題為《正太道上》):

正太車站在平漢車站對面,而秩序之整亂,亦適成反比。列車七八輛,甚為整齊。乘車就座,行李存放均有定處,茶水伙食供應(yīng)亦有定時,秩序井然。每站到站時刻,亦鮮有參差,此實予吾人以極好之印象?!?/p>

正太每日客車,往來各二列,由石家莊開太原之第一次為快車,上午七時二十分開行。余等所乘者為慢車,上午九時三十分開行。同行諸君(包括運動員與職員、新聞記者),精神咸非常高興,緣車外之新環(huán)境,處處引人入勝。獲鹿一帶氣象與平保(保定)一帶仿佛,然田麥已高出一寸余,或因地勢高而土肥之故。自此迄距太原六十公里之榆次站,此三百余里,車無時不在高山邃谷中盤轉(zhuǎn),經(jīng)山洞凡二十有三,長者至三里余,短者亦十余丈,車軌更多隨山勢而曲折,車身常呈弧形,在后一輛車中往往可見前一輛車之側(cè)面,蓋高山穿行殊不易,且水源為車站擇卜之一要素,山中水少,自不能不遷就。聞車軌弧形建筑頗不易,因而軌須高低得當,以避其側(cè)倒。正太路車軌鋪設(shè)不僅整齊,且頗美觀。同行有清華大學(xué)工程學(xué)教授劉君,每贊不絕口?!?/p>

于此,吾人知正太路之所以采用窄軌,非必盡為慮與他路發(fā)生不良之關(guān)系(當時軍閥割據(jù),動輒將各路車輛扣留運兵,甚至以此漁利)。實緣車道曲折太甚,車軌如再放寬八寸(如一般路軌),其工程費將達數(shù)倍以上。路局初未料收此意外之后果,外間軍隊乃至鐵甲車等因此不能向晉省長驅(qū)直入也。

車行速率不甚高,每小時平均為十五英里,然乘車無一困厭者,此實因窗外之風景,無一刻不引人入勝也。高原景色固多壯偉,然秀麗處亦不減江南山水,惟色調(diào)有不同耳。萬仞峭壁綴以若干蔚色蒼柏,白鴿回翔其上,更時有碧桃銀杏夾雜其間,益增嫵媚。娘子關(guān)一帶曲折更甚,山勢更奇峭,山谷間一片黃沙,時有山夫策驢而過,山中多村落,村民似多天真,或因無戰(zhàn)爭經(jīng)驗故歟?首陽西有一村,方在舉行類似廟會之盛集,男女多衣紅著綠,更有不少老太太穿天青禮服,排坐臺階,小孩則佇立不轉(zhuǎn)瞬,此種熙熙攘攘之景象,雖車行僅一瞥,實深銘刻于腦海。有“葛天氏之民歟,無懷氏之民歟”之慨?!?/p>

下午七時零二分,車按時抵太原,大會籌備處張武成君等均到站迎候,照料異常周到。乘洋車入城,經(jīng)兩度軍警之盤問,為有運動會招待證,未加檢查。入客棧后,必先填履歷表,經(jīng)軍警親來查問后,始可出外自由活動。聞平時檢查更嚴。

客寓尚清潔。記者不慣住炕,幾經(jīng)周折,覓得床板一副,布置被褥,甫上床,即入甜夢。合前夜睡眠片刻,共不足六小時也。

我這次還寫了《太原鱗爪》等好多篇通訊,從此養(yǎng)成了每次出訪必將所見所聞寫為通訊的習(xí)慣。張季鸞、胡政之兩先生不以觀察淺薄而摒棄,每篇都在《大公報》刊出。這給予我很大的鼓勵,我每次寫作,只署名“本報記者”,《大公報》也無額外酬金之例。所以,寫作的動機,不為名,也不為利,只是恪盡一個新聞記者應(yīng)盡的職責而已。

關(guān)于那次華北球類運動會的經(jīng)過,我已詳細寫了《初出茅廬》,刊載在拙著《報海舊聞》中,茲不贅。

另外,有兩點可以補充的:一是我那時只是一個年輕好動的青年記者,也喜愛運動。那次運動會期間,曾組織“號外”墜球隊(即后來之排球,規(guī)則沒有現(xiàn)在那么嚴謹,每方有九個隊員,分三排上陣)。由平津各報記者組成,曾與女子錦標隊比賽,雖然是失敗了,也打贏了幾個球。當時曾被攝入新聞鏡頭?!洞蠊珗蟆泛汀秶勚軋蟆范荚?。于此,可見我當時的“雄姿”。

第二,當時同行的記者,有北平《晨報》的滕樹谷及天津《庸報》的聶某等人,另有專業(yè)攝影記者宗維賡等人(宗在30年代迄40年代間,很有名于滬港電影話劇界)。這位滕樹谷老兄,當時也不過二十有零,喜歡在運動員中吵吵鬧鬧,滑稽突梯,如此而已。想不到30年代初期,卻成為上海新聞界的“有名人物”。

那時,《時報》的創(chuàng)辦人狄楚卿(葆賢)無意再經(jīng)營報業(yè),將《時報》盤售給南洋歸國富商黃伯惠氏。黃氏特在四馬路貴州路口建造四五層的《時報》大廈,將編輯、經(jīng)理等部全由“平等閣”搬入(平等閣在四馬路望平街口),并向美德訂購了最新的三色卷筒機(是為我國報紙采用多色印報機之始)。

30年代,國民黨政府在滬舉行第二屆全國運動會,滕樹谷特來采訪,隨來者有天津《大公報》特約訪員章繩治君(甫由北平匯文中學(xué)畢業(yè))。由于采訪活躍,同受黃伯惠先生“青睞”,同被“挖”入《時報》,一任編輯體育版兼采訪,一任記者。在運動會期間,《時報》以大量篇幅,刊載會內(nèi)外新聞及“花絮”,并且日以木刻大字,套紅刊之報首,以吸引讀者。

滕君花樣百出,其拿手杰作,為將打破大會多項全國紀錄之游泳女將楊秀瓊賜名謂“美人魚”,每日刊載大幅照片,并每日刊登楊秀瓊之“起居注”,這樣的“噱頭”一時很能迎合部分讀者的低級趣味。

以后,全國運動會閉幕了,黃伯惠叫滕樹谷跑社會新聞,他更充分發(fā)揮其“天才”,無中生有,以小夸大,盡量制造驚人的“消息”,特別喜歡在女明星周圍轉(zhuǎn),搶鏡頭,造消息。劇影中人很討厭他,名導(dǎo)演蔡楚生鄙視其人,特創(chuàng)造一劇本,以滕的影子作為可笑的主角。凡看到此影片者,即明白一個無聊文人的影子“躍然”如在目前。

滕不因此痛改前非,反加緊制造謠言,以為報復(fù),對名影星阮玲玉之“桃色”新聞,更加工渲染,連篇播之報端,此“人言可畏”一代明星隕落之緣由也。

我由此事,更深刻認為新聞記者之人格、品德和報社的報格之重要?!洞蠊珗蟆窐税瘛安稽h、不賣、不私、不盲”之四“不”主義,在當時實是一種有針對性的社規(guī)。最近,我看到臺灣九六高齡之前輩報人曾虛白先生的談話,說“不黨、不私、不賣”實為新聞界之普遍規(guī)律云云,深合我心。

以上是回憶華北球類運動會聯(lián)想起的一段故事。

1929年 二十二歲

春4月,又隨郝更生先生及平津各校運動員,專車赴沈陽采訪華北運動會新聞。我當時仍在北京師大讀書,半工半讀,在國聞通信社工作,是時國聞社分社主任為曹谷冰兄。

那時,東北“易幟”(廢除五色旗,改懸青天白日旗)未久,張學(xué)良剛新除楊宇霆、常蔭槐二人,被推為“東北保安軍總司令”,君臨四省。而張作霖尸骨未寒,國仇家恨,逼使張學(xué)良勵精圖治,建筑葫蘆島港,修造與南滿路并行之鐵路,引用新進有為之人才創(chuàng)辦東北大學(xué),吸引劉風竹、臧啟芳等為教授,致力培養(yǎng)人才。我們到沈后,即住在北陵新建之規(guī)模宏大的東北大學(xué)宿舍里;華北運動會即在建筑現(xiàn)代化(當時水平)的東北大學(xué)大操場舉行。

為了采訪好華北運動會新聞,胡、張兩位特請何心冷兄另車赴沈,作為我的“助手”。心冷兄原為國聞社上海分社骨干,1926年《大公報》創(chuàng)刊前,特調(diào)到天津,任副刊《小公園》編輯,兼任采訪主任、本市新聞版編輯??梢哉f,除了張、胡兩先生外,他是《大公報》開辟草創(chuàng)時期最有力的功臣。他的未婚妻李鐫冰女士為《大公報》有名的三才女之一(其余兩位:一是駐英法特派記者呂碧城女士,一為編婦女周刊的蔣逸霄女士),心冷兄本與鐫冰女士(鐫冰為李子寬之胞姐)約定是年春暖花開,江南草長時回滬結(jié)婚,政之先生商請其推遲婚期。以如此老資格之同事,作為我的“助手”,可見報館當局對此次運動會之重視。

北陵離市區(qū)有一二十里。我與心冷兄約定:我住在北陵,采訪所有新聞。心冷則日夜守在國聞社沈陽分社內(nèi),負責接聽電話,拍發(fā)天津電訊及其他聯(lián)絡(luò)事宜。

此次華北運動會的采訪,我們抓緊一分一秒,利用方在試驗階段之無線電話,取得比太原球賽更輝煌之成果,其詳情已見拙著《報海舊聞》。還有幾件瑣碎見聞,可以一談:

一、我們于會后曾赴沈陽市區(qū)巡禮,曾到日僑密集之“日本地”觀察一番,見區(qū)內(nèi)馬路平整,房舍清潔、整齊,而市面盡為日商鋪子,日本軍警密切注視行人,虎視眈眈,其鄙視華人之程度,遠較天津、漢口之日租界為甚。我當時看了,有不寒而栗之感。

二、我們也曾經(jīng)過“帥府”(為張作霖父子所住之府第),則余威猶存,行人過此者,輒由衛(wèi)隊揮令在對過行人道俯首默默而過。我曾抬頭覷視,看到圍墻甚高大而遼闊。近門處有一大廳,蓋即商決東北大事之所謂“老虎大廳”歟?

三、張學(xué)良氏曾兩度到華北運動會場,但未致詞,開幕詞由副會長(東北大學(xué)副校長,校長由張少帥兼任)劉風竹代致。張學(xué)良于歡宴會上曾蒞臨,夫人于鳳至女士亦參加。我席位離張略近,見其須發(fā)毿毿,面目黧黑,精神委頓。聞其心緒不好,嗎啡針毒甚深云。

四、過“帥府”不遠,覓得浴室。其優(yōu)等室供兩人獨用,布置設(shè)備,比天津之高等浴室,殆有過之。我和心冷兄,披瀝談心,見其識見很廣,學(xué)問亦淵博。有一事我迄今難忘,我們浴畢離館,忽心冷訝然謂遺失一表,當即返浴室尋找,幸在浴池邊原璧猶在。心冷語我曰:“此表為鐫冰所贈,故珍貴如此!”

五、在離沈前一日,送心冷兄至南滿車站,蓋將到大連,轉(zhuǎn)乘海輪赴滬結(jié)縭矣,南滿車站,秩序視國內(nèi)各車站為好,空氣非常安靜,行車準時開達,不差分秒。我看到站內(nèi)之天橋,即想到兩年前張作霖、吳俊升專車即在此挨炸而斃命,心中暗暗為民族前途擔憂。

翌晨,即乘運動員專車入關(guān),過天津時,報館已派庶務(wù)周作恭兄在站截留,謂“胡張兩先生知老兄此行辛苦,特請下車,在報館休息三五天”。此為我第一次親至天津報館,亦為我第一次與季鸞先生見面。

6月初,忽接政之先生電話,很簡單,只幾句話:“你學(xué)校能否告一段假?我們想請你到外埠采訪一次,如可能明日早車即來津?!?/p>

當時北平各大學(xué)因積欠尚未還清,又因合并問題拖延不決(南京教育當局仿法國辦法,實行大學(xué)區(qū)制,如江蘇、上海均屬中央大學(xué)區(qū),即中學(xué)及圖書館、博物館等均歸中央大學(xué)區(qū)管理),北平各大學(xué)擬合并為北平大學(xué),由李石曾任校長。原各國立大學(xué)改稱學(xué)院,一如張作霖時代之京師大學(xué),而職權(quán)更大,兼轄天津、河北省各大學(xué)及中學(xué)并其他教育機關(guān)。此決定一經(jīng)宣布,北京各大學(xué)群起反對,游行示威,繼以赴中南海(大學(xué)辦公處所在地)砸爛招牌,運動延續(xù)經(jīng)年。從此,大學(xué)上課秩序更松弛。所以,我未向師大教務(wù)處請假,只關(guān)照同班同學(xué)一聲,第二天即搭平津早快車抵津,還帶去了簡單的行李。乘車到四面鐘對面報館,時甫上午9時半左右,胡先生已到報館。他簡單對我說:“我們看你很有才能,且富于新聞敏感,想請你去一趟太原,開始采訪政治新聞。你可以先到心冷鋪上(時何心冷兄尚在滬未返)休息一下,飯后張先生再向你談具體任務(wù)。”

下午1時左右,季鸞先生即來館,向我分析太原醞釀之閻(錫山)、馮(玉祥)聯(lián)合反蔣之局勢,希望我相機采訪其內(nèi)幕消息,并關(guān)照我可從李書城、王鴻一、劉治洲幾位先生入手。季鸞先生并親書一介紹信囑面交小垣(李書城字,亦稱筱園)先生。

當晚我即回平,第二天清晨出發(fā),即到保定拜見父母親,團聚一晚,翌晨即赴石家莊轉(zhuǎn)車赴太原。下榻正大飯店,安頓行李后,即先往訪太原分館經(jīng)理雷夢覺先生及駐并記者呂征夷兄(復(fù)旦大學(xué)畢業(yè)生),承雷先生為接風,初嘗山西之特殊風味,如過油肉、刀削面等等,盛情可感。以后,我即開始采訪活動。當時,如四川之劉文輝,湖南之何鍵,兩廣之陳濟棠、李宗仁,東北之張學(xué)良,乃至甫反馮投蔣之韓復(fù)榘、石友三等均有代表駐并。我并曾乘便車去過離并幾十里之晉祠,訪問在此被軟禁之馮玉祥,寫有《晉祠訪馮記》等等多篇通訊。大概張、胡兩先生對我之采訪及寫作能力,頗為贊賞,到并一周后,季鸞先生即親筆來一手書,略謂:“自兄到并以后,所發(fā)電、信,應(yīng)有盡有,足見賢能,希繼續(xù)努力,并望珍重?!笨傊?,我跑政治新聞,第一炮算是打響了。

回平不久,張先生又函囑再往太原一行。胡先生并附函謂:“此次赴并,可多住些時候,旅費可隨時向分館支用?!?/p>

我仍住市中心之正大飯店。有一天,我甫外出采訪回旅舍,茶房忽交我一信,說:“后進有一位湯先生,請你回來后即往一見?!?/p>

我按號往訪,原來是邵飄萍的夫人湯修慧女士,蒙以茶點水果接待。坐定后,她含笑說:“我也來并采訪已旬日,看到你在《大公報》寫的通訊和電報,甚為欽佩。我館事系身,不能在并久留,擬請你代我們《京報》也順便發(fā)些新聞電?!蔽疫B忙說:“報社社規(guī),不允記者兼職……”她急擺手說:“我知道你們《大公報》有這條規(guī)矩,但我們不奢望你所特別采訪的新聞,只要一般大路的消息,你順手給我報打些電報就可以了?!闭f畢,她把已辦好的收報人付資的電報執(zhí)照交給我,并附有一百元鈔票,說:“這一點說不上報酬,只是補貼你的車馬費,望勿客氣?!?/p>

過了兩天,邵夫人即回北平。

我囊中素不存私款(窮學(xué)生也無余資可存),我把這一百元在太原買了只手表,余款買了一些土儀,以便過保定時孝敬父母親。

這是我第一次買的手表。這只方形手表,以后曾先后贈給大兒子和小兒子,大孫兒亦戴過,幾乎成了我家的“傳家之寶”。

又過了約兩星期,忽接政之先生由平來電:“有事盼速回平。”

不知有什么要事?連忙摒擋行李,翌晨即動身。過保定時,只回家休息片刻,向父親呈上土儀,即購票回京(當時火車票隨時可買,二等車尤空,并不需早日訂購)。

到國聞社后,見到胡先生,他說:“谷冰已丁母憂回崇明原籍奔喪,我親來北平坐鎮(zhèn)。但天津報館事繁,我不能在平久留,所以打電報給你,請你速回代理分社主任職務(wù)?!蔽艺f我年輕資歷淺,恐難勝任,請另找一位編輯或記者代理此職。他微笑回答:“我已鄭重做了考慮,相信你可以負責,你就不必推辭了?!闭劗?,胡先生即于當日下午4時乘快車回津。

第二天,我到幾個機關(guān)跑了幾條新聞,3時許回到船板胡同(東單蘇州胡同迤北)國聞通信社,步入辦公室,見空無一人。時庶務(wù)曹鳳池兄(胡先生表弟)正在長途電話高聲談話(曹耳背,職工都背后稱為曹聾子)。他見我來了,忙以指示意,叫我去接電話,我想是天津長途電話。我說:“今天一個人都沒來上班,這也難怪大家想不通……”胡先生忙在電話中說:“我一切已知道了,今天你看稿子發(fā)得出去嗎?”我說:“我已跑到幾條,湊上幾條沒有時間性的,大概可以對付?!保▋晌怀瓕憜T陳、戚兩兄照常上班。國聞社每天發(fā)稿多則五六張,少則三四張。)胡先生說:“這就好。你立即草擬一個啟事,送登《晨報》,公開招考三名練習(xí)生,由你訓(xùn)練。我另在報館派一位外勤,明天就到平協(xié)助你?!蔽衣牶蠛芑蹄ぃR上接著說:“胡先生難道不準備挽留他們幾位?”政之先生立即斷然回答:“我不吃這一套。”說畢,他就把電話掛斷了。

第二天,天津派來的孔昭愷兄到平,即開始工作,并和我共同商量出題及口試等問題。報名投考的人不少,我們錄取了三名,即定期到職試用,其中的一人,即后由《大公報》派往新疆采訪,旋被盛世才扣押年余的李天熾君。

前年《人民日報》副刊上曾刊載一篇雜文,引述我這件故事,說可見好馬也要靠伯樂加以識別和提拔。

這篇雜文寫得很好。我以為千里馬總有一股犟勁和奮蹄絕塵、仰首長嘶的習(xí)性,不僅靠伯樂識別,也要有識者善于馴養(yǎng)和給以奔馳的機會。這里面,要有耐心和功夫。政之先生的善于識人,是人所共知之的;而在涵養(yǎng)、訓(xùn)練和耐心方面,我以為季鸞先生更勝一籌。

到了9月底,谷冰兄即回平銷假。我即向胡先生請假,準備回宜興故鄉(xiāng)結(jié)婚。

我的未婚妻朱嘉稑,亦宜興人。先外父閏生公中年早逝,賴外母朱太夫人凄苦撫育三女一子成人。嘉稑居次,長于我兩歲有半,而品貌端莊秀麗,其姊妹早已出閣。是年年已二十五歲,外母頻函促早日完婚,經(jīng)與百瑞弟商定,于10月初結(jié)伴返里,完我終身大事。

政之先生送禮百元,我父母親百計籌劃,向保定車務(wù)段段長侯太太借了百金。我就攜此兩百金回里完婚。

因為火車票貴,決定先到津乘海輪南行。

坐的是招商局某海輪。當時房艙票價每人八元,并供伙食,但茶房賞金至少需納每人二元。茶房不僅無固定工資,且須先向買辦交納一筆錢,才能謀得此職。此當時之慣例也。

船顛簸行四日,第五日晨泊上海十六鋪碼頭。時清黨之余風猶在,稽查行李甚嚴,我曾帶一本老舍新著《二馬的故事》,封面為絳色厚紙。絳色近紅,而又以“馬”字為書名。乃勞稽查軍警反復(fù)審閱,約半小時始獲放行。

租住在三馬路某橫街之長發(fā)棧內(nèi),取其價廉而可靠,“老上?!彼榻B者。

翌日即乘車赴無錫,轉(zhuǎn)乘內(nèi)河小輪回宜。

此交通工具為我中學(xué)時代常坐者。船上有蛋炒飯,飯為無錫大米,飯粒硬而油重,加上一盂蔥花醬油湯,充腸適口,一別三年,重嘗此江南美味,甚快朵頤矣!

家中房舍依然,而我家的住房已由二叔出租。祖母年近八十,依二叔嬸供養(yǎng),頗為康健。

我偕百瑞回至岳家,拜見岳母及諸尊長。嘉稑與我魚雁頻通,而見面只低頭臉紅一笑。

晚飯后,即投宿于新街之新旅社。該按舊俗,“毛腳女婿不能上門”也。

當時宜興習(xí)俗,結(jié)婚禮尚用舊式,我主張在城內(nèi)公開場所之“厚余堂”舉行。岳母則謂女子出閣必坐花轎,必拜天地,自不能重違其意。衣飾箱籠等岳家已簡單備齊,尚缺手提皮箱一對。翌晨,即偕百瑞至常州置備,信宿即返。返時岳母已在原租與王姓房屋布置房舍,獨院三楹,窗前略有花木,有一小門可通大宅灶間,如此,接待新婿,不犯“毛腳”女婿之嫌。

從常州歸來,我即喬居于此。

結(jié)婚之日,先用花轎載新郎、新娘至厚余堂,伴郎有小學(xué)同學(xué)潘志涵、任肇基二人,兩史姓表妹執(zhí)花束為牽披紗。

到厚余堂后,由徐姓族紳為主婚,婚畢,回茶局巷岳家。大廳已花燭高燒,桌椅皆紅緞帔,依然相對拜天地,拜見岳母,然后喜筵數(shù)桌,款宴親友,如此新舊混合之儀式,一時轟動全城,圍觀者如堵。

迄今回憶,結(jié)婚已忽忽近一花甲,現(xiàn)在已子孫繞膝(有三子、四孫、二孫女,長孫女去年已結(jié)婚),數(shù)十年相敬相愛,從未口角或臉紅。今年(1987年)同行、好友為慶祝八十整壽,嘉稑白發(fā)婆娑,精神尤矍鑠,年已逾八旬有二,可謂福壽雙全(半生坎坷),白頭偕老矣。

結(jié)婚之第二日,二叔嬸在東珠巷老家置備喜酒。我與嘉稑雙雙回家,叩見祖母及諸尊長,參加者有姑母、姨母等,蓋我為祖母膝下最大之長孫也。

結(jié)婚后,除親戚宴請外,曾至城內(nèi)外各處游覽,作為“蜜月”旅游。時西氿邊正砌筑京(南京)杭公路,曾聞鄉(xiāng)人竊竊私議:“筑路沒有邊,將來汽車行走,開出馬路怎么辦?”有聰明人回答:“大概將來兩邊總要修筑欄桿罷!”如今則宜興已成旅游勝地,公路四通八達,中外游客日夜汽車如流水,遠非昔比。我們老夫妻從1980年重見天日后,幾乎每年必回宜一次,雖彼此在宜都已無親人,而故鄉(xiāng)做客,戀念舊土之情,老而彌篤也。

轉(zhuǎn)眼蜜月已過,胡先生連函促歸津,而兩手空空,盤纏無著,乃專函胡先生告急;不日即匯來百元,即拜別岳母,與百瑞弟一同就道,此行仍由滬乘海輪赴津。經(jīng)上海時,仍下榻長發(fā)客棧,曾赴虹口、靜安寺等區(qū)游逛兩日,即乘輪出發(fā)。到津后,瑞弟即回平。我們新夫婦先回保定叩見父母親,并宴請親友,略留三日,即留嘉稑在保侍奉翁姑,我只身回天津,蓋胡、張兩先生已決定調(diào)津館內(nèi)任體育、教育版編輯,兼主編經(jīng)濟新聞版,月薪亦已漲至七十元矣。

轉(zhuǎn)眼隆冬已屆,季鸞先生有日找予謂:“太原方面似有變卦,聞閻已將馮囚禁于其家鄉(xiāng)五臺縣之建安村。你可即日赴并一行。編輯工作可交趙恩源(甫由燕大畢業(yè)入館,做我之助手)代理?!钡诙煳壹淳偷溃瑫r北國銀裝素裹,到處白雪皚皚。而軍閥混戰(zhàn)頻頻:第一次蔣、馮戰(zhàn)后,有蔣、唐(生智)之戰(zhàn),以及石友三之反叛(此戰(zhàn)延及河北省之順德府);閻錫山以“主持公道”為旗幟,出兵在冀南阻擊石之后路等等,兵荒馬亂,平漢路尤為要沖,各路軍閥爭相扣留車輛,致平漢路行車秩序更亂。我乘的客車,大抵為鐵棚行李車所改裝,而行車無定時,從北平到石家莊,幾耽擱一晝夜。有些運貨小販,販賣雞鴨,只能攀登車頂,一夜風雪暴寒,雞凍死聞達數(shù)十只??梢姰敃r民間之疾苦。

第二天傍晚,到了太原,立即進行采訪活動,先見到李書城、王鴻一、劉治洲、周玳、徐永昌及馮之秘書雷嗣尚諸人。

此次到并,并勾留二十余日,在并度過舊歷新年。有了經(jīng)驗,熟人也更多。我曾乘馮私人醫(yī)生陳先生(聞即老友陳仁炳兄之胞叔)之便車親至五臺訪問馮先生,來往大雪飄飄,真是“一去二三里,下車四五回(為鏟雪),拋錨六七次(為加油或加綁繩索),八九十徘徊”。到了五臺,得見馮先生,寫出很轟動一時之通訊。

我并曾動用腦筋,設(shè)法見到閻錫山(這位土皇帝盤踞山西數(shù)十年,從未接見過一次中外記者),收獲極為豐富。新年時與雷夢覺經(jīng)理小館對酌,曾看民間結(jié)婚之儀式,雷先生并告我晉北大同一帶之風俗。

閻錫山雖已就任蔣委之“陸??哲姼彼玖睢保⒕腿螄顸h山西省黨部主任委員之稱(實權(quán)仍操之CC健將苗培成、李嗣璁等之手),但與馮及各方代表仍暗中“藕斷絲連”,時局一時難有新發(fā)展,亦不致有突然變化,經(jīng)函得張、胡兩先生同意,結(jié)束此行。歸途過保定時,留居三五日,并偕同嘉稑抵津,借住同學(xué)好友潘家,地址在河北大經(jīng)路三元里。

上班二三天后,胡先生看到我看畢小樣,即匆忙離館,翌日即為我安排,在日、法租界秋山街之集體職工宿舍樓上,騰出小屋三間,供我小家庭新居之所(與庶務(wù)主任周作恭一家為鄰)。

1930年 二十三歲

小家庭生活,事事草草。最初常至蘇州館(在紫竹林)便餐,后以所費不貲,乃自備餐具,備一打氣爐,自己做飯。我亦能燒小菜,而切菜刀等未購齊,常以剪刀剪菜,甚至剪肉。夫妻雙雙動手,自己烹調(diào),有時燉蛋花湯,風味甚美。蓋那時《大公報》職工伙食均由報館供給,我不便開口搭伙也。

在這年初春,我有幸看到一次宣統(tǒng)“皇帝陛下”及其后妃,經(jīng)過是很偶然的。原來,前兩年曾在遠東運動會上爭得網(wǎng)球單雙打冠軍之林寶華氏,被邀請來津,教小皇帝打網(wǎng)球(也算“內(nèi)書房行走”吧),出入于溥儀在日租界的行宮(那時,溥儀已由張彪的“張園”搬至陸宗輿的一幢私家花園——靜園里)。有一天邱飛海由上海抵津,這兩位在遠運會為國揚威的國手,在英租界網(wǎng)球場友誼表演。我作為體育版的主編,自然應(yīng)去觀戰(zhàn),寫一篇特寫。正在凝神觀賞林、邱二氏的精彩球藝時,忽鄰座人聲嘈雜(我坐的看臺,正面對大門),“宣統(tǒng)皇帝來了!”“看小皇帝和他的后妃啊!”我抬頭一看,只見溥儀已慢慢步入特等優(yōu)待座。跟著他進來的,除一群太監(jiān)保鏢外,有他的皇后婉容及貴妃文繡。溥儀比我大一歲,看來比我老而且瘦,尖削面龐,戴一墨綠色眼鏡,攜有“御杖”;婉容則豐容盛鬋,明眸皓齒,風度十分宜人,大概那時她還未染上煙癮吧!跟在她后面走的文繡,卻是一位纖弱的女子,面容也不如婉容的美艷。他們?nèi)胱?,人聲方停息下來。等到林、邱二氏打完了三局,快近完場時,皇帝即在簇擁下施施然離去。

我也有幸和后來當上“滿洲國”宰相(總理大臣)的鄭孝胥有一面之緣。他是辛亥前后有名的書法家,我1926年初次抵京時,看到琉璃廠各書畫古董店的招牌,大都是他和朱益藩先生的手筆,恰如上海流行之清道人以及后來的唐駝、譚澤愷一樣。那次是《大公報》發(fā)起募集陜西旱災(zāi)賑款,到四面鐘《大公報》館親送捐款者極為踴躍。到第三天下午,胡先生請我去營業(yè)部幫同收款。一小時后,有一位留小胡子的五十開外的老人來館,我在慌忙中看出他是鄭孝胥。我請教他尊姓大名,他以濃重的福建口音答復(fù)了;我裝著聽不清,連忙抽出一張紙,請他留下姓名。哪里知道他惜墨如金,掏出一張名片,并付了十元的捐款,等取得收條后,即離館而去。

夏間,嘉稑已懷孕,加以我長期上夜班,她一人在家孤寂,隔壁為一荒園,時有怪鳥聲磔磔傳來,引起她的恐懼。我乃寄函雙親,請母親偕妹來津照料。旋得俯允,母親即偕幼妹德華來津。以后不僅生活有照料,且可制備嬰兒所需衣帽等等,并陪同嘉稑至東亞醫(yī)院定期檢查,我也得以安心于工作。

暮春,我又一次奉派赴太原。時太原局勢又起新變化,張季鸞交游甚廣,常從第二集團軍駐津辦事處主任林叔言處得知太原動向。

我抵并后,得知閻已將馮從建安村接至太原,下榻晉省為紀念大儒傅青主先生而建立之傅公祠。并從李書城先生處知閻每偕親信登門訪談。后在無意中得悉馮已秘密離開太原,局勢已開始由蔣、閻勾結(jié)轉(zhuǎn)為閻、馮醞釀聯(lián)合反蔣之大團結(jié)局面。內(nèi)幕經(jīng)過詳情,及我運用新聞嗅覺及技巧之經(jīng)過,已詳載拙著《報海舊聞》中,茲不贅。

我回津不久,變局公開,旋擴大會議(全名為“中國國民黨執(zhí)監(jiān)委員特別擴大會議”)并由此產(chǎn)生“國民政府”與寧府相峙。馮并親赴隴海前線指揮所部及雜牌軍劉茂恩等部沿隴海路長趨直進,一度進至蘭封附近,其先鋒鄭大章部騎兵且包圍逼近蔣親自指揮之鐵甲軍,蔣僅以身免。津浦線則由閻之第三集團軍負責,一度逼近濟南。雙方動員軍隊逾六十萬,是為民國以來規(guī)模最大之內(nèi)戰(zhàn)。戰(zhàn)火遍及魯、豫、蘇、皖四省,史稱中原軍閥大混戰(zhàn)。

擴大會議政府的一幕,不滿一月即收場。關(guān)鍵人物為在沈陽之張漢卿,“左袒則左勝,右袒則右勝”。馮、閻及蔣都派有重要代表前往爭取。馮的說客為薛篤弼,閻方為賈景德。擔任寧府游說人員有吳鐵城、李石曾、古應(yīng)芬、張群等人,陣容浩大,且使錢漫撒,殊非薛、賈等之窮酸可比。而張學(xué)良則秘不表態(tài),使說客們及一般人民,咸莫測高深。偶發(fā)通電,態(tài)度亦模棱兩可。

胡先生曾早年服官東北,與張氏父子及所屬王永江、莫德惠、韓麟春等相熟。這次他親自出馬,赴沈探訪,事先與季鸞先生約定,如張決定入關(guān)助蔣,則來電謂“請速匯款五百元”;如入關(guān)袒護閻、馮,則電文為“請來款接濟”。

胡先生抵沈后,張接見談話,亦未有何暗示,只約請其三日后同赴葫蘆島參加商埠奠基禮。

胡同乘專車抵葫蘆島后,翌晚張即約見,對胡謂:“我苦思冥想半月,覺置身事外非計,為國家人民計,決出兵入關(guān);但只希望閻百川等速退出平津,我決不以一矢相加。”張又簡單談其入關(guān)部署,已令于學(xué)忠為第一路軍總司令,占領(lǐng)平津以西;王樹常為第二路軍總司令,占領(lǐng)天津及津浦路沿線;今日即電閻、馮,請其懸崖勒馬,和平讓出防地。

是日深晚,張季鸞先生即得葫蘆島打來的“速匯款五百元”一電。張即寫新聞,并趕寫一簡短社評,隱約透露時局真相。并以長途電話告知曹谷冰,囑翌晨盡早往訪汪精衛(wèi)(時為擴大會議三首領(lǐng)之一,其他二人,一為閻錫山,一為西山會議派之謝持),知汪尚不明真相,即勸其早日離平。

迨第二天谷冰兄往訪,汪果尚不知內(nèi)情,還相信薛子良(篤弼)近電,謂張有意來京就職云云。汪得曹勸告后,即電致閻錫山公館,則秘書謂閻及親信清早已乘專車赴并矣。

汪放下電話,連稱:“百川太不夠朋友!”

三天后,我又奉派再作太原之行。至則太原市民一片恐慌之色。因前一日南京飛機曾來上空盤旋兩小時,投擲傳單并落下一彈,幸彈小威力不大,適落在省銀行徐行長公館內(nèi),炸毀柴房一角。于是省鈔行市大跌,原一元可兌法幣八角,斯時則對折換算矣。

我去訪問了汪兆銘,他對張先生之關(guān)照極表感激,并謂擴大會議所訂擬之憲法草案已二讀通過。談時即從抽屜拿出一份送余,云“請指正”。

自從漢口“清共”以后,我對汪并無好印象,但平心而論,那時為人尚老實,不當面撒謊。我向其發(fā)問:“今后國民政府是否遷并辦公?”他不正面答復(fù),只謂:“我們黨的歷史,公開的時間短,秘密的時間長。”我知其無意在太原長留矣。

兩日以后,我即乘車抵石家莊,留宿正太大飯店,隔壁適遇曾仲鳴,心知已為布置汪出洋之準備矣。

我回到天津,津局全變,原警備司令及市長崔廷獻等全體要員逃回太原,新任公安局長張學(xué)銘等已到任就職。天津老百姓口頭很“損”,說自從老西兒來津統(tǒng)治三年,天津衛(wèi)已下沉三尺,意指地皮已被崔廷獻等刮去厚厚一層。

自從我妻懷孕后,家用增加,收支常感不敷。適湯修慧先生來信,擬請我兼任《京報》駐津記者,月致車馬費五十元,我在津既不負采訪任務(wù),家中又未裝電話,向《京報》通話無門;但重以湯先生之青睞,不得不勉力從事。且每月多收五十元,不啻解決我之貧困。好在教育及經(jīng)濟新聞版看小樣尚早(每晚約12時可看畢),而那時天津夜市甚晚,我乃每天赴法租界天祥商場四樓打彈子半小時,先掛好長途電話,來時即向《京報》簡報新聞(大率為當天晚報所載者)。

胡先生大概消息甚靈,約一個多月后,他忽約我閑談,說:“聽說你夫人即將分娩,開支一定不敷,下月起決加月薪三十元,我已通知會計科了!”心照不宣,我即函湯先生,婉陳苦衷,辭去兼職。以后,我赴平采訪北平圖書館新址落成新聞,曾迂道至宣外魏染胡同《京報》社,向湯先生面陳苦衷,并再三道謝其一再照拂。

到了11月,我的長兒白侖呱呱出世(農(nóng)歷十月二十一日)了。還有一段插曲,那時英國瑪麗皇后適懷第二胎,日本裕仁皇后也懷了第二胎,兩國人民都祈盼得降生一太子。日本宮內(nèi)大臣俯順民意,決于降生之際,親王則宮內(nèi)鳴鐘一下,誕生內(nèi)親王則再敲一下。屆時,英后生下一皇女;日本皇后臨產(chǎn)之際,據(jù)當時同盟社消息,皇宮外人民成千上萬,屏息靜聽鐘聲,鐘聲一下,群眾咸欣喜若狂,不料鐘聲甫停,又鳴聲作響,知誕生者為內(nèi)親王矣。

我則一介平民,喜得一“親王”。

鄰居周作恭夫人只生有三位千金。周夫人每對我母親嘆息說:“徐先生年不滿三十,已經(jīng)獲有麟兒,可憐作恭勞碌半世,膝下猶虛!”

侖兒襁褓時面紅潤而秀氣,周家的三位姐姐,暇輒來抱嬉,視同親生兄弟,每稱其為“小白”云。我們自己逗樂,則稱之為“侖侖”。

滿月以后,我家與周家俱遷離集體宿舍。作恭擇定日租界小松街一幢小洋房(報館臨近松島街),上下各四間并有廚房、天井,我家住樓上,作恭家住樓下。從此居室更寬敞,我有專門讀書室,且地點極僻靜,樓上四面有窗。

1931年 二十四歲

蔣以中原大戰(zhàn)獲勝,馮、閻力量大受損失。以為天下群雄,“莫予毒也矣!”倡議結(jié)束軍政時期,實行“約法”,胡漢民則認為時機未到,與蔣氏爭辯,面紅耳赤,最后雙方幾至拍桌大吵。事后,胡氏即被蔣軟禁于京郊之湯山。

新聞公開后,袒胡之粵籍四元老古應(yīng)芬、鄧澤如等即通電質(zhì)詢,廣東之“南天王”陳濟棠及廣西之李(宗仁)、白(崇禧)等將軍亦通電反對。在京之孫科則赴滬表示抗議。蔣挽元老吳稚暉、張繼等從中調(diào)停,挽孫回京,而孫科則口頭敷衍,秘密籌劃赴穗。某日,吳稚暉等尚與孫在其客廳懇談,孫則出而“上廁所”,秘密從后門出去,直駛碼頭,登上外商輪矣!

一時百粵將軍政客云集,如西山會議派之鄒魯、謝持,如改組派之陳公博、甘乃光等,咸麇集廣州,一如半年前之北平擴大會議;而汪精衛(wèi)失敗秘密赴法后,亦聲言決返國參加。不久即集會穗城,舉行所謂非常會議(全稱“中國國民黨執(zhí)監(jiān)委員非常會議”),并決定成立“國民政府”,桂系之李宗仁亦參加并經(jīng)常留穗。

我又于春間奉張、胡兩先生派,即日赴粵采訪。適吳達詮(鼎昌)亦因處理四行(鹽業(yè)、金城、中南、大陸所謂“北四行”)行務(wù),與我同車赴滬。

廣州、香港以前我從未到過。到滬以后,即晤李子寬兄,同往《申報》,訪問粵籍編輯鄺笑庵先生,承其函介港穗新聞界友人。

由滬乘荷印(荷屬東印度,今獨立為印度尼西亞)郵船芝沙達尼號二等艙南行。

船上旅伴大都說粵語、閩南語,當時,國語并不通行。幸好巧遇在南洋山打根教書的程同藻女士及其先生,都是宜興同鄉(xiāng),又沾點親戚(程女士是宜興旅滬體育家朱了洲先生甥女,我亦稱了洲先生為舅)關(guān)系。真是“他鄉(xiāng)遇故知”,暢談契闊。承他們“速成”教我粵語數(shù)目字及常用語之讀音,如“邊處”“邊個”和“冇”“嘢”之類,學(xué)而致用,方便多了。

到香港后,又同去高升戲院看了中國第一部有聲電影,胡蝶影后所主演《歌女紅牡丹》,還是用留聲機配音的,往往有“言行不符”之處,劇情卻十分動人。同藻女士忽忍不住悲啼,涕泗齊下。

乘晚班船赴穗,第二天清晨到達廣州。汪精衛(wèi)也已由歐返粵。

在1927年廣州暴動以后,兩廣軍人誣汪精衛(wèi)、張發(fā)奎等與共黨“勾結(jié)”,致釀成此禍。因此,在廣州建了一塊“汪精衛(wèi)—張發(fā)奎禍粵紀念碑”?,F(xiàn)在汪來參加粵府,又是“同志”了,于是在汪到穗之前,加工把這塊碑砸除。我到穗的翌日,特驅(qū)車往瀏覽殘跡。

我下榻在鹽業(yè)銀行招待所內(nèi),粵行經(jīng)理為陳先生,北方人,特為我安排北方菜,因達詮先生專函關(guān)照,故招待殷至。陳經(jīng)理不時還陪我吃小館,并同至銀行公會樓頂品茶,邊觀賞珠江景色。我此次留穗約一月有半,當時港粵交通極方便,“龍山”號等小輪布置極舒適,晚開早到。我每隔一星期輒去香港度周末,來去自由,不似今日之需簽證也。

到穗之次日,適“中央黨部”及“國民政府”聯(lián)合舉行紀念周,各要人畢集。其中汪、鄒魯?shù)葹閿U大會議熟人,我即上前握手寒暄,并請約定會見日期。汪約翌日即在東山三號其寓所接談,鄒海濱則約好次日下午在鹽道街二號公館(鄒魯早年長期任廣東鹽務(wù)局局長,以后又任中山大學(xué)校長)接待。我并挽汪、鄒代為介紹孫科,亦蒙約定日期長談。

第二日晨,雇用汽車,直馳汪寓,至則汪已在階前佇候,握手迎接。

熟悉當時官場情況的人,曾做過一概括性評語:國民黨三大領(lǐng)袖中,胡漢民談鋒最健,和他談話,只有你聽他講,滔滔不絕。蔣介石則不大輕于開口,只聽你的意見,偶或唯唯答一二句而已。汪的作風,介于兩人之間,談話時,盡量讓你表示意見或提疑問;等你發(fā)言告一段落,他才微笑徐徐作答,決不使冷場。

果然,我和他談得彼此歡洽。也許因為我們太原一會,他對我印象不壞,所以,如對“老友”,侃侃而談。

我在離津前,季鸞先生曾叮囑,此行主要任務(wù),為探聽粵府當局意見,是否將出兵,再打內(nèi)戰(zhàn)?

我即婉轉(zhuǎn)問汪:“國民政府成立后,是否準備第二次北伐?”汪聽后,也用“外交辭令”答道:“我們的根本方針,是兩句話:以建設(shè)求統(tǒng)一,以均權(quán)求共治?!逼洳恢鲝埑霰饕?。我當天即將訪汪談話,電告《大公報》。

我和汪談了逾半小時。辭出時,汪不僅送出客廳,并送至大門口,親為開汽車門。

對一年輕記者,如此客氣,無乃太過而近于虛偽乎?

看訪鄒海濱,亦甚客套,但近于圓滑,無一句著實話,敷衍約二十分鐘,我即告退。

“國府”委員中,唯孫科最有實權(quán),兼財政部長。他約我在葵園談話。他一開口就火氣很旺,大罵蔣大權(quán)獨攬,甚至說:“丟那媽!”說蔣一點不懂民主,完全軍閥作風,簡直是個軍閥。他這樣痛快地罵,完全不體會我們的報在蔣的管轄之下,無法照登。

但是曾幾何時(數(shù)月以后),寧粵即以妥協(xié)相對?!熬乓话恕焙?,孫哲生先生又與蔣和好,和“丟那媽”一起,到杭州舉行煙霞洞會談,然后赴寧,一度出而組閣了。

我自回津后,即改編各地新聞版。又以何心冷兄健康不好,每晚必飲大量白蘭地始能入睡,政之先生勸其偕鐫冰夫人回滬做較長時間之休養(yǎng)。

胡先生決請徐凌霄先生接替其工作(凌霄與張、胡兩位均為老友),當時為《大公報》編輯戲劇周刊,并為《國聞周報》寫“凌霄漢閣主談薈”。他對政之先生挽其編《小公園》,認為可以一試,但他兼任清史館編輯,向例不能離平至津工作,必須覓一助手,兼司其事。胡先生返津,即囑我兼編副刊。

副刊在上午發(fā)稿。各地新聞亦在晚飯前截稿、看大樣。晚上盡多空余的時間。那時侖兒已茁壯,終日嬉笑。我暇時以逗兒為樂,閑時至勸業(yè)場一帶鬧市聽落子。大鼓大王劉寶全那時在泰康商場登臺,凡有精彩段子,我總盡可能往飽耳福。我最欣賞他的《鬧江州》和《游武廟》。后者描寫朱元璋與劉伯溫同游武王廟之對話;劉伯溫聽到姜子牙、伍子胥等紛紛被太祖?zhèn)髁钪鸪鑫鋸R,看到這位圣主猜忌太甚,不能容納功臣的深心,于是立即上書求退居青田山中。朱元璋這個人,的確是輕視文士、殘殺功臣的典型皇帝。秦始皇焚書坑儒,只坑了四百多個儒生;而明太祖呢,單單胡維庸、藍玉兩案,即“瓜藤蔓”誅殺了五萬余人,開國元勛徐達、常遇春亦難逃其暗算。雖后代修史者以功大于過的觀點仍尊稱為太祖,而實為后世有帝王思想者樹一學(xué)習(xí)惡例。

后來,由于季鸞先生的鼓勵,我也喜往觀看北昆。

這里面有一段故事。原來1926年段祺瑞執(zhí)政府被推翻時,安福系健將曾毓雋被馮系之鹿鐘麟囚禁。曾的外室陳文娣設(shè)法私往探監(jiān),并千方百計以重金買通看守人,將曾化裝一起逃往東交民巷。曾之親友對陳文娣之機智勇敢,贊不絕口;曾之寵縱有加,自不待言。30年代初,陳有名交際場合,徐娘半老,而猶風韻奪人。陳那時喜昆曲,對北昆名角韓世昌、白云生、龐世奇尤吹捧揄揚不遺余力。時《大公報》業(yè)務(wù)發(fā)展,不僅能獨立,且多有盈余。張先生漸有興趣于娛樂;由陳文娣之介紹,亦漸著迷。凡龐世奇登場日,張先生必購票請編輯同事若干人往觀賞;我亦常往“叨陪末座”。后來我在滬時聘笛師拍曲,蓋亦受此影響。

明王世貞之《藝苑卮言》中論南北昆之不同處有謂“凡曲北字多而短促,促處見筋;南字多而調(diào)緩,緩處見眼。北則辭情多聲情少,南則辭情少而聲情多。北力在弦,南力在笛。北宜和歌,南宜獨奏?!睂δ媳崩ブ畠?yōu)劣辨別極為明晰。我后來看到,凡南曲之一折,皆由一角獨唱到底。如王西廂之《驚艷》《佛殿》皆由張生一人獨唱;《拷紅》等折由紅娘獨唱。北曲之董西廂則每折由數(shù)人和唱,此分辨之大較也。

炎夏剛過,日本軍閥忽制造“九一八”事變,開始對我大規(guī)模軍事侵略。

事變發(fā)生之次晨,只見《大公報》要聞版上角,登一加框之“最后消息”,略謂日軍在北大營、柳條溝一帶開始向我軍尋釁,迄至午夜1時,槍炮聲尚在蔓延。當天我到報館時,編要聞之許萱伯詳談經(jīng)過,說昨晚要聞版已截稿,守候北寧路(即今京沈路)局之汪松年忽來電話,謂路局局長高紀毅甫與沈陽局通話,告以上述緊急情況。話未完即被人掐斷。許兄說他就將此消息,編為最后新聞,嵌入版內(nèi)。我后遍翻平、津、滬及各地報紙。此重要新聞只《大公報》趕上。有人謂“九一八”消息系戈公振先生首先傳出,殊非事實。蓋公振先生并不編《申報》要聞,且此為公開之新聞,何待賢者而首先發(fā)表?

公振曾以記者身份,次年隨李頓調(diào)查團親赴東北考察。報道翔實,殊為難得。但此乃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

侖兒周歲以后,母親返回保定,留下小妹德華陪伴其嫂。從此,她一直留在我處,由小學(xué)而中學(xué),而做工作、結(jié)婚,始終生活在一起。

“九一八”后,日租界空氣更加緊張。我每晚回小松街,時常碰到“抄靶子”的事。在馬路昏暗的一角,驟然跳出三五名黑衣漢子,喝聲“舉起手來”,一柄硬邦邦的東西頂在你的腰部,上下搜索一番以后,才讓你離開。

到了11月底,北方已氣候寒冷。有一晚,我已看畢大樣,正在檢閱各縣通信員的來稿時,突然,從東北方向傳來一陣槍炮聲,以后且連續(xù)轟擊不斷。有人到大門口去瞭望,則旭街、松島口馬路上已架起機關(guān)槍,各家門口也有日警端槍守住,不準出入。據(jù)說所有大道口均架機槍;與法界及華界交界處則堆放沙包、鐵絲網(wǎng)。是舉距開炮時不足五分鐘,可見海光寺日軍,與流氓漢奸張璧等由東馬路沖向華界的行動,是完全配合好的。

由于我防軍應(yīng)付得當,既不許地痞漢奸沖入華界,日方亦無擴大事態(tài)之借口,事變得以平息。但從那時以后,日租界對外交通,完全封鎖。我到第二天上午9時,始獲穿越馬路,回到小松街。

那一天的《大公報》一張未發(fā)。經(jīng)報館當局與日總領(lǐng)事館交涉,報館機器、設(shè)備始陸續(xù)運出,遷至新址——法租界三十一號路南端近教堂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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