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舍棄一切，以想念你終此一生———朱生豪和宋清如

什么樣的感情，在歷經(jīng)歲月的淬煉后，依然能夠長生不老？

是信任吧。

愛一個人是呵護，是用周遭的光，溫暖她的心。

被愛的人是享受，是用滿腔的情，回報他的暖。

在愛情的世界里，很多人是自私的。因為自私，也便出現(xiàn)相互之間的猜忌和游離。

最后，分道揚鑣，各自安生。

可唯有互相信任的情侶，才得以燃燒深情的愛火，橫跨高山，越過海洋。

所以，有的人一生歷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因緣際會，他還是單身，出生時一個人，老去時仍舊是一個人。

有的人一生雖然只愛過一個女子，可他的生命里，刻骨銘心的卻不僅僅只有自己。

他把自己活成了她的模樣。

她努力活成他渴望的模樣。

直到生命的盡頭，不死不休。

浪漫情書

“不要愁老之將至，你老了一定很可愛。而且，假如你老了十歲，我當(dāng)然也同樣老了十歲，世界也老了十歲，上帝也老了十歲，一切都是一樣?！?/p>

“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時卻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愛你。你如照鏡子，你不會看得見你特別好的所在，但你如走進我的心里來時，你一定能知道自己是怎樣好法?！?/p>

“我愛你也許并不為什么理由，雖然可以有理由，例如你聰明，你純潔，你可愛，你是好人等，但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你全然適合我的趣味。因此你仍知道我是自私的，故不用感激我。”

“我們的性格并不完全一致，但盡有互相共鳴的地方。我們的認識雖是偶然，我們的交契卻并非偶然。憑良心說，我不能不承認你在我心目中十分可愛，雖我對于你并不是盲目的贊美。我們需要的是對于彼此弱點的諒解，只有能互相諒解的人，弱點才能變得并不可靠，甚至于反是可愛也說不定?！?/p>

“不要自尋煩惱，最好，我知道你很懂得這意思。但是在必要的時候，無事可做的時候，不那樣心里便是空虛的那樣的時候，何不妨尋尋煩惱，跟人吵吵鬧鬧哭哭泣泣都好的，只不要讓煩惱生了根?！?/p>

“我愿意懂得‘永恒’兩字的意義，把悲壯的意義放入平凡的生活里，而做一個虔誠的人。因我是厭了易變的世事，也厭了易變的自己的心情。”

“我并不是個生的謳歌者，但世上如尚有可戀的人或事物在，那么這生無論怎樣痛苦也是可戀的。因此即使山海隔在我們中間，即使我們將絕無聚首的可能，但使我們一天活著，則希望總未斷絕，我肯用地老天荒的忍耐期待著和你一秒鐘的見面。”

他們的愛情/你老了一定很可愛

世人知道宋清如皆是因為大文豪朱生豪。這位翻譯莎劇的才子，生前寂寂地走完一輩子，死后卻用萬丈光華照亮后世。他說：“飯可以不吃，莎劇不能不譯。”

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默默肩負起這個家的重擔(dān)。她的余生，全部獻給了朱生豪：為他撫養(yǎng)幼子，為他出版遺作，為他終身未嫁，為他癡守一生。

我想，愛一個人到如此，才不愧是愛到酴醾花事了吧？

在嘉興市區(qū)禾興南路73號朱生豪故居，一尊巨石雕像赫然立于門前，這對患難與共的情侶，身體是相互連著的：宋清如微仰起頭，側(cè)著臉龐；朱生豪儒雅躬身，深情凝視，兩人似乎在喁喁私語。在舊時光里，他們仿佛在做著一場悠揚的夢。夢的彼岸，裝點著他們死生契闊的誓言。

雕像的基座上有朱生豪給宋清如未曾發(fā)出的信，字里行間，深情飽滿：“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聲里做夢，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聲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p>

時光回溯到半個世紀(jì)前，他們在之江大學(xué)相識相戀?？墒?，好景不長，這份純真的感情僅僅維持了一年，兩人就不得不面臨分離。那時，朱生豪因為結(jié)束學(xué)業(yè)，找到一份在上海任職的工作，宋清如比他矮三級，還在堅持讀書。漫長的異地戀就此拉開，這一堅持，就是10年。

浮華的上海是造夢者的天堂?？蛇@一切，并不是朱生豪喜歡的。他空閑下來，唯一想要做的，就是坐在橘黃色的燈光下，一字一句為她寫信。他對愛情的執(zhí)著，就像莎士比亞對南安普敦的愛一樣，炙熱而真誠：“但盡管你不顧一切偷偷溜走，直到生命終點你還是屬于我。生命也不會比你的愛更長久，因為生命只靠你的愛才能活?！彼松瑘猿只钕氯サ脑蛴袃蓚€：一個是宋清如，一個是翻譯莎士比亞作品。這個世界上，痛苦的事情太多，但只要想到宋清如，苦難就會減一分，快樂便會增十分。

9年的苦苦等待，終于換來了一場簡樸的婚禮——他們結(jié)婚了。這一年，兩個人都30歲了，青春在他們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痕跡，取而代之的是深愛和不悔。剛開始的日子過得很窮，目之所及的是戰(zhàn)爭、窮困、饑餓，食不果腹和朝不保夕，早已成為家常便飯。

宋清如放下一切去工作，朱生豪則全身心投入到翻譯工作中。過度的勞累，拖垮了他的身子。他病了，沒有錢醫(yī)治，也沒時間去醫(yī)治。此時，一悲一喜。他在床榻上茍延殘喘，宋清如肚子里卻懷了他的孩子。一個身懷六甲的女子，每天的生活，仍舊是洗衣做飯，照顧丈夫，還要到每家每戶厚著臉皮借錢養(yǎng)家。

他沒有熬過時間，從此一病不起。慶幸，他們的孩子出生了，那樣可愛天真。他強忍著疼痛，想與命運抗?fàn)?，期盼身體快些好轉(zhuǎn)。然而，他終究沒能賽過時間。生命的盡頭，他沒能翻譯完莎士比亞的所有作品，沒能看到孩子健康幸福地成長，沒能履行諾言，給予宋清如一個美好的家。

十年的等待和守候，只換來兩年的琴瑟和鳴。他們?yōu)閻矍楦冻隽怂?，卻沒能挽留住匆匆的光影、悲涼的人事，真是不幸！33歲，他帶著滿腔遺恨駕鶴西去。32歲的宋清如，從此也心如死灰。她用盡余生，為他整理遺著，照顧孩子，這一堅持，就是半個多世紀(jì)。我們希冀：來生，他們還是夫妻，不再經(jīng)逢亂世，不再跌宕窮困，不再熬盡相思，只求一畝良田，一間茅舍，過一輩子平平淡淡的生活，足矣。

（一）我是宋清如至上主義者

宋清如生于1911年，與她同歲的女子有蕭紅，比她大一點的有孟小冬、丁玲、林徽因、陸小曼；小一點的有蘇青、張愛玲、孫多慈等。這些民國女子，多半都經(jīng)歷過坎坷的愛情，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從跌跌撞撞中走來，前半生和后半生都依附過不同的男人。翻開民國的老照片，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們多喜歡穿素色的旗袍，發(fā)式干凈利索，周身環(huán)繞著嫻雅的氣質(zhì)。她們懂得斷文識字，胸中裝著一顆追云逐月的心。在理想面前，她們不同于男人的激情澎湃，卻多了幾分隱忍和堅守。

宋清如出生在一個地主家庭，家底殷實，從小就受到過良好的傳統(tǒng)教育?？蛇@些根本無法滿足她的好奇心。后來，她以嫁妝錢做賭注，提出“我不要結(jié)婚要讀書”，終于爭取到進洋小學(xué)深造的機會。1932年，她進入之江大學(xué)讀一年級，雖是初入校門，但卻十足獨立，語出驚人。她說：“女性穿著華美是自輕自賤?！彼€說：“認識我的是宋清如，不認識我的，我還是我?！?/p>

她桀驁不馴的言論，吸引了很多同學(xué)的圍觀。不過，此間最能打動大家的，當(dāng)數(shù)她多情的詩才?！冬F(xiàn)代》雜志主編施蟄存看過宋清如的作品后，給予了高度贊揚，他曾寫信道：“一文一詩，真如瓊枝照眼?！狈Q她的詩風(fēng)和徐志摩很接近，而且有“不下于冰心女士之才能”。

因為愛好，她主動加入之江詩會。在追夢的過程中，她不曾預(yù)料，竟然還會邂逅一段愛情。這一年的朱生豪正在讀四年級，素有“之江才子”的雅稱。他第一次接觸宋清如，源自于宋清如入詩社前寫的一首《寶塔詩》。文字的吸引，將兩人牢牢地拴在一起。他們經(jīng)?；ニ蜁?，曲歌互答，在動亂的歲月里，執(zhí)著地堅守著那一份純真。

他們互相愛慕了一年，直到朱生豪畢業(yè)后前往上海，他們才不得不陷入無窮無盡的離別苦痛中。這一生，本就是一次艱難的跋涉。本來，遇到一個喜歡的人，可以相互攙扶著走下去。而今，他不知道，余下的路，是不是仍舊一個人走。

別離前，他寫情書贈給宋清如——

其一：憶昨秦山初見時，十分嬌瘦十分癡，席邊款款吳儂語，筆底纖纖稚子詩。交尚淺，意先移，平生心緒訴君知。飛花逝水初無意，可奈衷情不自持。

其二：浙水東流無盡滄，人間暫聚易參商。闌珊春去羈魂怨，揮手征車送夕陽。夢已散，手空揚，尚言離別是尋常。誰知詠罷河梁后，刻骨相思始自傷。

情意纏綿的情書，早已成為兩個人鐫刻誓言的碑石。在月白風(fēng)清的夜里，他許下死生契闊的情話；在驕陽似火的清晨，她回應(yīng)與子相悅的情真。他對她的愛戀，已經(jīng)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宋清如呢？因為年紀(jì)尚輕，她還不想為了愛情，就此終結(jié)所有的夢想。

她渴望獨立和自由的生活，才子的追求，縱然令她魂牽夢縈，但她絕不想這么快就步入“愛情的墳?zāi)埂?。在學(xué)生時期，她忙于各種抗日活動，畢業(yè)后又緊接著前往浙江和四川教書。朱生豪這一等，就是九年。他性格靦腆，不愛言辭。但在宋清如的面前，卻有說不完的話。兩人異地交往期間，情深意切，互通書信，竟有580余封。

寂寞的煙云，從分別的那天開始，一直在兩個人的天空飄蕩，停頓。朱生豪想她，便寫下：“楚楚身裁可可名，當(dāng)年意氣亦縱橫，同游伴侶呼才子，落筆文化洵不群，招落月，呼停云，秋水朗似女兒身。不須耳鬢常廝守，一笑低頭意已傾?！碑?dāng)他知道宋清如對自己的心意時，又寫情書回應(yīng)：“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為你的好朋友；現(xiàn)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這樣的友誼能持續(xù)到死時。謝謝你給我一個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須是一個遼遠的期望，不給你到達最后的終點?！?/p>

朱生豪在寫給她的情書中，時常對她變換著稱謂，軟語中，盡是阿姊、傻丫頭、青女、無比的好人、寶貝、小弟弟、小鬼頭兒、昨夜的夢、宋神經(jīng)、小妹妹、哥兒、清如我兒、女皇陛下等類的情字，細細數(shù)下來，竟然有70余種。他對宋清如的愛，豐盈到熟稔的筆墨中，情真意切又蕩氣回腸。他深深摯愛的姑娘，唯有用疼憐和珍惜來呵護。所以，他寫下：“我愛你也許并不為什么理由，雖然可以有理由，例如你聰明，你純潔，你可愛，你是好人等，但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你全然適合我的趣味。因此你仍知道我是自私的，故不用感激我?！彼€寫道：“要是世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負得哭不出來?！?/p>

每個人的一生，定然會遇到一個令自己奮不顧身的人。所以，我們會傾盡所有，只為換取那人的輕盈一笑，等那人從流散的時光中走過來，軟語寒暄。有時，我們會瘋狂，會騷動，會變得不像自己。畢竟，愛上了，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宋清如的情書，筆觸一樣深情。大概是受到朱生豪的影響，她也喜歡用古詞來遙寄層層的相思。畢竟，女子的感情是細膩婉轉(zhuǎn)的，不直接，卻能讓人感受到細微之處的偉大。她寫下《蝶戀花》，傾訴著心中的思念：“愁到舊時分手處，一桁秋風(fēng)，簾幕無重數(shù)。夢散香消誰共語，心期便恐常相負。落盡千紅啼杜宇，樓外鸚哥，猶作當(dāng)年語，一自姮娥天上去，人間到處瀟瀟雨?！?/p>

十年光陰，在寂寞的長途中，很快走完。兩個人，在動蕩的時局和不安的世事中，終于走到了一起。這一路的跌跌撞撞，他們依靠著深情和一封封褶皺的情書，維系下來。余生，他不會再讓她負累。他發(fā)誓，要許給她一個溫馨的家，一場不老的情。

時間定格在1942年5月1日。他們在旁人的提議下，匆匆在上海完婚。那一年，宋清如31歲，朱生豪30歲。在此之前，朱生豪曾經(jīng)建議過結(jié)婚，宋清如卻堅定地拒絕了。不知，是她想起被退掉的那門親事，還是覺得婚姻是一塊墳?zāi)?，如果邁進去，便會萬劫不復(fù)。宋清如的拒絕很有深意，大抵新時期的女性，都會有這樣一種想法吧：我和你好，不一定需要婚姻維系。情之所處，便是愛之所往。因而，從愛情到婚姻的跨度，絕不能是三言兩語的應(yīng)允，而需要縝密的思考、慎之又慎的抉擇。她答應(yīng)他的那一天，應(yīng)該早已想好這一切了。

（二）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一代“詞宗”夏承燾曾是他們的老師兼婚姻介紹人，他在二人新婚之際，寫下一副八字對聯(lián)相送：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流散的時光，紛擾的亂世。他們相互攙扶著，從寒冬走到新春。這一世，磨礪和困難不少，就連婚宴上的禮服都是借來的?？蛇@又如何？兩個人相愛，不會因為貧苦的生活而望而卻步。相反，卻更為忠貞。他說：“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邊看螞蟻，看蝴蝶戀愛，看蜘蛛結(jié)網(wǎng)，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覺。”

沒有過多的希冀，只要有她在，就有愛和溫暖。婚后的生活異常貧困，他們過起“舉家食粥酒常賒”的日子。然而，靈魂伴侶是不會在乎這些的。就像同時期的蕭紅和蕭軍，兩人經(jīng)常遭逢饑餓的挑戰(zhàn)，有時只能以飲水充饑。艱難之余，我們?nèi)耘f能聽到她對蕭軍說：“你是這世界上真正認識我和真正愛我的人！也正為了這樣，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源泉?？墒俏覀儾荒軌蛟试S痛苦永久地嚙咬我們，所以要尋求各種解決的法子。”

愛是理解和包容，是同甘共苦下的相伴相守。他們的生活，不全是柴米油鹽。偶爾，也會縈繞著星星點點的樂趣。宋代的李清照和趙明誠夫婦，在青州的“歸來堂”，書寫下“賭書消得潑茶香”的傳奇。而他們，也尋得夫妻之間有趣的生活方式。當(dāng)然，這種方式不是斗茶，而是根據(jù)自己的愛好，一起選編《唐宋名家詞四百首》。以文為樂，幸甚至哉。

常熟是個不安生的地方，日軍無休止的掃蕩，早已將二人恬淡的生活徹底撕毀。不得已，朱生豪化名為朱福全，從此不去上街，也不理塵世。即便如此，二人依然無法逃離日軍的迫害。深思之下，夫妻二人決定到嘉興東米棚躲災(zāi)避難。

用四個字形容，這里更窮！此處是朱生豪的老家，由于許久沒有人住，處處可見斑駁的蜘蛛網(wǎng)和廢舊的家具。他們的全部家當(dāng)是一張櫸木賬桌、一盞小型煤油燈、一把舊式的老靠椅、一支被歲月打磨過的老舊鋼筆，還有兩本辭典。

生活的本來面目就是：生下來，活下去。因而，這些挫折，宋清如不抱怨，也不埋恨。她以一雙靈巧的手，一邊去幫工做衣，一邊要提筆寫字。她雖然出身地主家庭，自幼過著富家小姐的奢華生活?？伤⒉挥X得，為了生活下去，算計著過日子有何不好。譬如，每個月上旬，她會一早買好這個月的米；刷牙不用牙膏，而用食鹽代替；朱生豪頭發(fā)長了，她親自當(dāng)理發(fā)師；不去外面開小灶，一切都靠她做飯煲粥；沒有鬧鐘定時，全靠雞鳴犬吠；房中沒有電燈，油燈節(jié)省著一用再用……

因為朱生豪，才有這樣的生活。也只有朱生豪，她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不棄不離。大概，朱生豪對她的依賴，也是從平平淡淡的小事中累積起來的吧。

1943年，宋清如回常熟娘家過年，只剩朱生豪一人在家。雖然只有20天，但這20天，朱生豪過得比20年都漫長。他面對著冰冷的雨水，佇立在后院的杏梅樹下，一日還過一日地遙望，期盼著妻子能早點回來。當(dāng)他垂下頭，看到地上被雨水浸濕的花瓣時，輕輕拾起，溫柔地將其呵護在掌心。此后的時日，他每天都會來撿一片花回來放在宣紙上，隨后寫下一段思念宋清如的情話。等到宋清如回來時，桌子上已經(jīng)布滿了一大堆花瓣。柳永寫詞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贝藭r的朱生豪，茶飯不思，夜不安寢，正是如此。

宋清如回到家中，推開門，看到憂思重重的丈夫，臉上頓時滿掛淚水。她心疼地凝望著他，許下再不棄舍的誓言。這一句諾言，她一堅守，就是一輩子。

后來，朱生豪在那個無法入睡的夜里，曾寫下一首《秋思》：“昨夜一夜我都在聽著雨聲中度過，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夜里做夢，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夜里失眠，那也是何等的有味?？墒沁@雨好像永遠下不住似的，夜好像永遠也過不完似的，一滴一滴掉在我的靈魂上……”

深情相擁，為伊心動，為伊發(fā)瘋。最美好的年華，因為彼此相遇；最美好的生活，因為幸好有你。愛是一種陪伴，更是一種呵護。他能做到的，她也會做到。她做不到的，他必須努力做到。因為，這是男人的責(zé)任，也是男人的擔(dān)當(dāng)。

（三）爭教兩處銷魂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他病重那年，家中生計全斷，一貧如洗。他沒錢看病，更沒時間看病，他把大部分時間，都奉獻給了摯愛的莎士比亞。他那么深沉地愛著自己的事業(yè)，以至于，用一天強過一天的咳嗽、一天強過一天的嘔血，換回了那一部部的驚世譯著。

可是，這一切是遠遠不夠的。在即將撒手人寰之際，他仍舊有五部半的莎士比亞作品未能翻譯完。這是他一輩子的傷、一輩子的痛。慶幸，他有一個賢良的妻子，他們有了一個一歲零一個月大的兒子。閉上眼的那一刻，他看到母子倆溫柔的模樣。一個縱然早就哭成淚人兒，可臉上仍舊強忍著悲痛掛著笑；一個臉上滿是天真爛漫的笑容，還在咿咿呀呀地說著嬰兒語。

他強扯著最后一絲氣力，笑了。

他不想讓宋清如難過，不想帶給她負擔(dān)。他喜歡看著她笑，就像當(dāng)初初見時，在千萬人中瞥見的，那一抹最驚鴻的笑。

他從來不懼死亡，可他卻無比懊惱死亡。因為從此別離人間，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事業(yè)和夢想，便從此攔腰折斷，飲恨至極。

他離世一年后，宋清如恨不得隨他而去，她用悲愴的字句，寫下這樣一段話：“你的死亡，帶走了我的快樂，也帶走了我的悲哀。人間哪有比眼睜睜看著自己最親愛的人由病痛而致絕命時那樣更慘痛的事！痛苦撕毀了我的靈魂，煎干了我的眼淚?；钪牟辉偈俏易约?，只似燒殘了的灰燼、枯竭了的古泉，再爆不起火花，漾不起漪漣。”

這一生，他用瘦枯的身體，歷經(jīng)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寫了31種，共計180余萬字的莎劇作品譯著。她在最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以執(zhí)著和堅守，陪伴他走過一個又一個不安生的夜晚。他終究沒能履行長相廝守的諾言，狠狠撇下她，一個人踏云逐月而去。

宋清如不懼死亡，可每當(dāng)想到朱生豪生前的遺恨，她就分外清楚，自己接下來應(yīng)該做點什么。一個人選擇死亡很簡單，然而，一個人要花盡半輩子的時光，去堅守一件事卻并不容易。后來，她用了近50年的時間，為他出版譯稿，為他撫養(yǎng)孩子，為他維系聲名，為他傾盡最后的氣力。

她的生命里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人，自從朱生豪離世后，他們的魂靈早就合二為一。他今生未了的夙愿，她幫他完成；他余生沒有看過的風(fēng)景，她替他看過，在靜謐的時光里，輕輕說給他聽。

后半生中，她也曾邂逅過另外一段感情，就好像是一束煙花，綻放的時候驚艷，散去的時候無聲。這個人，就是她在之江的同學(xué)——駱允治。

1949年，宋清如在駱允治的介紹下，從嘉興秀州中學(xué)調(diào)入杭州高級中學(xué)。那時，駱允治是總務(wù)主任。在校擔(dān)任老師期間，駱允治格外照顧宋清如。有時，她生病不能上課，往往是駱允治替她代課。他們之間的情感，也曾炫麗過、凄美過?？墒?，到最后，他們終究不能走到一起。因為，在她的心里，此生只愛過一個男人——朱生豪。

有些愛是一種永恒，一旦深深陷入其中，便是至老至死都不會放手。她永久記得，那一封封泣血的情書，是一個男人用真情固守過的堅貞。每當(dāng)她打開信箋，輕叩時光的大門，暗暗品讀，她就會情不自禁地再度淚流，與風(fēng)說起，她思念的苦痛。

尺素·遙寄

女子的情感世界實在古怪得很。徐志摩去世后，奢華至極的陸小曼，竟然會一身素縞傾盡一生。徐悲鴻離世后，妻子廖靜文僅30歲。自此，她的生活和工作，一直縈繞著徐悲鴻的影子，并親自組建了徐悲鴻紀(jì)念館?？蛇@些是遠遠不夠的，她曾頗為感傷地說：“我每天都在懷念悲鴻。”

1977年，67歲的宋清如，帶著滿腔的遺恨，回到了嘉興南門朱氏老宅，她就住在樓下北面的一間偏屋里。時光凍結(jié)，故事依然。每當(dāng)她抬起頭，看到墻上關(guān)于朱生豪的舊事舊物，她就會被帶到幾十年前，她那樣年輕，他又如此單純。屋子里的家具還是當(dāng)年的，她睡的床是朱生豪曾經(jīng)睡過的，墻上掛著的是朱生豪的炭畫像。

人老了，總是喜歡抱著回憶長眠。有些往事被輕易地勾起，在此后的歲月里掀起層層漣漪，不見得是一件壞事。至少，她以另外一種方式與他取得了聯(lián)系，簡單而美好。朱生豪的莎士比亞譯著被越來越多的人讀到后，讀者紛紛為其卓爾不群的文風(fēng)所震撼。他們普遍認為，譯筆在梁實秋之上。

有心人多方打聽，找到了朱氏老宅。他們想聽宋清如講起那段塵封在過往中的舊事，她唇角微微一笑，跟隨著太多的回憶，在心間澎湃地竄涌著。她這樣回憶兩個人初見時的畫面：“那時，他完全是個孩子。瘦長的個兒，蒼白的臉，和善、天真，自得其樂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親可近。”

時間太久了，很多故事也模糊不清了。但唯有12年來朱生豪寫給她的情書，卻從未被時光忘卻。無數(shù)個日夜，她曾枕著那些書信而眠。她沒有別的時間來對抗這渾厚的記憶。后來，出版社詢問宋清如，是否愿意將他們的信箋公之于眾。她一口否決，聲音嚴(yán)厲：“我不出版！……我打算在臨死之前，把它們一把火統(tǒng)統(tǒng)燒掉！”

幸好沒有燒掉。宋清如在編寫《寄在信封里的靈魂》時，將一些私密的情感內(nèi)容刪掉了，而且，信箋的數(shù)量上也不充足。后來，朱尚剛編著了《朱生豪書信集》，那些被時光拋棄的情書，終于能夠驚現(xiàn)于世人的眼前，不老不死。

朱尚剛曾說道：“老年的母親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了，唯有父親仍然是她心目中永遠清晰的偶像，母親在她最后一段生活道路上，把剩下不多的全部經(jīng)歷都用來塑造這個偶像了?！?/p>

1995年11月18日，天氣晴朗，萬里無云。滿頭銀發(fā)的宋清如，蹣跚走到秀州書店門口。此時，讀者們見到，她穿著一件黑色粗布呢子上衣，眼神中盡是蒼茫之色，而曾經(jīng)的靈動活潑，曾經(jīng)讓朱生豪念念不忘的明眸，早已被太多的舊事凍結(jié)成冰，不復(fù)往昔了。

有個歌手，曾經(jīng)以朱生豪和宋清如的愛情故事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歌曲《再見·愛》。歌詞概括了宋清如凄楚的后半生，字字句句，令人感慨不已?！懊慨?dāng)深夜寂寞壓得我喘不過氣／眼眶滾出那壓抑的淚水／淚水慢慢迷蒙了雙眼，怎么看不清我們的未來／我只看到你的心徘徊在門外，把我快樂的記憶／都化作塵埃……”

1997年，宋清如苦念天上的仙樂，黎明時飛回了天空。她與朱生豪闊別了五十三年，終于在天堂再度重逢。已出版的《莎士比亞全集》、朱生豪寫給她的情書，與她一同長埋地下。自此而后，再沒有人深情地講起那段過往，他和她的故事，也從此合成一體，輪回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