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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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宏
作者簡介
喜宏 (1956—),生于湖北武漢,在江蘇長大,在湖北插隊,進武鋼當過工人,大學畢業(yè)后到廣西工作,這些人生變遷讓喜宏有著寬廣的生活閱歷。 著有短篇小說 ?所向披靡? ?棋城? ?人質(zhì)? ?勒石? 以及他和李希合著的小說集 ?遠熒?;中篇小說 ?超越檔次? ?逃進拘束衣?。
作品信息
原載 ?當代? 1993年第1期。
一
當瓊妹惶惶地在山路上疾走的時候,明泰正領(lǐng)著幾個男工循著嘉媛的指點吊裝廣告牌。 廣告牌是在省城定做的,比起縣城電影院那些人面畫得賽鬼臉的新片廣告來,不僅尺寸大得霸氣,味道也洋多了。 畫面上是一群踏雪的美國人,一色的墨鏡,一色的羽絨衣。 雪白,衣紅,獵槍錚亮。幾只大洋狗竄在人前,神氣活現(xiàn)。 廣告詞是用血紅顏色涂的,很張狂的一句:
美國總統(tǒng)也穿著我們的企鵝牌羽絨衣
幾個鐘頭以后,當瓊妹在廠門口被這幅大廣告鎮(zhèn)住并生出許多美麗懸想時,嘉媛告訴明泰,凡是PG公司的分廠,不管是在臺灣是在香港是在大陸特區(qū)還是在這個內(nèi)地小縣城,都要掛這幅大廣告,以激勵員工勞作。 明泰就覺得嘉媛的秀氣很有分量。
瓊妹夾著一卷薄被在山路上惶惶地走。 聽說縣城里辦了一家羽絨加工廠,還是香港老板主事。 打工妹的工錢,可開到二百塊。 這就差不多抵了家里去年收成的一半。 這個機會不好錯過的。 錯過了是要后悔死的。
在進城之前,瓊妹先找了條小溪洗腳穿鞋。 山里妹的習慣,十幾里的山路是光腳量過來的。 要不就太磨鞋。 一雙再生膠的涼鞋也要十多個雞蛋鴨蛋地換哩。她在溪邊蹲下來,瞅瞅四下沒人,不由得先絞了毛巾,塞到衣服底下掏了幾把。當涼絲絲的酥癢在乳間擴散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明泰。
幾年前的一個夏日,雷雨過后,十八步橋附近的山民都聚來橋上橋下。 手里都操著耙子。 山洪下來時,常夾著些斷枝碎葉。 大樹是少見的。 一是砍得太毒,二是根基不牢的樹早幾年已被沖走不少。 但是,枯枝敗葉撈上來,曬干了便是上好的柴禾。 要是有苞谷桿子之類的綠莊稼漂下來,那就是天大的運氣了。 于是每逢大雨過后,十八步橋附近的人就像開會似的聚到橋邊。
那時陰陽臉還不曾養(yǎng)鵝,但左邊耳朵已經(jīng)沒有了。 他是瓊妹村里有名的窮漢。既窮,又喜歡折騰。 莊稼是不肯好好種的。 養(yǎng)過鱉,喂過鷓鴣。 借了錢去廣東販藤編,末了賠個精光扒火車要飯回家。 借的錢,按瓊妹她爸的話說,是十八步橋上打水漂,水花花都不見一個。 后來就炸魚。 自然是在縣里的水庫。 自然是晚上偷炸。 頭幾次得了手,還當著村里人的面數(shù)票子,賭酒。 不料有一回,水岸喂的大狗不再理會他扔的骨頭,極英勇地撲將過來,他手忙腳亂之中,竟把自己的耳朵炸不見了。 左邊半張臉,輝煌地亮過之后,便成了煨灶膛的陶水罐,又黑又麻。一時村里人都喚他陰陽臉。 娃仔鬧瞌睡,大人叫聲“陰陽臉來了”便不敢再哭。那日瓊妹和她的三個弟自然也在橋邊。 陰陽臉便湊過去幫她。 瓊妹的水色是村里一流,陰陽臉有事無事都喜歡踏她家的門檻。 以前炸了魚總不忘送兩條大的給她爸。 但那時她爸嫌他又窮又賴皮,便是他提了魚來,也是自顧自吸著水煙,并不拿正眼瞧他。 瓊妹更是朝天翻個白眼躲到廚房里。 陰陽臉手里握一根特長的竹竿,稍頭上用偷剪的電話線綁一只竹耙,撈著扒著便蹭到瓊妹身邊,又撈著扒著便蹭到瓊妹身上。 瓊妹低聲吼一句: “死遠點!”陰陽臉便如得了嘉獎似的嘻笑道: “我的妹! 大哥幫你還嫌棄呀! 累斷了妹的腰,大哥我心疼哩!”瓊妹便不再罵他,提了腿“噼里啪啦”地踩水逃遠。
這一幕瓊妹的爸并不放在心上。 他蹲在岸邊一塊麻石上,手里托著竹制的水煙筒,似吸不吸地含著黃銅煙嘴,如一段樹樁。 他的眼皮永遠是無精打采地耷拉著,一副似醒非醒的樣子。 但他的隱蔽在眼皮下的目光,卻警惕地射在河道的上游。 若是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漂了來,他便可捷足先登。
活該那天有事。 就在瓊妹領(lǐng)著三個弟第三次避開陰陽臉的時候,瓊妹她爸一眼捉到遠處的一團濃綠。 他陡然來了精神,把木煙筒往地上一磕,提起身后一盤繩,拔腳就往上游趕去。 憑著老經(jīng)驗他知道那團漂得很慢、不時還碰碰磕磕牽牽掛掛的綠色是棵大樹。 要是得了手,起碼換得兩擔苞谷或是一壇子薯干酒。 因此,這樣的天物是不好讓給別人的。
十八步橋的地勢,是兩山夾一谷。 上游的去處,多是懸石,并不能行得太遠。所以山民大都聚在橋前那片平灘地上“守株待兔”。 只有幾個半造子娃仔光著屁股在上游的巖灘邊耍水。 瓊妹她爸因此并不慌張,他用一種穩(wěn)操勝券的步子慢慢走,心里在盤算是把樹換酒喝還是換苞谷填那幾個小東西的無底洞似的肚皮。 忽然間耳邊刮來一陣喊聲,偏頭望去,就見河對岸有一個赤膊后生仔飛也似的往上游跑。 他的手里也提著一盤繩!
瓊妹她爸立時明白了形勢的嚴峻。 十八步橋的規(guī)矩,天物漂來,誰先撈到便歸誰。 后下手的若是硬搶,面子上是說不過去的。 瓊妹她爸念叨著兩壇酒的沉重,快快地提了腿趕上前。 但是,老天爺似乎存心和他老人家作對,就在他斜眼一乜,看到對岸的后生被一塊大石頭擋住去路。 心里很愉悅的時候,他自己卻遭了石嘴的一絆,摔倒在地。 他摸摸膝蓋上狗日的疼處,竟摸出一手紅顏色來。 這當兒,對岸那后生把褲子一扒,撲通跳下水去。 看到他的曬褪了色的游泳褲和他的噼里啪啦一往無前的泳姿,瓊妹她爸知道今日碰上了對手。 但是兩壇老酒不好隨便送人的,尤其是不好便宜了這個不尊敬長輩不五講四美的小雜種。 瓊妹她爸立時忘了腿痛,英勇地撲上前。
但是對岸那個小卵泡居然游得很快,而且居然對漂過身邊的幾顆苞谷桿子不屑一顧。 他的用心十分險惡,他要奪走那兩壇滲了很多水但畢竟溢著些香味的薯干酒。 要是這兩壇酒沒有了,那就只有等秋天苞谷上了場才有東西換酒。 要是收成不好,就還要等,等到來年扶貧工作隊下來時才能將他們發(fā)的苞谷種子去換酒,而且還只能一斤兩斤地換。 這就意味著來年的年節(jié)恐怕又要到供銷社費唾沫看臉子去賒酒喝了。 不錯,人是窮了點,但也不能全怪人,實在是這里山頭狗日的石頭太多長不出好莊稼。 石頭縫里點幾棵苞谷,能指望什么? 人窮不能窮口,再不鬧上幾口酒喝喝能把這窮日子打發(fā)過去么? 不成,這兩壇快到手的水酒不能叫那個不要臉穿游泳褲的小卵泡奪了去。
瓊妹她爸便發(fā)聲喊,也撲下水去。 但他明白自己那幾下狗刨敵不過對岸小泥鰍的蛙式,便松了繩,做個活套往那棵大樹上甩——現(xiàn)在那東西漂近了,果然是株毛栲。 這是上好的木頭,硬,又韌,破開是做床架、桌腿的好料。 就連樹枝鋸了,也是極好的鍬把。 這就不只是兩壇水酒。 平灘上的人現(xiàn)時也看到了,就七嘴八舌地起哄。 更有兩三個好事的如陰陽臉之輩,也揚起竹耙往上游跑。 跑得瓊妹她爸很是心慌,心一慌,手里就哆嗦,甩過去的繩套如受驚的雞公,只亂騰騰地飛起卻歇不到樹杈上。 這當兒,對岸的后生離樹只兩步之遙。 他改作自由式,滿頭霧水,勇往直前。 瓊妹她爸躁起來,罵聲“不中用的卵繩”,奮力一甩,那繩圈恰在對岸后生扒住樹干的當兒,套住樹枝。
瓊妹他爸就手一拉,繩套緊處,樹已移來。 對岸后生一愣,抹了把眼窩里的水便要去解瓊妹她爸的繩。 瓊妹她爸急罵道:“好你個小卵泡,住手! 你爺爺先套得了,你怎敢虎口奪食!”
但那小卵泡并不理睬他,翻身騎到樹上,撥開樹枝去撕扯那繩。 瓊妹她爸急火攻心,操起一塊石蛋以冬日砸野兔的功夫朝他砸去——正中那小卵泡的頸脖,他“哎喲”一聲便掉下水去。 瓊妹她爸乘勢一拉,把那樹漸漸拉過來。
這當兒,陰陽臉等人已經(jīng)跑攏來,做出要幫忙的樣子紛紛伸出竹耙等待大樹靠岸。 但瓊妹她爸不領(lǐng)這份情,裂眥吼道:
“滾! 滾! 都給我滾了! 這是我先搭上的,誰也莫指望揩油?!庇忠恢弊霞t脖子,朝遠處喊道: “瓊妹! 龍根! 你們還不死過來! 都給我死過來,快來幫我拉!”瓊妹一聽,知道她爸又上火了,急拉著她的三個弟趕過來。 但是瓊妹她爸沒有料到,落水的后生這時已經(jīng)悄悄把他自己的繩系到樹干上,又用力一甩,甩到對岸——那邊早有兩三個同他一般年紀也穿游泳褲的后生等著,接了繩便拉。 那棵毛栲驀地轉(zhuǎn)了向,橫身移向?qū)Π丁?瓊妹她爸一驚,趕緊扯住繩,又喝道:“瓊妹你個死×還不拉住!”瓊妹不敢回嘴,急忙撿起繩頭往后拉。 三個弟也趕過來,大弟扯繩,二弟和毛頭夠不著便廝靠著一個抱一個的腰,宛如做老鷹抓小雞的游戲。對岸幾個,一見他們擺開這個陣勢,越發(fā)來勁,都鉚著勁頭兒拔,口里還嘻嘻哈哈地鬧著。 那落水的后生又騎到樹上像玩游戲似的向他的同伴揮手喊“一二、一二”。 一時十八步橋前的人都住了手,看這難得的競賽。
瓊妹她爸惱羞成怒,一面老蝦一樣弓著腰做勁,一面唾沫橫飛地大罵對岸的不義。 但他一家五口雖使出吃奶的勁也不敵對岸幾個棒后生。 漸漸地瓊妹她爸腰已入水,漸漸地瓊妹她自己的腰也浸到水里。 瓊妹忽顧忌起她身后兩個小弟的性命來,盡管她爸還在命令他們不許松勁,她喊道:“三牛、四么,還不撒手,小心淹死去!”三牛、四么一愣,不由得丟了繩。 瓊妹一家這邊少了兩個秤砣,竟被繩牽著,往水里趕去。 水一過腰間,人便吃不住勁,對岸后生仔發(fā)聲喊,瓊妹她爸便率先擁抱了渾湯。 但他并不肯就此認輸,一只手胡亂刨水,另一只手卻死攥住繩頭不放。 瓊妹和她大弟隨后也栽進水中。 她弟上了初中,原會些水,情急中未敢忘記父訓,便也一手捏繩,一手亂劃。 瓊妹卻糟了。 一口水嗆來,早忘了小時候的狗刨是如何動作的,兩只手四處亂抓就像變出八只手來。 岸上的人看得明白,急喊她爸去救,她爸卻舍不得松了繩頭,只瞪眼叫著: “死笨×,過來! 劃過來!往我這邊劃過來!”但瓊妹哪里聽得進去,只覺得天昏地暗滿世界都是一片濕漉漉的混沌。 陰陽臉機靈,急忙把手上的竹耙伸過去。 他并非不會水,只是十八橋下旋渦頗多,要是叫落水的人纏住不放一道滾到旋渦里不是好玩的。 瓊妹一伸手,居然抓住了竹耙。 眾人都松了一口氣。 不料那竹耙原是用電話線綁在竹梢上的,兩下一上勁,竟打了滑,陰陽臉往岸上抽時,瓊妹卻連人帶耙留在水中。 瓊妹剛張口喊了半聲“啊”,后面的話兒都叫紅泥湯淹沒了。
恰在這時,原來騎在樹干上的后生已然游到。 他伸手一捉,便捉住了瓊妹的頭發(fā)。 瓊妹剛覺得頭皮一乍疼得鉆心的時候,眼前卻豁然一亮——原來頭已提出水面。 她一面大口喘氣一面去抓那人的胳膊。 但那人用力一推,把她成背向,這才伸手從背后挽住她的身子。 瓊妹便覺得兩乳間擴散出許多異樣的感覺來,但身子已不再像掛住秤砣一般直往下墜了。
后來,她才知道救她的后生叫明泰,是對岸黃家塘人,還知道明泰在師范念書,是大學生。 至于那段毛栲,因了明泰的大度,到底給她爸換了二壇半水酒。她爸在捏起酒碗喝得咂咂響的時候,反而還把明泰大罵一通,說要不是他來搶奪,就不會生出后面的事來,他也不會全身泡到水里把荷包里的煙絲泡得稀爛。
但瓊妹畢竟過意不去,有心提一些雞蛋過去酬謝人家又怕遭來爸的惡罵。 只得偷偷跑到對岸,幫明泰家干些雜活。 頭次見到明泰穿起白襯衣來,覺得他還真有點大學生的模樣。 明泰見到她,只淡淡笑著,說你謝什么,一道下河是八百年修來的緣分。 明泰媽也捏起瓊妹的手說好靚的妹仔是哪個村的。 瓊妹只紅了臉低了頭死盯著明泰穿破涼鞋的大腳,心里怎么也拂不開明泰抱住自己胸前的那一幕,臉頰更是血紅一片,便搶過明泰手里的鋤頭沖到玉來地里。
明泰過完暑假回校上課的時候,襯衫上已多了幾塊瓊妹補的布疤。 瓊妹不知道明泰的破襯衫只是下工廠實習的時候才穿穿,但她知道明泰并不曾把她的一片心放在書包里帶走。 他一如既往地淡淡地笑。 后來他畢了業(yè)分回到縣農(nóng)機廠,去見他時,他的笑容似乎是更寡淡了。 寡淡地笑了之后,居然還問她有了婆家沒有。瓊妹就暗暗地生氣。
現(xiàn)在,明泰做事的廠里招工,這機會怎好錯過。 打了工,掙了錢,就可替爸還陰陽臉的賬。 陰陽臉那東西時來運轉(zhuǎn)。 縣扶貧工作隊弄了些美國草籽來宣傳種草的時候竟沒有人相信種草可以勝過種莊稼。 陰陽臉自告奮勇包了片荒坡,成了縣里的試驗點。 那種叫美國西岸八號,但其實是從澳大利亞進口的洋草,端的夠威夠力,石頭縫里也能扎根,還綠油油地肥嫩。 據(jù)說這東西營養(yǎng)高,最是肥鵝。于是就養(yǎng)鵝,于是鵝就肥,于是陰陽臉就昂首挺胸豪邁地在村里走。 有了錢也不再賭酒,卻放債。 村里人雖然都廝跟著種起美國草喂起鵝來但已落下幾步。 瓊妹她爸鵝沒有養(yǎng)幾只,倒急惶惶先蓋了房,把家里榨個干凈不說,還欠了陰陽臉的債。 陰陽臉則并不催得很急。 債拖得越久利滾得越大,瓊妹她爸就越還不起,瓊妹就越有希望填進他的空蕩蕩的小樓房里。
所以,陰陽臉不急,瓊妹她爸有了酒也不急。 急的是瓊妹。 活鮮鮮的十八九歲,難道就像那些肥鵝,被沒了耳朵一口煙牙賴手賴腳的陰陽臉一把捏住。
瓊妹坐在小河邊想,自己的命不至于這么輕。
二
當嘉媛優(yōu)雅地抱臂旁觀報名處前蜂群般的人頭并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和本??伯蘭特攤牌的時候,明泰決定要采取什么行動讓嘉媛剎車了。
他是在劉縣長找他談話之前見到嘉媛的。 那時他正趴在一臺拖拉機底下擰螺絲,忽見一輛小轎車駛進院子停住。 車門開處,伸出一段白藕也似的小腿。 小腿下邊是做工精細印著波斯條紋的高跟鞋。 農(nóng)機廠的泥巴地上盡是油污,那段美麗的小腿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勇敢地踏到地上。 明泰由此斷定這段氣質(zhì)不凡的小腿一定不屬于縣城里的姑娘。 相形之下,廣播站那個目不斜視自命不凡也愛穿高跟鞋但走起路來像腳痛似的廣播員果然就差了幾個檔次。 這當兒,又有幾只高雅的和不高雅的皮鞋晃動。 劉縣長的公鴨嗓子便朗朗地響起來。 明泰猜到來的客人一定是香港客商伍先生和他的外甥女陳嘉媛小姐。 關(guān)于伍先生要和縣里合辦一家羽絨加工廠的事已有一些傳說。 但當時明泰并不曾想到劉縣長會看中他派他去當合資廠的中方代表。
當著兩個機修工湊過來邪水歪冒地議論起香港小姐的皮裙的時候,另一個機修工慌慌張張趕過來說劉縣長也讓他到廠部陪客。 他當時已是農(nóng)機廠的副廠長。他對當官并無多大的興趣,只希望多掌握幾手實在的手藝,好等到虧損多年的農(nóng)機廠壽終正寢的時候出去辦執(zhí)照開個個體修車鋪。
但伍先生的投資改變了他的前程。 伍先生看中了農(nóng)機廠的廠房——那里正好裝得下碎絨機。 于是農(nóng)機廠正式關(guān)門。 除了明泰和一個電工之外,其余的人都被合并到利用農(nóng)行貸款建造的罐頭廠里。 他們將在那里宰殺因推廣美國草而驟然增多的法國大種鵝。
明泰慶幸自己沒有淪為屠夫。 雖然罐頭廠殺鵝用的是機器。 但同時他又生出些隱隱的擔心。 當劉縣長親切而又有分量地拍著他的肩膀的時候,他悟到他已在事實上綁到劉縣長那條線上去了。 劉縣長是從外縣調(diào)來充實領(lǐng)導班子的。 他的確有些手段,引進洋草,飼養(yǎng)禽畜,興辦工廠,使他們縣里的那副窮酸相變了許多。但劉縣長也有個毛病,便是喜好拉幫結(jié)伙以人劃線。 縣機關(guān)流傳一種說法,道是:“上線的,坐特快;靠線的,進站臺;外線的,關(guān)門外?!泵魈┮幌蛞约夹g(shù)為重,官場上的事,既懶得打聽更懶得鉆營。 但是誠如老城墻根下算命的王瞎子所預言的,“運致如山倒”,擋也擋不住的。 明泰因了前后校友的緣故,被劉縣長套上了近乎。 在被提了做農(nóng)機廠的副廠長之后,明泰覺著靠手藝吃飯做人的初衷恐怕只是夢想,但還頑固著不肯立馬三刻地去鉆營劉氏“特快”。 然而,官身不由己,這話是不錯的。 面對香港來的企業(yè)主,他不能不答應做一個“自己人”——既是縣機關(guān)的代表,又是劉縣長本人的走卒。
明泰私下向劉縣長承認,港方的確是講究效率也有辦法講究效率的。 要是把他們那一套摸透了拿來使使,一定不會再出現(xiàn)農(nóng)機廠虧了十幾年還當先進獎勵的笑話。 劉縣長便嘆口氣,公鴨嗓子呼嚕呼嚕地說: 是啊,莊戶入學辦工廠,是長蟲蛻皮,又難又苦,所以為什么逼你擔重擔子呢。 一番話,說得明泰只得繃緊面皮做出嚴肅的樣子來。
但是港方代表陳嘉媛小姐卻不是一個善角。 老板伍先生只在定點、剪彩的時候來過,實際事務都由當?shù)厝朔Q為香港小姐的陳嘉媛包攬。 陳小姐并不僅僅只有美麗的小腿,顏面也頗具秀氣。 雖是身材不高,卻有一番嬌小玲瓏的可愛。 若是她心情很好真正開心的時候,她的笑容也是很可愛的。 然而大部分時候,她的永不消退的微笑只是一種友好,或者,按明泰的說法,是一種玫瑰色偽裝。 很多場合下,明泰從她的微笑中讀到大地方人對鄉(xiāng)下人的特別優(yōu)惠的寬容。 這種寬容比傲慢更猛烈地噬咬著明泰的自尊心。 而且這位香港小姐雖然彬彬有禮但在實質(zhì)問題上是一英寸也不退后的。 伍先生的PG公司原在廣東的特區(qū)就建了一座分廠,這回在他們縣城辦廠,設備是從臺灣拉來的,而籌備和管理的骨干卻是從廣東調(diào)來的。 嘉媛小姐說,這部分人的工資按廣東的標準開。 明泰不同意,認為他們的廠并非是廣東的分廠所以工資標準也應參考當?shù)厮剑辽俨粦叩秒x譜。 既然在縣里招的工人不按廣東標準開為什么干部要按廣東標準開,而且我們也不一定非請廣東佬來不可。 嘉媛微笑著以女教師般的耐心說: 是的是的,工資開高了我們也不愿意,只是貴縣一時哪里找得著熟悉羽絨加工業(yè)務的骨干呢。 要是有,我巴不得把阿建那幫家伙打發(fā)回廣東去呢。 另外,劉縣長提倡開放,廣招人才是不是。 我們請廣東方面熟悉業(yè)務的人來幫忙也是符合貴縣政策的呀。 再說你要求把管理人員的工資降下來,那你自己豈不是也跟著吃虧了? 明泰心里動了一下,卻嘴巴硬硬地說,我不是沖著錢來的。 嘉媛卻大笑道,很精彩很精彩,我好久沒有遇到你這樣的模范員工了。 干活踏實工作負責又不計較報酬,真是理想的好干部。等到正式開工,廣東佬把勞工帶出來以后就打發(fā)他們回去。 以后,凡在當?shù)卣惺盏膯T工一律按當?shù)貥藴书_工資稍給些優(yōu)惠也就可以了。
明泰糊里糊涂敗下陣,事后細細一想,似乎是縣里吃了大虧。 心里顛三倒四不踏實,只好硬著頭皮去向劉縣長請教。 劉縣長拿大巴掌朝他肩上一拍,把他拍到椅子上,哈哈大笑道: 堂堂五尺男兒之軀,竟斗不過一個嬌女子。 你這頭笨騾子叫人賣去也還幫他拉腳哩。 不過,這樣也好。 我把你放進合資廠,很多人眼紅得不得了。 要是你一去就拿高工資,反而在政治上不利。 貪了這個小便宜,往后更要吃大虧哩。 明泰急分辯道: 我不是光考慮我自己,我是想這樣我縣的打工妹豈不是也要吃虧嗎! 劉縣長就不笑了,悶悶地說: 誰叫我們窮呢! 人家為什么不在廣東擴建,而是看中了我們這個窮山溝,還不是我們的勞力賤、地賤,又就近占住羽絨資源。 談判的時候,都匡算過了的,即使他們從湛江港進面料來,加工了再出去,鐵路輪船地轉(zhuǎn)運,也還比在廣東擴建有利可圖。 現(xiàn)在廣東那里發(fā)達了,地貴了人工也貴了,這才輪到我們起步。 我們圖什么? 不光是鬧一些就業(yè)機會、擴大縣財政,也要就此機會樹幾個樣板,把農(nóng)業(yè)文明朝工業(yè)文明道上領(lǐng)。 所以現(xiàn)在不能計較人家賺幾個錢。 再者,工資低成本也低,作為合資的一方,縣里也不是沒有好處。 至于打工妹,總比她們在家朝土里刨食要出息一些嘛。
明泰只能點頭。
明泰的身份是副廠長,但是對廠里的事務他并沒有多少發(fā)言權(quán)。 按投入的股份嘉媛是正廠長,大小事情實際上由她一個人說了算。 在安裝機器的階段,廠里請了機器生產(chǎn)廠家的技師本??伯蘭特來調(diào)試。 嘉媛問也不問明泰,便雇下了一個會做菜手腳也勤快的老媽子為他服務。 明泰長了心眼,先借故到嘉媛從廣東帶來的會計那里翻工資報表,發(fā)現(xiàn)沒有老媽子的名字,心里還頗有些放心。 但不久就發(fā)現(xiàn)售堂的采購單里,竟然列出魚皮海參來,一問才知是給老媽子拿去做給本??伯蘭特吃了。 這一回不等明泰去興師問罪,嘉媛卻打上門來臉上竟沒有笑容。
“明泰——”她大部分時候喊他明泰也要他喊她嘉媛,以表示一種和諧和團結(jié),“我們一向很友好是不是,我們一向有什么意見都可以開誠布公地交流是不是。 關(guān)于接待本??伯蘭特先生的事務,我以為是非常重要的。 因為如果他不賣力我們的開工時間就要往后推是不是? 正常開工一天成衣二百八十件毛利五千八百二十美元,如果拖延十天我們就有五萬多美元的損失是不是? 五萬多美元買魚皮海參該買多少你算得明白是不是? 所以像這種情況就不能完全按內(nèi)陸伙食標準去死搬硬套——實際上貴縣領(lǐng)導請我們吃飯時也是大大突破所謂“四菜一湯’ 的是不是? 而且按我們PG公司所有工廠的規(guī)矩,中午一餐是免費供應的,但在伙食標準上勞工、白領(lǐng)和經(jīng)理人員可以是不同的。 所以我以為好好招待本??伯蘭特先生并不過分。 明泰,你說是不是?”
明泰張口結(jié)舌地望著自己還沒有成型的戰(zhàn)壕被咄咄逼人的泥石流沖垮。
嘉媛便微笑起來——并沒有勝利的傲慢,而是一種溫柔的憐憫。 明泰,你人很好,你和那邊狡猾的廣東佬不同,我很喜歡你的。 所以,如果有些事情來不及打招呼我就決定了,的確是因為忙,顧不過來,并沒有欺負你的意思。 這也是為了提高效率。 像分給你管理的保衛(wèi)和環(huán)境工作我也沒有干涉過是不是? 我在廣東那邊干過兩年,對扯皮拉筋耽誤生產(chǎn)有刻骨銘心的體會。 相信你能體諒我,也許過不了多久,你會適應,也會喜歡上我的節(jié)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