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什么是禪舍?
本書名“禪舍”,許多人一聽這個名字,就以為該是間有禪意的房子,是不是裝修得有些“禪意”,多用些原生態(tài)建材,掛些禪意字畫,設計個頗有感覺的茶寮、琴臺,庭院里再配上些枯山水,就應該叫“禪舍”了?其實這是誤解。
“禪舍”,核心是“禪”,修法是“舍”。
這是禪修者修正自己及幫助他人轉化身心的場所,不是裝修個禪意的樣子,或者賣禪品的商店,也不是交友結社的會所。
一切禪修、禪學、禪法都只能表禪之相。禪本無相,如果非要給禪整出個大家都認可的“相”,再或者有人非要認為這樣才算“修禪”……早已離禪甚遠了。
“禪舍”是修禪之方便,不是禪修所必需。
不同階段的禪修者,會有不同的“禪舍”。從外形上說,有些屬于有相禪舍,有些則是無相禪舍。但如果認為有相禪舍只是初修者才需要,這么理解又過于偏執(zhí)。
初修者因不知禪、不解禪,習氣深重而不自知,故佛法以“戒、定、慧”三學對治“貪、嗔、癡”三毒,三學之始乃從“戒”門入。對于普通人來說,即需要規(guī)定出固定的時間、場所來幫助自己養(yǎng)成修行習慣,重建思維體系,適應新的生活方式。
這種在家修行法,最有效的就是從改變家庭環(huán)境或者改變部分家庭環(huán)境開始。改變環(huán)境的目的不是裝修有特色、接待朋友有面子,而是能幫助自己及家人更快契合修禪的語境、思境、修境。
修行一旦穩(wěn)定后,雖然從禪者自身的角度講可以無處不禪舍,禪者有能力將對有相禪舍的需要轉化成無處不修行的無相禪舍,即“心凈則國土凈”,不過,如果此時陷于必須如此,即再次執(zhí)著于“無相”這個“相”了。
禪者本是既不拘泥于“相”,也不拘泥于“無相”的,如《金剛經(jīng)》中,佛言:“是諸眾生無復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無法相,亦無非法相。何以故?是諸眾生,若心取相,則為著我、人、眾生、壽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是故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以是義故,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能隨緣自在、當下寧靜的人,雖自己可以不需要有相禪舍了,但為了方便學生們往來請教,為了方便教化眾生,還是需要有固定場所的。禪者行事的原則是并不以自己的需要為首,而以對方的需求為要,能以眾生心為心者,心中哪有有相、無相之別呢?哪里在乎別人怎么看自己呢?
禪舍沒有固定的禪相,同樣也沒有什么固定的修法叫“禪法”。法隨人的境界變化而變化,隨眾生的需求變化而變化,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隨發(fā)展的變化而變化,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所說的“權”“易”“變”的智慧,而在這些變化背后,卻又有不變的“經(jīng)”“?!薄安灰住薄皥?zhí)中”在。
中國傳統(tǒng)的思維是辯證思維方式,陰陽、經(jīng)權、易和不易、常與非常相得益彰,然而在佛法中,還有令中國智者更驚嘆的思想,龍樹菩薩于《中論》開篇即講的“不生不滅,不常不斷,不一不異,不來不去”,此“八不中道”智慧,即“不二法門”,進一步開闊了智者的心胸,這也是中國在春秋時期雖經(jīng)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而后于儒、道二家交替興盛之期,尚能普遍接受佛法的原因。如果佛法尚停留在初期傳來被誤解的神仙道、宗教性上,就不會有唐宋時期的普及與輝煌。
魏晉南北朝后,大量的士子文人從儒、道啟蒙,而終歸于佛法,如和羅什大師同期的凈土宗初祖慧遠大師,本出身于仕宦之家,從小讀了大量儒家、道家典籍。據(jù)《高僧傳·卷六·釋慧遠傳》載,他“少為諸生,博綜六經(jīng),尤善《老》《莊》”,當時的宿儒賢達,莫不嘆服他學識之淵博。
晉穆帝永和十年(354年),慧遠二十一歲,此時正值石虎被殺后,石趙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矛盾激化,互相殘殺,又由于東晉連年北伐,中原陷入極大混亂。動亂的社會環(huán)境使慧遠產(chǎn)生了避世思想,他想學隱居的范宣子,范宣子雅好經(jīng)術而拒絕做官,名重大江南北,慧遠和弟弟慧持很是向往,但由于戰(zhàn)爭關系令南路阻塞,兄弟二人不能如愿南下。當時,正值佛圖澄的弟子道安法師于太行恒山宣講佛法,慧遠兄弟便前往恒山聽法。
兄弟二人聽道安法師講了《般若經(jīng)》,據(jù)《高僧傳·釋慧遠傳》記載,慧遠“豁然而悟”,嘆息說:“儒道九流,皆糠秕耳!”于是毅然與弟弟慧持轉儒為佛。
據(jù)南宋釋普濟撰《五燈會元》“宋徽宗皇帝”條有如下記載:
北宋政和三年(1113年),嘉州奏報,峨眉山一棵枯樹被風吹斷,樹里坐著一位入定的僧人,全身被長發(fā)密密覆蓋,手腳指甲長得繞著身體。宋徽宗下令將僧人送到開封,京師譯經(jīng)院的三藏大師金總持,鳴磬請僧人出定。僧人說:“我乃廬山東林寺慧遠法師的弟弟,名叫慧持。游于峨眉山,到樹中入定。”
他向金總持詢問:“遠公無恙否?”金總持說:“遠公是東晉人,距今已經(jīng)有七百年了?!鄙寺犕昴徽Z。
金總持問:“您現(xiàn)在想回歸到哪里?”僧人答說:“陳留縣。”說完便再入定了。
宋徽宗特地命人繪出僧人像,頒布天下,并作了三首御制詩:
七百年前老古錐,定中消息許誰知;
爭如只履西歸去,生死徒勞木作皮。
藏山于澤亦藏身,天下無藏道可親;
為語莊周休擬議,樹中不是負趨人。
有情身不是無情,此彼人人定里身;
會得菩提本無樹,不須辛苦問盧能。
這三首御制詩寫得很有境界,讀者們可以好好參究一下,至于慧持法師入定千年的事跡,多本史書有提及,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找來細看。
自魏晉后,中國歷史上士子、道人轉儒為佛、轉道為佛的例子不勝枚舉,筆者曾多次介紹“中國禪”祖師僧肇法師,他自小愛好玄理,深諳老莊精妙,熟讀老子《道德經(jīng)》后,曾嘆曰:“美則美矣,然棲神冥累之方,猶未盡善也?!弊x舊《維摩詰經(jīng)》,愛不釋手,歡喜頂受,這才有三年后十七歲的他,孤身一人往姑臧,拜被囚禁的羅什大師為師之因緣。
是什么智慧能令這些中國最頂級的知識分子如飲甘醇?這便是“不二法”,六祖惠能黃梅得法后在曹溪傳法,宣講《壇經(jīng)》長達三十六年,他創(chuàng)始的“中國禪”,便是繼承和發(fā)揚了“不二法”并糅合了中國傳統(tǒng)中本具的特色儒、道思想,獨創(chuàng)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禪風,將印度傳來的出世間佛法改革成人間生活禪法,這種特殊的禪法由于在中國出生,故稱之為“中國禪”。
“中國禪”改變了中國佛教其他宗派完全遵照印度教義修行之原教旨,自立人間佛法的宗旨,教外別傳,禪者修行不由在寺,在家亦得。“中國禪”對佛教進行的一系列大變革,不光在佛教形式和修行方法方面,無論坐禪、講法、儀式、懺悔、宗教性還是戒律,即使連修者圓寂后的葬法,都完全變革了。過去佛法中僧人滅寂必然是遵照印度傳統(tǒng)進行火葬,其中有的修者能留下舍利,而六祖創(chuàng)始了全身舍利,開了直接留下真身千年表法的先例。
由于這一系列驚天駭?shù)氐拇笞兏?,使“中國禪”在中國經(jīng)濟、軍事、文化達到鼎盛狀態(tài)的唐宋開始興盛。從唐末開始,中國禪頓悟法門走入生活,“中國禪”普漫天下,萬法歸禪。
“中國禪”和其他宗派在教學、修行方式上區(qū)別甚大,例如禪門祖師擔心弟子立佛性為“?!保蚣倜^之為“這個”,或謂之“庭前柏子樹”“麻三斤”……
如:
有僧問趙州禪師:“什么是佛祖西來意?”
趙州答:“庭前柏子樹?!?/p>
僧說:“和尚不要只示出一個境給我。”
趙州說:“我不只示出一個境給您。”
僧于是重問:“如何是佛祖西來意?”
趙州答:“庭前柏子樹。”
就這么簡單幾句話回答了一個大問題,其中所蘊涵的禪機和所運用的禪法,一句經(jīng)文沒有引用,卻三世諸佛不離此意,三藏十二部經(jīng)盡在語中。
禪師的說法如果您用知識去分析,是永遠摸不著邊的,需當下契入其所言背后非關大腦意識的密意。對于習慣以思維行事、以物為相、以言為說的人,會對這些語言莫名其妙,完全摸不著門路,認為其邏輯混亂,沒有道理。是的,禪師講話本來就沒有邏輯,也沒有道理,因為禪語是超越邏輯和死理的,一切語言都是在其虛靈清凈的自心中應機而出的,為了讓當下迷惑的學人頓契禪機,學人如能當下萬念泯然,則夢中人被喚醒。
您無法用一個夢去喚醒另一個夢;喚醒夢中人,必然不可用夢中語,所以用習慣性的語言去解讀禪話、用思維意識去分析非來自思維意識的語言,早已錯失了禪機,也不會解禪意。
過了一段時間那僧再遇到趙州禪師,又問:“柏樹子還有佛性也無?”
答:“有?!?/p>
問:“幾時成佛?”
答:“待虛空落地時?!?/p>
問:“虛空幾時落地?”
答:“待柏樹子成佛時。”
這又徹底完了,還沒能夠理解庭前柏子樹,又來了一堆什么虛空落地、柏樹子何時成佛的問題,僧問得快,師答得更快,又緊又密,干凈利落,不留一絲余地!
這些回答是把人逼入死地的向死求生法,速道速道!道不出便打三十大棍,道得出也打三十大棍,您若以腦袋嘗試去分析,立即便抓狂!這位好問的學僧最終是否悟道,語錄中沒有記錄,然而因他之問引出了“庭前柏子樹”這個參禪的話頭,也是大功德。
禪師出句大多是迷魂陣,什么是迷魂陣?《壇經(jīng)》中六祖留下的三十六對是也,師者不擺迷魂陣能行?每一位學人都了不起得很,都帶著一肚子的所知所見來,不擺迷魂陣,不深挖個坑,不弄堵高墻,讓學人懵懵懂懂,跌倒在地,或撞個頭破血流,原有的思維就會起作用,又回到自己原來熟悉的套路上,用習以為常的思維習慣來思考,這還是禪嗎?
禪師擺的迷魂陣名“機鋒轉語”,就是專門讓學人大腦意識無處運行的法子,在學人自命不凡中突然來一下晴空霹靂,如果此時學人感覺醍醐灌頂一般,虛空落地,大地平沉,就算是有“消息”了。可如果此時學人繼續(xù)執(zhí)著在用知識、邏輯、常識去思量師者之語,那就完了,屬于不見“消息”的死句。
洞山禪師參云門時,云門禪師就這么一句“憑你個飯袋子!憑什么去江西、湖南參學”,他一下子就悟了,悟后,說:“我以后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搭個草庵,不蓄一粒米,不種一莖菜,常接待往來十方大善知識?!?/p>
怎么樣?要接引十方大善知識的愿心出來啦!而且還要使得這些大善知識們“抽卻釘、拔卻楔,拈卻膱脂帽子,脫卻鶻臭布衫,各令灑灑落落地作個無事人去”。
這是何等偉丈夫?可是云門禪師怎么回他呢?說:“身如椰子大,開得許大口?”什么意思?你口氣這么大?好像是在貶他,而禪者卻怎么理解呢?芥子納須彌,身如椰子大卻能包融天下,是師父在贊自己呢!
故此,思維方式的不同引起不同的理解,凡人以為是嘲諷的禪者卻以為是嘉許,洞山禪師聽后歡喜辭去。禪便是如此,大根器者被師父一句開示,便能悟,有的人認為開悟比登天都難,難在哪里?難在心里!您已經(jīng)定義了自己不能悟,那師父再有智慧、禪法再精妙又有什么用呢?真的大善知識,是解語人,如洞山禪師和師父,幾句話就奠定了他們之間在法上的傳承關系,這也是其他宗派無法思議和理解的。
這里說的洞山禪師是云門文偃禪師弟子洞山守初,不是曹洞宗的祖師洞山良價,洞山良價祖師的圓寂非常奇特,堪為禪師自在生死的表率。
唐咸通十年(869年),祖師六十三歲那年生病了,有僧問:“和尚身體欠安,還有不病的嗎?”
答:“有?!?/p>
問:“不病的那個還看和尚嗎?”
答:“老僧看他有份!”
問:“和尚怎么看?”
答:“老僧看時,不見有病。”接著反問:“待我拋下這個色殼子,你向什么處與我相見?”
僧不能答。于是洞山祖師頌曰:“學者恒沙無一悟,過在尋他舌頭路;欲得忘形泯蹤跡,努力殷勤空里步。”
說完,祖師便命弟子為他洗澡剃頭,然后登座告別,奄然而化。
弟子們見師父圓寂,皆放聲大哭,一連哭了好幾個時辰也停不下來。師忽然睜開眼睛,呵斥這群沒用的弟子道:“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勞生惜死,哀悲何益?”
于是便讓執(zhí)事操辦“愚癡齋”,以示懲戒。一眾弟子因戀慕師父,故意拖延時間,操持了七天方準備完一頓飯。師也不介意,等飯上桌與弟子們一起用齋,齋畢說:“僧家無事,大率臨行之際,勿須喧動。”
言畢,自回方丈室,再次奄然而化。消息傳到朝廷,唐懿宗賜謚號“悟本禪師”。
為什么禪師們能如此自在生死?因為開悟便可見實相,見實相自能了生死。什么是開悟?如人關在黑暗的屋子里,突然門窗頓開,陽光透了進來,便可見外面的山河大地,包括屋子里面的東西全都能看見。注意,見內(nèi)外景物必是頓見,一起見,沒有先見一半的。
如何是佛?洞山禪師答:麻三斤。
如何是佛?臨濟禪師答:干屎橛。
如何是佛?趙州禪師答:庭前柏樹子。
禪門師徒之間的一問一答,快如閃電,為什么快?師者引發(fā)學人直下感受需在其念頭還未動前,即前念剛滅后念未生的一剎那,這個叫“第一機?!比绻耍瓦M入第二念,便又進了思維流,那就天地懸隔,離禪萬里啦!一旦入了思維流,如琢如磨,分析比較去學禪,叫“不通消息”。師徒間心心相印即互通消息,故此禪之師若在事上去直接回答學人,就不是“禪風”而是“教風”了。
普通人見這些“瘋話”,當然是無話可答,可謂話不投機,如想依經(jīng)靠論詳細解釋一番“佛”是什么,豈不聞“承言者喪,滯句者迷”?
“承言者”就是愛在大腦意識、分別思量上去折騰的人,“滯句者”就是被知識所障,把知見所知牢牢抓住不放的、死在句下迷在言下的人。
想契入“中國禪”禪境,想和師父互通消息的學人,從哪里進入呢?當然是從日常禪舍修行進。
禪舍從功能分有家庭和公眾之別,從位置分有固定和流動兩種,這些我們后文再細討論。
要理解“禪舍”,必先理解“禪”和“舍”之義。
“禪”已簡述,無相、無住、無念為“禪”之心,要契合這么一種以“無”為體的智慧,就需要自性起“用”之法。故,需“舍”。
第一,“舍”讀去聲,第一層含義,是屋舍、精舍意。
現(xiàn)代人奔波勞碌,無論豪宅多么奢華,普遍缺乏特定修身之所,雖也有人家里自供奉佛堂,但有幾人在佛堂自修行?如能辟一空間以助自身凈化,實為修者幸事。武器是上肢的延伸,計算機是頭腦的延伸,汽車是腳步的延伸,“禪舍”應是文字語言的延伸,將讀書讀來的文字、聽法聽來的語言,實修實證轉化為自己智慧的地方。
此“舍”,可以是修者自己獨自修行內(nèi)契自心之場所,亦可共享,大小因人而異,布置因地制宜。
第二,此身是皮囊,我們之迷惑皆因對此身的貪戀起,貪戀自身六根之幻,六根引發(fā)各種感覺,令人為欲所牽,魂不守舍,意亂情迷,然而迷由身迷,覺亦由身覺,身是迷、悟轉化的道場。能轉迷身為覺身的道場,叫“禪舍”。
第三,屋舍有間,身識有相,“禪”居何方?萬有不過萬相,萬境皆為緣起,夢幻空華,無內(nèi)無外,舍是心“舍”。此處的“舍”讀上聲,是“舍得”和“放下”之意,即“忘我”“舍予”之意,要放下什么?放下妄想和執(zhí)著;要予什么?予以法。
為什么叫“禪舍”?不舍哪能予以法?舍不為得,予也不是得,如果舍了真的有什么得,那就還得再舍。
舍之又舍,舍己從人,舍身取義,是禪舍修行之功德。有人誤以為“舍己從人”是自己一切聽別人的,那叫迷信盲從;而“舍身取義”又有人誤以為是不要命了,那叫匹夫之勇。
第四,“舍”,是藏。
藏富于銀行、股票能安心否?積者必竭,與其擔心財富增減,不如變財富為“生意”,真正的生意是生生不息的延續(xù)之意。
藏生于法,藏意于心。一滴水藏于大海而不枯竭,生命唯有歸于眾生,才能永生。
故,最大的藏,是“舍”,藏天下于天下,藏財富于生意,藏生命于眾生,此即“無盡燈法門”,又名“無盡藏”,乃燈燈無盡、生生不息之意,如何藏?需在“舍”中修。
我們?yōu)槭裁葱枰U舍修行?
禪舍絕不是幾間裝修得比較古樸、充滿“禪意”的房子,也可以說,裝修出有“禪意”的房間只是世間“美學”的范圍,就算現(xiàn)在普遍流行的日本“ZEN”風格,似乎充滿了“禪意”,但缺乏內(nèi)涵的裝修僅僅是“好看”而已,和“禪”沒關系。
不是住在茅棚里的都是修行者,不是會坐禪的都是禪修者,不是住在禪意房子里的都是禪者,住在寺廟里的貓和紅塵中的貓有什么區(qū)別嗎?
我們需要的是修行場地,這個場地根據(jù)修者不同的境界、需要而應時變化,如果缺乏了特定修行場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是既散漫又緊張的。散漫是思想不集中,容易走神和慌張;緊張是思想不放松,容易情緒化,難以進入心靜如水一般的靜、定、平、穩(wěn)狀態(tài)。這種不是散漫就是緊張的日常狀態(tài),時刻影響著人的身心健康,而這絕非看幾本心靈雞湯之類的書和背幾句格言、警句就能改變的,也不是住在有禪意的房子里、住在風景如畫的地方就能獲得平靜的,沒有特定的修行場地和方法,想要轉化長期養(yǎng)成的習慣,幾乎不可能。
每天生活在迷亂狀態(tài)的人,不知道什么叫迷亂,就好像魚在水中不知水,離水方知;鳥在空中不知空,入籠方知。人也一樣,習慣了每天生活在散漫和緊張狀態(tài)下的人,不知道自己身心的失衡,不知道什么是習氣,不知道問題的根源在哪里,這就必然需要轉化到另一個環(huán)境中,使得自己契入另一種狀態(tài),才能回頭反思、反觀、反視、反省已經(jīng)習慣了的方式、方法,這個轉化習氣的場所,我們假名為“禪舍”。
普通人的心之所以一直處于動蕩中,源于各種不信任,由人與自然、萬物對立,再延伸至人與人之間越來越不信任,當越來越多的生命體處在互相不信任的窒息狀態(tài),就容易在社會上引起極端的現(xiàn)象,引發(fā)沖突。
為什么演變成窒息狀態(tài)?因為人的頭腦里充滿了各種垃圾信息,精神上不是太緊張焦慮就是太昏沉散漫,為了“放松”,人就想在各方面尋求刺激,陶醉在感官的游戲里,吃喝玩樂,縱情聲色,追名逐利,用各種極端刺激使得自己感覺活著“舒服”,漸漸人就忘了什么是真正地活著。
每一位和初心背離的人都會逐漸窒息,身心分裂,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一旦停下來偶爾良心發(fā)現(xiàn)時,愈發(fā)痛苦,只能再次想辦法麻痹自己,想辦法自欺欺人,逃避現(xiàn)實,不斷繼續(xù)迷失和加深窒息。
貪欲的升級和壓力的升級成正比,物質(zhì)生活的豐富和精神生活的豐富卻成反比,不少人發(fā)現(xiàn)財富在增加的同時,幸福、健康、安全感卻在加速缺失,可悲的是,還有不少人連財富也沒增加,而幸福、健康、安全感卻也不知所蹤。
“禪舍”是我們在紅塵中自建的一方凈土,我們期望通過修行在“舍”里學會如何“舍”。
禪舍修行從哪里開始?從“減”“簡”“儉”開始。
“減”是修者學習從名譽、地位、財富、知識等諸多感覺快樂的加法中抽身,學會從熟處轉生,再逐漸生處轉熟,生疏的修行變成了熟悉的日常習慣。減實際上是加,因欲望減少而增加慈悲,因減少消耗而增加能量,因愚癡減少而多一分智慧。
回家把衣柜、書柜清理一下是不是減法?我們換個角度思考,人在想起某件事前,心里已有一些模糊的念頭,不管是人、事、物,或其他什么事,這些念頭無法用語言表達,在心里尚未形成一句話之前,有一種非常含糊也非常細微的感覺??僧斈ビ幸獠煊X時,感覺好像又消失了,如果再度安定下來,又似曾相識地會出現(xiàn)。尤其是當人焦躁不安時,似乎能隱約感覺到什么,卻又無法用力抓住什么,因為稍一用力,“它”就消失。
有時,當修者準備安靜下來時,腦海里又會出現(xiàn)各種影像,有小時候的,有未來的,有想象的,可是一用力去想影像就消失了。然而當您想把影像放下繼續(xù)修行時,另一些影像又像沸騰的水一樣在心里翻滾,越想靠近卻消失得越快,越想安靜影像卻越翻騰,您會發(fā)現(xiàn),想去清理頭腦時,頭腦里的影像根本停不下來。
大腦其實就像一面大鏡子,儲存的影像被反映在鏡子上,鏡子并不執(zhí)取任何物體,可是影像儲存在哪里?這才是要關心的,當所緣境消失時會有感受,能夠學會用心觀察感受時,感受才會消失。
禪舍修行時做減法,不是要您去清理衣柜、書柜或什么物品,這些固然值得贊揚,但那不是真正做減法,減去儲存的影像,學會用心觀察才是真正的“減”。不要小看影像的作用,每一位剛開始禪修的修者都曾想過逃走,有的修著修著感到絕望,感到恐懼,感到興奮,為什么?因為精神上儲存的垃圾太多,一安靜下來各種垃圾影像會以各種形態(tài)全跑出來嚇唬您,誘惑您,減法是清理這些存貨,無論多么舍不得,好的不好的,都要清除,外境現(xiàn)前時、知識跳出來時、影像放映時,都要能“減”!
一日,雪齋禪師去拜訪藏門禪師,臨走的時候,藏門禪師送雪齋禪師出來。走到門口,藏門禪師指著石頭問雪齋:“三界唯心,萬法唯識,這石頭,是在您心里呢?還是在您心外?”雪齋答:“在心里。”藏門禪師道:“您游方行腳,為何要把石頭放在心里?還不快快放下?”
禪舍里,除了“減”還要學習“簡”。
“簡”是空靈、樸拙、不做作之意,大道至“簡”,天空是“簡”的所以明澈純凈,人心本應是“簡”的所以能空,越空才能越包容和體現(xiàn)萬物、萬有的美?;睘楹?,即如《中庸》云:“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
不要以為把家里簡單裝修,或者衣著簡樸就是我們說的“簡”,禪之“簡”指的是精神。
有不少人不太關心吃喝,衣著也很簡單,但思想?yún)s極其復雜,給自己和親朋套了一個個枷鎖,這些人雖不追求物質(zhì)卻執(zhí)著于名譽、地位或自己的經(jīng)驗、知識,這能算“簡”嗎?
修行禪的“簡法”,指的是簡化我們的分別。我們?yōu)槭裁葱牟荒堋昂啞??因為迷惑在苦與樂兩種染著中,有人以名利為樂,有人以情欲為樂,有人以子女為樂,有人以閱歷為樂……然而,樂的同時必生苦。
苦是較易覺察的,因此,修禪往往會從苦開始,打坐腿腳痛,站樁腰背痛,抄經(jīng)手臂痛,丟東西心痛……修行雖苦卻能逐漸止息其他苦。樂不是生命的歸宿,當然苦更不是歸宿,禪修從苦始是為了幫助修者滅其他苦,最后心清凈才是真正的歸宿。
心如何清凈?需如實了解事物的真相,放下對一切外緣的執(zhí)著,以一顆無住的心做生命的皈依。蛇的頭是苦,尾卻是樂,人即使只是去抓蛇尾不抓頭,它同樣會轉過身來咬人??嗪蜆肥峭粭l蛇的頭尾,當人感覺樂時,忽略了蛇頭會轉身過來咬人??嗪蜆吩谀睦锷??從粘著生,因為粘著喜歡和不喜歡,就生出了苦和樂。
普通人看不到凡事皆有兩面性,不明白陰陽、對錯、苦樂、善惡、是非、好壞都是相互依存的。禪修修什么?當自己感到嗔恨和怨怒時,須以正見去做慈悲觀。如此心境就會平衡與穩(wěn)定,心境的平衡與穩(wěn)定叫“寂滅”,佛言:“寂滅為樂。”
明白樂是苦的偽裝,如果執(zhí)取樂,跟執(zhí)取苦是一樣的。讓自己如實徹見,而不因變遷的現(xiàn)象沉入快樂或悲傷中,這才是“簡”,“簡”是“寂滅”,是“空靈”,是不粘著對錯、善惡等世間的分別,放下兩邊這才是正道,跳出“生”與“有”,正道上既無樂也無苦、無善也無惡。
如果我們做事為了求回報,將只會引起痛苦?!昂啞辈皇菫榱说玫绞裁?,而是不去牽掛什么,心無掛礙,酌留空間,充分給生命留白,別粘著,別握持什么,誰也不需要去知道全部知識、去擁有整個世界。對于禪者來說,當下就足夠了,當下了知便是“簡”。
在禪舍還要學做“儉法”。
通常大家都以為“儉”就是指節(jié)儉、節(jié)約,其實“儉”指的是有效地善用,不浪費資源,不內(nèi)耗。
能善用人,善用財,善用時、空,善用法,節(jié)約溝通成本是“儉”,守著錢舍不得花可不叫“儉”,同樣,苦修、苦行、過苦日子,也不能叫真正的“儉”。
像守財奴一樣什么都舍不得不是“儉”,有些人銀行里有很多錢卻不幫助他人,這叫“吝嗇”,恰恰是“儉”應要摒棄的。
而苦修、苦行、過苦日子同樣不是道,不苦不樂才是道,琴弦過緊會斷,過松則無聲,秉持“中道”才是正道。
苦修、苦行、過苦日子只是修行的某個特定時刻而已,執(zhí)著樂和執(zhí)著苦都一樣對生命沒有意義,對他人沒有幫助。而有財富卻什么都舍不得的吝嗇者,不僅不能享受布施助人的幸福,相反卻短視地將自己與不穩(wěn)定的金錢捆綁在了一起,心情隨之起伏,永無寧日。
一僧問趙州禪師:“一物不將來時,如何?”
答:“放下?!?/p>
又問:“既是一物不將來,放下個甚么?”
答:“放不下,擔取去?!?/p>
放下是解脫,擔取則需大愿心、大行力,大愿心、大行力便需要善用人、法,為什么不能善用?有些人因為放不下所以不愿擔取,而有人則是擔取了卻又放不下,這些都不是“儉”。
放不下的擔取,是有染的,世俗的。有人評價玄奘法師:言無名利,行無虛浮?!皩幭蛭魈煲淮缢?,不退東土半步生”是放下也是擔取,西行求法放下了自己的安危,擔取了眾生的慧命,如此方成就千秋浩瀚業(yè),法師心中已沒有了“我”,只有眾生,而眾生最大的苦是吃不飽穿不暖嗎?不是!心的迷惑才是眾生無解之大苦!
禪者的“儉”法,是:放下就是擔取,擔取就是放下。非一非異,渾然一體,因因不盡,緣緣不息,隨順因緣,普門自在。
什么是“儉”法的世間性?即“儉于己,奢于人”,自己日常生活可以簡單簡樸,這是放下;但對待他人卻要“奢”,愿意花大量時間、金錢、精力去布施,布施他人清明、無畏的精神,這是擔取。
六度波羅蜜中,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五度為“舍”度,乃至般若方為“得”,此得非真有物可得,如虛空一般,生萬物,含萬象,育萬有,空萬法,如鏡返照,無始無終。
六度統(tǒng)名“檀度”“檀波羅蜜”,而行布施的施主又名“檀越”,“檀”是無上之法寶,“舍”便是布施。
我們在禪舍里用“減”法修行,以慈悲智慧放下執(zhí)著;用“簡”法修行,以契合明澈空靈的無分別心;用“儉”法修行,能放下亦能擔取。三法合一為空,是故,禪門又名“空門”。
“空”即是最后連放下、擔取都沒有了,一切自心發(fā)出,就像陽光沒有取舍心、沒有布施心,只管放光。
“舍”是為了“不舍”,舍一身之力,不舍眾生之情。舍盡,空空。
我們?yōu)槭裁葱枰U修?
修,是修正、修改、修繕之意。
“禪”從根本上講,本來無一物,本來是萬物,既不用修也無法修。修者要修的是如何令自己契合禪心,而非“禪”本身靠修能得。
通?!爸袊U”說“禪修”,是指修者日常工作生活中時刻不忘通過禪法,令自己能時刻契入禪境。
什么是“禪心”和“禪境”?能念念契合自心的心,便是“禪心”;能不被外境所轉,忘卻善惡是非之境,便是“禪境”。
但讀者們要清楚,說的只能是概念,禪心和禪境本皆不可說,屬于自證量,不可被描述、被定義。
我們之所以需要通過禪修矯正起心動念,是因為普通人的生活和身心時刻都有問題,問題爆發(fā)出會感到難受,身體問題引起各種疾癥,精神問題引起各種情緒,思想問題引起各種矛盾……
有人認為問題是外來的,社會有問題,制度有問題,環(huán)境有問題,人心有問題,反正都是別人的問題,可為什么不去想問題出在自己的迷執(zhí)里呢?
一切問題都是自己的問題,但不是所有問題都需要解決,也不是所有問題都有辦法解決。
為什么要解決?問題就是問題,問題只是某種現(xiàn)狀而已,問題是現(xiàn)象,現(xiàn)象千變?nèi)f化,是誰都不能抓住的鏡像。有什么能解決的鏡像嗎?非要解決問題,就會鉆牛角尖,因為狀態(tài)在急速變化中,當您心境變時,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惹得自己要死要活的問題,突然就不存在了。
禪修不是用來解決問題的,而是修正自己的觀念和心境的,當心里認同的價值、意義發(fā)生變化時,問題也就自然消除了。
許多人總以為禪修是讓自己變得平靜快樂,平靜和急躁、快樂和悲傷是一體兩面的,凡人卻只見一面,不知一面生則另一面必同時生,只是潛伏在某處等著而已。筆者反復在說,禪修不是為了幫助人平靜快樂的,馬上又有人認為禪修就是百事不問,盤起腿來打坐即可,閉目斂神,眼觀鼻、鼻觀心無思無念,這就是禪修。
這是對禪修的誤解,所謂“生活禪”,舉手投足、一言一笑、行住坐臥、擔薪運水、飲食睡眠,無不是禪,禪修是遍于一切的,日常生活、工作學習、情感交際,哪一處不是禪修道場?
禪修也是無用的,有用的叫“器”,“器”只能裝有限的東西、做有限的用途,而“禪”是無量、無限、無盡的,禪修怎么會有具體用處?禪修怎么會沒有具體用處?
一天,仰山禪師回山見師父溈山靈佑,師父問:“整個夏天都不見人影,您在做什么呢?”仰山答:“師父!我耕了一塊田,收了一籃果實?!?/p>
師父一聽,非常歡喜,說:“這個夏天您沒有空過了?!?/p>
仰山也反過來問:“師父?。∵@個夏天您做了什么了?”
靈佑禪師答:“我白天吃飯,晚上睡覺啊。”
仰山贊嘆道:“師父,這個夏天您也沒有空過時光?!?/p>
這種對話,外人聽了會哈哈大笑,什么禪師?不就是和凡夫一樣嗎?對??!以為自己是圣人的絕對不是禪師,能完全投注生命的日常生活,就是禪生活。
禪師和凡夫的區(qū)別不在事上,而在心上。
溈山禪師白天、夜晚自在安詳,飲食睡眠都能全情投入,正如大珠禪師的名句“饑來吃飯困來眠”亦是如此看上去稀松平常。真正的禪者沒有裝神弄鬼的,也不需要什么莊嚴的儀式來裝扮自己,或故作高深來證明自己,他們就是那么樸素自然、安詳從容的普通人。
現(xiàn)代許多人只要一靜下來,心神就不寧,終日渾渾噩噩、汲汲營營,沒有一點屬于自我的寧靜,如果就是為了應酬去喝酒吃飯,和古時出局的藝伎有何區(qū)別?如果日日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生活又有何樂趣可言?
禪者的生活可以是“一間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間僧半間;白云有時行雨去,回頭卻羨老僧閑”,多么灑脫自如啊!恩師有一次和我談及他少年時期在禪堂安居,三四百人每日用一大盆水輪流洗臉,為什么沒人感覺水渾濁、骯臟呢?因心清凈故。
生活禪是什么?穿衣吃飯、掃地除草、泡茶洗碗處處都充滿禪機,您能在生活中細細去品味,會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禪趣,“若無閑事掛心頭”自然“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了。
日本曹洞宗祖師道元禪師,入宋到寧波天童寺參學。一個夏天的中午,他看到寺中一位老人在路旁汗流滿面地曬干菜,他走上前問道:“老師父,您多大年紀了?”答:“七十八歲?!?/p>
道元禪師說:“哎呀!這么大年紀了,怎么不教人代作呢?”
老人說:“別人不是我呀!自己份內(nèi)的事,別人怎么替代呢?也替代不了??!”
道元禪師聽了似乎有悟,但還是說:“現(xiàn)在是正午,天氣這么熱,何必一定現(xiàn)在作呢?”
老人說:“不是現(xiàn)在,更待何時呢?”
禪者的日常生活雖然無所用心,自在灑脫,但絕對不是放蕩不羈的,他們不僅在生活中時刻契合禪機,對待別人的疑問更是連舉眉瞬目都不放過絲毫,我們要從日常生活去體悟俯拾皆是的禪意,而不是人為造作出一些概念,以此裝修為“禪意”。
其實問題本不存在,之所以出現(xiàn)問題,源于人的認知局限,不清楚人性之繁雜,不理解人性的糾結,不明白事物的變化性也拒絕接受事物的多面性,自以為是,才會覺得有問題。
天地萬物從來沒有問題,有了人就產(chǎn)生了問題,問題既然是人自己找出來的,當然必須由人自己解決。改變認知模式,打開被固化的思維,才可能找到打開問題的鑰匙,這也就是通過禪法修行的根本,禪法無法幫助您解決問題,因為禪者心中沒什么是問題。
聰明人往往是問題最多的人,無論多么聰明的人,最多是聰明一時,大多時候是愚癡的,如果您常自我感覺良好,看別人都有問題時,其實是自己有問題。
想要找回“本來面目”,必先丟掉您以為的“自己”,要想契“吾”,必先“無我”。莊子云:“吾喪我。”丟了自己,才能回歸“自己”;回歸自己,別人才能找到您,您丟得越多,“自己”便越大,以至什么都丟了,便契入無量壽、無量光、無量身、無量心。
什么是生命?
《楞嚴經(jīng)》載:
波斯匿王自覺時光飛逝,身體逐日衰變,“念念之間,不得停住”,深感生命無常。佛啟發(fā)他,在變化的身體之中,有不生不滅的自性:“彼不變者,元無生滅?!蓖醍斚麓笪?。
時間都去哪兒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時間流逝之際,生命在哪兒?
生命存在的形式即“生命體”,而生命一旦落在了具體形式,便必然有成、住、壞、空四種過程,有生、老、病、死四種狀態(tài)。
凡常之人都喜生畏死,然而因為迷于名利情欲,對生命時刻退化的狀態(tài)無知無覺,僅僅對顯現(xiàn)出來的癥狀和后果感到害怕,可是如何防微杜漸?如何找到病因?如何常保青春活力?這些就沒有及時享樂重要了。為了防止老,就去想辦法折騰,亂吃補藥,亂找方法,在現(xiàn)象里反復折騰似乎遠比追根溯源來得“有趣”。
正是因為目光短淺,所以導致整體生命流于浮淺,而有些人卻相反,目光又太長遠了,只關心下一世的輪回,不在意當下。為什么對當下都不在意,卻要關注什么遙遠的下一世呢?活在當下不是現(xiàn)在及時行樂,而是在唯一的實相中安心,過去已去,未來沒來,現(xiàn)在不在,三世就是一念。
我們對夜晚的夢可以不執(zhí)著,為什么卻要執(zhí)著在什么輪回呢?因為篇幅問題,關于有沒有一世世的輪回、生命是用什么方式輪回等,筆者有時間會專門和讀者們討論這些現(xiàn)象。
這里拿夢作比喻,因為夢延續(xù)的時間短,第二天就知道昨天夢到的東西是假的,而一世世的輪回看上去時間似乎很長,所以就不知道真假,大家普遍理解的輪回是死了以后去哪里,由于能量不夠又沒辦法到達輪回的邊緣,所以幻想著輪回就是有個“靈魂”從一個身體裝入了另一個身體,把輪回想象成一種收支平衡的計算法,做了好事就可以有好報,再世為人,沒做好事的就會輪回做貓狗,如此簡單理解,好像“閻王”拿著賬本時刻和每個人算賬,手里拿個算盤在加加減減,真的是有趣。
無論是目光短淺只記今朝享樂的,還是目光過于長遠,不看腳下只關心下一世去哪的,都是夢中人。不過別急,菩薩沒有覺醒前也同樣是夢中人,區(qū)別在于一旦夢醒后,就知道原來及時享樂、因果輪回等想法和看似短暫的夢境一模一樣,菩薩之所以成為菩薩,是自己覺醒后不會躲去極樂世界里享福,不會逃入深山里當神仙,而是不舍眾生,倒駕慈航,重返紅塵,再入夢中,來喚醒更多沉浸在夢里迷航的生命。
《楞嚴經(jīng)》里阿難尊者說:“我輩飄零生死,旅泊三界,示一往還,去不再來。”
是的,什么緣分不是如此?生命如此短暫、如此無常,遇見的人、遇見的事,一轉身再相見已屬不易,即使再見也亦非當時之境,更何況多是從此山河阻斷,苦苦尋一輩子也未必再相見,一轉身真的就是一生,一念真的就是一生。
生與死本是生命體最好的禮物,因有生死故眾生平等;因有生死故萬事無常;因有生死故無不留有遺憾,因有遺憾故需加倍珍惜當下;因有生死故無輸贏高低。
蒼雪禪師頌曰:“松下無人一局殘,山中松子落棋盤。神仙更有神仙著,千古輸贏下不完?!比松缤痪謿埰澹斱A二字永遠也沒有定論??礆v史看人生,是無窮無盡、相生相克、沒有了結之時的。人生不止事情不停,生命不息緣分不住,人生如戲,莫被戲戲啦!
生命是什么?是由原子組成的結構集合體嗎?一個研究原子的科學家是一團原子在研究自己嗎?如果我們說宇宙中的一小部分物質(zhì)集合,正在觀察并試圖理解宇宙全部,這聽起來有點可笑。
如果生命不僅僅是原子,那又是什么?是宇宙觀察自身之意志的體現(xiàn)嗎?西方文明由摩西出埃及立“十誡”始,這種文明是建立在契約精神上的,而契約精神背后是不信任,所以才把人與人之間分得越清楚越好。故此西方的學問,建立在二元對立的基礎上,主觀與客觀,永遠存在著天塹。
西方文明強調(diào)抽離自身,去進行所謂的客觀思辨與分析,可是,真的有客觀存在嗎?而華夏文明肇始便是一條完全相反的路,是想盡辦法要與他人、與歷史、與天地產(chǎn)生聯(lián)系,天人合一、自他無別。
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個人都活在人情溫厚里,活在歷史長河中,也活在天地萬物的緊密聯(lián)系中時,現(xiàn)代人常有的焦慮與困惑會因此消融掉。
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特點是從不愛糾結在概念分析里,而借由本人當下感受與領悟出發(fā),把事物全然納入生命,化成生活的各種行動。于是,胸中藏有丘壑;于是,心中氣象萬千。
智慧的生命內(nèi)部,不會是一種聲音和思想,所謂胸中藏有丘壑,是指其包容性,心中能否同時容納相反的思想,包容各種相反的行為而無礙于其心行;所謂心中氣象萬千,是指其通達性,非長于一家之專,乃一通百通,能綜合軟硬高低,成為“大家”。如孔子,既是思想家,又是哲學家、文學家、史學家、易學家、藝術家、教育家等,這樣的生命才會飽滿和充盈。
有些人不理解,說不是應該“一門深熏”嗎?怎么又要什么都會了?這是因為入道時需“一門深熏”才能得一門而入,最后必須舉一反三,一通百通,如果開始就淺嘗輒止,左顧右盼地修學,永遠也入不了門。
孔子是大氣象者,孔門之所以深闊,在于眾多弟子都不一樣,如顏回清貧樂道像個僧人,子路慷慨豪邁好比俠客,子貢游走商界形同巨賈……截然不同的各路豪杰在孔門集會,孔子的大格局躍然而出!這便是和而不同的“大同世界”。
為什么孔子能有大格局?皆因知“道”也?!暗馈庇小俺僦馈焙汀俺2粍僦馈?,“常勝之道曰柔”,是謙虛、仁義的至柔;而“常不勝之道曰強”,是好強好勝、控制不住自己的習氣,便是不常勝之道。
不常勝的原因是名利心、虛榮心、傲慢心,堵塞了生命之量,給自己和他人都帶來諸多煩惱與痛苦。生命之所以能偉大,因為有容乃大,是包容心賦予人強大的生命動力,在艱難的世俗社會能不斷地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傳遞光明,不令來之不易的偉大生命淪為低劣貪欲感官刺激的奴隸,不因世俗之強大力量而被潮流主宰,這種自我主宰的力量來自每個智慧生命不朽的心。
成事如煉劍,需要足夠濃度的痛苦元素打造的熔爐來錘煉生命。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心。不少人當他們意氣風發(fā)地走入社會,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不適應社會,被置于一個完全不適合自己生存的古怪地方,于是或抱怨,或激憤,或逃離……
這個社會在弱者眼里變得冰冷,其實不僅這個社會有冰冷的一面,弱者看到的冰冷并非是社會的無情或殘忍,而是生存使命的必然,是生命熔爐的修煉,沒有努力成長的生命僅僅是茍活,未加磨礪的人生無以企及智慧。但弱者又不愿竭盡心力,付諸全部真誠修煉自己,使自己成長和適應,最終可以改變環(huán)境。
已經(jīng)給自己定義了宿命、畫好了固定成長軌跡、限制在有限圈子里的生命其實是“死命”??匆豢磻已率p里頑強生長的大樹,我們就知道應該怎樣重新理解“生命”。
為什么需要禪舍?
現(xiàn)代人往往勤有余勞,心無偶閑,陷生活于索然寡味、身心疲憊中,看上去起起伏伏,實際上于事勞而無功,于己急躁焦慮,駁雜瑣碎,多數(shù)人早已不知沖和弘毅、浩然丈夫之氣象為何,日日困頓于往來利益,整個生命陷于干枯無趣。
人類需要知識,知識本是為思考找到方向的,如果不能找到思考方向,一切知識都會成為知障,思考是賦予探索可能的,不是為了分別利益的,如果不能賦予人類探索的可能,思考便會成為邪見。
例如陽光,不僅是光線照耀大地,還攜帶著各種生命的信息,人類通過思考,獲取這些信息而能充分感知陽光的偉大,這便產(chǎn)生了對天地的敬畏和敬仰,如果僅僅是用公式來分析光子,敬畏和敬仰從何談起?失去敬畏和敬仰的人會為所欲為,與天地自然對立。古人從自然萬物攜帶的信息中能感知到的,大部分化為了人文,用詩詞、歌賦、書畫等形式表達對天道的尊崇,人亦是天道之一環(huán),天、人是一體不二的。
如果忽略了人的感知能力,僅僅把陽光分解為光學、熱力、生物、天文、環(huán)境學知識,靈性便由此減退了,靈性在于不僅知“道”,更能悟到“反者道之用”,動物是只知用,卻不知反用的。
因為失去了知“道”和反用的靈性,迷人才會將一切付諸商業(yè)消費,現(xiàn)代社會到處是強身健體、醫(yī)療保健、服裝美容、美食餐飲,滿大街的“食”“色”,甚至所謂高端時髦的靈修,都是幫忙包裝身體這個盛裝欲望的房子的。多少人一輩子耗費在身體這個沒完沒了的裝修工程上,人的靈性被淺化、量化、物化、局限、矮化、異化。生命須有靈性才能有生趣,有生趣才能有生機。
生趣是在生活點滴中念念領略的快樂,生機是生命應時而發(fā)的力量。
許多人看上去滿身名牌,實際上卻滿身塵勞,時刻如機械一般為境所轉,為工作、為家庭、為不知何物的成就感,活得如機械一般呆板枯燥,談到商機如吸鴉片般“精神”,而賺了錢換回的只是銀行存款里數(shù)字的變化,生命早就如風箏般被“利”所牽,談不上生命的生趣和生機。
麻木是源于攀緣心,也就是思想中一個念頭接一個念頭,像爬樓梯一樣,一階一階上來。心念一天到晚在攀緣,求財富、求名利、求長壽、求情愛……欲望像春藥般刺激身體,不以疲累為苦,不以知止為樂,以求不到為痛苦,以清閑為失意,只要欲望能滿足,其他一切讓位,這就是凡人的病因。
什么人需要在禪舍禪修?
越是工作壓力大、學習強度高的人,越需要禪舍。
越想獲得清凈心,提高感悟力、敏感度的人,越需要禪舍。
越是迷信在神力、外力能拯救自己的人,越需要禪舍。
越是身心分離、情緒失控、抑郁急躁的人,越需要禪舍。
越是研究科學技術,卻發(fā)現(xiàn)從科學技術中找不到幸福感的人,越需要禪舍。
越是關心人類健康,希望促進環(huán)境和諧、自然和諧的人,越需要禪舍。
越是對生死離別、世事無常、人情冷暖體會深刻的人,越需要禪舍。
越是苦修身體功夫,卻依然精神上煩惱的人,越需要禪舍。
越是對東方傳統(tǒng)修養(yǎng)喜愛的人,越需要禪舍。
越是在西方文明沖突中希望尋找出路的人,越需要禪舍。
越是希望擁有健康和智慧人生的人,越需要禪舍。
……
那么,有誰不需要禪舍呢?
家的核心是愛,禪舍的核心是“修”。
禪舍不是裝修得有“禪意”的房子,而是通過禪之修養(yǎng)法幫助自身和他人轉化的道場。
人的一切行為都來自心態(tài),良好的心態(tài)取決于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個人對這個世界認知模式正確、心清晰明照時,能見萬事萬物的本源。人對世界的觀念打開一分,人生觀、價值觀便如影隨形打開一分,如果人的世界觀已和宇宙法界相應,那么人生觀、價值觀也會相應變得無量。
未來的分類,不會是種族、語言、文化、性別、年齡的分類,而是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分類,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您的心在什么境界,便能和什么人為伍,如果您的三觀已經(jīng)無量,是不是就能和菩薩們作伴了呢?
“上善若水”,柔弱勝剛強,怎么能滅水啊?抽刀斷水水更流,水不能滅水;拿刀砍、拿石頭堵都不可以;用火燒呢?同樣滅不了水,只是將水蒸發(fā)成了水蒸氣。水為什么會有不滅的生命力?因為它不成樣子,“不成樣子”本是褒義詞,禪門叫“無形”,成樣子了就固定了,就有弱點了,就有方法對付了。
水有固定的形嗎?河叫水、湖叫水、海叫水、云叫水、汽叫水、冰叫水,水不僅有“三態(tài)”,在液體、氣體、固態(tài)變化之前,水是什么態(tài)?叫“息”!生生不息之“息”,和“生息”相應了,生命就返本了。
西方文明以“進化論”為基礎,故萬物為人所用,人可以盡情地享用資源,不用承擔什么責任。
西方文明又以“消費論”為發(fā)展核心,經(jīng)濟要發(fā)展,就必須要創(chuàng)造消費,如果大家都節(jié)儉節(jié)約,消費就停滯了,工業(yè)化生產(chǎn)的大量商品需要消費者,消費能帶動經(jīng)濟活力,所以西方人,尤其是美國人過節(jié)買各種商品,節(jié)日一過就丟掉了,不斷地制造垃圾,這就是創(chuàng)造消費。人如果習慣了消費,就容易被消費綁架,因為不愿走下坡路,不愿被人嘲笑,所以就要不停地賺錢,不賺錢便開始心慌,能高不能低,壓力于是越來越大,很少人去思考發(fā)展消費是人類不安心的源頭。
當然我們不是說不要消費,而是要適當消費,不要過度消費。大家看現(xiàn)在野生的動物幾乎絕種了,為什么?被人吃光了,野生的樹也快被砍光了,我們需要那么多家具嗎?需要買那么多衣服嗎?需要蓋那么多房子嗎?
西方文明之所以暢行無阻,就是激發(fā)出了人性的欲望,不停地做加法,想辦法讓人賺錢創(chuàng)業(yè),之后再通過金融及金融衍生產(chǎn)品清洗財富。財富縮水后人又得接著賺錢?。∵呝嶅X邊消費,周而復始,無有停歇。
西方文明的理論基礎還有“還原論”,一切可還原,可是現(xiàn)在還原不下去了,還原論給教育帶來的變化,是18世紀普魯士人推行的分科教育法,教育從統(tǒng)一的整體被拆分成了數(shù)學、音樂、語言等分科。此前,東方是私塾教育,西方是家庭式教育,沒有分科。分科教育法形成學生碎片式的思維方式,思維在退化,大家有沒有覺得記憶力越來越不好了呢?因為大腦被碎片化了,大腦一刻也不停,手機里時刻有新信息,一停下來就感覺無聊,怕空白,怕被邊緣化,怕丟了機會,怕漏了什么“重要”情報,怕思考……
對資本來說什么叫商業(yè)價值?就是能占據(jù)人的空白時間段,占據(jù)得越多越有價值,例如等電梯時的廣告、出租車里的廣告、資本就能計算出價值,能覆蓋的不是屏幕而是一個個被洗刷了的大腦,如果人成天笨傻傻地被這些廣告覆蓋,是用自己的靈性來為資本牟利。
有什么方法能把這些強迫人看的東西清除呢?筆者看不到可能性,商業(yè)社會中想不受廣告的影響幾乎不可能。我們能做的,是用修行來幫助自己提高定力,自己能帶動自己,能不隨境轉就無所謂外界的誘惑了,否則各種廣告策劃專家,他們的本事就是用多少秒鐘能搞定客戶,在客戶腦子里刷墻,越背離本來面目的人就是個人形呆鵝。
禪舍修行是幫助您能多一種思維方式,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不是相互對抗的對立面,東方文明本具四兩撥千斤的太極之道,在霸道的商業(yè)文明中,有不被商業(yè)奴役的辦法,只有沒有智慧的人才會變成對立、變成有輸贏的戰(zhàn)爭。
西方文明有它的優(yōu)勢、有它的角度,只是不能一枝獨秀,東方本有東方的智慧,東方智慧在哪里崛起?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崛起,當然不僅僅東方人,西方人同樣可以弘揚東方智慧。我們在禪舍要修的,是發(fā)出愿心,提高自己的認知、見地、功夫、智慧,之后自利利他。繼承和發(fā)揚東方文明,缺乏了這種愿心,只能是被潮流淹沒。
現(xiàn)代社會就要用現(xiàn)代法!禪如果不能落實到生活,影響力就有限,有多少人知道惠能大師,卻有多少人知道在禪修中成就的喬布斯呢?難道喬布斯的禪功夫智慧勝過惠能祖師了嗎?當然不是!因現(xiàn)代社會重商業(yè)故!故此如果今天大家還糾結于修禪一定去寺廟修、禪法就是禪宗、佛法就是佛教,這種觀點就過于陳舊了。
菩薩不會固定住在什么地方,不會以您能理解的形象出現(xiàn),有些人總是把菩薩理解成除暴安良的俠客,出了惡霸似乎該菩薩去抱打不平,或者救苦救難、除暴安良、保佑風調(diào)雨順,或者青天大老爺之類的去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