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弗吉尼亞的年輕紳士
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核心人物喬治·華盛頓是世界歷史上最重要的名人之一,他在美英八年對抗戰(zhàn)中擔任軍隊總指揮,成功地率領十三個殖民地脫離了大英帝國的統(tǒng)治。接著,他帶領這個新生的國家,進行聯邦憲法的起草、審訂與頒布,最后在他任職總統(tǒng)的八年時間中指揮政府將憲法付諸實施。在不斷更新與修訂之下,這部憲法已成功地運作了近兩個半世紀。
在他的領導下取得勝利的美國獨立戰(zhàn)爭,是締造出我們所生存的現代世界的系列壯舉的開端。其革命精神來自對代議制政府的熱愛以及對法治精神的敬畏,正是這種對法治精神的敬畏,促生了英國實行了數個世紀的不成文憲法。由于華盛頓才華過人,那種法治精神順利地化身為美國這個新建國家。而隨之發(fā)生的1790年法國大革命以及在后續(xù)四分之一個世紀內爆發(fā)的拉丁美洲革命,革命精神都被暴力所帶來的悲劇以及個人野心導致的動蕩不安所摧殘,致使法治精神無法生根。這種狀況一直在重復發(fā)生,在亞洲人與非洲人為追求獨立而發(fā)動革命的20世紀亦復如此。然而,美國卻從始至終堅守華盛頓主政期間所追求與遵循的原則。即便在近乎毀滅性的美國南北戰(zhàn)爭中,他們依然如此堅持,國家得以幸存,后來成為全球最大的經濟體,不但接納窮人,還將他們變成史上最富裕的人,在20世紀末成為國際超級強權。在21世紀初,美國似乎還扮演了捍衛(wèi)地球安全與民主的主導者。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華盛頓在過去與現在都扮演著獨一無二的角色,他不僅是美國的國父,也是謙遜與智慧的典范。
華盛頓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他如何獲得這么多的成就?如果文獻本身會說話,回答上述問題并不難。華盛頓的人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奉獻給了國家,其所有的公職生活記錄都收藏在國家檔案館里,收藏之全沒有任何國家足堪比擬。美國可以說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誕生的國家,換言之,其歷史是經過詳細記錄的。除了歷史記載之外,華盛頓從十四歲開始就刻意保留身邊所有的文件,包括日記、往來信件、賬目與日常事務處理資料。年長之后,他還采用編年的方式,依名稱與主題來整理文件。他似乎在年少時就知道自己會成為歷史人物,所以才盡可能地保存這些記錄,以證明他擔任公職是出于責任而非自大,其強烈的責任感不應被視為野心。因而,他刻意保存下來的這些文件,體現出來的是謙遜、自知與自傲的詭異結合。他在征戰(zhàn)期間隨身攜帶這些文件,其個人護衛(wèi)還奉命必須不惜生命來保護這些文件,當總指揮部受到威脅時,他們必須護送這些文件到安全地點。戰(zhàn)后這些檔案被帶回華盛頓的家鄉(xiāng)維農山莊,后來華盛頓總統(tǒng)任期內的大量相關文獻也被運送至此,由一位私人秘書兼檔案管理員分類存檔。華盛頓逝世之后,他的私人助理賈里德·斯巴克斯于1832年將所有檔案送至位于波士頓的美國國會圖書館,該圖書館已從華盛頓后人那里購買了所有檔案。檔案裝裱精良,每份文件單獨占據一頁,從左側裝訂,再加之精裝皮封面,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架子上,足足擺了一百六十三英尺寬,后來被制作成一百二十四卷縮微膠卷出售,今天的圖書館則改為刻錄碟片??胺Q浩瀚的文檔數量形成了整個18世紀最為完備的個人生平史料,遠超其他歷史名人,如詹姆斯·包斯威爾[1]、霍勒斯·沃波爾[2],雖然他們已經留下了數量驚人的歷史遺物。
同代人流傳下來的華盛頓逸事不可勝數,史學家撰寫的文學傳記堆積如山,關于華盛頓的文字可謂汗牛充棟,幾乎無人可以通讀和消化,盡管如此,華盛頓仍然留給人們一個遙遠而神秘的印象。認識且追隨他的人,都不敢自稱對華盛頓了解至深,人們對其是非功過存在巨大分歧。華盛頓留給我們的,也是一個神秘模糊的歷史背影。沒有誰的內心世界如此緊閉大門,難以進入。人們曾經認為華盛頓是一個盡善盡美的楷模,今天這仍是一種共識。然而這位國人楷模是豐富多元還是空洞乏味?是一位血肉飽滿的巨人,抑或是被設定完美的機器?就讓我們一起來考證一番。
首先,一個重要的事實是,華盛頓擁有無懈可擊的純正英國血統(tǒng),他出身擁有土地的獨立鄉(xiāng)紳貴族之家,這是他最為推重、尊敬的社會階層。終其一生,華盛頓以紳士自居,極力維持紳士風度,而且盡其所能購置土地。那些鄉(xiāng)紳大多來自位于英格蘭中部的北安普頓郡,他們是君主制的忠實擁躉。盡管北安普頓郡以鞋匠而聞名,但也因“出產”反叛者而臭名昭著。1657年,約翰·華盛頓,“海馬號”帆船的二副,原本計劃從倫敦航行至弗吉尼亞,返航時運送一批煙草,但在到達波托馬克河淺灘區(qū)時,這艘帆船不幸失事。這個地方非常靠近后來的華盛頓市所在。約翰決定定居韋斯特摩蘭德,并娶了一位殷實的弗吉尼亞下議院官員的女兒安·波普為妻,由此獲得了布里奇斯灣的七百英畝土地,還有經營農場的原始資本。他成為教區(qū)的代表、議員、地方官、民兵隊上?!鴧⑴c平定1676年的培根起義[3],當他離世時,已經擁有超過八千英畝的土地,包括在波托馬克河畔高地位于亨特林灣的一座占地二百五十英畝的莊園。這座莊園也就是后來的維農山莊,此地即為華盛頓一生的心靈家園,他親自一絲不茍地測量了莊園的面積—兩千一百二十六英畝。
華盛頓出生于1732年2月22日,此時,他的家族已經歷經百年,繁衍三代,是弗吉尼亞的社會名流,他們在當地實現自治,踐行英國國會的傳統(tǒng)代議制(雖然還不是民主制度)。家族背景決定了華盛頓幼年時的自我定位—統(tǒng)治階層的一員,似乎在大家的記憶中,從一開始,華盛頓就習慣于管理一切事務的位置。因此,對于華盛頓而言,任何無中生有的變化都是一種篡奪,而抵抗這種變化,則是個人的道德責任以及對自我利益的保護。
華盛頓的父親奧古斯都·華盛頓(或稱格斯·華盛頓)有過兩任妻子,共有十名子女,這樣的高產家庭在18世紀的弗吉尼亞是尋?,F象。當時,這塊殖民地正經歷生育高峰,華盛頓出生的1732年,弗吉尼亞的人口數量是125000,到1775年華盛頓當上殖民地軍的總司令時,這里人口數量已經劇增至500000。格斯去世時,華盛頓只有十一歲。格斯只能稱得上是中等富翁,盡管他擁有上萬英畝土地和四十九個奴隸,并且經營有六個冶煉廠。他的家庭資產數量不算十分龐大:價值一百二十五點一鎊的銀器(直到18世紀70年代,殖民地時期的貨幣仍然以英鎊為貨幣單位)—包括十八柄“小”銀勺,七只茶匙,一只湯匙,一只手表以及一把銀柄劍;兩套瓷質茶具,價值三點六鎊,一面門廳穿衣鏡,一張桌子或者說辦公桌,一把扶手椅,還有十一把真皮包座的椅子,三件“古董”椅,一張老舊兩用桌,十三張床分別安置在房子的各個房間里,窗簾,六套“高級”床被,十套劣質床被,十七個枕套,十三塊桌布,以及三十一塊餐巾。在大宅內外工作的十三位奴隸,有七位是青壯勞力(健康的成年人)。格斯的身家足以供得起兩個兒子奧古斯都和勞倫斯去就讀他的母校—位于英格蘭北部的阿普比學校,這所學校是英國最好的學校,當時的校長是鼎鼎有名的理查德·耶茨。格斯的衣物都是從英國訂制而來,這一個習慣也被華盛頓因襲至獨立戰(zhàn)爭時期。當時,弗吉尼亞上流圈子的生活十分簡樸。1798年,華盛頓的妻子瑪莎追憶往昔時說,那時整個社交圈里只有一個家庭擁有一輛四輪馬車,女士們出行都要騎馬,四分之一磅的茶就是一份“體面的厚禮”了。格斯白皙高大,華盛頓繼承了父親的外貌體征。除此之外,格斯就沒有給他舉世聞名的兒子留下其他什么印記了。斧頭和櫻桃樹的故事是1800年由華盛頓的第一位傳記作者(也是一個《圣經》銷售者)威姆斯牧師杜撰而成的。在數千封私人信函中,華盛頓僅僅提到父親兩次。與之形成鮮明對照,華盛頓對母親瑪麗·鮑爾—格斯的第二任妻子,一位富有的女性—卻給予了極大的尊重和愛。他公開贊美他的母親是“敬愛的慈母,在我缺失父愛的童年,母親的手扶持我長大”。一位與華盛頓一起讀書的堂兄在文章中寫道:“我對瑪麗媽媽的畏懼十倍于對我自己父母的懼怕……我常與她的兒子們—那些高個子的小伙子—為伴,我們統(tǒng)統(tǒng)像老鼠似的寡言畏縮?!彼龖T于發(fā)號施令,別人則聽話服從。
瑪麗健康而長壽,她守寡四十六年,吃苦耐勞,敢作敢為,不屈不撓,長于料理家務。華盛頓繼承了她的健康體魄和面對困境的堅韌不拔。而從父親那里華盛頓繼承的是外貌和身型。從他寄到倫敦給裁縫的尺寸和他死后制作棺材的尺寸,我們可以大致推斷出華盛頓的身高在六英尺三英寸左右。與18世紀的人類平均身高相比,這個高度幾乎算得上巨人了。從華盛頓的身上,人們很難看到不堪與粗俗:他身材修長,平肩闊臀,體重大概二百二十磅,據知他酷愛跳舞,是一位優(yōu)雅的舞者。高大的身材,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其統(tǒng)率他人的關鍵因素。他不需要對人呼喝施令,當然除了在嘈雜環(huán)境之下和激烈的戰(zhàn)場之上,有人就曾見證過華盛頓的狂怒,不僅厲聲高叫,甚至還用手杖和馬鞭抽打軍官的后背(奧利弗·克倫威爾也這么干過),當然是因為這些膽怯之徒試圖逃離戰(zhàn)場當逃兵。但是,通常來說,鎮(zhèn)定、舒緩、從容不迫、時而溫柔的聲音就足夠了。本杰明·拉特羅布曾擔任華盛頓的副官,也是一位觀察極其敏銳的畫家,他曾記錄道:“他的步態(tài)、著裝、風姿、神態(tài)都具備某種異乎尋常的莊重和威嚴?!比A盛頓的法國友人拉法耶特侯爵在文章中寫道:“他的手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一雙”,能“把石頭扔得非常遠”。他愛打棒球,奇怪的是,他的敵人喬治三世也有此好(喬治按照英國方式把這項運動叫作“圓場棒球”)。據繼子杰克·柯蒂斯的描述,華盛頓的膚色“白皙而健康紅潤”。至于頭發(fā),在褪色之前,一直是紅色或淺紅色的。
我們至今搞不清楚華盛頓的具體出生地在哪里。1932年,在其誕辰二百周年的紀念活動期間,美國政府曾經宣布已證實華盛頓的出生地和他在定居維農山莊之前的舊居。但是,這一切結論都尚未被證實,很有可能是錯誤的。盡管尚存疑問,但是華盛頓肯定是在威斯特摩蘭郡,華盛頓區(qū)的帕柏溪附近出生的。他被命名為喬治,或是源自瑪麗的監(jiān)護人的名字,或是源自喬治二世(這主要是筆者的觀點)。從出生到十一歲時他的父親去世這段時期的生活,我們幾乎一無所知。父親并沒有送華盛頓去他在英國的母校讀書,可能是因為學費難以承受,華盛頓失去一次去國游學的機會,事后觀其一生,他也僅有一次離開美國國土。華盛頓一生深以為憾。后來,他寫道:“多少年來,我曾經無比渴望可以一覽大英帝國的偉大都市……但是苦于為俗務所絆,唯有暫置心愿于不顧?!痹诼眯羞@一方面,華盛頓的眼界是狹窄的;但相比喬治三世來說還算小巫見大巫,喬治三世甚至從未離開過英國本土,即便作為國王,他連自己的領地(位于德國的漢諾威)都沒有去過,甚至直到中年才見過大海。
華盛頓的教育是通過接受家教和在一個叫作亨利·威廉姆斯的人家中完成的。從他留下的筆記本和同窗提供的證據可以看出,華盛頓所修的課程包括英語語法、算術、簿記學、地理、幾何、三角函數和測量學。他的筆跡工整,至今仍清晰可辨,這在所有美國國父當中堪稱翹楚。托馬斯·杰斐遜和約翰·亞當斯素來輕視華盛頓,認為他受教育程度較低。終其一生,華盛頓的私人圖書館積累了七百三十四冊圖書,全部是他私人購入,以便查閱和研究。華盛頓所接受的正規(guī)教育是一味講究實用的,并被他很好地吸收接納。和華盛頓同一時代、相對年輕的拿破侖·波拿巴,與他有共同的優(yōu)點,他們都是極其優(yōu)秀的數學家,擁有優(yōu)良的運算能力。他整理的賬目準確可靠(這一點不像杰斐遜,杰斐遜資產豐盛,但是通常不加計算也不予理睬)。約翰·亞當斯曾冷言譏諷華盛頓:“他不是一個學者,這一點確鑿無疑,但是以他的地位來說,他的不學無術、胸無點墨、才疏學淺也是毋庸置疑的?!眮啴斔拐`導了世人。事實證明,華盛頓所受的教育對他的日常和軍旅生涯是非常有用的。同波拿巴一樣,由于學習過測量學和地理學,華盛頓善于分析地圖,這是一項重要技能,全世界只有少數高級軍官具備。此外,他青年時代鍛煉出來的運算能力,則讓他在家賦閑時可以很好地經營自己占地廣闊的產業(yè),日積月累,最終得以躋身全美最富有的莊園主之列。軍事上,他則成功組織散兵余勇,愈戰(zhàn)愈勇,戰(zhàn)勝了世界強國。
關于華盛頓青年時代做事一絲不茍的性格,以及立志出人頭地的故事,人們已經說過很多。在父親去世后,他也就失去了學習紳士禮儀的天然導師。于是華盛頓找到了一本包含一百一十條行為準則的指南,這本手冊最初是由耶穌會編寫的,這些絕佳的青少年讀物都已英文化,后來在不同的譯文中還加以美國化。手冊里的箴言包括:“不要自己哼唱歌曲,也不要用手指和雙腳打拍子。”“在別人面前不要殺死害蟲,跳蚤、虱子、扁虱之類的都不可以?!薄芭c要人同行時,不得與其并肩走路,稍稍落后半步,讓對方隨時可以與自己交流。”將上流社會文化簡約成某種成規(guī)是18世紀的社會風俗,像作家托比亞斯·斯摩萊特[4]、本杰明·富蘭克林[5]和德尼·狄德羅[6]都是如此。的確,關于華盛頓的性格,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就是他是一個生活在18世紀的人,他與兩位杰出的18世紀文化代表人物弗拉戈納爾[7]和海頓[8]同年出生。他對古往今來的各種文化思潮廣泛涉獵,兼容并包,但是,我們相信他絕對不會欣賞19世紀興起的浪漫主義。他沒有讀過盧梭,也沒有讀過蒲柏[9]和艾迪生[10]之后的任何一位作家。艾迪生所著的《加圖》正是他最喜歡的作品。
華盛頓從不曾留戀17世紀及當時的宗教虔誠。長大后,他因擁有大量土地的身份和社會地位而成為教區(qū)代表,而不是因為社會緣故。從他上教堂的幾率低于50%來看,他上教堂應當是基于禮節(jié)而非宗教熱忱。他曾在某個場合中開玩笑地向朋友伯韋爾·巴塞特說:“你能不能研究一下我是依靠什么宗教熱情才在主日去教堂的,這對你的心靈會大有幫助?!彼麑θ唛L的布道毫無耐心,也從來不讀宗教作品,在他長達二十卷的信件記錄中,從來不曾提到過耶穌基督。在他殘存的少年時期的書信中,也從不曾出現過耶穌的名字,之后僅僅提到過兩次,說到“天命”的次數反而比“上帝”還多。他對基督教倒是從無二心,還視其為社會控制與良善政府的重要元素,不過在理智與感情方面,他傾向于以共濟會的原則與禮儀來取代基督教的教規(guī),這也是18世紀盎格魯-撒克遜男性的普遍特色。共濟會的原則是在華盛頓出生前三年引進到美國的,美國第一個共濟會于1734年在費城成立,富蘭克林成為共濟會“導師”的榜樣。華盛頓還是小男孩的時候,已經很熟悉共濟會的形式,到他二十歲那年(1752年),他在弗雷德里克斯堡分會獲得“共濟會學徒”會員資格,此后共濟會就在他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雖然并不引人注意),一如許多其他開國元老。若說共濟會是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基石,實在并不為過,因為華盛頓允許其分會在軍中大力發(fā)展,這點引發(fā)了法國人的進一步想象—拉法耶特在1784年拜訪華盛頓時,送給他一件白色綢緞制成的共濟會袍子,是由侯爵夫人親手刺繡的。華盛頓以共濟會版《圣經》為證宣誓就任總統(tǒng),當他在1793年為美國國會大廈奠定基石時,曾請馬里蘭州和弗吉尼亞州的共濟會分會祈福。此外,在華盛頓的葬禮中,六位護柩者都是共濟會成員,過程也采用共濟會的儀式。
我們還可以從另外兩個方面看出華盛頓身上深刻的18世紀特性,即深信土地權威以及“利益”。他是軍人和政治家,但同時也是擁有土地的紳士,這樣的紳士是他想要擁有的身份。在他那個時代有一句名言:“國王可以給你榮華富貴,但只有上帝(和土地)能讓你成為紳士?!比A盛頓不喜歡握手,他覺得握手是粗俗的城市行為,是“公民”的行為,而“公民”這個詞源自巴黎,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公民。當他要打招呼時,他會用鞠躬的方式,獲得華盛頓的鞠躬之禮是很值得的,他的姿態(tài)富有鄭重其事的優(yōu)雅感。他從來不戴假發(fā),他覺得那樣不僅失禮,還很令人厭惡。他的穿著打扮如同富裕的鄉(xiāng)紳般鄭重,在頭發(fā)上抹粉以保持整齊,并且系上一種名為“隱士”的真絲絨帶。如同大家所說的“看著你的土地吧”,他認為土地是最有價值的,經濟生活中擁有土地是最重要的,它可以帶來尊重甚至是權力和慰藉,而且土地是“最有可能升值的商品”。
和實際所有權關系密切的是“利益”,這是令華盛頓深深著迷的另一個18世紀概念。利益遍及家庭關系、友誼、地方關系或宗親,可促使人們超越競爭者且獲得想要的東西,如住所、升遷、合約及恩寵。無論是在公共服務領域或私人企業(yè),在陸軍或海軍,在法律或商業(yè)事務方面,利益都是“出人頭地”、賺錢、提高地位與收入的關鍵。只有像富蘭克林之類的卓越人士,不需要利益就能奮起,對于并不是最有能力與最勤奮的人而言,利益是最重要的,如果沒有利益,人們注定要過著令人生厭的重復的生活。利益也意味著動力,它是華盛頓在其信件與手稿中一再使用的詞,雖欠缺18世紀所標榜的感性與理想主義。而華盛頓稱它為“唯一的黏合水泥”,他曾寫道:“人們會談論愛國精神……但在經歷過漫長而血腥的戰(zhàn)役后,他們會發(fā)現被騙了……它本身或許一時能促使人們行動、勇于承擔、面對困難,但沒有利益的協(xié)助,它是無法持久的?!眳⑴c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軍人可能是因為愛國而應召入伍的,但他們之所以愿意戰(zhàn)斗,則是出自對酬勞與升遷的熱衷。這也適用于國家,兩個國家可能因為意識形態(tài)相同而和平共處,但如果沒有共同的利益,一旦彼此的利益相悖時,就會分道揚鑣。這就是華盛頓地緣政治學的指導方針,他視個人利益為推動大革命與制憲運動的主要動力,了解這一點很重要,利益一直是他的動力,他從來不會為此感到羞恥。的確,他不屈不撓地追求,直到國家利益包含他個人的利益為止。
土地與利益是最重要的事情,如何才能獲得它們?華盛頓的父親于1743年辭世時,將分布于弗吉尼亞與馬里蘭的廣袤的土地通過復雜的遺囑分給了五個兒子。當時十一歲的喬治·華盛頓得到了弗雷德里克斯堡的三處土地,其中兩處擁有房舍;與其兄長塞繆爾共同擁有迪普潤的五千英畝土地;此外還接收了他父親在拉帕漢諾克自住的農場。華盛頓從不缺土地,關鍵是如何有效地運用這些土地,使自己成為紳士并獲得收入。他把監(jiān)管工作交給同父異母的兄弟奧斯汀與勞倫斯,這兩位兄弟都因為婚姻而擁有很多物業(yè),勞倫斯從父親那里繼承了波托馬克的農場房舍,后來他將其改名為維農山莊,這個名字源自他在西印度群島追隨的一位海軍將領。
在華盛頓的青少年時期,勞倫斯是最重要的人物。由于英國在羅伯特·沃波爾爵士[11]掌政期間一直維持和平局面,所以,到了奧地利王位繼承戰(zhàn)爭期間則極度缺乏軍官,勞倫斯充分把握住機會,取得了常備軍官的職位,不過后來由于他得了結核病,一直領半薪直到辭世。因為勞倫斯生病的關系,華盛頓唯一一次出國就是陪他到西印度群島去曬太陽,在這期間,華盛頓曾患上嚴重的天花,但時間并沒有太久。勞倫斯對他的幫助很是感謝,讓華盛頓成為他的繼承人,也讓這位年輕人首次嘗到“利益”的甜頭。這得從勞倫斯的婚姻說起,他于1743年娶了威廉·費爾法克斯的女兒安·費爾法克斯,她在波托馬克河下游鄰近地區(qū)擁有地產貝爾佛爾。更重要的是,威廉·費爾法克斯是費爾法克斯六世公爵在美國的代理人,公爵在中部殖民地擁有查理二世賞賜的廣闊的自治領土。樞密院1745年決定,讓費爾法克斯公爵成為弗吉尼亞(占地八千一百平方英里)的擁有者,這塊土地比比利時的面積還大,從接近華盛頓出生地之處一直延伸到波托馬克河與拉帕漢諾克河在阿勒格尼山中的源頭。
這項法律權益的轉移對華盛頓的人生有著很重要的影響,勞倫斯的岳父威廉·費爾法克斯身為費爾法克斯廣闊領土的代理人,顯然是擁有利益之人。首先,他必須任命測量人員為領土制圖、登記詳細的資料并加以分配,擁有數學能力的華盛頓自然是最佳的人選。華盛頓也考慮過其他職業(yè),比如加入皇家海軍成為少尉。奇妙的是,和華盛頓同時代但較年輕的拿破侖,這位來自科西嘉島的男孩也想過加入英國海軍,這兩個人最后都沒加入海軍的理由也一樣,即沒有利益可言。應征入伍當少尉是一回事,“成為中尉”是另一回事,這是海軍生涯晉升的序曲,但如果沒有將領的提拔,少尉可能一當就是二十年甚至更久。另一種選擇是加入商船隊,華盛頓也考慮過這種可能,然而不喜歡兒子從事海上工作的瑪麗·鮑爾·華盛頓曾寫信給在英國的同父異母兄弟約瑟夫·鮑爾以尋求忠告,他的回復(1746年5月19日信件)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他在信中寫道:華盛頓在商船上隨時都有被征召的危險,因為就法律而言,商船是由皇家海軍所控制的,海軍可能會傷害他并把他當成黑人或狗來使喚;此外,在海軍中只要有晉升的機會,總有許多人搶著競爭,那些人背景雄厚,華盛頓則完全沒有機會可言。
于是,華盛頓決定開始認真從事測量工作,他在1745年8月到1746年3月期間進修美術課程,在草圖與清樣方面都獲得合格的成績,漂亮且精確的略圖見證了這位青少年的勤勉與熱誠。在觀察地理區(qū)域與運用二維空間來進行記錄方面,華盛頓顯然富有天賦。費爾法克斯公爵在1747年到訪,開始認真調查其龐大的地產及其腹地。費爾法克斯的首席測量師詹姆斯·金恩認定華盛頓可以過關,于是在金恩與勞倫斯的妻舅喬治·費爾法克斯的帶領下,華盛頓通過一次沒有酬勞的田野調查完成了自己的學徒階段。
華盛頓首次翻山越嶺離家之際(當時他年僅十六歲),正是我們開始認識這位大人物的起點。他從1748年3月2日開始寫日記,且終生保持這一習慣(雖時有間隔)。日記說明華盛頓很熱衷于物質享受,因為他到野外時總是攜帶大量的衣物。的確,目前保留下來的1749年“備忘錄”手稿中精確且詳細地說明他想如何訂制禮服。這份手稿記載著:
我們吃完晚飯后,很高興地進了房間,我不像其他同伴那樣適應森林生活,我按照次序脫下衣服,在睡覺的時間上床,但此時讓我很驚訝,床鋪上只鋪著一些稻草,沒有床單或其他東西,有一件熊皮毯子,但上面有兩倍重量的蟲子,像虱子、跳蚤……等等。我下定決心從此之后不會再這樣睡覺,寧可選擇在戶外睡在火堆旁……
這趟旅程讓華盛頓首次接觸到印第安人:“我們看到三十多名印第安人在結束戰(zhàn)斗之后,帶上象征勝利的敵人的頭皮,都感到很震驚。我們給他們一些酒,酒精振奮了他們的精神,讓他們有了跳舞的心情,于是我們也隨之跳起戰(zhàn)舞。”他詳細描寫了動作與樂器,但沒有任何評論。一個重要的事實是(即使在未來也是),華盛頓視印第安人為美國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剝下敵人的頭皮不過是一種風俗,不需要或贊成或反對的道德批判。
然而,華盛頓核心世界觀之一也開始逐漸展示出來—他不容許印第安人妨礙向西挺進的美國移民。他從來沒有反對過讓印第安人分享移民者的先進技術與生活水準,但是在面對白人入侵時,印第安部落擁有其狩獵地之自然權利一說,對華盛頓而言從來不成立。與之相對應,白人挺進內地并使用其現代化的農耕資源來擁有與開發(fā)土地,這對他來說似乎才是“自然”、正確且不可避免的。
的確,這次內地體驗讓華盛頓成為道地的西部人。打從歐洲人開始移民美國開始,殖民者之間就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其中占主導地位的一派采取較容易且安全的方式,即恪守海岸線,以栽植的方式開發(fā)土地,然后出口農產品,并且進口農產品以外的所有物品,包括歐洲的工業(yè)制品,與母國維持最親近的海洋關系;另外一派則主張向內地開墾,完全擁有整個國家,逐步放松、忽視甚至放棄(若有需要)與歐洲的臍帶關系,從而建立一個自足、獨立、自成一格的全新社會。中南美的拉丁地區(qū)殖民者傾向于第一種方針,部分是因為地形特點,即內陸大部分都是蠻荒之地,另一部分基于母國政府的政策,即密切控制被殖民者的行動以及定居處。因此,殖民者所建立的城市各自與歐洲保持著密切且獨特的關系。拉丁美洲內陸有廣大的地區(qū)無人居住,只有沿海地區(qū)進入文明時代,即便經歷了西班牙與葡萄牙帝國的覆滅,加上工業(yè)化時代的來臨,這個特點依然維持不變,全球貿易系統(tǒng)的成形反而更強化了它。甚至到如今,不論是經濟還是其他方面,拉丁美洲國家彼此之間的關系還不如各自和北美、歐洲及亞洲的關系密切。這種模式可說明拉丁美洲的發(fā)展何以相對緩慢及溫和。同樣的模式也出現在作為法國殖民地的加拿大,殖民者沿著圣勞倫斯河畔開發(fā),雖然法國勘探者的足跡遍及密西西比河谷,但他們更像是法國特使,而不是下定決心要定居并建立新國家的開創(chuàng)者。
英國人就不同了,在新英格蘭、弗吉尼亞、中部殖民地及卡羅來納等地的移民者都自食其力,而非仰仗政治保護。他們自行建立了英式的代議機構,并且一開始就自力更生,完全沒有獲得母國政府的協(xié)助。但相對應的是,其母國政府也不曾試圖加以控制,特別是在最初的半個世紀。各殖民區(qū)的總督雖然是由倫敦方面任命的,但必須獲得當地居民的同意。此外,移民者為數眾多,他們不但永久定居還廣泛進行耕作,尤其是在新英格蘭,整個腹地都有人定居,印第安人不是與其融合就是西遷。
而在弗吉尼亞、中部殖民地及更南方之處,這些地方相比之下仍傾向于選擇在沿海地區(qū)生活,因為沿海地區(qū)可以種植煙草,從其住宅或農舍附近的碼頭裝貨,直接送上船載往英格蘭,同一艘船在回程時也會運來包括奢侈品與日用品在內的貨物。種植場主人可以下訂單,產品會由下一艘船送達,而這艘船還會運走煙草。這是一種很原始但很方便的系統(tǒng),它近似以物易物,一切都以信用為基礎,然而它限制了大型商業(yè)村鎮(zhèn)的發(fā)展,也有礙于城市的誕生。對于種植園主人來說,這是一種簡便或者說懶惰的方式,而倫敦的資本家倒是獲利豐厚的一方,因為種植園主人很快就會背上債務,且一輩子受此擺布,其子孫也將繼承種植園以及債務。
在約瑟夫·鮑爾寫給同父異母妹妹(即華盛頓的母親)的信中,他對這個系統(tǒng)給了很中肯的忠告—拒絕海洋。他告訴她,勤勉的種植園主人的生活會比船長好得多,但如果她的兒子喬治成為種植園的主人,他們必須當心?!八^對不能將煙草送到英格蘭販售,再運載貨物回來,否則,他會落入資本家的債務中,從此無法翻身。”他建議善用市場且保持耐心:喬治“絕不能”在“時機成熟之前急于成為體面紳士”。這些建議,華盛頓顯然并未完全遵循,但令他認真思考過,他由此開始了長期貫之的思考習慣,而這也正是他成功的原因。前往內陸的那次旅程也是激勵他思考的因素之一,只跟英國資本家進行交易很輕松,但卻非常愚蠢。同樣愚蠢的還有固守沿海地區(qū)不愿進軍山麓,更別提翻山越嶺進入廣闊的內陸平原了。十六歲的華盛頓不僅因此認識了美國內陸的腹地,也了解其特性與可開發(fā)性。很顯然,在沿海地區(qū)大量種植煙草,很快就會讓地力枯竭,所以必須以科學的方式進行耕種,或者取得更多的土地(西進),當然最好是兩者同時進行。華盛頓個人的看法是必須獲得大量的土地,這可能意味著他漠視印第安人的權利。而能否取得大量的土地,得視兩項條件而定:首先,必須擊敗外部的威脅,即外國政府的土地擁有權與其移民政策;其次,母國政府不能干涉英國移民不受限制的自由,如此他們才可以不斷地向西擴展疆界。當時,弗吉尼亞的北邊與南邊疆界已定,西邊卻沒有土地界限,除非法國或西班牙政府想以武力劃分疆界,或者英國政府通過法律制定。否則,弗吉尼亞的西疆可以跨越整個北美大陸,直至太平洋這個天然的疆界。華盛頓進行首次內陸旅行時,他就期待著一個大西洋與太平洋之間擁有廣大腹地的弗吉尼亞,他在十六歲之際就已經看到了未來愿景。而在他人生的下一個階段,就是發(fā)憤圖強,對抗威脅此愿景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