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忘卻的魅力”
王蒙《忘卻的魅力》,是為他作品的英譯本寫的序言吧,仍然是那么瀟灑,飄逸,談記性,也談“忘性”。
我的忘性早就與日俱增,近來尤其“變本加厲”了。但我忘得很累,絕不是揮手與記憶告別,悠然遠引,“不帶走一片云彩”那么輕松;不,它是一片空白,不甘于空白的空白,一片混沌,欲擺脫而不能的混沌——猶如想看而看不見,想聽而聽不見,——想搜索記憶,卻打撈不著,片瓦無存。
比方:昨天想著要買什么來著?副食店?百貨店?今天上午看到一段什么有趣的東西,曾想告訴下班的孩子,可是什么內(nèi)容?什么出處?哪本書,還是報刊?剛才看的是什么電視?說的是什么?
與妻子在家,說是朝夕相對,卻總不能從早到晚臉對臉地坐著,一會她去忙飯,一會我去倒土,忽然有個什么念頭,要跟她說說,只要一打岔,轉(zhuǎn)過臉就忘了。若是連想說一句話這事一起忘了也好,偏是記著這么個動機,櫝在而珠亡,令人悵悵。
一二十年來,不斷有這樣的體驗,遠年的事,少壯以至幼時經(jīng)過的人事、心境,歷歷如工筆畫,須眉畢現(xiàn),甚至當(dāng)時的年月日時,晴雨晦明,也仍然印象清晰,毫厘不爽;而近期的事,今年以來,本月以來,除一二銘記在心者外,過眼云煙,從記憶的水牌上抹得干干凈凈,幾如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人說這是正常的,衰老是必然的,歲數(shù)不饒人,漸呈衰象,難道不正常嗎?盡管據(jù)說人的腦細胞還有絕大多數(shù)達若干億從未啟用,但用來刻印記憶的大腦溝回,卻像面部肌肉一樣松弛了,不再深藏記憶了,奈何!
這在一段時間里,曾經(jīng)是我求之不得的。當(dāng)我確實遺忘,不復(fù)記憶,而面對專案組的時候,有人挖苦說:“你不是能倒背如流,馬恩列斯的著作連頁碼都能記得嗎?。ò矗哼@實在是過獎,欲抑先揚的手法也。)怎么現(xiàn)在記遠不記近了?”我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翻翻白眼——中國不興攤開兩手聳聳肩膀的。每逢這種時候,我就立志今后一切身外之事,都不在記憶的水牌子上掛帳;報上新聞書中作品,瞄瞄標(biāo)題看個大概,既有文字可考,甚至有電腦儲存,人腦幾何,何必苦記;要緊的事自有專門機關(guān)專人職掌記錄可供查檢,不要緊的事記住又有何用?在我個人,遂大長了不求甚解、囫圇吞棗的學(xué)風(fēng),今日回想,這種自覺的不動腦筋的努力,想必促進了記憶力的衰退,“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長用不懈,不用則廢嘛!過去想忘事,今日果健忘,求仁得仁,夫復(fù)何言!
老伴從崗位上請假回來的這幾個月,跟我做伴的時間多了,逐漸發(fā)現(xiàn)我由無所用心而心不在焉而神不守舍而過目即忘,悚然而驚,以為這是老年癡呆之始。前輩中近年患腦軟化的,屢有所聞,原來生龍活虎、馳騁縱橫、極有魅力的活動家,一旦罹此毛病,亦可悲矣。
于是叫我少睡覺,少看電視,等等。如果因此延緩記憶力的衰退過程,則今后一段時期內(nèi),將深刻地銘記妻子的種種禁令、限制、敦促、勸告,拼命有所用心,記住些本來不必記住,或者可記可不記的事情,目的則是耳聰目明頭腦清晰有滋有味地多活幾天:真是“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王蒙論“忘卻的魅力”,使我頓悟:苦于失去記憶,因忘卻了什么而惘然若失,實在是刻舟求劍的緣故。也許記憶之為虛妄,正與忘卻相同?而魅力之為虛妄,又與什么相同呢?
水中魚晾到了干岸上,相濡以沫,相煦以濕,不若相忘于江湖。相忘于江湖,何嘗是成為忘卻的魅力的俘虜?倘真有魅力者在,那是游泳于江湖的自由。
9月15日
頃從諸天寅《三老唱和晚境詩》得讀葉圣陶作于1973年的《老境》:“居然臻老境,差幸未頹唐。把酒非為醉,看書不厭忘。睡酣云夢短,步緩任街長。偶發(fā)園游興,小休坐畫廊。”好一個“看書不厭忘”!真達人也。
1990年7月18日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