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哈特利一家

約翰·契弗短篇小說集 作者:[美] 約翰.契弗 著,[美國] 約翰.契弗 編,馮濤 張坤 譯


哈特利一家

哈特利夫婦和他們的女兒安妮在一個冬日的傍晚抵達了帕瑪科迪客棧,到的時候已經(jīng)開過了晚飯,飯后的橋牌剛剛要開局。哈特利先生拎著行李穿過寬闊的門廊進入大堂,他妻子和女兒緊隨其后。一家三口看起來都非常疲憊,他們四面打量著這個明亮而又家常的房間,面帶終于從緊張和危險當中脫身出來的感激神情,因為他們從一大早就驅(qū)車一直在鋪天蓋地的暴風雪中艱難跋涉,現(xiàn)在終于安全抵達了。他們說,他們是從紐約開車過來的,這一路上大雪一刻都沒停過。哈特利先生把行李放下,又回到車上去拿他們的滑雪用具。哈特利太太一屁股在大堂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的女兒疲憊而又害羞地挨近她。小姑娘的頭發(fā)上還沾著點雪,哈特利太太用手指把它們拂落。這時巴特里克太太,這家客棧的寡婦老板娘,走到門廊外頭給哈特利先生喊話,告訴他不必管他的車了,店里會有人負責幫他停好。他于是回到大堂,登記入住。

看起來他是個挺可愛的人,講話聲音急切熱情,態(tài)度舉止急迫而又客氣。他妻子相貌端莊,一頭黑發(fā),累得已經(jīng)有些迷糊了,他女兒看起來有七歲左右。巴特里克太太問哈特利先生他此前是否曾在帕瑪科迪住過?!拔医拥筋A訂信息時,”她道,“你的名字讓我覺得似曾相識。”

“哈特利太太和我八年前的二月份曾來過這兒,”哈特利先生道,“我們是二十三號到的,在這兒待了十天。我連具體的日期都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我們當時在這兒過得非常開心?!比缓笏麄兙蜕蠘侨チ?。再下來了之后,他們吃了頓用爐子上溫著的剩菜湊合的晚飯。小姑娘實在是累壞了,幾乎在飯桌上就睡著了。飯后,他們就再度上樓休息去了。

整個冬季,帕瑪科迪的生活都完全集中在冬季運動上。這里可不鼓勵酗酒和裝病,大部分住客都非常熱心地投身于滑雪運動。早上,大家搭乘一輛大巴橫過峽谷來到山上,天氣好的話,他們會打包帶上午餐,在山坡上一直待到日暮黃昏。有時他們也會換個花樣,在客棧附近的一個溜冰場里溜冰,這個冰場是在一個晾曬衣服的院子里澆上水凝成的??蜅1澈筮€有一個小山包,山上的條件不適宜的時候也可以改在這兒滑雪。將滑雪者拉上山坡的纜索非常原始,當初還是巴特里克太太的兒子建造的?!巴蟿永|索的馬達還是他在哈佛讀高年級的時候買的呢,”一說起這條纜索巴特里克太太總會這么說,“他把它放到一輛舊默瑟汽車里,有天夜里從坎布里奇一路給運到了這里,壓根兒就沒有汽車牌照!”每次說到這里,她都會把手捂在胸口上,仿佛那次行程的危險仍歷歷在目。

哈特利一家到達以后的次日一早,就加入帕瑪科迪那新鮮空氣和冰雪運動的日常活動中來。

哈特利太太是個有點心不在焉的女人。那天早上她登上往山上開的大巴,坐下來,已經(jīng)開始跟另一位乘客聊開了,這才意識到她忘了拿自己的滑雪板。于是大家就都等著她丈夫跑回旅館去拿。她穿了件色澤亮麗、皮毛鑲邊的派克大衣[56],穿在她身上給人的感覺有些太過年輕了,反而顯得她氣色憔悴。她丈夫則是一身海軍裝備,衣服上還印有他的名字和軍銜。他們的女兒安妮非常漂亮。頭發(fā)扎成緊致利落的辮子,小小的鼻頭上有一片雀斑,她以她那個年齡特有的陰郁而又理性的目光細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

哈特利先生的滑雪技藝相當了得。他不停地在山坡上上上下下,他的滑雪板呈平行狀態(tài),他的膝部彎曲,他的雙肩優(yōu)雅地呈半圓形來回擺蕩。他妻子不像他這么靈光,不過她也完全能夠駕馭得了,她也很享受凜冽的空氣和皚皚的白雪。她時不時會跌倒,當有人主動扶她站起身來,當沾在她臉上的雪使她的面色更加紅潤以后,她顯得一下子年輕了好多歲。

安妮則根本不會滑雪。她站在山腳下出神地望著父母。他們沖她喊叫,可她就是不挪窩,不一會兒她就開始哆嗦起來。她媽媽走到她跟前想鼓勵鼓勵她,可小姑娘故意鬧別扭地把臉扭了過去?!拔也幌胗赡銇斫涛?,”她道,“我想讓爹地教我?!惫乩桶阉煞蚝傲藖怼?/p>

哈特利先生剛剛把注意力轉(zhuǎn)到安妮身上,小姑娘馬上就打起全副的精神。她跟著他在小山上上上下下,只要他跟她在一起,她看起來就自信又開心。哈特利先生跟安妮一直待到午飯后,然后把她轉(zhuǎn)托給一位職業(yè)教練,這位教練正在山坡上帶一個初學者的班。哈特利先生和太太跟他們一起來到坡腳下,哈特利先生把他女兒帶到一邊特意囑咐她一番?!澳銒寢尭疫@就去滑雪道上滑雪去了,”他說,“我想讓你參加瑞特先生的滑雪班,盡量跟著他好好地學。你如果真想學會滑雪的話,安妮,你就必須在沒有我的情況下來學。我們大約四點鐘回來,到時候我想讓你給我展示一下你都學到了些什么?!?/p>

“好的,爹地?!彼f。

“現(xiàn)在你就去參加那個班吧。”

“好的,爹地。”

哈特利先生和太太一直等到安妮已經(jīng)爬上山坡并且加入了滑雪班以后,這才動身離開。安妮盯著教練看了有好幾分鐘,可她一注意到她父母已經(jīng)走了,就立刻離開隊伍,順勢滑下山坡朝山下的休息小屋而去。“小姐,”教練從后面喊她,“小姐……”她頭都不回。她走進小屋,脫下派克大衣和連指手套,齊整地攤在一張桌子上晾干,然后就坐在爐火旁,把頭深深埋下,不讓別人看到她的臉。整個下午她就一直坐在那兒沒挪過窩。天馬上就要擦黑前,她父母返回了小屋,正跺著腳把靴子上沾的雪清除掉的時候,她跑到爸爸面前,臉上都哭腫了?!芭?,爹地,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她哭道,“我還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呢!”她張開雙臂抱緊他,把臉整個埋在他的衣服里。

“好了,好了,好了,安妮?!彼?,拍著她的后背,沖著碰巧注意到這一幕的人微笑。在返回客棧的大巴上,安妮緊挨在他旁邊,抱著他的胳膊。

那天傍晚在客棧里,哈特利一家三口在晚飯前來到酒吧間,在一張靠墻的桌旁就座。哈特利太太和她女兒喝番茄汁,哈特利先生喝了三杯古典雞尾酒[57]。他把酒杯里的柑橘片和甜櫻桃給安妮吃。她父親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令她興味盎然。她給他點煙,并把火柴吹滅。她仔細研究他的手表,對他講的所有笑話都報以大笑。她的笑聲尖銳而又悅耳。

這家人輕聲細語地交談。哈特利先生和太太跟安妮說的話要多于相互之間的交談,就像是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婚姻中一個無話可說的階段。他們相互猶豫遲疑地討論著雪和大山,而就在這一努力交談的嘗試當中,哈特利先生不知什么原因,對他妻子惡語相向。哈特利太太迅速從桌前站起來。她可能已經(jīng)哭了。她匆匆穿過大堂,上了樓。

哈特利先生和安妮仍留在酒吧間。等到晚餐鈴響以后,他請服務臺的接待員給哈特利太太送了一托盤食物上去。他跟女兒在餐廳用的餐。餐后,他坐在店堂里閱讀一本舊的《財富》雜志,而安妮就跟住在客棧里的另外幾個小孩兒一起玩。他們都比她要小一點,她很容易又很親切地掌控著他們,模仿成年人的樣子。她教給他們一種簡單的撲克牌戲,然后又讀了個故事給他們聽。等這幾個比她小的小孩兒被送去睡覺后,她就開始看一本書。九點左右她父親帶她上樓睡覺去了。

后來他自己又從樓上下來,進了酒吧間。他一個人喝著酒,跟酒保聊著各種品牌的波旁威士忌?!鞍职衷瓉矶际亲屓藦目纤煌巴暗赝依锼筒ㄅ酝考傻??!惫乩壬f。他的聲音略帶了點兒尖厲,而且他那種既急迫又客氣的態(tài)度舉止,使他說出來的無論什么都顯得很重要似的?!拔矣浀檬呛苄〉哪欠N酒桶。我想應該最多也就盛一加侖。爸爸原來讓他們一年給他送兩次。奶奶問他桶里裝的是什么時,他總是告訴她說是滿滿的甜蘋果酒?!庇懻撏炅瞬ㄅ酝考梢院螅麄冇珠_始討論這個村子和這家客棧這些年來的變化?!澳鞘前四昵傲?,八年前的二月份?!比缓笏种鹱种鹁涞刂貜土艘槐樽蛱焱砩纤诖筇美镎f過的那番話,“我們是二十三號到的,在這兒待了十天。我連具體的日期都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我們當時在這兒過得非常開心?!?/p>

哈特利一家接下來的幾天過得跟第一天基本上完全一樣。哈特利先生一早花幾個鐘頭的時間教他女兒滑雪。小姑娘學得很快,只要跟她父親在一起,她就總是表現(xiàn)得既勇敢又優(yōu)雅,可是他只要一離開她,她就會來到那個小屋里,坐在爐火邊。每天吃過午飯后,他們就會到達這樣一個階段,他總是教導她一定要依靠自己才行?!澳銒寢尯臀疫@就要走了,”他會說,“我希望你能自己一個人去練習滑雪,安妮。”她則會點點頭表示同意,可只要他一走,她就會回到小屋里在那兒坐等。有一次—那是第三天上了—他發(fā)火了?!澳憬o我聽著,安妮,”他喊道,“你要是真打算學會滑雪的話,你就必須得一個人去學?!彼暮敖袀搅怂?,可也并沒有教會她從此學會獨立。她成了下午小屋里大家熟悉的???,每天都不聲不響地坐在爐火旁。

有時候哈特利先生也會變更一下他的規(guī)矩。一家三口會乘坐早班巴士返回客棧,他會帶他女兒去溜冰場,給她上一節(jié)溜冰課。碰到這樣的情形,父女倆就會在外頭待到很晚。哈特利太太有時會透過店堂的窗戶看著他們爺兒倆。溜冰場就位于巴特里克太太的兒子建造的那非常原始的滑雪纜索腳下。纜索末端的那幾根柱子在暮光中看起來活像是幾臺絞架,而哈特利先生跟他女兒看起來就像是悔罪和堅忍的塑像。爺兒倆一遍又一遍地繞著小小的冰場滑個不停,既熱誠又嚴肅,仿佛他正教導她的是遠比一項運動更加神秘的重大隱情。

客棧里所有的客人都挺喜歡哈特利一家,雖說他們給其他客人留下一種最近不幸遭受了某種損失的感覺—也許是損失了錢財,或者也許是哈特利先生失去了工作。哈特利太太仍舊心不在焉,不過其他客人都感覺她這種特征正是某種不幸動搖了她的自制力的結果。她貌似急于表現(xiàn)得非常友善,就像個孤獨無依的女人一樣什么話題都想插嘴。據(jù)她說,她父親是位醫(yī)生。她講起他來的語氣就仿佛他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她總是滿懷極大的樂趣說起她的童年時光。“媽媽在格拉夫頓的起居室足足有四十五英尺長,”她道,“兩端各有一個壁爐。那可是那種妙不可言的維多利亞式老宅子。”客棧餐廳的瓷器柜里有幾樣瓷器很像是哈特利太太母親的舊藏。大堂里有個鎮(zhèn)紙很像是哈特利太太少女時代人家送她的禮物。哈特利先生時不時地也會說起他的出身情況。巴特里克太太有一次請他為大家分切一條羊腿,他在磨切肉刀的時候就說:“我只要一磨刀就會想起爸爸來?!遍T廳里擺放的手杖藏品中有一柄銀質(zhì)浮雕鑲嵌的黑刺李手杖。“這簡直就跟溫特沃斯先生從愛爾蘭給爸爸買的那柄黑刺李手杖一模一樣。”哈特利先生道。

安妮全身心摯愛著父親,不過顯然她也喜歡母親。晚上她累了的時候,就會緊挨著哈特利太太在沙發(fā)上坐好,把頭靠在媽媽的肩上??雌饋碇挥性谏缴希幵谀吧h(huán)境里的時候,她父親對于她來說才會變成世上唯一可以倚靠的親人。有天晚上,哈特利夫婦在打橋牌的時候—相當晚了,安妮已經(jīng)上床睡覺—小姑娘開始喊她父親。“我去吧,親愛的?!惫乩?。她道了聲失陪,上樓去了。“我想要爹地。”橋牌桌上的人都能聽見小姑娘尖聲喊道。哈特利太太把她安撫住以后再度下樓來。“安妮做了個噩夢。”她解釋道,然后就繼續(xù)打牌。

第二天多風而又溫暖。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開始下起雨來,除了那些鐵桿兒的滑雪迷以外,大家都返回了各自的旅館。帕瑪科迪的酒吧間早早地就人滿為患了。大家把收音機打開收聽天氣預報,有位性急的客人已經(jīng)忍不住抓起大堂里的電話給別的滑雪場打了過去。皮克在下雨嗎?斯托在下雨嗎?圣阿加莎在下雨嗎?哈特利先生和太太那天下午也在酒吧間里。自打他們來到這里,她頭一次叫了杯酒喝,不過看起來她并不怎么喜歡。安妮在店堂里跟別的小孩兒一起玩。馬上就要開晚飯的時候,哈特利先生走進大堂,問巴特里克太太他們能否在樓上用餐。巴特里克太太說可以安排。晚餐鈴聲響起的時候,哈特利一家就上了樓,一個女服務員給他們把晚餐端到了房間。飯后,安妮又回到店堂里跟別的小孩兒一起玩,把餐廳收拾干凈以后,那個女服務員就上樓去哈特利夫婦的房間取晚餐的托盤。

哈特利夫婦臥室門上的氣窗開著,女服務員沿著走廊走近時,能聽到哈特利太太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是如此失控,如此粗啞而又充滿了苦痛,她不由得停下腳步仔細傾聽,因為仿佛那個女人的生命都處在危險中?!拔覀?yōu)槭裁匆欢ㄒ貋恚俊惫乩诳奁?,“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貋恚课覀優(yōu)槭裁匆欢ㄒ匦禄氐竭@些我們以為曾經(jīng)有過幸福時光的地方?這么做會有什么好處?這么做又真正有了什么好處?我們翻遍了電話本,一心尋找我們十年前認識的那些人的名字,我們請他們一起吃飯,這么做有什么好處?這么做又真正有了什么好處?我們重新回到那些我們曾經(jīng)去過的餐廳,我們爬過的高山,我們回到我們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甚至是周圍的鄰家,我們在各個貧民區(qū)游逛,以為這會使我們快樂起來,可是從來就沒有奏效過??丛诨降姆稚?,我們究竟為什么要開始做這樣悲慘的事情?為什么就沒有一個盡頭?我們?yōu)槭裁床荒茉俅畏珠_?分開只會更好。分開不是更好嗎?對安妮來說也更好—我不管你說什么,對她來說那樣總比這樣更好。我再帶著安妮就是了,你可以住在城里。我們?yōu)槭裁床荒苣敲醋觯瑸槭裁次也荒?,為什么我不能,為什么我不能……”被嚇壞了的女服務員趕快掉頭溜掉了。她下樓來的時候,看見安妮正坐在店堂里,給那些更小的孩子讀一本故事書。

當天夜里天就放晴并且轉(zhuǎn)冷了。所有的一切都凍住了。早上,巴特里克太太宣布說山上所有的滑雪道統(tǒng)統(tǒng)都關閉了,纜車索道也不再運行。哈特利先生和另外幾位住客就把客棧后頭那個小山包上的一層硬冰殼鏟掉,又特意雇了人手把那個非常原始的纜索開動起來?!巴蟿永|索的馬達還是我兒子在哈佛讀高年級的時候買的呢,”巴特里克太太聽到那吱吱嘎嘎的爆裂聲,說道,“他把它放到一輛舊默瑟汽車里,有天夜里從坎布里奇一路給運到了這里,壓根兒就沒有汽車牌照!”周邊地區(qū)就只有這個小山坡還能提供滑雪服務,于是午飯之后有很多別的旅館的住客也來到了這兒。大家把纜索底下的積雪鏟掉,直到露出粗糙石塊的表面,這些雪必須被鏟到滑雪道上去。纜索已經(jīng)磨損得很厲害,巴特里克太太的兒子當初自建的這套纜索系統(tǒng)實在是太過因陋就簡,往小山包上拉滑雪客的時候相當勉強而且還跌跌撞撞。哈特利太太想讓安妮使用這套纜索上山去,可她一直等到她父親先站上去以后才肯上去。他向她演示如何站穩(wěn),如何抓住繩索,彎下膝蓋,拖著她的撐桿。一等到他被纜索拉到山上之后,她也就很高興地跟著上去了。整個下午她一直跟著他上上下下,因為他自始至終都跟她在一起而欣喜若狂。等山坡上那層硬硬的冰殼被鏟掉、運走之后,就成了很好的滑雪道,于是那種古怪的、幾乎帶有強迫性質(zhì)的乘纜索上去然后滑雪下來的節(jié)奏就漸漸成型,開始不斷地上上下下、無止無休。

那是個天氣晴好的下午。空中積有雪云,不過明媚而又令人愉悅的陽光穿透云彩照射下來。從小山頂上望下來,鄉(xiāng)野唯有黑白兩色。已經(jīng)燃盡的篝火的燼余就是僅余的顏色,這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就仿佛這雪野的孤寂荒涼不僅僅只是寒冬的景色,而像是一場毀滅性大火的孑余。大家在滑雪、在排隊等著抓住纜索上山的過程中當然也在交談,不過相互間卻幾乎聽不見。纜索的馬達突突突地排放著廢氣,轉(zhuǎn)動繩索的大鐵輪咯吱咯吱地響個不停,不過除此之外,這些滑雪客們本身也像是已經(jīng)陷入了麻木不仁的狀態(tài),迷失于乘纜索上山然后滑雪下山的節(jié)奏之間。那個下午就是個持續(xù)不斷、無止無休的機械循環(huán)。山坡的左側一直排著一個單人的縱列,抓住久經(jīng)磨損的繩索,然后松開繩索跳下來,一個接著一個,在山頂上選一條滑雪道再滑下去,一遍又一遍地越過同一個表面,就像是在沙灘上丟了戒指或是鑰匙,一遍又一遍地在同一片沙地上逡巡、尋覓。在這一片靜寂中,小姑娘安妮突然發(fā)狂般尖叫起來。她一只胳膊被久經(jīng)磨損的繩索給纏住了;她已經(jīng)被拋到了地面,正被殘忍地一路朝山頂?shù)哪莻€大鐵輪拖去?!鞍牙|索停下!”她父親嘶吼道,“把纜索停下!把纜索停下!”山上所有的人都開始一起大喊:“把纜索停下!把纜索停下!把纜索停下!”可是那兒沒有人把它給停住。小姑娘的尖叫嘶啞而又恐怖,她越是掙扎著想從繩索中解脫出來,那繩索就愈發(fā)猛烈地將她甩向地面??諘绾秃渌坪醢汛蠹乙黄鸷艉爸牙|索停下的聲音都給壓低了,就連聲音中的痛苦也不例外,可小姑娘的哭喊卻像是能把這一切都給刺穿,一直到她的脖子在大鐵輪上被撞斷。

那天晚上天色斷黑以后哈特利夫婦就動身返回紐約了。他們要跟在當?shù)氐蔫衍嚭竺骈_整整一夜。有幾個人主動提出幫他們開車,可哈特利先生說他想自己開,他妻子似乎也希望他這么做。等一切準備就緒后,這對傷心欲絕的夫婦走過門廊,四顧望了望那令人困惑的美麗夜色,因為那晚的天氣極度凜寒而又清朗,燦爛的星漢看起來比客?;蚴谴迩f里的燈火更加明亮耀眼。他幫扶著妻子坐進車里,又在她腿上蓋上條毛毯之后,他們就開始了返家的漫漫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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