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所謂生活,一半驚喜一半遺憾

愿所有遺憾都是成全 作者:豐子愷 著


這娑婆世界,半是喜悅,半是遺憾。若真的事事如意,又怎會懂得珍惜?

榮辱

為了一冊速寫簿遺忘在里湖的一爿小茶店里了,特地從城里坐黃包車去取。講到車錢來回小洋四角。

這速寫簿用廿五文一大張的報紙做成,旁邊插著十幾個銅板一支的鉛筆。其本身的價值不及黃包車錢之半。我之所以是要取,為的是里面已經(jīng)描了幾幅畫稿。本來畫稿失掉了可以憑記憶而背??;但這幾幅偏生背摹不出,所以只得花了工夫和車錢去取。我坐在黃包車里心中有些兒忐忑。仔細記憶,覺得這的確是遺忘在那茶店里面第二只桌子的墻邊的。記得當我離去時,茶店老板娘就坐在里面第一只桌子旁邊,她一定看到這冊速寫簿,已經(jīng)代我收藏了。即使她不收藏,第二個顧客坐到我這位置去吃茶,看到了這冊東西一定不會拿走,而交老板娘收藏。因為到這茶店里吃茶的都是老主顧,而且都是勞動者,他們拿這東西去無用。況且他們曾見我在這里寫生過好幾次,都認識我,知道這是我的東西,一定不會吃沒我。我預卜這輛黃包車一定可以載了我和一冊速寫簿而歸來。

車子走到湖邊的馬路上,望見前面有一個軍人向我對面走來。我們隔著一條馬路相向而行,不久這人漸漸和我相近。當他走到將要和我相遇的時候,他的革靴嘎然一響,立正,舉手,向我行了一個有色有聲的敬禮。我平生不曾當過軍人,也沒有吃糧的朋友,對于這種敬禮全然不慣,不知怎樣對付才好,一剎那間心中混亂。但第二剎那我就決定不理睬他。因為我忽然悟到,這一定是他的長官走在我的后面,這敬禮與我是無關的。于是我不動聲色地坐在車中,但把眼斜轉去看他禮畢。我的車夫跑得正快,轉瞬間我和這行禮者交手而過,背道而馳。我方才旋轉頭去,想看看我后面的受禮者是何等樣人。不意后面并無車子,亦無行人,只有那個行禮者。他正也在回頭看我,臉上表示憤怒之色,隔著二三丈的距離向我罵了一聲悠長的“媽——的!”然后大踏步去了。我的車夫自從見我受了敬禮之后,拉得非常起勁。不久使我和這“媽——的”相去遙遠了。

我最初以為這“媽——的”不是給我的,同先前的敬禮的不是給我一樣。但立刻確定它們都是給我的。經(jīng)過了一剎那間的驚異之后,我坐在黃包車里獨自笑起來。大概這軍人有著一位長官,也戴墨鏡,留長須,穿藍布衣,其相貌身材與我相像。所以他誤把敬禮給了我。但他終于發(fā)覺我不是他的長官,所以又拿悠長的“媽——的”來取消他的敬禮。我笑過之后一時終覺不快。倘然世間的榮辱是數(shù)學的,則“我+敬禮-媽的=我”同“3+1-1=3”一樣,在我沒有得失,同沒有這回事一樣。但倘不是數(shù)學的而是圖畫的,則涂了一層黑色之后再涂一層白色上去取消它,紙上就堆著痕跡,或將變成灰色,不復是原來的素紙了。我沒有冒領他的敬禮,當然也不受他的“媽——的”。但他的敬禮實非為我而行,而他的“媽——的”確是為我而發(fā)。故我雖不冒領敬禮,他卻要我實收“媽——的”。無端被罵,覺得有些冤枉。

但我的不快立刻消去。因為歸根究底,終是我的不是,為什么我要貌似他的長官,以致使他誤認呢?昔夫子貌似了陽貨,險些兒“性命交關”。我只受他一個“媽——的”,比較起來真是萬幸了。況且我又因此得些便宜:那黃包車夫沒有聽見“媽——的”,自從見我受了軍人的敬禮之后,拉的非常起勁。先前咕嚕地說“來回四角太苦”,后來一聲不響,出勁地拉我到小茶店里,等我取得了速寫簿,又出勁地拉我回轉。給他四角小洋,他一聲不說;我卻自動地添了他五個銅子。

我記錄了這段奇遇之后,作如是想:因誤認而受敬,因誤認而被罵。世間的毀譽榮辱,有許多是這樣的。

憶弟

突然外面走進一個人來,立停在我面前咫尺之地,向我深深地作揖。我連忙拔出口中的卷煙而答禮,煙灰正擦在他的手背上,卷煙熄滅了,連我也覺得頗有些燙痛。

等他仰起頭來,我看見一個衰老憔悴的面孔,下面穿一身襤褸的衣褲,傴僂地站著。我的回想在腦中曲曲折折地轉了好幾個彎,才尋出這人的來歷。起先認識他是太,后來記得他姓朱,我便說道:

“啊!你是朱家大伯!長久不見了。近來……”

他不等我說完就裝出笑臉接上去說:

“少爺,長久不見了,我現(xiàn)在住在土地庵里,全靠化點香錢過活。少爺現(xiàn)在上海發(fā)財?幾位官官了?真是前世修的好福氣!”

我沒有逐一答復他在不在上海,發(fā)不發(fā)財,和生了幾個兒子;只是唯唯否否。他也不要求一一答復,接連地說過便坐下在旁邊的凳子上。

我摸出煙包,抽出一支煙來請他吸,同時忙碌地回想過去。

二十余年之前,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和滿姐、慧弟跟著母親住在染坊店里面的老屋里。同住的是我們的族叔一家。這位朱家大伯便是叔母的娘家的親戚而寄居在叔母家的。他年紀與叔母仿佛。也許比叔母小,但叔母叫他“外公”,叔母的兒子叫他“外公太太”。論理我們也該叫他“外公太太”;但我們不論。一則因為他不是叔母的嫡親外公,聽說是她娘家同村人的外公;且這叔母也不是我們的嫡親叔母,而是遠房的。我們倘對他攀親,正如我鄉(xiāng)俗語所說:“攀了三日三夜,光緒皇帝是我表兄”了。二則因為他雖然識字,但是挑水果擔的,而且年紀并不大,叫他“太太”有些可笑。所以我們都跟染坊店里的人叫他朱家大伯。而在背后談他的笑話時,簡稱他為“太”。這是尊稱的反用法。

太的笑話很多,發(fā)見他的笑話的是慧弟。理解而賞識這些笑話的只有我和滿姐。譬如吃夜飯的時候,慧忽然用飯碗接住了他的尖而長的下巴,獨自吃吃地笑個不住。我們便知道他是想起了今天所發(fā)見的太的笑話了,就用“太今天怎么樣?”一句話來催他講。他笑完了便講:“太今天躺在店里的榻上看《康熙字典》。竺官坐在他旁邊,也拿起一冊來翻。翻了好久,把書一擲叫道:‘竺字在哪里?你這部字典翻不出的!’太一面看字典,一面隨口回答:‘蠻好翻的!’竺官另取一冊來翻了好久,又把書一擲叫道:‘翻不出的!你這部字典很難翻!’他又隨口回答‘蠻好翻的!再要好翻沒有了!’”

講到這里,我們三人都笑不可仰了。母親催我們吃飯。我們吃了幾口飯又笑了起來。母親說出兩句陳語來:“食不言,寢不語。你們父親前頭……”但下文大都被我們的笑聲淹沒了。從此以后,我們要說事體的容易做,便套用太的語法,說“再要好做沒有了”。后來更進一步。便說“同太的字典一樣”了。現(xiàn)在慧弟的墓木早已拱了,我同滿姐二人有時也還在談話中應用這句古話以取笑樂?!m然我們的笑聲枯燥冷淡,遠不及二十余年前夜飯桌上的熱烈了。

有時他用手按住了嘴巴從店里笑進來,又是發(fā)見了太的笑話了。“太今天怎么樣?”一問,他便又講出一個來。

“竺官問太香瓜幾錢一個,太說三錢一個,竺官說:‘一錢三個?’太說:‘勿要假來假去!’竺官向他擔子里捧了三個香瓜就走,一面說著:‘一個銅元欠一欠,大年夜里有月亮,還你?!飞先Z回香瓜。一個一個地還到擔子里去,口里唱一般地說:‘別的事情可假來假去,做生意勿可假來假去!’”

講到“別的事情都可假來假去”一句,我們又都笑不可仰了。

慧弟所發(fā)見的趣話,大都是這一類的?,F(xiàn)在回想起來,他真是一個很別致的人。他能在尋常的談話中隨處發(fā)見笑的資料。例如嫌冷的人叫一聲“天為什么這樣冷!”裝窮的人說了一聲“我哪里有錢!”表明不賭的人說了一聲“我?guī)讜r弄牌!”又如怪人多事的人說了一句“誰要你討好!”雖然他明知道這是借疑問詞來加強語氣的,并不真?zhèn)€要求對手的解答,但他故意捉住了話中的“為什么”“哪里”“兒時”“誰”等疑問詞而作可笑的解答。倘有人說“我馬上去”,他便捉住他問“你的馬在哪里?”倘有人說“輪船馬上開”,他就笑得滿座皆笑了。母親常說他“吃了笑藥”,但我們這孤兒寡婦的家庭幸有這吃笑藥的人,天天不缺乏和樂而溫暖的空氣。我和滿姐雖然不能自動發(fā)見笑的資料,但頗能欣賞他的發(fā)見,尤其是關于太的笑話,在我們腦中留下不朽的印象。所以我和他雖已闊別二十余年,今天一見立刻認識,而且立刻想起他那部“再要好翻沒有了”的字典。

但他今天不講字典,只說要買一只龕缸,向我化一點錢。他說:

“我今年七十五歲了,近來一年不如一年。今年三月里在桑樹根上絆一絆跌了一跤,險險乎病死??科兴_,還能走出來。但是還有幾時活在世上呢?庵里毫無出息。化化香錢呢,大字號店家也只給一兩個小錢,初一月半兩次,每次最多得到三角錢,連一口白飯也吃不飽。店里先生還嫌我來得太勤。餓死了也干凈,只怕這幾根骨頭沒有人收拾,所以想買一只缸。缸價要七八塊錢,汪恒泰里已答應我出兩塊錢,請少爺也做個好事。錢呢,買好了缸來領。”

我和滿姐立刻答應他每人出一塊錢。又請他喝一杯茶,留他再坐。我們想從他那里找尋自己童年的心情,但終于找不出,即使找出了也笑不出。因為主要的賞識者已不在人世,而被賞識的人已在預備買缸收拾自己的骨頭,殘生的我們也沒有心思再作這種閑情的游戲了。我默默地吸卷煙,直到他的辭去。

中舉人

我的父親是清朝光緒年間最后一科的舉人。他中舉人時我只四歲,隱約記得一些,聽人傳說一些情況,寫這篇筆記。話須得從頭說起:

我家在明末清初就住在石門灣。上代已不可知,只曉得我的祖父名小康,行八,在這里開一爿染坊店,叫做豐同裕。這店到了抗日戰(zhàn)爭開始時才燒毀。祖父早死,祖母沈氏,生下一女一男,即我的姑母和父親。祖母讀書識字,常躺在鴉片燈邊看《綴白裘》等書。打瞌睡時,往往燒破書角。我童年時還看到過這些燒殘的書。她又愛好行樂。鎮(zhèn)上演戲文時,她總到場,先叫人搬一只高椅子去,大家都認識這是豐八娘娘的椅子。她又請了會吹彈的人,在家里教我的姑母和父親學唱戲。鄰近沈家的四相公常在背后批評她:“豐八老太婆發(fā)昏了,教兒子女兒唱徽調。”因為那時唱戲是下等人的事。但我祖母聽到了滿不在乎。我后來讀《浮生六記》,覺得我的祖母頗有些像那蕓娘。

父親名鐄,字斛泉,廿六七歲時就參與大比。大比者,就是考舉人,三年一次,在杭州貢院中舉行,時間總在秋天。那時沒有火車,便坐船去。運河直通杭州,約八九十里。在船中一宿,次日便到。于是在貢院附近租一個“下處”,等候進場。祖母臨行叮囑他:“斛泉,到了杭州,勿再埋頭用功,先去玩玩西湖。胸襟開朗,文章自然生色?!钡腋赣H總是憂心悄悄,因為祖母一方面曠達,一方面非常好強。曾經(jīng)對人說:“墳上不立旗桿,我是不去的。”那時定例:中了舉人,祖墳上可以立兩個旗桿。中了舉人,不但家族親戚都體面,連已死的祖宗也光榮。祖母定要立了旗桿才到墳上,就是定要我父親在她生前中舉人。我推想父親當時的心情多么沉重,哪有興致玩西湖呢?

每次考畢回家,在家靜候福音。過了中秋消息沉沉,便確定這次沒有考中,只得再在家里飲酒,看書,吸鴉片,進修三年,再去大比。這樣地過了三次,即九年,祖母日漸年老,經(jīng)常臥病。我推想當時父親的心里多么焦灼!但到了他三十六歲那年,果然考中了。那時我年方四歲,奶媽抱了我擠在人叢中看他拜北闕,情景隱約在目。那時的情況是這樣:

父親考畢回家,天天悶悶不樂,早眠晏起,茶飯無心。祖母躺在床上,請醫(yī)吃藥。有一天,中秋過后,正是發(fā)榜的時候,染店里的管賬先生,即我的堂房伯伯,名叫亞卿,大家叫他“麻子三大伯”的,早晨到店,心血來潮,說要到南高橋頭去等“報事船”。大家笑他發(fā)呆,他不顧管,徑自去了。他的兒子名叫樂生,是個頑皮孩子(關于此人,我另有記錄),跟了他去。父子兩人在南高橋上站了一會,看見一只快船駛來,鑼聲嘡嘡不絕。他就問:“誰中了?”船上人說:“豐鐄,豐鐄!”樂生先逃,麻子三大伯跟著他跑。旁人不知就里,都說:“樂生又闖了禍了,他老子在抓他呢?!?/p>

麻子三大伯跑回來,闖進店里,口中大喊“斛泉中了!斛泉中了!”父親正在蒙被而臥。麻子大伯喊到他床前,父親討厭他,回說:“你不要瞎說,是四哥,不是我!”四哥者,是我的一個堂伯,名叫豐錦,字浣江,那年和父親一同去大比的。但過了不久,報事船已經(jīng)轉進后河,鑼聲敲到我家里來了?!柏S鐄接誥封!豐鐄接誥封!”一大群人跟了進來。我父親這才披衣起床,到樓下去盥洗。祖母聞訊,也扶病起床。

我家房子是向東的,于是在廳上向北設張桌子,點起香燭,等候新老爺來拜北闕。麻子三大伯跑到市里,看見團子、粽子就拿,拿回米招待報事人。那些賣團子、粽子的人,絕不同他計較。因為他們都想同新貴的人家結點緣。但后來總是付清價錢的。父親戴了紅纓帽,穿了外套走出來,向北三跪九叩,然后開誥封。祖母頭上拔下一支金挖耳來,將誥封挑開,這金挖耳就歸報事人獲得。報事人取出“金花”來,插在父親頭上,又插在母親和祖母頭上。這金花是紙做的,輕巧得很。據(jù)說皇帝發(fā)下的時候,是真金的,經(jīng)過人手,換了銀花,再換了銅花,最后換了紙花。但不拘怎樣,總之是光榮。表演這一套的時候,我家里擠滿了人。因為數(shù)十年來石門灣不曾出過舉人,所以這一次特別稀奇。我年方四歲,由奶媽抱著,擠在人叢中看熱鬧,雖然莫明其妙,但到現(xiàn)在還保留著模糊的印象。

兩個報事人留著,住在店樓上寫“報單”。報單用紅紙,寫宋體字:“喜報貴府老爺豐鐄高中庚子辛丑恩政并科第八十七名舉人。”自己家里掛四張,親戚每家送兩張。這“恩政并科”便是最后一科,此后就廢科舉,辦學堂了。本來,中了舉人之后,再到北京“會試”,便可中進士,做官。舉人叫做金門檻,很不容易跨進;一跨進之后,會試就很容易,因為人數(shù)很少,大都錄取。但我的父親考中的是最后一科,所以不得會試,沒有官做,只得在家里設塾授徒,坐冷板凳了。這是后話。且說寫報單的人回去之后,我家就舉行“開賀”。房子狹窄,把灶頭拆掉,全部粉飾,掛燈,結彩。附近各縣知事,以及遠近親友都來賀喜,并送賀儀。這賀儀倒是一筆收入。有些人要“高攀”,特別送得重??腿诉M門時,外面放炮三聲,里面樂人吹打??腿诉殿^,主人還禮。禮畢,請客吃“跑馬桌”。跑馬桌者,不拘什么時候,請他吃一桌酒。這樣,免得大排筵席,倒是又簡便又隆重的辦法。開賀三天,祖母天天扶病下樓來看,病也似乎好了一點。父親應酬辛勞,全靠鴉片借力。但祖母經(jīng)過這番興奮,終于病勢日漸沉重起來。父親連忙在祖墳上立旗桿。不多久,祖母病危了。彌留時問父親“墳上旗桿立好了嗎?”父親回答:“立好了?!弊婺负Χ拧S谑情_吊,出喪,又是一番鬧熱,不亞于開賀的時候。大家說:“這老太太真好福氣!”我還記得祖母躺在尸床上時,父親拿一疊紙照在她緊閉的眼前,含淚說道:“媽,我還沒有把文章給你看過?!逼渎晢柩剩務呦聹I。后來我知道,這是父親考中舉人的文章的稿子。那時已不用八股文而用策論,題目是《漢宣帝信賞必罰,綜核名實論》和《唐太宗盟突厥于便橋,宋真宗盟契丹于澶州論》。

父親三十六歲中舉人,四十二歲就死于肺病。這五六年中,他的生活實在很寂寥。每天除授徒外,只是飲酒看書吸鴉片。他不吃肥肉,難得吃些極精的火腿。秋天愛吃蟹,向市上買了許多,養(yǎng)在缸里,每天晚酌吃一只。逢到七夕、中秋、重陽佳節(jié),我們姐妹四五人也都得吃。下午放學后,他總在附近沈子莊開的鴉片館里度過。晚酌后,在家吸鴉片,直到更深,再吃夜飯。我的三個姐姐陪著他吃。吃的是一個皮蛋,一碗冬菜。皮蛋切成三份,父親吃一份,姐姐們分食兩份。我年幼早睡,是沒有資格參與的。父親的生活不得不如此清苦。因為染坊店收入有限,束修更為微薄,加上兩爿大商店(油車、當鋪)的“出官”每年送一二百元外,別無進賬。父親自己過著清苦的生活,他的族人和親戚卻沾光不少。凡是同他并輩的親族,都稱老爺奶奶,下一輩的都稱少爺小姐。利用這地位而作威作福的,頗不乏人。我是嫡派的少爺。常來當差的褚老五,帶了我上街去,街上的人都起敬,糕店送我糕,果店送我果,總是滿載而歸。但這一點榮華也難久居,我九歲上,父親死去,我們就變成孤兒寡婦之家了。

酒令

我父親中舉人后,科舉就廢。他走不上仕途,在家閑居終老。每逢春秋佳日,必邀集親友,飲酒取樂。席上必行酒令。我還是一個孩童,有些酒令我不懂得。懂得的是“擊鼓傳花”。其法,叫一個不參加飲酒的人在隔壁房間里敲鼓。主人手持一枝花,傳給鄰座的人,依次傳遞,周流不息。鼓聲停止之時,花在誰手中,誰飲酒。傳花時非常緊張,每人一接到花,立刻交出,深恐在他手中時鼓聲停止。擊鼓的人,必須隔室,防止作弊。有的擊鼓人很有技巧:忽而緩起來,好像要停止,卻又響起來;忽而響起來,好像要繼續(xù),卻突然停止了。持花的人就在一片笑聲中飲酒。有時正在交代之際,鼓聲停止了。兩人大家放手,花落在地上。主人就叫這二人猜拳,輸者飲酒。

又有一種酒令,是擲骰子。三顆骰子,每顆都用白紙糊住六面,上面寫字。第一只上面寫人物,第二只上面寫地方,第三只上面寫動作。文句是:公子章臺走馬,老僧方丈參禪,少婦閨閣刺繡,屠沽市井揮拳,妓女花街賣俏,乞兒古墓酣眠。第一只骰子上寫人物,即公子、老僧、少婦、屠沽、妓女、乞兒。第二只骰子上寫地方,即章臺、方丈、閨閣、市井、花街、古墓。第三只骰子上寫動作,即走馬、參禪、刺繡、揮拳、賣俏、酣眠。于是將骰子放在一只碗里,叫大家擲。憑擲出來的文句而行酒令。

如果手運奇好,擲出來是原句,例如“公子章臺走馬”,那么滿座喝彩,大家為他滿飲一杯。但這是極難得的。有的雖非原句,而情理差可,則酌量罰酒或免飲。例如“老僧古墓揮拳”,大約此老僧喜練武工;“公子閨閣酣眠”,大約這閨閣是他的妻子的房間;“乞兒市井酣眠”,也是尋常之事。但是骰子無知,有時亂說亂話:“屠沽章臺賣俏”“老僧閨閣酣眠”“乞兒方丈走馬”,……那就滿座大笑,譏議抨擊,按例罰酒。眾口囂囂,談論紛紛,這正是侑酒的佳肴。原來飲酒最怕沉悶,有說有笑,酒便乘勢入唇。

小孩子不吃酒,但也仿照這酒令,做三只骰子,以取笑樂。一只骰子上寫“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只骰子上寫“在床里、在廁所里、在街上、在船里、在學校里、在火車里”;一只骰子上寫“吃飯、唱歌、跳繩、大便、睡覺、踢球”。擲出來的,是“爸爸在床上睡覺”“哥哥在學校里踢球”“姐姐在船里唱歌”“哥哥在廁所里大便”“弟弟在學校里跳繩”,便是好的。如果是“爸爸在床里大便”“媽媽在火車里跳繩”“姐姐在廁所里踢球”,那就要受罰。如果這一套玩厭了,可以另想一套新的。這玩法比打撲克牌另有風味。

一個穿白衣服的人手里拿著一只空盆子,口里喊著“客人吃飯,客人吃飯”,搖搖擺擺地走過三等車廂。他的衣服和盆子,他的喊聲和步態(tài),都富有廣告色彩。我似覺走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活的mannequin(做廣告用的人體模型)。

摸出時表一看,六點還差五分,是吃夜飯的時候了。本來,我在火車里不吃飯。因為他們弄的都是葷腥,我不要吃。曾經(jīng)有一次,一個mannequin對我說,他們也會弄素的菜炒飯。但他拿來的是豬油炒的生菜和飯,我聞到氣息就要泛胃。幸而有同乘的朋友包辦去了,沒有興起交涉,也沒有暴殄天物。此后我在火車里抱不吃飯主義。這一次,看見同車廂中有人吃牛奶和吐司,不免口角生津。等那mannequin再走過時,我就照樣地定了一杯牛奶和一客吐司。

不久貨就送到:一只盆子里盛著兩片吐司,一只有蓋、有底、有環(huán)的瓷杯里盛著牛奶,杯旁放著四塊方糖。我把三塊糖放入牛奶中,用匙一攪,覺得底上有沉淀物。撈起一看,原來是未溶水的煉乳。我覺得有些糟。因為我怕甜,平日用糖三塊為度。煉乳是含有多量的糖分的,又放進了三塊方糖,這杯牛奶不知甜到什么地步了。然而糖已放入,就同覆水一樣難收;人生多苦,今天甜他一甜吧。這樣一想,也就不覺得糟。

吐司是抹好奶油的,倒很便利。我就先吃吐司。預備吃完了吐司再吃牛奶。

對座是一位三四十歲的男客。從他的相貌、服裝和舉止上觀察,我猜想他是一個商人。額上的頭發(fā)生得很低,好似戴著便帽。眼睛生得很緊,兩眼之間大約只有一個銅板的地位,而且這銅板須得是一分法幣。臉的下部有特別豐滿的筋肉,保護著一張健全的嘴。臉皮特別紅潤而光潔,可想見它是常常被使用著的。他的衣服楚楚,淡藍色嗶嘰袍子上罩著元色直貢呢背心,大小長短都相稱。兩只袖口好像兩圈盤香,從淡藍色的袍子的袖圈到雪白的絨襯衫的袖圈,由外而內,由大而小,漸層地排列著,非常整齊,毫無參差。他的舉止很審慎,上了車,先把一籠蟹仔細地放在靠窗的小幾的下面,然后用報紙將椅子一揩,再撩起后面的衣裾,用袍子的里子貼切了椅子而坐下去。他把腳適當?shù)乜恐谛坊\的一邊,其用意仿佛是防備蟹籠萬一被竊,則他雖不看見,也可由腳感知。這樣地坐好了,然后用手摸摸車窗下的小幾,放心地把右肘擱在小幾上,展開一份《新聞報》,熱心地“讀”。雖在車輪軋軋聲中,他的讀報聲也能時時傳送到我的耳朵里來。

我飲了幾口牛奶,正在眺望窗外,嚼著最后一口吐司的時候,忽然聽見眼前“倉啷”一響。收回視線,但見牛奶泛濫在小幾上,一只瓷杯和一個蓋在小幾上滾,將要超越幾邊的凸線而滾到地板上去,被我立刻扶持了,沒有落地。然而牛奶已經(jīng)淋漓盡致,濕了我的香煙盒子、自來火和一冊英譯《阿Q正傳》還不夠,又沛然莫之能御地流下去,滴在對座客人的衣裾上和小幾下的蟹籠上。推翻這杯牛奶的動力,來自對座客人的右肘,而對座客人的右肘的動力,則來自一只黃蜂。它不知為了什么原因,忽然鉆進火車的窗,來停在對座客人的拿著《新聞報》的右手上。雖是這樣小小的一個蟲,但因身上帶著兇器,使我這位謹慎仔細的對座客人也不免驚慌起來,顧不得牛奶或羊奶,右手用力一閃,右肘便把我的牛奶推翻了。但也許他因為熱衷于讀報,沒有知道我有牛奶放在小幾上。倘使知道,則牛奶事大,未有不謹防推翻者。我雖未便預先通知他“我有牛奶,請君小心”,但他因為不知而誤將牛奶推翻,況且由于閃避黃蜂的襲擊,我對他也有幾分同情和抱歉。當他倉皇起立,助我扶持瓷杯,漲紅著臉勉強作笑,說著“還好,還好,真對不起了!”的時候,我就說“不要緊,不要緊,但你的衣裾弄臟了!”他看看衣裾,眉頭一蹙;但好像忽然覺悟了比弄臟衣裾更大的事情,又立刻對我說:“我喊他再弄一杯牛奶!”我老實說:“不必不必,這牛奶太甜,我本來不大要吃,倒翻算了?!彼苷铝艘粫?,繼續(xù)又說:“那么等一會歸我付鈔。”我又老實說:“這牛奶我已飲過幾口,怎么要你付鈔?想法揩揩你的衣裾吧?!边@時候那黃蜂不管自己闖禍,還在座間翱翔。它大約是聞得牛奶的氣味太香,因此不顧犯罪,戀戀不去。我的對座客連說了許多“對不起”,就用《新聞報》當作扇子,死命地打撲黃蜂,同時口中謾罵起來:“娘殺的,還要來?!……”罵得很兇,打撲得很用力。似乎把怪怨我吃牛奶,責備自己不小心,痛惜衣服弄臟等種種憤懣,統(tǒng)統(tǒng)在這謾罵和打撲中發(fā)泄了。然而那黃蜂如同不聽見一樣,管自在車廂里飛來飛去,不肯飛出窗去。它反正是免票乘車的,多乘一站毫無問題。最后它向前面的客座飛去,我的對座客也不再追擊。只要我們這里沒有黃蜂為害,就同全車廂沒有黃蜂為害一樣了。他放心地坐下來,開始揩他的衣裾。同時穿白衣服的mannequin又來了,我還了他錢,又叫他揩拭小幾。

對座的客人揩好了衣裾,向小幾下拉出蟹籠來,用報紙揩拭籠上的牛奶,笑著對我說:“兩只蟹交運,牛奶吃飽了!”我也笑著,把他的話反復了一遍。但覺得太枯燥,不免隨便談談:“這兩只蟹倒很大的。幾錢一只?”他說:“講分量的,×分錢一兩?!蔽蚁耄骸笆篱g無論何事,無經(jīng)驗而要扮假內行是不行的。區(qū)區(qū)買蟹一事,教我這全無買蟹經(jīng)驗的素食者談起來就做笑話。原來蟹有大小輕重,不比牛奶可以規(guī)定幾錢一杯,吐司可以規(guī)定幾錢一客。我今問他幾錢一只,顯然是外行的話。而且他不曾知道我是素食者,聽了我這句孩子氣的問話一定在心中竊笑了。當此秋光正好的黃花時節(jié),人們的胃口正開,這幾天誰不在那里要蟹的命?誰不關心于蟹的市價?像我這樣的問話實在太不像樣了?!比欢捯颜f出,也同覆水一般難收。我接著說:“啊,講分量的,×分一兩,還算便宜的嗎?”我不敢再扮內行品評價錢的貴賤,所以接著講了這句不著邊際的問話。他把蟹籠提到我眼前,指著說:“你看,只只是雌蟹,又大又肥,×分一兩是很便宜的。我直接向籪上買,比向市上買便宜的多。而且這籪上的人又是熟識的,所以格外便宜?!彼浅5靡獾厥栈鼗\子,正要上蓋,突然勇敢地對我說:

“我送你兩只蟹?!彼蜕焓值交\里來捉。

“不,不,你自己帶回去,我不吃的?!蔽疫B忙阻止他。

“蟹哪里不吃?我一定送你兩只?!彼f著就找繩子。

“我真不吃,我吃素的,請你不必客氣吧?!?/p>

“吃素的?”他愣了一愣,忽然又高聲笑著叫道:“你吃牛奶的!還說吃素?我送你,我送你!”說著,毅然決然地伸手捉蟹了。

“牛奶是素的,但蟹是葷的。”

“哪里?牛奶是素的,蟹也是素的,你吃,你吃!”

“我真不吃,請你一定不要送我。你的好意領謝了。”

“哪里的話?我把你的牛奶倒翻了,還有什么好意?我一定送你?!彼岩恢缓艽蟮男酚美K縛牢,再捉一只同樣大小的重疊在它身上,用余多的繩再縛。同時口里反復地說:

“我一定送你,我一定送你?!?/p>

我感到一種不快:他把牛奶當作葷的,我頗想辯解,并且告訴他我長年吃素的經(jīng)歷。然而那人頭腦簡單,態(tài)度頑固,辯解不會有效;況且交淺言深,告訴他也有些不配。他說蟹也是素的,明明是開玩笑,誣我說謊,我覺得有些冤枉。但我即使騙他,他即使冤枉我,都是出于好意的,我又何必認真。還是付之一笑,試再向他婉謝吧。

“請你一定不要送我!我真是不吃蟹的?!蔽艺酒饋碚f。

“我一定送你,我一定送你!”他如同不聽見我的話一樣,管自把縛好的兩只蟹掛在我的窗邊的帽鉤子上了,然后縛他自己的蟹籠。風吹進窗,把蟹嘴上的泡沫吹散下來,好似許多小小的肥皂泡,落在我身上。這時候,我的不快變成了好笑:被人損壞了物質拒絕賠償,別人不受報時硬要回報,我們這兩個真像君子之徒,羲皇上人,同這車廂里的社會對比之下,實在迂腐得可笑。

“唉!那么難為你了,謝謝!”我受了蟹。

“不值錢的!這東西在杭州、上海買,就很貴;但我們在本鄉(xiāng)買,價錢便宜,貨色又好。尊姓?”自從打翻牛奶以后,他的臉很不自然,直到送掉了兩只蟹,方始恢復元氣。這時候他意氣軒昂,眉飛色舞地同我攀談起來。尊姓大名,貴府舍間,寶號敝業(yè)……一直談到他的目的地,“再見,再見!”

不久,我也到了我的目的地。我提著兩只蟹回寓,就把繩子解開,放它們在庭中的池塘里。以后每天朝晨我在池塘上小立,看見蟹在蕰藻間匐行的時候,必然回想起當日火車中的情形,對著池塘獨笑。

放生

一個溫和晴爽的星期六下午,我與一青年君及兩小孩四人從里湖雇一葉西湖船,將穿過西湖,到對岸的白云庵去求簽,為的是我的二姐為她的兒子擇配,已把媒人拿來的八字打聽得滿意,最后要請白云庵里的月下老人代為決定,特寫信來囑我去求簽。這一天下午風和日暖,景色宜人,加之是星期六,人意格外安閑;況且為了喜事而去,倍覺歡欣。這真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三難合并,人生中是難得幾度的!

我們一路談笑、唱歌、吃花生米、弄槳,不覺船已搖到湖的中心。但見一條狹狹的黑帶遠遠地圍繞著我們,此外上下四方都是碧藍的天和映著碧天的水。古人詩云:“春水船如天上坐”,我覺得我們在形式上“如天上坐”,在感覺上又像進了另一世界。因為這里除了我們四人和舟子一人外,周圍都是單純的自然,不聞人聲,不見人影。僅由我們五人構成一個單純而和平、寂寥而清閑的小世界。這景象忽然引起我一種沒來由的恐怖:我假想現(xiàn)在天上忽起狂風,水中忽涌巨浪,我們這小世界將被這大自然的暴力所吞滅。又假想我們的舟子是《水滸傳》里的三阮之流,忽然放下槳,從船底抽出一把大刀來,把我們四人一一砍下水里去,讓他一人獨占了這世界。但我立刻感覺這種假想的沒來由,天這樣晴明,水這樣平靜,我們的舟子這樣和善,況且白云庵的粉墻已像一張卡片大小地映入我們的望中了。我就停止妄想,和同坐的青年閑談遠景的看法,云的曲線的畫法。坐在對方的兩小孩也回轉頭去觀察那些自然,各述自己所見的畫意。

忽然,我們船旁的水里轟然一響,一件很大的東西從上而下,落入坐在我旁邊的青年的懷里,而且在他懷里任情跳躍,忽而捶他的胸,忽而批他的頰,一息不停,使人一時不能辨別這是什么東西。在這一剎那間,我們四人大家停止了意識,入了不知所云的三昧境,因為那東西突如其來,大家全無防備,況且為從來所未有的經(jīng)歷,所以四人大家發(fā)呆了。這青年瞠目垂手而坐,不說不動,一任那大東西在他懷中大肆活動。他并不素抱不抵抗主義。今所以不動者,大概一則為了在這和平的環(huán)境中萬萬想不到需要抵抗;二則為了未知來者是誰及應否抵抗,所以暫時不動。我坐在他的身旁,最初疑心他發(fā)羊癲瘋,忽然一人打起拳來;后來才知道有物在那里打他,但也不知為何物,一時無法營救。對方二小孩聽得暴動的聲音,始從自然美欣賞中轉過頭來,也驚惶得說不出話。這奇怪的沉默持續(xù)了約三四秒鐘,始被船尾上的舟子來打破,他喊道:

“捉牢,捉牢!放到后艄里來!”

這時候我們都已認明這闖入者是一條大魚。自頭至尾約有二尺多長。它若非有意來搭我們的船,大約是在湖底里躲得沉悶,也學一學跳高,不意跳入我們的船里的青年的懷中了。這青年認明是魚之后,就本能地聽從舟子的話,伸手捉牢它。但魚身很大又很滑,再三擒拿,方始捉牢。滴滴的魚血染遍了青年的兩手和衣服,又濺到我的衣裾上。這青年尚未決定處置這俘虜?shù)姆椒?,兩小孩看到血滴,一齊對他請愿:

“放生!放生!”

同時舟子停了槳,靠近他背后來,連叫:

“放到后艄里來,放到后艄里來!”

我聽舟子的叫聲,非常切實,似覺其口上帶著些涎沫的。他雖然靠近這青年,而又叫得這般切實,但其聲音在這青年的聽覺上似乎不及兩小孩的請愿聲的響亮,他兩手一伸,把這條大魚連血拋在西湖里了。它臨去又作一小跳躍,尾巴露出水來向兩小孩這方面一揮,就不知去向了。船艙里的四人大家歡喜地連叫:“好??!放生!”船艄里的舟子隔了數(shù)秒鐘的沉默,才回到他的坐位里重新打槳,也歡喜地叫:“好?。》派?!”然而不再連叫。我在舟子的數(shù)秒鐘的沉默中感到種種的不快,又在他的不再連叫之后覺得一種不自然的空氣漲塞了我們的一葉扁舟。水天雖然這般空闊,似乎與我們的扁舟隔著玻璃,不能調劑其沉悶。是非之念充滿了我的腦中。我不知道這樣的魚的所有權應該是屬誰的。但想象這魚倘然遲跳了數(shù)秒鐘,跳進船艄里去,一定依照舟子的意見而被處置,今晚必為盤中之肴無疑。為魚的生命著想,它這一跳是不幸中之幸。但為舟子著想,卻是幸中之不幸。這魚的價值可達一元左右,抵得兩三次從里湖劃到白云庵的勞力的代價。這不勞而獲的幸運得而復失,在我們的舟子是難免懊惱一會兒的。于是我設法安慰他:“這是跳龍門的鯉魚,鯉魚跳進你的船里,你——(我看看他,又改了口)你的兒子好做官了?!彼⒖虤g喜了,咯咯地笑著回答我說:“放生有福,先生們都發(fā)財!”接著又說,“我的兒子今年十八歲,在××衙門里當公差,××老爺很歡喜他呢?!薄澳敲磳硪欢梢宰龉?!那時你把這船丟了,去做老太爺!”船艙里和船艄里的人大家笑了。剛才漲塞在船里的沉悶的空氣,都被笑聲驅散了。船頭在白云庵靠岸的時候,大家已把放生的事忘卻。最后一小孩跨上了岸,回頭對舟子喊道:“老太爺再會!”岸上的人和船里的人又都笑起來。我們一直笑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堂里。

我們在月下老人的簽筒里摸了一張“何如?子曰,可也”的簽,搭公共汽車回寓,天已經(jīng)黑了。

兩個“?”

我從幼小時候就隱約地看見兩個“?”。但我到了三十歲上方才明確地看見它們?,F(xiàn)在我把看見的情況寫些出來。

第一個“?”叫做“空間”。我孩提時跟著我的父母住在故鄉(xiāng)石門灣的一間老屋里,以為老屋是一個獨立的天地。老屋的壁的外面是什么東西,我全不想起。有一天,鄰家的孩子從壁縫間塞進一根雞毛來,我嚇了一跳;同時,悟到了屋的構造,知道屋的外面還有屋,空間的觀念漸漸明白了。我稍長,店里的伙計抱了我步行到離家二十里的石門城里的姑母家去,我在路上看見屋宇毗連,想象這些屋與屋之間都有壁,壁間都可塞過雞毛。經(jīng)過了很長的桑地和由野之后,進城來又是毗連的屋宇,地方似乎是沒有窮盡的。從前我把老屋的壁當作天地的盡頭,現(xiàn)在知道不然。我指著城外問大人們:“再過去還有地方嗎?”大人們回答我說:“有嘉興、蘇州、上海;有高山,有大海,還有外國。你大起來都可去玩?!币粋€粗大的“?”隱約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丶乙院螅绯啃褋?,躺在床上馳想:床的里面是帳,除去了帳是壁,除去了壁是鄰家的屋,除去了鄰家的屋又是屋,除完了屋是空地,空地完了又是城市的屋,或者是山是海,除去了山,渡過了海,一定還有地方……空間到什么地方為止呢?我拿這疑問詢問大姐,大姐回答我說:“到天邊上為止?!彼f天像一只極大的碗覆在地面上。天邊上是地的盡頭,這話我當時還聽得懂;但天邊的外面又是什么地方呢?大姐說:“不可知了。”很大的“?”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但須臾就隱去。我且吃我的糖果,玩我的游戲吧。

我進了小學校,先生教給我地球的知識。從前的疑問到這時候豁地解決了。原來地是一個球。那么,我躺在床上一直向里床方面馳想過去,結果是繞了地球一匝而仍舊回到我的床前。這是何等新奇而痛快的解決!我回家來欣然地把這新聞告訴大姐。大姐說:“球的外面是什么呢?”我說:“是空。”“空到什么地方為止呢?”我茫然了。我再到學校去問先生,先生說:“不可知了?!焙艽蟮摹??”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但也不久就隱去。我且讀我的英文,做我的算術吧。

我進師范學校,先生教我天文。我懷著熱烈的興味而聽講,希望對于小學時代的疑問,再得一個新奇而痛快的解決。但終于失望。先生說:“天文書上所說的只是人力所能發(fā)見的星球?!庇终f:“宇宙是無窮大的?!睙o窮大的狀態(tài),我不能想象。我仍是常常馳想,這回我不再躺在床上向橫方馳想,而是仰首向天上馳想,向這蒼蒼者中一直上去,有沒有止境?有的么,其處的狀態(tài)如何?沒有的么,使我不能想象。我眼前的“?”比之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屢屢為了它而失眠。我心中憤慨地想:我身所處的空間的狀態(tài)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對于這個切身而重大的問題,為什么都不說起?以后我遇見人,就向他們提出這疑問。他們或者說不可知,或一笑置之,而談別的世事了。我憤慨地反抗:“朋友,這個問題比你所談的世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為什么不理?”聽到這話的人都笑了。他們的笑聲中似乎在說:“你有神經(jīng)病了?!蔽也缓迷賳?,只得讓那粗大的“?”照舊掛在我的眼前。

第二個“?”叫做“時間”。我孩提時關于時間只有晝夜的概念。月、季、年、世等概念是沒有的。我只知道天一明一暗,人一起一睡,叫做一天。我的生活全部沉浸在“時間”的急流中,跟了它流下去,沒有抬起頭來望望這急流的前后的光景的能力。有一次新年里,大人們問我?guī)讱q,我說六歲。母親教我:“你還說六歲?今年你是七歲了,已經(jīng)過了年了?!蔽矣浀眠@樣的事以前似曾有過一次。母親教我說六歲時也是這樣教的。但相隔久遠,記憶模糊不清了。我方才知道這樣時間的間隔叫做一年,人活過一年增加一歲。那時我正在父親的私塾里讀完《千字文》,有一晚,我到我們的染坊店里去玩,看見賬桌上放著一冊賬簿,簿面上寫著“菜字元集”這四字。我問管賬先生,這是什么意思?他回答我說:“這是用你所讀的《千字文》上的字來記年代的。這店是你們祖父手里開張的。開張的那一年所用的第一冊賬簿,叫做‘天字元集’,第二年的叫做‘地字元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每年用一個字。用到今年正是‘菜重芥姜’的‘菜’字?!币驗檫@事與我所讀的書有關聯(lián),我聽了很有興味。他笑著摸摸他的白胡須,繼續(xù)說道:“明年‘重’字,后年‘芥’字,我們一直開下去,開到‘焉哉乎也’的‘也’字,大家發(fā)財!”我口快地接著說:“那時你已經(jīng)死了!我也死了!”他用手掩住我的口道:“話勿得!話勿得!大家長生不老!大家發(fā)財!”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敢再說下去了。但從這時候起,我不復全身沉浸在“時間”的急流中跟它飄流。我開始在這急流中抬起頭來,回顧后面,眺望前面,想看看“時間”這東西的狀態(tài)。我想,我們這店即使依照《千字文》開了一千年,但“天”字以前和“也”字以后,一定還有年代。那么,時間從何時開始,何時了結呢?又是一個粗大的“?”隱約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問父親:“祖父的父親是誰?”父親道:“曾祖?!薄霸娴母赣H是誰?”“高祖?!薄案咦娴母赣H是誰?”父親看見我有些像孟嘗君,笑著撫我的頭,說:“你要知道他做什么?人都有父親,不過年代太遠的祖宗,我們不能一一知道他的人了?!蔽也桓以賳枺谛闹兴季S“人都有父親”這句話,覺得與空間的“無窮大”同樣不可想象。很大的“?”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我入小學校,歷史先生教我盤古氏開天辟地的事。我心中想:天地沒有開辟的時候狀態(tài)如何?盤古氏的父親是誰?他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又是誰?同學中沒有一個提出這樣的疑問,我也不敢詢問先生。我入師范學校,才知道盤古氏開天辟地是一種靠不住的神話。又知道西洋有達爾文的“進化論”,人類的遠祖就是做戲法的人所畜的猴子。而且猴子還有它的遠祖。從我們向過去逐步追溯上去,可一直追溯到生物的起源,地球的誕生,太陽的誕生,宇宙的誕生。再從我們向未來推想下去,可一直推想到人類的末日,生物的絕種,地球的毀壞,太陽的冷卻,宇宙的寂滅。但宇宙誕生以前,和寂滅以后,“時間”這東西難道沒有了嗎?“沒有時間”的狀態(tài),比“無窮大”的狀態(tài)愈加使我不能想象。而時間的性狀實比空間的性狀愈加難于認識。我在自己的呼吸中窺探時間的流動痕跡,一個個的呼吸魚貫地翻進“過去”的深淵中,無論如何不可挽留。我害怕起來,屏住了呼吸,但自鳴鐘仍在“的格,的格”地告訴我時間的經(jīng)過。一個個的“的格”魚貫地翻進過去的深淵中,仍是無論如何不可挽留的。時間究竟怎樣開始?將怎樣告終?我眼前的“?”比之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屢屢為它失眠。我心中憤慨地想:我的生命是跟了時間走的?!皶r間”的狀態(tài)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對于這個切身而重大的問題,為什么都不說起?以后我遇見人,就向他們提出這個問題。他們或者說不可知,或者一笑置之,而談別的世事了。我憤慨地反抗:“朋友!我這個問題比你所談的世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為什么不理?”聽到這話的人都笑了。他們的笑聲中似乎在說:“你有神經(jīng)病了!”我不再問,只能讓那粗大的“?”照舊掛在我的眼前,直到它引導我入佛教的時候。

  1. 講到,意即講定。——編者注。
  2. 當時除“法幣”以外有一種二角銀幣,稱為二角小洋,合銅板50枚(“法幣”二角為二角大洋,合銅板60枚)。——編者注。
  3. 吃沒,江南一帶方言,意即吞沒;吃沒我,意即吞沒我的東西?!幷咦?。
  4. 官官:作者家鄉(xiāng)一帶對小主人的稱呼。——編者注。
  5. 滿姐:即作者的三姐豐滿(夢忍);慧弟,即作者的大弟豐浚(慧珠)?!幷咦?。
  6. 太太:石門灣方言。稱曾祖為太。
  7. 竺官,是店里的伙計?!幷咦?。
  8. 戲曲劇本演出散集,收錄《琵琶記》《牡丹亭》等昆腔、高腔、亂彈腔、梆子腔等流行劇目。
  9. 當時發(fā)榜常在農(nóng)歷九月初九,取重九登高之意?!幷咦?。
  10. “出官”,指商店借舉人老爺之名得到保障,因而付給的酬金?!幷咦?。
  11. 章臺,漢代長安街名,《漢書·張敞傳》:“敞無威儀,時罷朝會,過走馬章臺街”。
  12. 籪(duàn),插在河水里用來捕撈魚蝦螃蟹的竹柵欄。
  13. 一青年君,是作者的學生鮑慧和;兩小孩,是作者的女兒阿寶和軟軟?!幷咦?。
  14. 八字,這里指媒人拿給男方的紅帖子上用花甲子寫的女子出生年、月、日、時,共八個字,故名?!幷咦ⅰ?/li>
  15. 從“人意格外安閑……”至此,編入1957年版《緣緣堂隨筆》時,作者曾作改動,現(xiàn)予恢復?!幷咦?。
  16. 從“但我立刻感覺這種假想的沒來由……”至此,編入1957年版《緣緣堂隨筆》時作者有刪改,現(xiàn)予恢復?!幷咦?。
  17. 從“對方二小孩聽得暴動的聲音……”至此,編入1957年版《緣緣堂隨筆》時被作者刪去。一編者注。
  18. 石門城,原名崇德縣,一度改為石門縣。1958年并入桐鄉(xiāng)縣,改名崇福鎮(zhèn)?!幷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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