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謙止之獄

吾鄉(xiāng)黃石齋先生以疏救鄭鄤事下獄，禍幾不測，而鮮有能詳其始末者。惟長洲沈歸愚先生曾論之云：“前明鄭謙止鄤以非辜而被極刑，余初未知其詳。見《雜說》所載，謂鄤母吳性酷劣，殺婢者屢，鄭因假乩仙語，令其父杖之。及讀鄤前后對簿獄詞、司寇馮英讞語與宮詹黃石齋及鄤父鄭振先揭，而后知《雜說》為訛傳。殺鄤?wù)?，始終溫體仁一人也。鄤初入翰林時，見文震孟指斥魏忠賢疏留中不發(fā)，因上書極言留中之弊，始勒歸，繼削籍，家居十有四年。思陵詔復(fù)官，始入都，謁首輔溫體仁。體仁問：‘南方清議若何？’鄤謂：‘人云國家需才，而廟堂未見用才?！w仁謂：‘非不用才，天下無才可用?！勚^：‘用人則才出，不用人則才伏。方今防邊、蕩寇最急，能如蕭相國之識韓淮陰，宗留守之識岳武穆，何患不能成功？’體仁陽謝之，意彼鋒铓如刃，必糾彈我，動搖我相位，陰思有以剪除之。甫一月，以惑父披剃、迫父杖母糾鄤，得旨下部嚴(yán)鞫。夫人必選愞無識、禍?？M心，而后可惑于二氏之說。鄤父振先為儀曹時，見中官宰執(zhí)互相聯(lián)結(jié)，以‘中朝第一權(quán)奸’劾沈一貫，幾蹈不測，中心不悔，則卓然有守可知矣，何所疑惑而披剃為僧乎？鄤母吳以禮教自律，儀曹貶官，萬里相隨，恬然自樂，胡為有杖妻之事？又鄤以建言被謫，鄤母喜見顏色，曰：‘蘇文忠母云：“兒為范滂，吾胡獨不能為范滂母？”吾今始可云有子矣!’鄤何憾于母，而迫父杖之？宜屢鞫而無罪可入也。體仁于是落司寇馮英職，移獄于鎮(zhèn)撫司。先是韓不俠從學(xué)于鄤，交最厚，不俠女二歲，與鄤次子喆三歲締婚。后不俠夫婦沒，女歸為養(yǎng)媳，一載病死，時年一十二歲，此族黨周知者。至是體仁以厚貲屬奸人許曦，誣以奸媳致死，體仁更糾嚴(yán)刑，終不得實。體仁時以彈劾者眾，帝亦心動，放歸，然猶必欲殺鄤，屬曦與陸完學(xué)編造穢褻歌詞，使閹寺上聞。上既聞而怒不可回矣，崇禎己卯八月乃磔。死前一月，鄤猶成《尚書講義訂正》、《蘇文忠年譜》、《勖子二十余則》。黃石齋先生謂：‘正直而遭顯戮，文士而蒙惡聲，古今無甚于此者?！轿迥昙咨?，明亡。按鄤死固冤，然禍止及一家，而思陵之亡國，實由體仁。以體仁陰賊險狠，為孤孑，結(jié)納宦官，窺伺上意，冀翻逆案，斥逐正人，使有體有用之士，無一立于君側(cè)，而后其心始快焉。由是斫喪國脈，至于魚爛瓦解而不能救，則體仁實為魏藻德、馬士英、阮大鋮之先聲，而思陵轉(zhuǎn)以為忠，宜其國之亡也。因論鄭鄤之獄，而推論及之。鄤將死時，語其二子，謂世間殺人者莫如才，吾身自殺者莫如口。知口之為禍而卒致禍也，此才人氣盛而不能自抑也。禰衡以口得罪于曹瞞，以才見殺于黃祖，何獨不然!書此并為尚口抱才者誡?！蔽徉l(xiāng)徐時作曰：“此論面面俱到，然尚有未盡之義?！兑住费浴曄鄳?yīng)，同氣相求’，觀其人之友，而其人可知。溫體仁所交者，劉志選、曹欽程、周延儒、薛國光之徒也；鄭謙止所交者，吳中則文文肅震孟、漳浦則黃石齋道周、上虞則倪文正元璐、山陰則劉念臺宗周諸公也。君子小人，若冰炭黑白之分矣。使謙止果有穢行，文肅、文正、念臺肯為之哭泣于身后，石齋肯為之辨冤于生前，幾至自罹其禍哉？”前文未及，因漫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