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土房
一直許多年了,總是夢見老家的土房,夢見在那座土房里的童年時代。按理這應(yīng)該叫作懷舊。人們都說懷舊是老年人的事,若不然就說明心態(tài)變老了。我才三十出頭,不配懷舊的年齡,于是怕落個“三十歲的人六十歲的心態(tài)”的名聲,不敢對別人講??墒撬寄罾霞业耐练康男乃枷褚暗乩锏幕牟菀粯?,怎么蓋也蓋不住,尤其是在夢里,不知為什么。
我的老家在農(nóng)村,直到十二三歲才離開,我在那座土房里出生長大。老家的土房一共五間,屋堂很大,最東那間的東房山是兩層的,中間有一道夾墻,是一間詭秘的小屋。小屋有個小門與屋內(nèi)通著,據(jù)說以前里面藏著金銀細軟之類的東西,老時候我家可能很富。這座房已經(jīng)有七十多年的歷史了,是我老爺爺那一輩建的,當時是村里最氣派的房子,它曾經(jīng)輝煌過。輪到我在里面住時,已是全村為數(shù)不多的老房了。在眾多新房的林立中,仿佛是一位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老房的院子特別大,大約有七八分地的樣子。院子里四季都有植物,這些植物有菜有花有樹,分別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鮮艷著、碧綠著,給這座土房增添了盎然的生機和活力。
這座土房里有我的一個完整而溫暖的家。小時候家里生活很拮據(jù),父母都是教師,每月兩個人的工資加在一起還不足百元。四個孩子中,我最小。靠著這點微薄的工資,一家六口勉強度日。再加上父親身體不好,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全家生活得非常溫馨和祥和。那時候幾乎是沒有電,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父親就將煤油燈的玻璃罩用柔軟的宣紙拭得锃亮,晚飯后將這盞煤油燈擺到正屋那張舊的八仙桌上,八仙桌一面靠墻,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各占一面。我沒有上學(xué),夜晚的農(nóng)村又沒有什么可嬉戲的地方,就在火炕上永不厭倦地玩弄著一些現(xiàn)在看來并不有趣的所謂玩具。或者聚精會神地收聽收音機,有評書、有小說、有相聲、有少兒節(jié)目。父親也坐在炕上或者靜靜地望著做功課的哥姐們。偶爾也看上一眼稍稍弄出動靜的我?;蛘吣弥潜拘膼鄣摹豆盼挠^止》閱讀,盡管其中的大部分文章他都背過了,可還是看不厭,風吹到哪頁看哪頁。母親在各個房間穿梭著,忙碌著似乎總也忙不完的家務(wù)。
也有族人來串門,但是說閑白的少,讓父親處理問題的多。父親是個正直坦蕩嫉惡如仇樂于助人的人,且讀的書多,在族內(nèi)很有威望,是位自然形成的“核心”。因此,不管誰家有什么事情,人們總愛找他念叨念叨,讓他出主意、想辦法,甚至還經(jīng)常像法官一樣地解決那些五花八門層出不窮的糾紛。在我的印象中,每位來者都是心滿意足地回去。
在兒時的印象里,這溫馨的夜晚非常深刻:哥姐們做功課的背影,母親出出進進的身影和父親被煤油燈光映在墻上的巨大而堅韌的投影。這一切都讓童年的我心里踏實,無憂無慮,天真快活。
老家的土房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是我全部的童年,在那間詭秘的夾墻小屋里,我經(jīng)常如辛巴德探險一樣地溜進去,煞有其事地仔細尋找,期望能找到些驚奇和故事。院子里的向日葵長大后,櫛比鱗次如同小樹林,我穿梭在其中,貪婪地嗅著蓬勃的氣息;西北角的那棵石榴樹上的石榴紅了,我總是第一個“品嘗者”,那酸酸的味道直到現(xiàn)在想起來口中還直流口水;院東那片葡萄架讓我在陰歷七月初七就盼著下雨,因為傳說下雨天的七七節(jié)能在葡萄架下聽到天上牛郎和織女相會時說的悄悄話;院南的那六棵棗樹是我和大哥二哥一起在村外找到樹苗栽下的,那時我們還合計著將來棗樹結(jié)棗后,多少用來曬干棗多少用來做“酒醉棗”呢……
后來,我們都如勞燕一樣飛出了老房,如今土房已經(jīng)不存在了,在原址上本家堂哥蓋起了一棟漂亮的磚房,而它在我的記憶里是如何也不會抹去。不僅因為那里盛滿了我的童年歲月,而且因為那里有我最清晰的家的概念,是我至今想來仍為最溫暖、最踏實、最值得咀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