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得其時的落葉

去年，我在美國度過第一個秋天。到了秋末，一連接到幾位朋友盛情的邀請，而且全是邀我去觀賞落葉。

接到第一個電話，我馬上婉言謝絕了，落葉有什么好看？然而，接連不斷、不約而同的邀請，終于使我動心。

我終于在一個星期日和歐梵兄等幾個朋友到愛荷華去觀賞將逝的秋色，這一去，真是飽覽了一次落葉的壯觀。

落葉竟有如此雄大的氣魄，層層疊疊，一望無邊，從眼前一直伸展到看不見的遠(yuǎn)處，整個山坡，整個樹下的大地，全被它所覆蓋。微風(fēng)一吹，葉浪翻卷著，像是緩緩躍動著的海洋，真令人心動。我踩著落葉，往林間走去，落葉輕彈著我，發(fā)出一種秋的響聲。許多紅艷的葉子尚未枯萎，在陽光下閃爍，像是不滅的靈魂在報告生命完成的信息。樹下的空氣格外清新，我飲著秋的清香，如同飲著清茶。一路踩著，一路飲著，我的心竟撲騰撲騰地跳著……

哦，生命飄落的時候竟是這樣美！生命及時死亡的時候竟是這樣動人！

就在樹下，我想起了許多美麗的死亡的故事，還想起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所說的那句著名的話：“死得其時！”

尼采呼吁人們要死得其時，感慨有些人死得太早，有些人又死得太晚。他告訴人們，一個死得其時的人，就是一個能夠掌握自己的生命的人。有力量駕馭自己的生命，是值得贊頌的。凡是珍惜名譽(yù)的人，應(yīng)當(dāng)在光榮尚在的時候及時離去。一個人在最富有韻味的時候，應(yīng)當(dāng)知道如何防止自己被品嘗盡。他特別告訴一些衰老而生命趨于敗壞的人們說：毒蟲正在嚙著你的心靈，死對于你倒是好些的。即使不死，也不要多說話：一張沒有牙齒的嘴，是不再具有說出真理的權(quán)利的。尼采把死亡看作人生的慶典，所以他把能否把握死亡，視為能否掌握生命的標(biāo)志。

我于是又想到落葉，秋葉及時而死正是證明大地?fù)碛辛α狂{馭自己的生命。秋葉之死，不是人造的潰滅，而是自然的生命節(jié)奏，因此，它顯得更美。我終于明白了，朋友們讓我觀賞的，原來是這種偉大的生命節(jié)奏。

（選自《遠(yuǎn)游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