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山的梅花
郁達夫
凡到杭州來游的人,因為交通的便利和時間的經(jīng)濟的關系,總只在西湖一帶登山望水,漫游兩三日,便買些土產(chǎn),如竹籃、紙傘之類,匆匆回去;以為雅興已盡,塵土已經(jīng)滌去,杭州的山水佳處,都曾享受過了。所以古往今來,一般人只知道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或西湖十景,蘇小岳王;而離杭城三五十里稍東偏北的一帶山水,現(xiàn)在簡直是很少有人去玩,并且也不大有人提起的樣子。
在古代可不同;至少至少,在清朝的乾嘉道光,去今百余年前,杭州人的好游的,總沒有一個不留戀西溪,也沒有一個不披蓑戴笠去看半山(即皋亭山)的桃花,超山的香雪的。原因是因為那時候杭州和外埠的交通,所取的路徑都是水道;從嘉興上海等處來往杭州,運河是必經(jīng)之路。舟入塘棲,兩岸就看得到山影;到這里,自杭州去他處的人,漸有離鄉(xiāng)去國之感,自外埠到杭州來的人,方看得到山明水秀的一個外廓;因而塘棲鎮(zhèn)和超山、獨山等處,便成了一般旅游之人對杭州的記憶的中心。
超山是在塘棲鎮(zhèn)南,舊日仁和縣(現(xiàn)在并入杭縣了)東北六十里的永和鄉(xiāng)的,據(jù)說高有五十余丈,周二十里(咸淳《臨安志》作三十七丈),因其山超然出于皋亭黃鶴之外,故名。
從前去游超山,是要從湖墅或拱宸橋下船,向東向北向西向南,曲折回環(huán),沖破菱荇水藻而去的;現(xiàn)在汽車路已經(jīng)開通,自清泰門向東直駛,至喬司站落北更向西,抄過臨平鎮(zhèn),由臨平山西北,再馳十余里,就可以到了;“小紅唱曲我吹簫”的船行雅處,現(xiàn)在雖則要被汽車的機器油破壞得絲縷無余,但坐船和坐汽車的時間的比例,卻有五與一的大差。
汽車走過的臨平鎮(zhèn),是以釋道潛的一首“風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shù)滿汀洲”的絕句出名;而超山北面的塘棲鎮(zhèn),又以南宋的隱士,明末清初的田園別墅出名;介與塘棲與超山之間的丁山湖,更以水光山色,魚蝦果木出名;也無怪乎從前的文人騷客,都要向杭州的東面跑,而超山、皋亭山的名字每散見于諸名士的歌詠里了。
超山腳下,塘棲附近的居民,因為住近水鄉(xiāng),阡陌不廣之故,所靠以謀生的完全是果木的栽培。自春歷夏,以及秋冬,梅子、櫻桃、枇杷、杏子、甘蔗之類的出產(chǎn),一年總有百萬元內外。所以超山一帶的梅林,成千成萬;由我們過路的外鄉(xiāng)人看來,只以為是鄉(xiāng)民趣味的高尚。個個都在學林和靖的終身不娶,殊不知實際上是他們卻是正在靠此而養(yǎng)活妻孥的哩!
超山的梅花,向來是開在立春前后的:梅干極粗極大,枝叉離披四散,五步一叢,十步一坂,每個梅林,總有千株內外,一株的花朵,又有萬顆左右;故而開的時候,香氣遠傳到十里之外的臨平山麓,登高而遠望下來,自然自我一個雪海;近年來雖說梅株減少了一點,但我想比到羅浮的仙境,總也只有過之,不會不及。
從杭州到超山去的汽車路上,過臨平山后,兩旁已經(jīng)有一處一處的梅林在迎送了,而匯聚得最多,游人所必到的看梅勝地,大抵總在汽車站西南,超山東北麓,報慈寺大明堂(亦稱大明寺)前頭,梅花叢里有一個周夢坡筑的宋梅亭在那里的周圍五六里地的一圈地方。
報慈寺里的大殿(大約就是大明堂了罷?),前幾年被寺的仇人毀壞了,當時還燒死了一位當家和尚在殿東一塊石碑之下。但殿后的一塊刻有吳道子畫的大士像的石碑,還好好地鑲在壁里,絲毫也沒有動。去年我去的時候,寺僧剛在募化重修大殿;殿外面的東頭,并且已經(jīng)蓋好了三間廂房在作客室。后面高一段的三間后殿,火燒時也不曾燒去,和尚手指著立在殿后壁里的那一塊石刻大士像碑說:“這都是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的福佑!”
在何春渚刪成的《塘棲志略》里,說大明寺前有一口井,井水甘冽!旁樹石碣,刻有“一人堂堂,二曜重光,泉深尺一,點去冰旁;二人相連,不欠一邊,三梁四柱烈火然,添卻雙鉤兩日全”之碑銘,不識何意等語。但我去大明堂(寺)的時候,卻既不見井,也不見碑;而這條碑銘,我從前是曾在一部筆記叫做《桂苑叢淡》的書里看到過一次的。這書記載著:“令狐相公出鎮(zhèn)淮海日,支使班蒙,與從事諸人,俱游大明寺之西廊,忽睹前壁,題有此銘,諸賓皆莫能辨,獨班支使曰:‘得非大明寺水,天下無此八字乎?’眾皆恍然。”從此看來,《塘棲志略》里所說的大明寺井碑,應是抄來的文章,而編者所謂不識何意者,還是他在故弄玄虛。當然,寺在山麓,地又近水,寺前寺后,井是當然有一口的;井里的泉,也當然是清冽的;不過此碑此銘,卻總有點兒可疑。
大明寺前的所謂宋梅,是一棵曲屈蒼老,根腳邊只剩了兩條樹皮圍拱,中間空心,上面枝干四叉的梅樹。因為怕有人折,樹外面全部是用一鐵絲網(wǎng)罩住的。樹當然是一株老樹,起碼也要比我的年紀大一兩倍,但究竟是不是宋梅,我卻不敢斷定。去年秋天,曾在天臺山國清寺的伽藍殿前,看見過一株所謂隋梅;前年冬天,也曾在臨平山下安隱寺里看見過一枝所謂唐梅;但所謂隋,所謂唐,所謂宋等等,我想也不過“所謂”而已,究竟如何,還得去問問植物考古的專家才行。
出大明堂,從梅花林里穿過,西面從吳昌碩的墳旁一條石砌路上攀登上去,是上超山頂去的大路了。一路上有許多同夢也似的疏林,一株兩株如被遺忘了似的紅白梅花,不少的墳園,在招你上山,到了半山的竹林邊的真武殿(俗稱中圣殿)外,超山之所以為超,就有點感覺得到了;從這里向東西北的三面望去,是汪洋的湖水,曲折的河身,無數(shù)的果樹,不斷的低崗,還有塘的兩面的點點的人家;這便算是塘棲一帶的水鄉(xiāng)全景的鳥瞰。
從中圣殿再沿石級上去,走過黑龍?zhí)?,更走二里,就可以到山頂,第一要使你駭一跳的,是沒有到上圣殿之先的那一座天然石筑的天門。到了這里,你才曉得超山的奇特,才曉得《志》上所說的“山有石魚石筍等,他石多異形,如人獸狀”諸記載的不虛。實實在在,超山的好處,是在山頭一堆石,山下萬梅花,至若東瞻大海,南眺錢江,田疇如井,河道如腸,桑麻遍地,云樹連天等形容詞,則凡在杭州東面的高處,如臨平山黃鶴峰上都用得著的,并非是超山獨一無二的絕景。
你若到了超山之后,則北去超山七里地外的塘棲鎮(zhèn)上,不可不去一到。在那些河流里坐坐船,果樹下跑跑路,趣味實在是好不過。兩岸人家,中夾一水;走過丁山湖時,向西面看看獨山,向東首看看馬鞍龜背,想象想象南宋垂亡。福王在莊(至今其地還叫做福王莊)上所過的醉生夢死、脂香粉膩的生涯,以及明清之際,諸大老的園亭別墅、臺榭樓堂,或康熙乾隆等數(shù)度的臨幸,包管你會起一種像讀《蕪城賦》似的感慨。
又說到了南宋,關于塘棲,還有好幾宗故事,值得一提。第一,卓氏家乘《唐棲考》里說:“唐棲者,唐隱士所棲也;隱士名玨,字玉潛,宋末會稽人。少孤,以明經(jīng)教授鄉(xiāng)里子弟而養(yǎng)其母。至元戊寅,浮圖總統(tǒng)楊連真伽,利宋攢宮金玉,故為妖言惑主聽,發(fā)掘之。玨懷憤,乃貨家具,召諸惡少,收他骨易遺骸,瘞蘭亭山后,而樹冬青樹識焉。玨后隱居唐棲,人義之,遂名其地為唐棲。”這鎮(zhèn)名的來歷說,原是人各不同的,但這也豈不是一件極有趣的故實嗎?還有塘棲西龍河圩,相傳有宋宮人墓;昔有士子,秋夜憑欄對月,忽聞有環(huán)珮之聲,不寐聽之,歌一絕云:“淡淡春山抹未濃,偶然還記舊行蹤,自從一入朱門去,便隔人間幾萬重?!甭勚岜?。這當然也是一篇絕哀艷的鬼國文章。
塘棲鎮(zhèn)跨在一條水的兩岸,水南屬杭州,水北屬德清;商市的繁盛,酒家的眾多,雖說只是一個小小的鎮(zhèn)集,但比起有些縣城來,怕還要鬧熱幾分。所以游過超山,不愿在山上吃冷豆腐黃米飯的人,盡可以上塘棲鎮(zhèn)上去痛飲大嚼;從山腳下走回汽車路去坐汽車上塘棲,原也很便,但這一段路,總以走走路坐坐船更為合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