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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有雪的冬天讀詩

抵錯 作者:姬霄 著


在沒有雪的冬天讀詩

這個冬天,北京沒有下雪。

在北方,沒有雪的冬天是鐵銹味兒的,枯澀、嚴凝、不近人情。連風也沒精打采,只知道抽打樹杈上的塑料袋,感嘆乏悶的綿長。生在北方的我,見不得這無雪的冬天,仿佛飯菜里沒撒鹽巴,下火鍋不點毛肚。況且今年南方各地都有雪報,還凈是大雪,優(yōu)勢一方被壓住一頭,就愈發(fā)覺得不開心了。

兒時課文中有《湖心亭看雪》,說的便是南方雪景?!按笱┤眨腥锁B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闭n堂上讀罷不免哂笑,南國的雪,淅淅瀝瀝,落地即消,哪里比得上北方大雪豪邁。長大后查閱資料才知道,明末清初,有長達半個世紀的小冰川時期,蘇浙一帶的嚴寒堪比東北,難怪會形成霧凇景觀。

北方雪的莽,最初是在武俠小說里品出意味的。華山之巔,楊過巧遇西毒北丐,目睹那場昏天黑地的大戰(zhàn);長白山麓,蕭峰到此尋參,在皚皚雪海中屠熊搏虎;胡一刀和苗人鳳的生死比武,亦在遼東的紛飛大雪里。銀絮飛天,瓊瑤匝地,一片蒼茫之中總裹著英雄兒女的身影,他們的快意恩仇,滾燙熱淚,揮灑在千山暮雪間,冬日的盛宴便也瀟灑開場。讀罷半本小說,望向窗外已經(jīng)是雪片簌簌,屋頭炊煙裊裊,室內(nèi)則有紅泥小火爐,佐白干,熟羊肉,這才有了北方的氣息。

那時,愛雪的心情更多在詩里頭。

我家住在山陰一側(cè),冬日里積雪封路,學校單位總是放假,我爹便在家中教我和弟弟讀詩。最常讀的是那首《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因為柳宗元就是我們家鄉(xiāng)人。我爹端出一盤草莓,讓我和弟背詩,每背下一首與“雪”相關的詩可吃一顆。我弟張口就來:“靖康恥,猶未雪”。我爹爆笑如雷,留下他一臉茫然——這不是有“雪”嗎?

我爹尤其愛雪。每當雪晴,他總會帶全家去后山走一趟,收幾袋雪水回家,密封在油桶里,用于來年澆花。有詩曰:“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蔽业鲆娧┚秃靡鞴旁?,偶爾興致來了,還會即興創(chuàng)作幾首不著韻的詩。

某次正在雪徑中散步,他緩緩道:“沒有雪,冬天也會過去;沒有花,春天也會過去。”我和弟見怪不怪,相視一笑,心道此人又在矯情了。只聽他接著誦道:“沒有快樂,日子也會過去;沒有公理,屈辱也會過去;沒有詩歌,歷史也會過去?!闭b完,他嘆了口氣道:“只是有點煞風景而已。”

那時我正遭遇一些工作上的煩擾,因為作詞的事被外界許多聲音抨擊。我爹安慰我:“詩詞只屬自我感觸,不必介懷他人的評價。如果連詩歌都需要一種絕對的標準束縛,那定然算不得上乘了。想要快樂,就要讓自己不念俗務,常懷詩心?!彼怯性娦牡娜?,我不是,所以他比我快樂。我在外地,想學他弄花賞雪,但又不得其法,常常將家里的盆栽養(yǎng)死。

不知道是不是溫室效應的緣故,兒時的大雪天比現(xiàn)在要多得多,一個冬天,陸陸續(xù)續(xù)能有十幾場雪。路面的積雪被行人踩成實心的冰坨子,車輪碾過都不留印痕,我們上下學的交通工具就變成了雪橇。雪橇有木制和鐵制的,但最常見的是用硬紙殼做成簡易版玩具,前頭栓一根韁繩,找一條坡度合適的大馬路,一溜到底。但如果韁繩控制不得當,翻車也是常有的事,只是那會兒身體都皮實,摔多狠都能爬起來。

一次,我和我弟用裝冰箱的紙殼做了一個雙人雪橇,選了處最陡峭的結(jié)冰路面試車,結(jié)果速度過快,兩人直接翻進了溝里。我擦破了皮,我弟直接昏了過去。我趕過去使勁拍了他兩巴掌,他才悠悠醒轉(zhuǎn),問我:“哥,我們是不是被汽車撞了?!蔽艺f是。

那時總盼望下雪,下雪要做勞動,全校師生都會被組織到校外鏟雪。我是班長,可以暗箱操作,把我和我喜歡的女生分配到一組。小屁孩想接近異性的方式就是欺負她,所以一路上很多男生朝她身上丟雪球,于是我就守在她身邊,用小鐵鍬幫她擋下一個又一個雪球。

寒假前夕,不知哪來的流行,我們聽說了情人節(jié)這節(jié)日。早熟的男生都開始送女孩禮物,我朋友也準備趕這個時髦,但他不好意思親自送,派我去當快遞員。我捧著精致包裝的禮物在他暗戀的女生家門口徘徊,恰巧遇見了我的女孩放學。她問我在干啥,我說幫譚冰送禮物。她問:“盒里裝的是啥?拆開看看唄。”我忙說不行。她哈哈一笑說:“逗你玩呢,你說咋沒人送我禮物呢?”說完也不等我回答,沒心沒肺地踩上單車走了。我看著她的背影,暗自決定要在這個寒假讓她也收到禮物。

那天回去,我第一次偷了我媽二十塊錢,夾在內(nèi)褲里帶出來,到精品店買音樂盒。那年代的精品店里好像只有賀卡和音樂盒,除了外觀不同,播放的音樂千篇一律,都是那首《致愛麗絲》。為了顯示與眾不同,我還附上了一首詩,一首抄來的情詩。我在我爹的藏書翻了整晚,才在一本外國詩選里找到一首看起來像表達喜歡的詩:

你的目光好像蒙上一層迷霧;

你神秘的眼睛閃動著溫柔、幻想、殘忍,

思索著天空的蒼白和萎靡不振。

……

此時,迷戀的心靈變成愁思的眼淚。

……

哦,危險的女人!哦,迷人的氣候!

我也同樣愛你的雪和冰霜,

從無情的嚴冬尋求,

那比冰和劍,更銳利刺人的快樂。

就是這首波德萊爾的《陰沉的天空》,被小學六年級的我無情篡改,刪刪減減成了一份蹩腳的情人節(jié)禮物?;叵肫饋?,篡改的形式雖然拙劣,但做這件事的我,卻好像一個真正的詩人。后來讀李其綱在《文學從詩歌開始》書里的自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即使不會寫詩,也會是一個詩人。”我忽然就笑了,想起當年的笨拙。

詩人不會長大,詩人永遠有著像玻璃般透明的孩子氣。石川啄木在自己重病不治的情況下,仍然探頭探腦地想知道深夜里那聲尖叫來自哪個病房,李清照會和趙明誠賭誰背書更準,周邦彥就算惹皇帝不開心,也要給心上人寫吃醋詩。詩人天真爛漫,才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夸張,才有“若流風之回雪”的浪漫。

有詩心的人,一次夜宿,一場風雪,都可慢慢品出別樣的滋味。只是到了如今這個年紀,生活節(jié)奏愈發(fā)疾速,我們漸漸失去了讀詩的興致。就像不下雪的冬天,四季瀕臨融解,冬天仍能吃到熱帶水果,我們也很少再有來自時節(jié)的感懷。

人生如寄,四季長春,再嚴苛的寒冬似乎也變得不疼不癢了起來。

長大后的人生不如詩,因為我們的目光不再會放在這些細枝末節(jié)之上,不會再單單因為一場雪而去想一個人,赴一場約,那都太幼稚。當生命告別了詩意,時間就會開始疾馳。我們一路摸爬滾打,來到成熟這個車站,繼而選擇輕裝上路,拋下曾經(jīng)那些無關緊要的詩意,只是這輛列車會越走越快,快到讓你忘記目的地,忘記來時的緣由。

生命的質(zhì)感不來自你奔跑的速度,而在于你從它那兒借取的力量。在時光中疾馳的時候,別忘了停一停,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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