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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這個人,大概我一輩子都忘不掉了

我在灰燼中等你:典藏版(套裝共2冊) 作者:鹿鹿安


Chapter 01 這個人,大概我一輩子都忘不掉了

01

有一道光劈進(jìn)了混沌的潮涌中,世界豁然清晰。

我驀地睜開眼,以為是天光大亮,視線里卻仍是黑漆漆的一團(tuán)?;秀绷似?,這才慢慢地回過神,伸手揭開臉上的眼罩,一點點昏黃的燈光投射進(jìn)來。

是隔壁乘客開著的夜讀燈。

我終于知道身在何處,這是飛往H市的航班上。抬起腕表一看,已是北京時間兩點十三分,還有一個多小時,飛機(jī)就會降落在H市的土地上。

我嘆出一口氣來。剛才那一覺睡得實在疲憊,這大概是接到祁嘉電話后,第四次夢到林尚了吧。

林尚,我總是盡量避免想起他。如今念及這個名字,仍舊會覺得有些難受,是胸腔深處蔓延出來的不適,說不清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的??善罴蔚囊煌娫?,卻徹底將我從往事中拉回來???,我離開H市兩年之后,我還是飛回了這里。

口有些發(fā)干,我按了服務(wù)鈴后,有空姐走了過來,探身問我需要些什么。

我正開口想要杯清水,孰料被身邊的那個乘客搶了先,他的聲音聽起來帶著一絲戲謔,眼睛直望著那名年輕漂亮的空姐,說道:“Honey,我要一杯咖啡?!?/p>

我以為二人是舊識,看到空姐突然發(fā)怔,才頓悟過來我猜錯了。那人的話音剛落,我急忙追加上一句:“我要清水就好?!?/p>

沒過多久,方才那名空姐就走了回來,將一杯清水遞給坐在里邊的我,然后彎腰要取咖啡。我身旁的男乘客卻已經(jīng)徑自舉起咖啡杯放到自己面前,抬眼看著空姐笑了:“做個游戲如何?讓我猜一猜你今天穿的小可愛是什么顏色?”

我本沒打算過多留意,可這一句話仍舊讓我情不自禁地扭過了頭。那男人背對著我,以至于我無法看清他說出這番話時的表情,但心里不由得泛出一絲惡心。一直保持著得體微笑的空姐也有些片刻的赧然,旋即輕車熟路地回應(yīng)起來。

身邊的人繼續(xù)開口:“鵝黃色對不對?如果我猜錯了,那下了飛機(jī)后我請你吃飯,如果我猜對了……”他故意頓了一頓,輕笑出聲,“你請客,我付錢?!?/p>

空姐已經(jīng)忍不住笑出了聲,看來此人泡女人的手段還挺高明。

我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扭頭喝了一大口清水,又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蓋好毯子,準(zhǔn)備重新回到睡夢中。

可無奈,這次輾轉(zhuǎn)反側(cè),仍舊無法再次入睡。眼看還有整整一個小時飛機(jī)才降落,我總不能睜著眼睛發(fā)呆,更何況身邊還有一個臭流氓。念及此,我從包里掏出了藥盒,倒出一粒安眠藥來,就著水吞了下去。

我也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吃的第一粒了,總之在澳洲的這兩年里,每天都得靠這個才能成功入睡。室友Lansing常常對此擔(dān)驚受怕,生怕哪天我吃多了再也醒不過來了。

她也問過我很多出國前的事情,但我總是不說。一是不愿意說,二是不知從何說起。她是日本女孩,說起話來總有一股怯怯的味道。我在外勤工儉學(xué),經(jīng)常深更半夜才回到住處,她便光著腳下床跑到我的房間門口,小心翼翼地開口:“Penny,我給你留了飯?!?/p>

這次我回國,她依依不舍地抱著我哭了很久。只身在外的異鄉(xiāng)人,總是容易孤單,更何況恰逢她失戀,情緒低落,正需要個人陪。即便我的性子冷淡了些,她卻渾然不覺,總是笑瞇瞇地貼過來,一來二去,我也算作了她一個體己的伴兒。

真不知道,現(xiàn)在還留在南半球的她,獨自一人能否睡個好覺,若是半夜再哭醒過來,還有誰能聽她傾訴。

正胡思亂想著,藥力已經(jīng)發(fā)作,睡意如同猛獸一般席卷而來,思緒漸漸模糊,我終于再次陷入徹底的黑暗中。

02

下了飛機(jī),我才打開手機(jī),就看到了程程的來電提示。我急忙拖了行李,撥通了她的號碼。

“你終于到了啊,趕緊出來讓姐看看!在國外兩年有沒有變得更妖孽?”她的聲音跟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在我的耳邊炸了起來,我急忙移開手機(jī),朝著人群涌動處看去,企圖找到她的臉。

人頭攢動,我瞇著眼尋了半天,突然,一個人影向我撲了過來,直接撞到了我的懷里。我一口氣沒憋住,低下頭看去,整一紅毛獅子!

我伸手撥弄了一下她的紅毛,納悶地念道:“你這么洋氣怎么不試試藍(lán)色或綠色呢?”

程程的臉猛地抬了起來,瞪著一雙眼死死地瞅著我。半晌,才泄氣地后退幾步,不屑地上下打量著我,說:“坤子還說,你兩年沒見,一定是女大十八變,不傾國傾城也如花似玉了,結(jié)果,還是跟小蘿卜頭似的。走走走!別瞪我,都是坤子說的。姐我給你辦了接風(fēng)宴,趕緊跟上。”

她撒腿就朝前快步走去,我拖著行李跟在后面,終于忍不住咳了一聲:“你是不是應(yīng)該幫我提下行李?。俊?/p>

出了機(jī)場大廳,我才真的有點被嚇到,程程拖著我的行李徑直走到一輛蓮花旁,作勢就要開車門。我急忙大吼一聲:“停!你這是偷車呢還是偷車呢?”

程程又用她鄙視的目光掃了我一眼,撥開了我的手:“這是姐的車!上來!”

我上瞅瞅下瞅瞅,這才敢將行李箱交給她安置。腦子里靈光一現(xiàn),脫口道:“你以前不是喜歡馬自達(dá)的嗎?還說就喜歡那屁股!怎么現(xiàn)在變蓮花了?”

她的眼睛四處一掃,急忙朝我擠眉弄眼:“誰喜歡?凈瞎說,別毀姐名聲,蓮花多好聽,多有文藝女青年的范兒啊!知道不,我的偶像安妮寶貝出的書也叫這名兒!”

這敗家女!

可人家是富二代,旁人只能干瞪眼。

記得當(dāng)初認(rèn)識程程的時候,還是坤子帶來的,他指著身后穿著極其普通的她給我們介紹:“我前女友,馮程程。”

正當(dāng)我們下巴都要掉下來的時候,程程將坤子推到一旁,然后笑了:“我叫程程,姓程名程,早不姓馮了?!?/p>

后來才知道她爹媽當(dāng)初結(jié)婚的時候,愛得天崩地裂死去活來,那陣子流行《上海灘》,于是二人將愛情的結(jié)晶取名為馮程程。這馮程程長到了年方二八的時候,伉儷情深的爹媽終于勞燕分飛。其中因由不好細(xì)細(xì)道來,總之,他們離婚之后,馮程程就一鼓作氣去了派出所將她老爹的姓氏給除去了。

她跟我們說著這些的時候,猛拍著她的平胸:“姐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們叫程程得了?!?/p>

此后,程程便以坤子前女友,前前女友,前前前女友這樣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們混到了一起。

“坤子呢?”程程剛剛在駕駛座上坐穩(wěn),我就開了口。

“估計才起床吧,給他打了十來個電話了。真是的,見大小姐啊,他怎么那么不積極!”程程回過頭開始帥氣地倒車。

“那,祁嘉呢?”

程程猛地一個剎車,這才恍然大悟一樣地猛拍方向盤:“對啊!祁嘉怎么沒來啊?她昨天和我說好要一起來接你的!我就說那死丫頭不能信!”

我驚魂未定地扭過頭瞪了她一眼:“你別突然剎車啊,你這蓮花屁股也挺美的,撞壞了怎么辦!”

就在我和程程你來我往地掐架中,一輛帥氣的銀灰色奔馳從身邊緩緩地開了過去。我盯著駕駛座上的人,戴著太陽鏡,側(cè)臉甚是迷惑人,可嘴角斜斜揚(yáng)起的笑極其可恥。沒想到他還真成功了,副駕駛座上的那個女人,不正是那位美麗的空姐嗎?

我不由得冷哼一聲。

程程立馬隨著我的視線追了過去,口中連連追問是什么人。我一直目送那輛車消失,這才懶懶地靠回椅背,輕輕地?fù)u了搖頭:“沒事,你跟坤子打個電話,我們先不去吃飯了,我想去看看林媽媽?!?/p>

03

程程開車一直把我送到了林家門外??僧?dāng)我時隔兩年再一次站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并沒有我原先設(shè)想的那般痛苦,心里平靜得出人意料。

林家在一樓,有很大的院子。林媽媽喜歡侍弄花草,所以院子里種了各式各樣的植物,還有她閑來無事的時候栽的蔬菜。攀爬在柵欄上的是絲瓜,地面上的是番茄,郁郁蔥蔥朝天空躥著的是青蔥。

我還記得當(dāng)初林尚第一次帶我來他家,是趁著林爸爸林媽媽不在的時候,我看著滿院子的蔬菜,心中一動,便躍躍欲試說要給他做飯。他還對我的手藝表示懷疑,直到最后將每個盤子都舔得干干凈凈,這才承認(rèn)了我出得廳堂下得廚房的賢良和淑德。

后來被林爸爸林媽媽發(fā)現(xiàn),因為我打碎了林媽媽鐘愛的一套紫羅蘭餐具。林尚抻著脖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后只好豁了出去:“是你未來媳婦做飯的時候,我在旁邊幫忙,不小心打碎的?!?/p>

于是第二天我就被林尚拎著脖子丟到了林媽媽的面前。

其實我向來脾氣古怪,性格也鮮有人喜歡,但難得林媽媽不挑剔,還很認(rèn)同我,有的時候疼我比疼林尚還要多。我和林尚一吵架,她準(zhǔn)站在我這邊。甚至在我生理期的時候,她還偷偷教林尚給我煮紅糖水。

長這么大,我從來沒有承受過這么厚重的愛,我自己的親媽不把我當(dāng)女兒看,我也從來不認(rèn)她,煢煢孑立了這么多年,突然碰到一個會呵護(hù)我疼我關(guān)心我的人,我感恩戴德,竟覺得承受不起。

但,似乎也正是我傷害了她最愛的兒子,也傷害了她。

此時,我站在林家的大門外,腳步重得根本抬不起來。我不敢敲門,不敢看門后的林媽媽,不敢面對她哭腫的淚眼,不敢直視她對我無聲的譴責(zé)。

程程看不下去,側(cè)身上前幫我按了門鈴,那門鈴聲回蕩在空空的走廊里。不知道響了多久,門終于開了。

門內(nèi)站著的人比兩年前老了許多,不是皺紋也不是疲態(tài),而是眼神。曾經(jīng)蓄滿了溫柔和慈愛的眼睛里,如今只有一片灰敗和死寂。

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從嗓子里滾了出來:“阿姨……”

自從得知林尚去世的消息之后,我一直沒有掉過半滴眼淚,卻在情不自禁喊出這兩個字時突然哽咽了。

林媽媽看著門外的我,愣在了原地,半晌才朝著我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樂遙,是你吧?是樂遙吧?”她摸到了我的臉,替我擦了擦臉頰上的淚珠,然后勉強(qiáng)笑了,“不哭,樂遙不哭,你回來了就好,小尚等你很久了。”

我端坐在沙發(fā)上,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這個地方,我曾經(jīng)那么熟悉,熟悉到仿佛這才是我真正的家??蓺埧岬臅r光悄然逝去,我再一次坐到這里,卻渾身僵硬,不敢動彈半分。

林媽媽拿了林尚的相冊遞到我面前,沖我笑了笑:“你有兩年沒見林尚了吧,給你看看林尚變什么樣子了。他呀,還是不愛拍照,若不是過節(jié)過生日的時候我非纏著他,恐怕連這幾張照片我都留不下來呢。”

她絮絮叨叨在旁邊解說,這張是她生日的時候,那張是過年的時候,這張是奶奶大壽的時候,那張是她和林爸爸結(jié)婚二十周年紀(jì)念的時候。我在旁邊默默地聽著,仿佛回到初次見林媽媽的時候。當(dāng)時的她也是這樣拿著相冊和我笑瞇瞇地說,林尚的一百天,林尚的十歲,林尚的叛逆期,林尚有了第一個女朋友。

一晃,仿佛好多年了。

突然,我在那張過年家庭聚會的照片上,看到了祁嘉的臉,本來還努力保持著微笑的臉,瞬間沉了下去。林媽媽略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那天小尚非要帶她來,我攔都攔不住?!?/p>

我急忙合上了相冊,搖了搖頭:“她是林尚女朋友,不是應(yīng)該的嗎?”

林媽媽不說話了,只是凄凄地看著我,半天才慢慢地開了口:“樂遙,小尚的女朋友,只有你一個,阿姨只認(rèn)你一個,是小尚沒有福氣啊……”

我急忙扭開了頭,忍住了鼻腔里蔓延開來的酸澀。

04

走出林家的時候,我一句話也不肯多說。

程程在一旁擔(dān)憂不止,張了張口卻又不知安慰些什么。許久,她才突然說:“聽說林尚走的時候,并不是很痛苦,好像還做夢似的,嘴角都掛著笑?!?/p>

我的頭一直靠在車窗上,聞言也仍舊沒有動作,只是呆滯地看著外面一閃而過的風(fēng)景。

是的,我認(rèn)識的林尚一直都是笑著的,眉眼間都是一股讓人忍不住親近的善意。

第一次遇見他的那個雨夜,他就是撐著傘慢慢地走到我身邊,我蹲在地上,一抬頭,就看到他那張笑臉。

他要我做他女朋友的時候,我皺著眉頭嗤之以鼻,伸手就將他推進(jìn)了身后的湖里。他濕淋淋地爬上岸,說沒有拒絕便是默認(rèn)的時候,還是那張笑臉。

平日里,我和他吵架,罵他,打他,踢他,踹他,哪怕故意和別的男生親近的時候,他也是任由我欺負(fù),望著我的,依舊是那張笑臉。

可是,這樣的林尚,卻最終在我的面前哭了。我沒有罵他,沒有打他,沒有踢他,也沒有踹他,我只是冷冷地擠出四個字:我們分手。連個“吧”字都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都不給他留。

我到底是怎么狠得下心的呢?

“樂遙?樂遙?”程程的聲音在耳邊漸漸大了起來,我回過神,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話就說,你什么時候說話還要思考了?”

她故作不羈地笑了笑,側(cè)過身子盯著我:“你要不要回家看看你媽媽?”

“不去?!蔽也患偎妓鞯亻_口。

程程本還想說些什么,見我紋絲不動地望著窗外,最后也只得放棄。

所謂的接風(fēng)宴也不過只是大家聚一聚,程程本來堅持要在五星級大酒店辦,我數(shù)了數(shù)指頭,只覺得三個人就去開包廂,實在有些浪費(fèi)。最后她只得順了我的意見,直接將車子開到燒烤店。

不是很寬敞的空間里,我一眼就看到了提前趕到的坤子。他仍舊是那樣高高瘦瘦的,襯衫穿在身上松垮垮的像塊抹布。以前每每這么形容他的時候,他都會狠狠地敲我的腦袋。

我還沒來得及上前跟他打招呼,他已經(jīng)站起身朝我迎了過來:“I miss you so much,my Penny!”

我的腳步立即停在半途中,忍不住翻了兩個白眼,罵道:“神經(jīng)??!”

坤子瞬間拉下臉來:“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我還沒發(fā)話,他又徑自拉住了我的手,左看看右看看,這才驚呼出聲,“啊呀,程程,你怎么不好好給她洗個臉,看她妝花的!”

我低下頭對著油光鑒人的桌面照了起來,坤子急忙拉住了我:“我說程程啊,鏡子也不給一面!電腦桌面還能當(dāng)鏡子使使,這桌面哪成?。 ?/p>

程程無視了他的話,遞了一張濕巾給我:“都是剛才哭的,趕緊擦擦。”

我就說啊,我又沒化妝,怎么可能會花了臉呢?這句話還沒來得及脫口而出,坤子又開始拉住我的手,長吁短嘆道:“樂遙啊,你怎么都瘦成這樣了?你真想當(dāng)林妹妹啊?可惜我不是那寶哥哥?!?/p>

我伸手拍掉了他的爪子,回頭問程程:“我不在,你是怎么看著他的?怎么現(xiàn)在變得這么娘?”

坤子習(xí)慣性地伸手敲了我一下,然后懶懶地坐回到椅子上,恢復(fù)了他的“真身”,掏出一支煙點燃,徐徐地吐出煙圈來:“讓你見識見識爺?shù)哪腥宋?!來,妞兒,跟你姐打個招呼!”

我這才看到了那個一直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的小姑娘,黑黑的齊劉海兒,烏溜溜的黑眼珠子,小鼻子小嘴的,就跟瓷娃娃似的。她聽到坤子叫她,急忙站起身朝著我抿唇一笑:“樂遙姐,我是施維?!?/p>

這小子!

我急忙發(fā)揮了姐姐的風(fēng)度,跟施維互相握手致意后,還讓她坐在坤子和我之間,以表示我的和善和親切。后來在程程點酒的時候,我還特意給她要了一盒酸奶,誰知道她小手一擺,急急跟我說:“樂遙姐,我能喝酒?!?/p>

程程的眉毛一揚(yáng),問道:“那你是要喝菠蘿啤酒嗎?”

施維不理會她,直接看著坤子說道:“坤子哥哥喝什么,我就喝什么?!?/p>

程程惱羞成怒,揚(yáng)手要了四瓶二鍋頭,直嚇得我眼珠子都要掉下來。這是坤子的前女友和現(xiàn)女友之間的紛爭,我本不該參與的,可我嘴巴賤,想到了她們倆之間這種敏感的關(guān)系之后,便扭頭問坤子:“這是你第幾任了???”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個問題有些尖銳,可那又實在不是我本意,看著施維憋紅了的一張臉,我直想咬斷舌頭。倒是坤子氣定神閑地掃了我一眼,然后伸手?jǐn)堊×耸┚S的小肩膀:“施維是坤子我最后一任女朋友?!?/p>

程程忍不住噴出一口菜來,我也只好訕訕地跟著笑了,卻不忘在桌子底下猛拍坤子的腿,心想,就他那張嘴會忽悠人??僧?dāng)時的我們不知道,這句話還真讓他說準(zhǔn)了,倒不是說施維真的成了他的那位命中注定,而是此后的坤子,再也沒有交過女朋友了。

正在氣氛稍微緩解的當(dāng)口,我環(huán)顧了一下我們四個人,后知后覺地開了口:“我是不是混得太差了?好不容易回趟國,怎么就你們兩個給我接風(fēng)?就算帶上一個施維,那也才三個人,程程啊,你當(dāng)初準(zhǔn)備訂五星級酒店的大包廂,是想消遣我吧?”

程程尷尬一笑:“哪成啊!本來不是還有一個祁嘉嘛,結(jié)果她放我鴿子了。不提那小蹄子,一提我就來氣,要不是看在你面子上,我還真不想聯(lián)系她?!?/p>

“這都多久的事了,你怎么還那么記仇?!蔽覔u了搖酒杯,看著時隔兩年沒有碰過的二鍋頭,一時不知道如何下口。

程程倒是被我這云淡風(fēng)輕的口氣給惹怒了,急得就跟要跳墻似的:“她搶我女人的男人??!這多大的仇??!能說忘就忘嗎?”

我理清了她口中女人男人的關(guān)系之后,差點被酒給嗆著:“她當(dāng)時不是不知者不罪嗎?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當(dāng)初是我先甩了林尚的,她何來搶這一說?喂,喝酒啦,陳年舊事就算了?!?/p>

程程本還想再說什么,被我一杯酒給堵住了口,她干瞪著眼咕嘟咕嘟灌了一杯,然后打了個酒嗝道:“林樂遙啊林樂遙,你現(xiàn)在給我裝,等明兒個我看你哭不哭!”

我干笑一聲,低下頭看著杯子里白開水一樣的酒。

明天,就是林尚的葬禮了。

05

那晚,我又一次夢到了林尚,夢到了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大概是舊地重游,也喚醒了腦海里沉睡的記憶吧。

那是個冷雨夜,我從家里落荒而逃,耳邊充斥著猖狂的笑聲。我捂住了耳朵蹲在地上,拼命地低吼著,如同野獸一般,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發(fā)泄掉胸腔里那黏稠的惡心和腦子里的憤怒。

雨勢很大,很快我渾身都濕透了,一陣陣寒意伴著風(fēng)席卷到全身,我不停地顫抖著,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身體里的疼痛仍然沒有散去,反而在這一刻更加劇烈起來。我用胳膊環(huán)著自己,牙齒已經(jīng)將手臂咬出了血跡,可這一切都抵不過心里的痛。

林尚的腳步很輕,當(dāng)他站在我身后的時候我仍然沒有發(fā)覺,只是感覺雨突然停了,我忍不住抬頭看去,便看到他笑著望向我的臉。

“你沒帶傘嗎?”

當(dāng)時的我?guī)缀跸駛€乞丐,卻下意識從嗓子里擠出一個字:“滾!”

他也不惱怒,只是蹲到我的面前,伸手遞給我兩張紅色的鈔票,說:“我身上就帶了這么多,不知道夠不夠吃飯。你看雨這么大,你先找個遮雨的地方吧?!?/p>

他還真把我當(dāng)乞丐了。我狠狠地瞪著他,仿佛跟瞪著仇敵一般,在他有些發(fā)蒙的表情里,我突然開口:“我能住你家嗎?”

不是沒有想過會碰到壞人,只是自我從家里逃出來之后,我覺得我不會碰到更壞的事情了。

林尚帶我回了家,我坐在他家浴室里整整一個小時,然后在他急促的敲門聲中回過神來。那晚,我拿著他剛剛給我的兩張一百元,遞到他的面前說:“這是你剛才給我的,也就是我的對吧?”

他笑著點了點頭,等著我繼續(xù)說下去。

我將錢塞到了他的手里,淡淡地開口:“那我給你兩百塊,在你家住一個星期可以嗎?”

他失笑,看著我局促的表情,只好連連點頭。那個時候恰逢他爸媽出差在外,所以我才能順利地住進(jìn)他家的客房。

那天晚上,我頭一次睡了個好覺。雖然幾個小時前的一切,已經(jīng)烙印在我的生命里,但那一刻,我是安穩(wěn)的。

醒來時,天還沒有完全亮,程程拍著我的手,催促著:“趕緊起來,我們得早點趕過去?!?/p>

我緩緩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今天是林尚的葬禮。

出家門的時候,程程接到了坤子的電話,掛斷之后忍不住罵了一聲:“那個妞算什么啊,坤子竟然要帶她去?帶就帶吧,還要我親自去接?當(dāng)姐是專職司機(jī)???”

我回頭瞥了一眼正在拿車的程程,順口道:“那你去接他們吧,我先打車過去好了?!?/p>

程程悶悶地應(yīng)了,取了車便飛馳而去。這開車的架勢,還真是她一貫的風(fēng)格,雷厲風(fēng)行的。

到了葬禮現(xiàn)場,便迎來了林媽媽和林爸爸。一看到我,林媽媽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掉,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酸了鼻子。

倒是林爸爸忍不住開了口:“好了,別哭了,樂遙能來,小尚肯定很開心,你這哭哭啼啼的干什么?”

林媽媽急忙擤了擤鼻子,然后沖我笑:“對,樂遙啊,去看看小尚吧?!?/p>

我腳步沉重地走向靈堂,林尚的那張笑臉再一次出現(xiàn)在面前。那熟悉的眉眼,還有嘴角上揚(yáng)的弧度,甚至是右邊臉頰若隱若現(xiàn)的梨渦,這一切,都是銘刻在心的,我從來沒有忘記過。

我低著頭,垂首立在一旁,再也沒有說話。林家的親眷大多不認(rèn)識我,只知道我是林尚的朋友,也無暇顧及我的存在,來去匆匆,神色皆是黯然。

人群里,我終于看到了祁嘉,她穿著一身黑色的連衣裙,慢慢地跟著人群往前移動著。輪到她的時候,她猛地跪倒在林尚的遺像前。她沒有哭,也沒有說話,靜靜地跪著,將額頭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良久,我才看到她抽動的肩膀。

我忍不住上前扶住她,口中連連說道:“好了好了,已經(jīng)夠了?!?/p>

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卻一驚。程程和坤子都說這兩年我瘦得跟蘿卜頭、林妹妹一樣,可看到祁嘉我才知道,她竟然消瘦得那么厲害。她的手腕細(xì)得仿佛一捏就斷。

“樂遙?!彼蝗恍α?,“你終于回來了,林尚他等了你好久啊?!?/p>

話音才落,一行淚便滑落了下來,我不由得皺起眉,拼命壓下胸腔里的哭意,伸手將她攬進(jìn)了懷里,嘴巴里卻不停地重復(fù)著:“哭什么???不哭,不許哭……”

她的身子一顫,隨后猛地掙脫我的胳膊,用一雙淚眼狠狠地望著我:“你不恨我嗎?你為什么不恨我?他們都恨我,每一個人都恨我,他們覺得是我害死了林尚!如果不是我和他吵架,他就不會開快車,就不會撞毀路障沖到水里去!樂遙,他們都說是我的錯!”說罷,她又撲到我懷里,雙手拼命地抱著我,勒得我呼吸困難。

我再一次聽她跟我說這些來龍去脈,只感覺到身體在不停地晃動。當(dāng)初接到她的電話,已經(jīng)是她平靜下來之后了,可是眼下,她終于再一次崩潰,抱著我不停地涌出眼淚。我再也無法假裝鎮(zhèn)定,只感覺心臟那里,在一點一點地抽痛著。

“他們說是我從你手里搶走了他,不然林尚還是和你在一起,不然林尚不會這樣每天都不開心。樂遙,你說我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的手顫抖地?fù)嵘狭怂暮蟊?,一邊輕拍著,一邊神思恍惚地安慰:“都過去了,我們不說了,你沒錯,自私的不是你……”

是的,自私的從來不是祁嘉,而是我,林樂遙。

06

程程的電話突然打了過來,我這才徹底恢復(fù)清醒。

“你怎么還沒到?”我匆匆走出靈堂,避開了人群。

“我堵車了!路上一大排大奔擋著我呢!這是辦喜事呢!也是奇了怪了,這什么日子啊?紅白喜事湊一塊兒了!”

我掛了電話,領(lǐng)著祁嘉到一旁坐了下來。眼看著送葬的時間就要到了,程程還沒有到,我只好再次打了個電話過去。電話一通,就聽到程程的咒罵聲:“你放不放人?。〉鹊?,老娘接個電話!你們閉嘴,吵死了!喂!樂遙啊,我這邊麻煩了!”

我聽得稀里糊涂,只知道不停地催她:“你趕緊過來啊!”

“我去不了了??!我被綁架了!”我正愣神的當(dāng)口,她又追上一句,“別緊張,別緊張,不是看中我的錢了,估摸著是看中我的色了!唉,我看我是趕不過去了,你們?nèi)グ桑晔聝毫四銇砭任野?!?/p>

說罷,電話就掛斷了,我只得悻悻地走了回去。

準(zhǔn)點的時候,坤子到了,我盯著他半天,然后又朝他身后看了看:“程程呢?”

“這女人騙我!我讓她來接我們,結(jié)果等了快一個小時,她才打電話過來說堵車!我這不是趕緊打車過來了嗎!”坤子一邊喘氣,一邊上前給林尚的遺像磕了個頭。

我拉著祁嘉,隨著人群出了大廳。

這怕是我最后一次見林尚了吧,幾分鐘之后,他便要化作灰燼了,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臉,再也感受不到他的體溫,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在他懷里任性。他想用他那溫暖干凈的手把我拉到光明之處,卻沒有想到最終是我狠狠地把他推上了懸崖,給了他最不堪的記憶。

在澳洲的時候,雖然我見不到林尚,但我知道他還好好地在地球另一端,即便他已經(jīng)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但我知道他還好好地在那里,我便能夠安寧。而現(xiàn)在,他不在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林尚這個人。也許幾年之后,都沒有人再記得他的存在,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少年和自己打過籃球,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少年曾經(jīng)是這所學(xué)校的驕傲,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少年曾經(jīng)愛慕過一個桀驁的女孩,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少年曾鬧出了轟轟烈烈的事件。

所有的所有,終有一天都會散落在風(fēng)中。

但這個人,我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了。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踉蹌,坤子堅持要送我。我怕他擔(dān)心,正要開口答應(yīng),卻猛地想起了程程的電話。她似乎說過,讓我完事之后去救她。

去救她?

她真被人綁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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