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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蔭留與后人看

詩心已共春花發(fā):第二屆“詩詞中國”傳統(tǒng)詩詞創(chuàng)作大賽優(yōu)秀作品選 作者:詩詞中國叢刊編輯部 編


清蔭留與后人看

林 岫

斗柄指東,天下皆春。春和物萌,最易種樹。古代沒有種樹節(jié),但官衙、學府、城野人家逢春都鼓勵種樹?!睹献印ち夯萃跎稀酚小拔瀹€之宅,樹之以桑”,將植樹與安居看作同百姓生計同等重要,也是孔孟主張仁善教化的一大良策。翻檢史書的《良吏傳》或《循吏傳》,筆涉“治荒護嶺”多有循吏鼓勵百姓植樹種茶事。為保護樹林,各地方官吏亦有管理懲罰規(guī)定?!蛾套哟呵铩酚淉R景公愛槐樹,使人守之,并發(fā)布命令,“犯槐者刑,傷槐者死”;如果酒喝高了撞樹也不行,“有醉而傷槐者,且加刑焉”,硬性規(guī)定,條律可行。

《隋書》記載過配發(fā)桑榆樹苗的事?!赌鲜贰贩Q沈“為建德令,教人一丁種十五株桑、四株柿及梨栗,女子丁半之。人咸歡悅,頃之成林”。唐開元時杭州刺史袁仁敬“治郡之暇,植松以達靈隱寺,凡九里,左右各三行,每行相去八九尺,蒼翠夾道,號九里松”,留下過美聲嘉名。很難說古人有多高的環(huán)保意識,畢竟歲歲為故里種樹,做點公益事,能千秋永葆功德、福惠子孫的習俗,也是人心向善,善成于道。

詩人愛種樹,又種后賦詩留念,史不少見。披卷閱讀王維的“閉戶著書深歲月,種松皆作老龍鱗”,蘇軾的“孤根裂山石,直干排風雷。今我百日客,養(yǎng)此千歲材”、“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韓琦的“得地最宜儒館種,結(jié)根須作棟梁看”,崔涂的“天暝豈分蒼翠色,歲寒應識棟梁材”,賈島的“更堂寓直將誰語?自種雙松伴夜吟”,黃仲瑤的“勸君更種松與梅,歲寒清絕成三友”等詩,想想那“好樹遮窗當畫看,百年爭作棟梁材”的遠近美景,都會覺著清氣撲來,雅興不淺。

臺灣竹枝詞有“難忘故鄉(xiāng)山上月,銀輝落處是鄉(xiāng)愁”;“難忘故鄉(xiāng)山上樹,天涯游子也回頭”,看來明月和林間花木最能引發(fā)故土思戀之情,故游子詩中借物抒發(fā)鄉(xiāng)情,除卻明月,最多的就是林間花木。畫家張大千晚年在域外建環(huán)碧庵別業(yè),因鄉(xiāng)情難耐,曾種梅樹百本,經(jīng)常和淚題畫梅花,有詩曰“綴玉苔枝乞百根,橫斜看到長成村。殷勤說與兒孫輩,識得梅花是國魂”,又“百本栽梅亦自嗟,看花墜淚倍思家。眼中多少頑無恥,不識梅花是國花”,又“片石峨峨亦自尊,遠從海國得歸根。余生余事無余憾,死作梅花樹下魂”等,皆苦心輾轉(zhuǎn)梅樹,思歸不得,情何以堪。

種樹之功,既依仗大自然的慷慨賜予,也在乎社會的傾情關(guān)注。古代地方官吏不管官職大小,只要在位處理郡治期間,沒把種樹稼穡等當作公務來抓,關(guān)懷民生方面必定丟分。清代做過地方官的詩人曾暉春寫過一首《艾城官舍公余手植桐竹松梅》,詩曰:

梅花高潔竹檀欒,松子桐孫次第安。

莫道衙齋如傳舍,清蔭留與后人看。

檀欒,形容嫩竹秀美。首二句分寫題中“桐竹松梅”四字,論作法,這叫“分點題面”。傳舍,即旅店。詩的主意在勸導,說不要把衙門當作仕途過路的歇腳旅店,多種些樹,辦些實事,也是功惠德范的大事。借種樹,表白一下做父母官的態(tài)度和感想,如果真的發(fā)自肺腑,百姓自然有幸。

種樹,能想到“清蔭留與后人看”,先有了奉獻的精神。所謂“前人種樹,后人乘涼”,是美意傳承。后人呢?想想前人的功惠,知道謝忱感恩,也歲歲種樹,大概就不會有今天這么多山荒河枯、草原“沙化”的麻煩了。其實,算計算計,林木清蔭在功惠后人之前,也給種樹人留下不少實惠。種樹成材,先不說那減緩水土流失和為棟為梁的大實惠,單憑好樹如畫,富氧凈化環(huán)境,就讓人美不勝收。春天能回黃轉(zhuǎn)綠,林木蔥蘢,現(xiàn)出蓬勃錦繡生機,自不待言。入夏呢,流碧環(huán)翠,還能在供賞之外拂炎遮雨,清煩祛暑?!堕}志》載有北宋大書法家蔡襄(字君謨)在閩南為官時,因暑溽瘴害,“令夾道種松,以避毒”事。《閩志》曰“至今賴之”,可見種樹避瘴確實有效。山林入秋,碩果豐盛,幾可與稻黍同功,那“拂袖金丸落,橫枝玉顆垂”、“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蘇軾)等詩句,足證秋色之可愛可貴。待到寒冬臘月,樹以銅干鐵枝蔽風御雪,又有霧凇冰掛供人清心悅目。此際若能展讀“凌寒翠不奪,迎暄綠更濃”(魏收),又“凌風知勁節(jié),負雪見貞心”(范云),“翠色本宜霜后見,寒聲偏向月中聞”(韓溉)等詩句,精警極似座右立銘,定能讓人抖擻精神。

由此觀樹,四季成歲,歲歲如此,功莫大焉。不僅歷代詩人稱頌不已,傳統(tǒng)的家訓族訓也有“種樹成林猶樹德,年年功惠子孫多”之說,信無虛言。

種樹,何以能樹德呢?大概因為種樹有益家國,還可以凈化美化心靈,蔚然良好風氣,所以印證于人,說種樹猶如樹人樹德。好話,容易理解,只是好事踐行非易,難免時有不詢廉隅的人事發(fā)生。

種樹,既然是好事,種樹人則須自養(yǎng)美好心田。樹成棟梁,與人成良材,何其相似。另外,萬物有性,物以性示人,對人的立德養(yǎng)性多少還有點樣板教育的作用。譬如松柏之奇倔耐瘠,冬青之蓬勃傲寒,梅花之戰(zhàn)雪凌霜,翠竹之勁節(jié)虛心等,皆可以為人施教。讀至“歲寒色不改,勁節(jié)幸君知”(李嶠)、“翠柏信良材,成長計功遲”(方孝孺)、“庭雪到腰埋不死,如今化作兩蒼龍”(蘇軾)等,亦能對樹木懌然高望,恭敬幾分。

宋代跟范仲淹一起防御西夏入侵有功的陜西安撫使韓琦移種小檜,寫過一首《小檜》,詩意詩法頗堪玩味。詩曰:

小檜新移近曲欄,養(yǎng)成隆棟亦非難。

當軒不是憐蒼翠,只要人知耐歲寒。

前兩句說養(yǎng)檜成材的近況和希望,為后兩句預作鋪墊。主意欲說種樹可以教育“人知耐歲寒”(激勵自己培養(yǎng)吃苦耐勞的品德),詩人偏從反面的“當軒不是憐蒼翠”曲折道來,歪打正著,主意的跳脫會更加警醒。人才頤養(yǎng),難在始終,但隨時以小檜為榜樣,嚴格律己,自樹人杰,養(yǎng)成隆棟應非至難。詩歌述理有“反正推進”一法,《小檜》即可印正。

據(jù)《杭州志》載,曾有兄弟不和,同赴縣衙門打官司,因路途遙遙故,夜行至古樹下休息。天亮后見古樹枝葉相交相親,翠蓋蓊郁,原是同根而出的伯仲樹,驚訝樹有寬容退讓之德,相比自己的作為,低頭深悔不已,遂罷訟,攜手還家?!巴シN竹梅松柏樹,一門風雅自清新”,傳統(tǒng)以美德治家,常以清物蔚然門風,標榜自有道理。

曲阜孔林有千年楷樹,其木紋理如貫錢,有縱無橫?!蛾I里志》說:“以之為杖,可以戒暴?!泵髑鍟r曾有人題過《孔府楷杖詩》,詩曰:

縱理無橫子貢栽,孔林原自不乏材。

楷能戒暴為人杖,草木都從養(yǎng)性來。

戒暴,即不準橫行霸道。曲阜楷木是否真是子貢等孔門賢弟子所栽,恕不討論,但其紋理有縱無橫,無疑是天生好教材。德教,非一味忍讓求和,也需要善的威懾力,以楷為杖,教育或懲治一下奸小不肖,未嘗不可。所以,游客至曲阜,解讀此詩后,對楷杖戒暴并能啟迪養(yǎng)性,無不肅然。

《南史》說襄陽韓系伯欲在地界上種樹,恐樹蔭覆蓋鄰人地,便離界數(shù)尺栽種,鄰人隨即乘機侵界數(shù)尺,韓系伯又改種另處,鄰人慚愧萬分,便退出侵地,兩家從此和善相處。種樹本是好事,如果由此引起利益糾紛,打架爭訟,則適得其反?!白笠碜骷衣?lián)盟”的老詩人柳倩早年在廣西碰上過種樹爭地的事。東鄰種樹侵界,推倒原有的竹籬,柳老有心學習韓系伯,沒去計較,數(shù)日后東鄰得寸進尺,居然毀籬另插新籬,侵地愈甚,柳老無奈,寫詩一首貼在墻上,詩曰:

種樹西征焉值當?橘兒甘苦許同嘗?

籬笆縱插九州遍,不見當年秦始皇!

東鄰見詩,覺得有愧,遂退籬重種。柳老此詩分明借法明代林瀚的《戒子弟》。林瀚居官在外,子弟因宅基地與鄰里爭執(zhí)不休,寫信與林瀚,欲借其威望了結(jié)糾紛,林瀚作《戒子弟》回復,曰:“何事紛爭一角墻?讓他幾尺也無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此詩用對面白話,述理如常,卻精警深刻。后來林家子弟率先讓地三尺,鄰家亦讓,遂和好如初,留下佳話。想來也是,縱玉樹金墻,誰都不能生前逝后永遠擁有,爭利不如避利從善。道理歸道理,利益當前時能做到輕利重情,選擇退一步海闊天高的,確實難得,所以趙樸初先生說:“避利或可避害,但從善如流,更是自我超度?!泵钤账寡?。

種樹,與治理社稷相比,畢竟小事。然而,逢著事有例外,小事忽地變大,堂皇載入史冊者,也不少見。清左宗棠率軍赴新疆收復國土時,遍植耐寒耐旱的柳樹,既造福于民,又功德鐫銘于史;后人拜觀挺立沙丘的排排“左公柳”,溫習歷史,緬懷前賢風范,料不難理解左公的苦心,也會對種樹竟能見證歷史,有一番刻骨銘心的別樣感受。

說種樹,繞不開的話題當然是砍樹?!痘茨献印吩弧爸蹦鞠确ィ示冉摺?,直令千秋智者先憂。濫砍盜伐,無盡索取,始終是古今棘手的難題。

種樹,本為便取便用,卻要嚴禁濫砍盜伐;天下事有難為而必須為者,護樹即是一例。面對拱抱杰構(gòu),工匠手下留情,客觀上可以起到一些保護作用。臺灣阿里山森林的珍貴紅檜曾在日本占領(lǐng)時期遭到過瘋狂掠奪,其中光武神木群中千歲乃至三千歲的古檜能夠部分幸免,與當?shù)厣矫癫蝗踢\斤,冒死引路而令盜伐者困死深山不出有關(guān)。盜伐者迷山困死,以及后來入山便聞風戰(zhàn)栗,當然不是神木顯靈,山民護樹的機智和大無畏,都可歌可泣。北宋詩人黃庭堅曾親歷過衡山古松下“巧匠旁觀,莫之能傷”的感動,也以大材為奇,奇材必須保全,發(fā)出過“勿伐勿敗,祝圣人壽”的倡議。黃庭堅將古松看作“圣人”,絕非過情之譽,能保持敬畏的真誠心態(tài),其衷當懷“崇善必恭”的古風。

古代盜樹有罪,尤以盜伐河堤榆柳、墓地林木為嚴重,判刑大都過于一般偷盜罪。明代《山堂別集》記“南京神宮監(jiān)太監(jiān)王采,以盜伐孝陵樹木論斬”。又康熙三十三年刑部“議阿哈尼坎盜伐風水禁地樹木,罪應立絞”,康熙以滿人阿哈尼坎“非內(nèi)地愚人,無知犯禁”,恕減為“枷責罰落”,算是送了個便宜。據(jù)《四川志》載,綿竹縣昔有一寺,寺中古柏峨峨壯觀,縣令欲砍伐古柏用來建造官署,鄉(xiāng)民畏其權(quán)勢,“莫敢逆者”。寺有老僧,偏不聽邪,憤然題一絕云:

定知此去棟梁材,無復清陰覆綠苔。

只恐深山明月夜,懼他千里鶴歸來。

“縣令見之,惻然而止”。此詩前二句述說權(quán)勢壓人,現(xiàn)實嚴酷,道出無奈。后半,一恐一懼,二字足令盜伐者心虛膽顫。老僧略施小計的恐嚇,威懾有力,大約縣令已經(jīng)感覺到鄉(xiāng)民敢怒不敢言的無形壓力,故及時作了收斂。因為史筆或因權(quán)勢壓抑,有時會做出違背史實的改易,結(jié)果是非顛倒,誠信嚴重偏移,而詩筆嶄嶄入集,或可存照千秋,所以古人常道“不畏史筆,反畏詩筆”;聞綿竹僧題詩止伐事,應當信然。

嚴懲固然可止一時盜伐,如果人無善德,樹亦難保。嚴懲莫如善教,無論古今,多種樹,種好樹,管好樹,都是硬道理。在種樹愛護與毀林盜伐問題上,能思考并勘破歷代種樹衰敗根源,比較透徹的是清初理學家李光地(1642-1718)。李光地,康熙九年(1670)進士,《清儒學案》評為“學博而精”,其《榕村語錄》引《管子》的名言“一年之計樹谷,十年之計樹木,百年之計樹人”后,評論道“句句都好,若再加一句‘千年之計樹德’,更完全”,認為種谷種木樹人都很重要,但關(guān)鍵在于樹德,如果社會缺乏樹德的良好風氣,種谷種木樹人仍然得不到保證。當時有人問李光地:“管子不解道此,想即是他器小處?”李回答非??隙ǎ骸叭?。他見處只到得樹人而止?!迸c管子只見到“樹人”的“百年之計”相比,李光地提出“千年之計樹德”,確實是巨眼鴻裁,高屋建瓴。

春日宜出,別在家窩著,帶孩子出去種樹,誦讀一些諸如“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李白),“高人不借地,自種無邊春”(錢伸仲),“人皆種榆柳,坐待十畝蔭。我獨種松柏,守此一寸心”(蘇軾),“歲老根彌壯,陽驕葉更陰”(王安石)之類,小憩樹蔭時順帶閉目遐思一番“種樹必培其根,種德必養(yǎng)其心”的道理,居然讀懂種樹即是種德,“清蔭留與后人看”原本看的是美德的延續(xù),那就小徹小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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