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
此系佛羅倫薩的一個中產者,——那佛羅倫薩,一座座暗黑的宮殿,塔樓如長矛直戳天空,山丘蜿蜒枯索,在淡藍色的天空中呈一條條的細線,一叢叢的小杉樹和一條銀色的橄欖樹林如波浪般地起伏著;那佛羅倫薩,典雅高貴,洛朗·德·梅迪西那嘲諷的蒼白面容和闊嘴馬基雅維里與淡金色頭發(fā)的波提切利的名畫《春天》和貧血病的維納斯相會在一起;那佛羅倫薩,狂熱,驕傲,神經質,沉溺于所有的瘋狂盲目之中,受著各種宗教的或社會的歇斯底里地震顫,人人都是自由的,而個個又是專橫的,生活是既舒適而又極像地獄一般;那佛羅倫薩,公民們聰明,褊狹,熱情,易怒,口若利劍,生性多疑,互相窺探,彼此猜忌,你撕我咬;那佛羅倫薩,容不下萊奧納多·達·芬奇的自由思想,波提切利也只能像一個英格蘭清教徒似的在幻夢般的神秘主義中終其一生,而形似山羊,雙眼熾熱的薩伏那洛拉讓他的僧侶們圍著焚燒藝術作品的火堆轉著圈跳舞;那佛羅倫薩,三年后,那火堆死灰復燃,燒死了薩伏那洛拉這個先知先覺者。
在這座城市,在那個時代,他同他們的褊狹、激情和狂熱在一起。
當然,他對他的同胞們并不溫柔體貼。他那胸懷寬廣、豪放不羈的才氣對他們那社團的藝術、矯飾的精神、平庸的寫實、感傷的情調、病態(tài)的精細,不屑一顧。他對他們毫不容情,但他愛他們。他對自己的祖國毫無萊奧納多·達·芬奇的那種含著微笑的冷漠。遠離佛羅倫薩,他就會為思鄉(xiāng)所苦。他一生竭盡全力想生活在佛羅倫薩。在戰(zhàn)爭的悲慘年月,他留在該城,他想“至少是死后回到佛羅倫薩來,既然活著的時候不能夠”。
他是老佛羅倫薩,他對自己的血統與種族很是自豪。甚至比對自己的天才都更加的自豪。他不允許別人把他看作是個藝術家:“我不是雕塑家米開朗琪羅……我是米開朗琪羅·博納羅蒂……”
他是精神貴族,而且具有所有的階級偏見。他甚至說,“藝術應該由貴族而非平民百姓去搞”。
他對于家庭有著一種宗教的、古老的、幾乎是野蠻的觀念。他為它犧牲一切,而且希望別人也這樣做。如他所說,他將“為了它而被賣做奴隸”。為了一點點小事,他都會為家庭而動情。他瞧不起自己的兄弟;他們也該瞧不起。他對他的侄兒——他的繼承人嗤之以鼻。但是,他對侄兒也好,對兄弟們也好,都把他們看作是家族的代表而表示尊重。下面的詞兒常常出現在他的信中:“……我們的家族……維系我們的家族……不要讓我們絕了種……”
這個頑強剽悍的種族的所有的迷信、所有的狂熱,他都具有。它們是濕軟泥,他就是用這種泥造就的。但是,從這濕軟泥中卻迸發(fā)出純潔一切的火——天才——來。
誰如果不信天才,誰如果不知天才為何物,那就看看米開朗琪羅吧。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為天才所困擾的。這才氣似乎與他本人的氣質并不相同:那是一個征服者侵占了他,并讓他受到奴役。盡管他意志堅定,那也無濟于事;而且,甚至幾乎可以說,連他的精神與心靈對之也無能為力。這是一種瘋狂的激發(fā),是一種存在于一個過于柔弱的軀體和心靈中而無法控制它的可怕的生命。
他一直在持續(xù)不斷的瘋狂中生活。他渾身充滿著的過度的力量所造成的痛苦迫使他行動,不間斷地行動,一刻也不能休息。
“我累得精疲力竭,從未有人像我這樣地拼命干活,”他寫道,“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夜以繼日地干活?!?/p>
這種病態(tài)的干活的需要不僅使他的任務越積越多,使他的訂單多得無法交貨,而且導致他變成了一個怪人。他簡直要去雕刻山巒。如果他要建造一座紀念碑的話,他就會耗費數年的時間到石料場去選料,還要修一條路來搬運它們;他想成為多面手:工程師、鑿石工;他想什么都親自動手,獨自一人建起宮殿、教堂。這簡直是一種苦役犯過的日子。他甚至都擠不出時間來吃飯睡覺。他在寫信時總是在悲嘆:“我?guī)缀踹B吃飯都顧不上……我沒有時間吃飯……十二年來,我把身體給累垮了,我沒有生活必需品……我沒有一個子兒,我赤身露體,我忍受著各種艱難困苦……我生活在貧困與痛苦之中……我同苦難進行著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