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哲學(xué)乃語言之副產(chǎn)品
世界上古往今來最以哲學(xué)著名者有三個民族:一、印度之亞利安人;二、希臘;三、德意志。這三個民族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在他的文化忽然極高的時候,他的語言還不失印度日耳曼系語言之早年的煩瑣形質(zhì)。思想既以文化提高了,而語言之原形猶在,語言又是和思想分不開的,于是乎繁豐的抽象思想,不知不覺的受他的語言之支配,而一經(jīng)自己感覺到這一層,遂為若干特殊語言的形質(zhì)作玄學(xué)的解釋了。
以前有人以為亞利安人是開辟印度文明的,希臘人是開辟地中海北岸文明的,這完全是大錯而特錯。亞利安人走到印度時,他的文化,比土著半黑色的人低,他吸收了土著的文明而更增高若干級。
希臘人在歐洲東南也是這樣,即地中海北岸賽米提各族人留居地也比希臘文明古得多多,野蠻人一旦進(jìn)于文化,思想擴(kuò)張了,而語言猶昔,于是乎憑借他們語言的特別質(zhì)而出之思想當(dāng)作妙道玄理了。
今試讀漢語翻譯之佛典,自求會悟,有些語句簡直莫名其妙,然而一旦做些梵文的工夫,可以化艱深為平易,化牽強(qiáng)為自然,豈不是那樣的思想很受那樣的語言支配嗎?希臘語言之支配哲學(xué),前人已多論列,現(xiàn)在姑舉一例:亞里斯多德所謂十個范疇者,后人對之有無窮的疏論,然這都是希臘語法上的問題,希臘語正供給我們這么些觀念,離希臘語而談范疇,則范疇斷不能是這樣子了。
其余如柏拉圖的辯論,亞里斯多德的分析,所謂哲學(xué),都是一往彌深的希臘話。且少談古代的例,但論近代。德意志民族中出來最有聲聞的哲人是康德,此君最有聲聞的書是《純理評論》。這部書所談的不是一往彌深的德國話嗎?這部書有法子翻譯嗎?英文中譯本有二:一、出馬克斯謬韌手,他是大語言學(xué)家;一、出麥克爾江,那是很信實的翻譯。
然而他們的翻譯都有時而窮,遇到好些名詞須以不譯了之。而專治康德學(xué)者,還要諄諄勸人翻譯不可用,只有原文才信實;異國雜學(xué)的注釋不可取,只有本國語言之標(biāo)準(zhǔn)義疏始可信。哲學(xué)應(yīng)是邏輯的思想,邏輯的思想應(yīng)是不局促于某一種語言的,應(yīng)是和算學(xué)一樣的容易翻譯,或者說不待翻譯,然而適得其反,完全不能翻譯。則這些哲學(xué)受他們所由產(chǎn)生之語言之支配,又有甚么疑惑呢?
即如DingallSich一詞,漢語固不能譯他,即英文譯了亦不像;然在德文中,則anSich本是常語,故此名詞初不奇怪。又如最通常的動詞,如Sain及Werden,及與這一類的希臘字曾經(jīng)在哲學(xué)上作了多少祟,習(xí)玄論者所共見。又如戴卡氏之妙語“CogitoergoSum”,翻譯成英語已不像話,翻成漢語更做不到。算學(xué)思想,則雖以中華與歐洲語言之大異,而能渙然轉(zhuǎn)譯;哲學(xué)思想,則雖以英德語言之不過方言差別,而不能翻譯。則哲學(xué)之為語言的副產(chǎn)物,似乎不待繁證即可明白了。
印度日耳曼族語之特別形質(zhì),例如主受之分,因致之別,過去及未來,已完及不滿,質(zhì)之與量,體之與抽,以及各種把動詞變作名詞的方式,不特略習(xí)梵文或希臘文方知道,便是略習(xí)德語也就感覺到這么煩。這些麻煩便是看來“仿佛很嚴(yán)重”的哲學(xué)分析之母。
漢語在邏輯的意義上,是世界上最進(jìn)化的語言(參看葉斯波森著各書),失掉了一切語法上的煩難,而以句敘(Syntax)求接近邏輯的要求。并且是一個實事求是的語言,不富于抽象的名詞,而抽象的觀念,凡有實在可指者,也能設(shè)法表達(dá)出來。文法上既沒有那么多的無意識,名詞上又沒有那么多的玄虛,則哲學(xué)斷難在這個憑借發(fā)生,是很自然的了。
“斐洛蘇非”,譯言愛智之義,試以西洋所謂愛智之學(xué)中包有各問題與戰(zhàn)國秦漢諸子比,乃至下及魏晉名家宋明理學(xué)比,像蘇格拉底那樣的愛智論,諸子以及宋明理學(xué)是有的;像柏拉圖所舉的問題,中土至多不過有一部分,或不及半;像亞里斯多德那樣竟全沒有;像近代的學(xué)院哲學(xué)自戴卡以至康德各宗門,一個動詞分析到微茫,一個名詞之語尾變化牽成溥論(如Causality觀念之受Iustrumental或Ablative字位觀念而生者),在中土更毫無影響了。
拿諸子名家理學(xué)各題目與希臘和西洋近代哲學(xué)各題目比,不相干者如彼之多,相干者如此之少,則知漢士思想中原無嚴(yán)意的斐洛蘇非一科,“中國哲學(xué)”一個名詞本是日本人的賤制品,明季譯拉丁文之高賢不曾有此,后來直到嚴(yán)幾道、馬相伯先生兄弟亦不曾有此,我們?yōu)榍笳J(rèn)識世事之真,能不排斥這個日本賤貨嗎?
那末,周秦漢諸子是些什么?答曰:他們是些方術(shù)家。自《莊子·天下篇》至《淮南鴻烈》,枚乘七發(fā)皆如此稱,這是他們自己稱自己的名詞,猶之乎西洋之愛智者自己稱自己為斐洛蘇非。這是括稱,若分言,則戰(zhàn)國子家約有三類人:
一、宗教家及獨行之士;
二、政治論者;
三、“清客”式之辯士。
例如墨家大體上屬于第一類的,儒者是介于一二之間的,管晏申韓商老是屬于第二類的,其他如惠施莊周鄒衍慎到公孫龍等是侯王朝廷公子卿大夫家所蓄養(yǎng)之清客,作為辯談以悅其“府主”的。這正合于十七八世紀(jì)西歐洲的樣子,一切著文之人,靠朝廷風(fēng)尚,貴族栽培的,也又有些大放其理想之論于民間的。這些物事,在西洋皆不能算作嚴(yán)格意義下之哲學(xué),為什么我們反去借來一個不相干的名詞,加在些不相干的古代中國人們身上呀?
諸子天人論導(dǎo)源
古史者,劫灰中之燼余也。據(jù)此燼余,若干輪廓有時可以推知,然其不可知者亦多矣。以不知為不有,以或然為必然,既遠(yuǎn)邏輯之戒律,又蔽事實之概觀,誠不可以為術(shù)也。
今日固當(dāng)據(jù)可知者盡力推至邏輯所容許之極度,然若以或然為必然,則自陷矣。即以殷商史料言之,假如洹上之跡深埋地下,文字器物不出土中,則十年前流行之說,如“殷文化甚低”,“尚在游牧?xí)r代”,“或不脫石器時代”,“殷本紀(jì)世系為虛造”等等見解,在今日容猶在暢行中,持論者雖無以自明,反對者亦無術(shù)在正面指示其非是。
差幸今日可略知“周因于殷禮”者如何,則“殷因于夏體”者,不特不能斷其必?zé)o,且更當(dāng)以殷之可借考古學(xué)自“神話”中入于歷史為例,設(shè)定其為必有矣。
夏代之政治社會已演進(jìn)至如何階段,非本文所能試論,然夏后氏一代之必然存在,其文化必頗高,而為殷人所承之諸系文化最要一脈,則可就殷商文化之高度而推知之。
殷商文化今日可據(jù)遺物遺文推知者,不特不得謂之原始,且不得謂之單純,乃集合若干文化系以成者,故其前必有甚廣甚久之背景可知也。即以文字論,中國古文字之最早發(fā)端容許不在中土,然能身初步符號進(jìn)至甲骨文字中之六書具備系統(tǒng),而適應(yīng)于諸夏語言之用,決非二三百年所能達(dá)也。
以銅器論,青銅器制造之最早發(fā)端固無理由加之中土,然制作程度與數(shù)量能如殷墟所表見者,必在中國境內(nèi)有長期之演進(jìn),然后大量銅錫礦石來源之路線得以開發(fā),資料得以積聚,技術(shù)及本地色彩得以演進(jìn),此又非短期所能至也。
此兩者最易為人覺其導(dǎo)源西方,猶且如是,然則殷墟文化之前身,必在中國東西地方發(fā)展若干世紀(jì),始能有此大觀,可以無疑。因其事事物物皆表見明確的中國色彩,絕不與西方者混淆,知其在神州土上演化長久矣。
殷墟文化系之發(fā)見與分析,足征殷商以前在中國必有不止一個之高級文化,經(jīng)若干世紀(jì)之演進(jìn)而為殷商文化吸收之。殷墟時代二百余年中,其文字與器物與墓葬之結(jié)構(gòu),均無顯然變易之痕跡,大體上可謂為靜止時代。前此固應(yīng)有急遽變轉(zhuǎn)之時代,亦應(yīng)有靜止之時代。
以由殷商至春秋演進(jìn)之速度比擬之,殷商時代以前(本書中言“殷商”者,指在殷之商而言,即商代之后半也。上下文均如此),黃河流域及其鄰近地帶中,不止一系之高級文化,必有若干世紀(jì)之歷史,縱逾千年,亦非怪事也。(或以為夏代器物今日無一事可指實者,然夏代都邑,今日固未遇見,亦未為有系統(tǒng)之搜求。即如殷商之前身蒙毫,本所亦曾試求之于曹縣商丘間,所見皆茫茫沖積地,至今未得絲毫線索。然其必有,必為殷商直接承受者,則無可疑也。殷墟之發(fā)見,亦因其地勢較高,未遭沖埋,既非大平原中之低地,亦非山原中之低谷,故易出現(xiàn)。本所調(diào)查之遺址雖有數(shù)百處,若以北方全體論之,則亦太山之一丘垤也。又,古文字之用處,未必各處各時各階級一致。設(shè)若殷人不用其文字于甲骨銅器上,而但用于易于消毀之資料上,則今日徒聞“殷人有冊有典”一語耳。)且就組成殷商文化之分子言之,或者殷商統(tǒng)治階級之固有文化乃是各分子中最低者之一,其先進(jìn)于禮樂者,轉(zhuǎn)為商人征服,落在政治中下層。(說見“夷夏東西說”,“新獲卜辭寫本后記跋”等。)商代統(tǒng)治者,以其武力鞭策宇內(nèi),而失其政治獨立之先進(jìn)人士,則負(fù)荷文化事業(yè)于百僚眾庶之間。多士云“殷革夏命……夏迪簡在王庭,有服在百僚”,斯此解之明證矣。
周革殷命,殷多士集于大邑東國雒,此中“商之孫子”固不少,亦當(dāng)有其他族類,本為商朝所臣服者,周朝若無此一套官僚臣工,即無以繼承殷代王朝之體統(tǒng)、維持政治之結(jié)構(gòu)。此輩人士介于奴隸與自由人之間,其幸運者可為統(tǒng)治階級之助手,其不幸者則夷人皂隸之等,既不與周王室同其立場,自不必與之同其信仰。
周初王公固以為周得天命有應(yīng)得之道,殷喪天命亦有其應(yīng)失之道,在此輩則吾恐多數(shù)不如此想,否則周公無須如彼嘵嘵也。此輩在周之鼎盛,安分懾服,駿臣新主而已。然既熟聞治亂之故實,備嘗人生之滋味,一方不負(fù)政治之責(zé)任,一方不為貴族之廝養(yǎng),潛伏則能思,憂患乃多慮,其文化程度固比統(tǒng)治者為先進(jìn),其鑒觀興亡禍福之思想,自比周室王公為多也。
先于孔子之聞人為史佚,春秋時人之視史佚,猶戰(zhàn)國時之視孔子。史佚之家世雖不可詳,要當(dāng)為此一輩人,決非周之懿親。其時代當(dāng)為成王時,不當(dāng)為文王時,則以洛誥知之。洛誥之“作冊逸”,必即史佚,作冊固為眾史中一要職,逸佚則古通用。
《左傳》及他書稱史佚語,今固不可盡信其為史佚書,然后人既以識興亡禍福之道稱之,以治事立身之雅辭歸之,其聲望儼如孔子,其書式儼如五千文之格言體,其哲學(xué)則皆是世事智慧,其命義則為后世自宋國出之墨家所宗,則此君自是西周“知識階級”之代表,彼時如有可稱為“知識階級”者,必即為“士”中之一類無疑也。
(按:史佚之書〔其中大多當(dāng)為托名史佚者〕引于《左傳》《國語》《墨子》者甚多,皆無以征其年代,可征年代者僅洛誥一事?!兑葜軙房艘笫婪齼善浭坟惨嘧魇芬荨彻c殺紂之役,似為文武時之大臣。夫在文武時為大臣,在成王成年反為周公之作冊〔當(dāng)時之作冊職略如今之秘書〕,無是理也。《逸周書》此數(shù)篇雖每為后人所引,其言辭實荒誕之至,至早亦不過戰(zhàn)國時人據(jù)傳說以成之書,不得以此掩洛誥。至于大小戴記所言,〔保傳篇,曾子問篇〕,乃漢人書,更不足憑矣?!墩撜Z·微子篇》,孔子稱逸民,以夷逸與伯夷、叔齊、虞仲、朱張、柳下惠、少連并舉。意者夷逸即史佚,柳下惠非不仕者,故史佚雖仕為周公之作冊,仍是不在其位之人,猶得稱逸士也??鬃又^“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quán)”,果此夷逸即史佚,則史佚當(dāng)是在作冊后未嘗復(fù)進(jìn)。終乃退身隱居,后人傳其話言甚多,其言旨又放達(dá),不同習(xí)見也。“身中清”者,立身不失其為清,孟子之所以稱伯夷也,“廢中權(quán)”者,廢法也,“法中權(quán)”猶云論法則以權(quán)衡折中之,蓋依時勢之變?yōu)闄?quán)衡也。凡此情景,皆與《左傳》《國語》所引史佚之詞合。果史逸即夷逸一說不誤。則史佚當(dāng)為出于東夷之人,或者周公東征,得之以佐文獻(xiàn)之掌,后乃復(fù)廢,而名滿天下,遂為東周談?wù)乒收撝蔚勒咚媸鲅伞?
當(dāng)西周之盛,王庭中潛伏此一種人,上承虞夏商殷文化之統(tǒng),下為后來文化轉(zhuǎn)變思想發(fā)展之種子。然其在王業(yè)赫赫之日,此輩人固無任何開新風(fēng)氣之作用,平日不過為王朝守文備獻(xiàn),至多為王朝增助文華而已。迨王綱不振,此輩人之地位乃漸漸提高。暨宗周既滅,此輩乃散往列國,“辛有入晉,司馬適秦,史角在魯”(汪容甫語),皆其例也。于是昔日之伏而不出,潛而不用者,乃得發(fā)揚(yáng)之機(jī)會,而異說紛紜矣。天人論之岐出,其一大端也。
東周之天命說,大略有下列五種趨勢,其源似多為西周所有,莊子所謂“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也。若其詞說之豐長,陳義之蔓衍,自為后人之事。今固不當(dāng)以一義之既展與其立說之胎質(zhì)作為一事,亦不便徒見后來之發(fā)展,遂以為古者并其本根亦無之。凡此五種趨勢,一曰命定論,二曰命正論,三曰俟命論,四曰命運論,五曰非命論,分疏如下。
命定論者,以天命為固定,不可改易者也。此等理解,在民間能成牢固不可破之信念,在學(xué)人口中實不易為之辯護(hù)。逮炎漢既興,民智復(fù)味,諸子衰息,迷信盛行,然后此說盛傳于文籍中。春秋時最足以代表此說者,如《左傳》宣三年王孫滿對楚子語:
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此說之根源自在人民信念中,后世所謂《商書·西伯戡黎篇》載王紂語曰,“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此雖非真商書,此說則當(dāng)是自昔流傳者?!吨苷a》中力辟者,即此天命不改易之說。此說如不在當(dāng)時盛行,而為商人思戀故國之助,則周公無所用其如是之喋喋也。
命正論者,謂天眷無常,依人之行事以降禍福,《周誥》中周公召公所諄諄言之者,皆此義也。此說既為周朝立國之實訓(xùn),在后世自當(dāng)?shù)贸行胖??!蹲髠鳌贰秶Z》多記此派思想之詞,舉例如下:
季梁……對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桓六年)宮之奇……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衷弧蝠⒎擒?,明德惟馨?!衷唬癫灰孜?,惟德蘩物?!缡?,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憑依,將在德矣?!?僖五年)
“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吉兇由人?!?僖十六年)
唯有嘉功以命姓受祀,迄于天下。及其失之也,必有慆淫之心間之,故亡其氏姓?!蛲稣哓M繄無寵?皆黃炎之后也。惟不帥天地之度,不順?biāo)臅r之序,不度民神之義,不儀生物之則,以殄滅無胤,至于今不祀。及其得之也,必有忠信之心間之,度于天地,而順于時動,和于民神,而儀于物則?!渑d者必有夏呂之功焉,其廢者必有共鯀之?dāng)⊙伞?周語下)
舉此以例其他,謂此為周人正統(tǒng)思想可也。此說固為人本思想之開明,亦足為人生行事之勸勉,然其“兌現(xiàn)能力”究如何,在靜思者心中必生問題。其所謂賢者必得福耶,則孝已伯夷何如?其所謂惡者必得禍耶,則瞽瞍弟象何如?奉此正統(tǒng)思想者,固可將一切考終命得祿位者說成賢善之人,古人歷史思想不發(fā)達(dá),可聽其鋪張顛倒,然謂賢者必能壽考福祿,則雖辯者亦難乎其為辭矣。《墨子》諸篇曾試為此說,甚費力,甚智辯,終未足以信人也。于是俟命之說緣此思想而起焉。
俟命論者,謂上天之意在大體上是福善而禍淫,然亦有不齊者焉,賢者不必壽,不仁者不必不祿也。夫論其大齊,天志可征,舉其一事,吉兇未必。君子惟有敬德以祈天之永命(語見《召誥》),修身以俟天命之至也(語見《孟子》)。此為儒家思想之核心,亦為非宗教的道德思想所必趨。
命運論者,自命定論出,為命定論作繁復(fù)而整齊之系統(tǒng)者也。其所以異于命定者,則以命定論仍有“諄諄命之”之形色,命運論則以為命之轉(zhuǎn)移在潛行默換中有其必然之公式。運,遷也。孟子所謂“一治一亂”,所謂“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即此思想之蹤跡?!蹲髠鳌匪d論天命之思想多有在此義范圍中者,如宋司馬子魚云,“天之棄商久矣,君將興之,弗可赦也已?!?僖二十二)謂一姓之命既訖不可復(fù)興也。又如秦繆公云:“吾聞唐叔之封也,箕子曰,其后必大,晉其庸可冀乎?”此謂命未終者,人不得而終之也。此一思想實根基于民間迷信,故其來源必古,逮鄒衍創(chuàng)為五德終始之論,此思想乃成為復(fù)雜之組織,入漢彌盛,主宰中國后代思想者至大焉。
非命論者,墨子書為其明切之代表,其說亦自命正論出,乃變本加厲,并命之一詞亦否認(rèn)之。然墨子所非之命,指前定而不可變者言,《周誥》中之命以不常為義,故墨子說在大體上及實質(zhì)上無所多異于周公也。
以上五種趨勢,頗難以人為別,尤不易以學(xué)派為類,即如儒家,前四者之義兼有所取,而俟命之彩色最重。今標(biāo)此五名者,用以示天人觀念之演變可有此五者,且實有此五者錯然雜然見于諸子,而皆導(dǎo)源于古昔也。茲為圖以明五者之相關(guān)如下:
(相反以直矢表之,直承以橫矢表之,從出而在變化以斜矢表之)
春秋戰(zhàn)國之際為什么諸家并興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要問諸子并興是不是起于春秋戰(zhàn)國之際?近代經(jīng)學(xué)家對于中國古代文化的觀念大別有兩類:
一類以為孔子有絕大的創(chuàng)作力,以前樸陋得很,江永、孔廣森和好些今文學(xué)家都頗這樣講;而極端例是康有為,幾乎以為孔子以前的東西都是孔子想象的話,諸子之說,皆創(chuàng)于晚周。
一類以為至少西周的文化已經(jīng)極高,孔子不過述而不作,周公原是大圣,諸子之說皆有很長的淵源,戴震等乾嘉間大師每如此想,而在后來代表這一說之極端者為章炳麟。
假如我們不是在那里爭今古文的門戶,理當(dāng)感覺到事情不能如此簡單。九流出于王官,晚周文明只等于周公制作之散失之一說,雖絕對不可通;然若西周春秋時代文化不高,孔老戰(zhàn)國諸子更無從憑借以生其思想。
我們現(xiàn)在關(guān)于西周的事知道的太不多了,直接的材料只有若干金文,間接的材料只有《詩》《書》兩部和些不相干的零碎,所以若想斷定西周時的文化有幾多高,在物質(zhì)的方面還可盼望后來的考古學(xué)有大成功,在社會人文方面恐怕竟要絕望于天地之間了。
但西周晚年以及春秋全世,若不是有很高的人文,很細(xì)的社會組織,很奢侈的朝廷,很繁豐的訓(xùn)典,則直接春秋時代而生之諸子學(xué)說,如《論語》中之“人情”,《老子》中之“世故”,《墨子》之向衰敗的文化奮抗,《莊子》之把人間世看作無可奈何,皆都若無所附麗。
在春秋戰(zhàn)國間書中,無論是述說朝士典言的《國語》(《左傳》在內(nèi)),或是記載個人思想的《論語》,或是把深刻的觀察合著沉郁的感情的《老子》五千言,都只能生在一個長久發(fā)達(dá)的文化之后,周密繁豐的人文之中。且以希臘為喻,希臘固是一個新民族,在他的盛時一切思想家并起,仿佛像是前無古人者。然近代東方學(xué)發(fā)達(dá)之后,希臘人文承受于東方及埃及之事件愈現(xiàn)愈多,并非無因而光大,在現(xiàn)在已全無可疑。
東周時中國之四鄰無可向之借文化者,則其先必有長期的背景,以醞釀這個東周的人文,更不能否認(rèn)。只是我們現(xiàn)在所見的材料,不夠供給我們知道這個背景的詳細(xì)的就是了。然而以不知為不有,是談史學(xué)者極大的罪惡。
論語有“述而不作”的話,莊子稱述各家皆冠以“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這些話雖不可固信,然西周春秋總有些能為善言嘉訓(xùn),如史佚周任,歷為后人所稱道者。
既把前一題疏答了,我們試猜春秋戰(zhàn)國間何以諸子并起之原因。既已書缺簡脫,則一切想象,無非求其為合理之設(shè)定而已。
一、春秋戰(zhàn)國間書寫的工具大有進(jìn)步。在春秋時,只政府有力作文書者,到戰(zhàn)國初年,民間學(xué)者也可著書了。西周至東周初年文籍現(xiàn)在可見者,皆是官書?!吨軙贰堆拧贰俄灐凡槐卣f,即如《國風(fēng)》及《小雅》若干篇,性質(zhì)全是民間者,其著于簡篇當(dāng)在春秋之世?!秶Z》乃由各國材料拼合而成于魏文侯朝,仍是官家培植之著作,私人無此力量?!墩撜Z》雖全是私家記錄,但所記不過一事之細(xì),一論之目,稍經(jīng)展轉(zhuǎn),即不可明了。禮之寧儉,喪寧戚,或至以為非君子之言,必當(dāng)時著書還甚受物質(zhì)的限制,否則著書不應(yīng)簡括到專生誤會的地步。然而一到戰(zhàn)國中期,一切豐長的文辭都出來了,孟子的長篇大論,鄒衍的終始五德,莊子的卮言日出,惠施的方術(shù)五車,若不是當(dāng)時學(xué)者的富力變大,即是當(dāng)時的書具變廉,或者兼之。這一層是戰(zhàn)國子家記言著書之必要的物質(zhì)憑借。
二、封建時代的統(tǒng)一固然不能統(tǒng)一得像郡縣時代的統(tǒng)一,然若王朝能成文化的中心,禮俗不失其支配的勢力,總能有一個正統(tǒng)的支配力,總不至于異說紛紜。周之本土既喪于戎,周之南國又亡于楚,一人春秋周室只是亡國。所謂“尊天子”者,只是諸侯并爭不得其解決之遁詞,外族交逼不得不團(tuán)結(jié)之口號。宋以亡國之余,在齊桓晉文間竟恢復(fù)其民族主義(見《商頌》);若魯頌之魯,也是儼然以正統(tǒng)自居的。二等的國家已這樣,若在齊楚之富,秦晉之強(qiáng),其“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更不消說。政治無主,傳統(tǒng)不能支配,加上世變之紛繁,其必至于磨擦出好些思想來,本是自然的。思想本是由于精神的不安定而生,“天下惡乎定,曰,定于一”;思想惡乎生,曰,生于不一。
三、春秋之世,保持傳統(tǒng)文化的中原國家大亂特亂,四邊幾個得勢的國家卻能大啟土字。齊盡東海,晉滅諸狄,燕有遼東,以魯之不強(qiáng)也還在那里開淮泗;至于秦楚吳越之本是外國,不過受了中國文化,更不必說了。這個大開拓,大兼并的結(jié)果:第一,增加了全民的富力,蕃殖了全民的生產(chǎn)。第二,社會中的情形無論在經(jīng)濟(jì)上或文化上都出來了好些新方面,更使得各國自新其新,各人自是其是。第三,春秋時代部落之獨立,經(jīng)過這樣大的擴(kuò)充及大兼并不能保持了,漸由一切互謂蠻夷互謂戎狄的,混合成一個難得分別“此疆爾界”的文化,絕富于前代者。這自然是出產(chǎn)各種思想的肥土田。
四、因上一項所敘之?dāng)U充而國家社會的組織有變遷。部落式的封建國家進(jìn)而為軍戎大國,則刑名之論當(dāng)然產(chǎn)生。國家益大,諸侯益侈,好文好辯之侯王,如枚乘《七發(fā)》中對越之太子,自可“開第康莊,修大夫之列”,以養(yǎng)那些食飽飯、沒事干,專御人以口給的。于是惠施公孫龍一派人可得養(yǎng)身而托命。且社會既大變,因社會之大變而生之深刻觀察可得豐衍,如老子。隨社會之大變而造之系統(tǒng)倫理,乃得流行,如墨家。大變大紊亂時,出產(chǎn)大思想大創(chuàng)作,因為平時看得不遠(yuǎn),亂時刺得真深。
綜括上四項:第一,著書之物質(zhì)的憑借增高了,古來文書仕官,學(xué)不下庶人,到戰(zhàn)國不然了;第二,傳統(tǒng)的宗主喪失了;第三,因擴(kuò)充及混合,使得社會文化的方面多了;第四,因社會組織的改變,新思想的要求乃不可止了。歷傳的文獻(xiàn)只是為資,不能復(fù)為師,社會的文華既可以為用,復(fù)可以為戒。紛紜擾亂,而生磨擦之力;方面復(fù)繁,而促深澈之觀。方土之初交通,民族之初混合,人民經(jīng)濟(jì)之初向另一面拓張,國家社會根本組織之初變動,皆形成一種新的壓力,這壓力便是逼出戰(zhàn)國諸子來的。
戰(zhàn)國諸子除墨子外皆出于職業(yè)
《七略》《漢志》有九流十家皆出于王官之說。其說曰: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義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縱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農(nóng)家者流蓋出于寥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胡適之先生駁之,說見所著《中國古代哲學(xué)史·附錄》。其論甚公直,而或者不盡揣得其情。謂之公直者,出于王官之說實不可通,謂之不盡揣得其情者,蓋諸子之出實有一個物質(zhì)的憑借,以為此物質(zhì)的憑借即是王官者誤,若忽略此憑借,亦不能貫徹也。百家之說皆由于才智之士在一個特殊的地域當(dāng)一個特殊的時代憑借一種特殊的職業(yè)而生?,F(xiàn)在先列為一表,然后擇要疏之。
續(xù)表
續(xù)表
續(xù)表
附記:一、列子雖存書,然偽作,其人不可考,故不錄入。
二、一切為東漢后人所偽托之子家不錄入。
三、《呂氏春秋》之眾多作者皆不可考,且是類書之體,非一家之言,故不列入。
就上表看,雖不全不盡,然地方時代職業(yè)三事之與流派有相關(guān)系處,已頗明顯,現(xiàn)在更分論之。
一、所謂儒者乃起于魯流行于各地之“教書匠”。儒者以孔子為準(zhǔn),而孔子之為“教書匠”在《論語》中甚明顯:
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悅乎?
子曰:弟子,入則教,出則悌,謹(jǐn)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xué)文。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子曰:默而識之,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子曰:德之不修,學(xué)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fù)也。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
子曰: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yuǎn)之事君,多誠于鳥獸草木之名。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xué)?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上文不過舉幾個例,其實一部《論語》三分之二是教學(xué)生如何治學(xué),如何修身,如何從政的??鬃诱\然不是一個啟蒙先生,但他既不是大夫,又不是眾民,開門受徒,東西南北,總要有一個生業(yè)。不為匏瓜,則只有學(xué)生的束脩;季孟齊景衛(wèi)靈之“秋風(fēng)”,是他可資以免于“系而不食”者。不特孔子如此,即他的門弟子,除去那些做了官的以外,也有很多這樣。
《史記·儒林傳》敘:“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wèi),子張居陳,澹臺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于齊。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厘之屬,皆受業(yè)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边@樣進(jìn)則仕,退則教的生活,既是儒者職業(yè)之所托,又是孔子成大名之所由。
蓋一群門弟子到處教人,即無異于到處宣傳。儒者之仕宦實不達(dá),在魏文侯以外沒有聽說大得意過,然而教書的成績卻極大。詩書禮樂春秋本非儒者之專有物,而以他們到處教人的緣故,弄成孔子刪述六經(jīng)啦。
二、墨為儒者之反動,其一部分之職業(yè)與儒者同,其另一部分則各有其職業(yè)。按:墨為儒者之反動一說,待后詳論之。墨與儒者同類而異宗,也在那里上說世主,下授門徒。但墨家是比儒者更有組織的,而又能吸收士大夫以下之平民。既是一種宗教的組織,則應(yīng)有以墨為業(yè)者,而一般信徒各從其業(yè)。故儒縱橫刑名兵法皆以職業(yè)名,墨家獨以人名。
三、縱橫刑法皆是一種職業(yè),正所謂不辯自明者。
四、史官之職,可成就些多識前言往行,深明世故精微之人。一因當(dāng)時高文典冊多在官府,業(yè)史官者可以看到;二因他們?yōu)槌⒆饔涗洠芸闪顺盒┦朗?。所以把世故人情看得最深刻的老聃出于史官,本是一件自然的事?/p>
五、若一切不同的政論者,大多數(shù)是學(xué)治者之言,因其國別而異趨向。在上列的表內(nèi)管晏關(guān)老申商韓非之列中,管晏商君都不會自己做書的,即申不害也未必能自己著書,這都是其國后學(xué)從事于學(xué)政治者所托的。至于刑名之學(xué),出于三晉鄭鄉(xiāng)官術(shù),更是一種職業(yè)的學(xué)問,尤不待說了。
六、所有一切名家辯士,雖然有些曾做到了卿相的,但大都是些諸侯所養(yǎng)的賓客,看重了便是大賓,看輕了便同于“優(yōu)倡所蓄”。這是一群大閑人,專以口辯博生活的。有這樣的職業(yè),才成就這些辯士的創(chuàng)作;魏齊之廷,此風(fēng)尤盛。
綜括前論,無論有組織的儒墨顯學(xué),或一切自成一家的方術(shù)論者,其思想之趨向多由其職業(yè)之支配。其成家之號,除墨者之稱外,如縱橫名法等等,皆與其職業(yè)有不少關(guān)系。今略變《漢志》出于王官之語,或即覺其可通。若九流之分,本西漢中年現(xiàn)象,不可以論戰(zhàn)國子家,是可以不待說而明白的。
故《七略》《漢志》此說,其辭雖非,其意則似無謂而有謂。
止有儒墨為有組織之宗派
諸子百家中,墨之組織為最嚴(yán)整,有巨子以傳道統(tǒng),如加特力法皇達(dá)喇喇嘛然。又制為一切墨者之法而自奉之,且有死刑(《呂氏春秋·去私篇》腹為墨者巨子,居秦,其子殺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長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誅矣,先生之以聽寡人也?!备?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9/16/18380433878168.jpg" />對曰:“墨者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云云)。
此斷非以個人為單位之思想家,實是一種宗教的組織自成一種民間的建置,如所謂“早年基督教”者是。所以墨家的宗旨,一條一條固定的,是一個系統(tǒng)的宗教思想。(尚賢、尚同、兼愛、非攻、節(jié)用、節(jié)葬、天志、明鬼、非樂。)又建設(shè)一個模范的神道(三過家門而不入之禹),作為一切墨家的制度。雖然后來的墨者分為三(或不止三),而南方之墨者相謂別墨,到底不至于如儒墨以外之方術(shù)家,人人自成一家。
孟子謂楊墨之言盈天下,墨為有組織之宗教,楊乃一個人的思想家,此言應(yīng)云,如楊朱一流人者盈天下,而墨翟之徒亦盈天下。蓋天下之自私自利者極多,而為人者少,故楊朱不必作宣傳,而天下滔滔皆楊朱;墨宗則非宣傳不可。所以墨子之為顯學(xué),歷稱于孟莊荀韓呂劉司馬父子《七略》《漢志》,而楊朱則只孟子攻之,天下篇所不記,非十二子所不及,五蠹顯學(xué)所不括,《呂覽》《淮南》所不稱,六家九流所不列。這正因為“縱情性安恣睢禽獸行”之它囂魏牟固楊朱也。
莊子之人生觀,亦楊朱也。所以儒墨俱為傳統(tǒng)之學(xué),而楊朱雖號為言盈天下,其人猶在若有若無之間。至于其他儒墨以外各家,大別可分為四類。
一、獨行之士此固人自為說,不成有組織的社會者,如陳仲史等。
二、個體的思想家此如太史儋之著五千言,并非有組織的學(xué)派。(但黃老之學(xué)至漢初年變?yōu)橛薪M織之學(xué)派)
三、各地治“治術(shù)”一種科學(xué)者此如出于齊之管仲晏子書,出于三晉之李悝書,出于秦之商子書,出于韓之申子書,及自己著書之韓公子非。這都是當(dāng)年談?wù)撜蔚摹翱茖W(xué)”。
四、諸侯朝廷之“清客”論所謂一切辯士,有些辯了并不要實行的,有些所辯并與行事毫不相干的(如“白馬非馬”),有些全是文士。這都是供諸侯王之精神上之娛樂者。梁孝王朝武帝朝猶保存這個戰(zhàn)國風(fēng)氣。
附:《白馬非馬》
曰:“白馬非馬,可乎?”
曰:“可?!?/p>
曰:“何哉?”
曰:“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p>
曰:“有白馬,不可謂無馬也。不可謂無馬者,非馬也?有白馬為有馬,白之非馬,何也?”
曰:“求馬,黃、黑馬皆可致。求白馬,黃、黑馬不可致。使白馬乃馬也,是所求一也,所求一者,白者不異馬也。所求不異,如黃、黑馬有可有不可,何也?可與不可其相非明。故黃、黑馬一也,而可以應(yīng)有馬,而不可以應(yīng)有白馬,是白馬之非馬審矣。”
曰:“以馬之有色為非馬,天下非有無色之馬也。天下無馬,可乎?”
曰:“馬固有色,故有白馬。使馬無色,有馬如已耳,安取白馬?故白者非馬也。白馬者,馬與白也;馬與白馬也,故曰:白馬非馬也。”
曰:“馬未與白為馬,白未與馬為白。合馬與白,復(fù)名白馬,是相與以不相與為名,未可。故曰:白馬非馬,未可?!?/p>
曰:“以有白馬為有馬,謂有白馬為有黃馬,可乎?”
曰:“未可。”
曰:“以有馬為異有黃馬,是異黃馬于馬也。異黃馬于馬,是以黃馬為非馬。以黃馬為非馬,而以白馬為有馬;此飛者入池,而棺槨異處;此天下之悖言亂辭也?!?/p>
曰:“有白馬,不可謂無馬者,離白之謂也。是離者有白馬不可謂有馬也。故所以為有馬者,獨以馬為有馬耳,非有白馬為有馬。故其為有馬也,不可以謂馬馬也。”
曰:“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白馬者,言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也。馬者無去取于色,故黃、黑皆所以應(yīng)。白馬者,有去取于色,黃、黑馬皆所以色去,故唯白馬獨可以應(yīng)耳。無去者非有去也。故曰:白馬非馬?!?/p>
儒為諸子之前驅(qū),亦為諸子之后殿
按,儒為諸子中之最前者,孔子時代尚未至于百家并鳴,可于《論語》《左傳》《國語》各書得之。雖《論語》所記的偏于方域,《國語》所記的不及思想,但在孔丘的時代果然諸子已大盛者,孔丘當(dāng)不至于無所論列。
孔丘以前之儒,我們固完全不曾聽說是些什么東西;而墨起于孔后,更不成一個問題。其余諸子之名中,管晏兩人之名在前,但著書皆是戰(zhàn)國時人所托,前人論之已多。著書五千言之“老子”乃太史儋,汪容甫、畢秋帆兩人論之已長;此外皆戰(zhàn)國人。則儒家之興,實為諸子之前驅(qū),是一件顯然的事實。
孔子為何如人,現(xiàn)在因為關(guān)于孔子的真材料太少了,全不能論定,但《論語》所記他仍是春秋時人的風(fēng)氣,思想全是些對世間務(wù)的思想,全不是戰(zhàn)國諸子的放言高論。即以孟荀和他比,孟子之道統(tǒng)觀、論性說,荀子之治本論、正儒說,都已是系統(tǒng)的思想;而孔丘乃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學(xué)愿”。所以孔丘雖以其“教”教出好些學(xué)生來,散布到四方,各自去教,而開諸子的風(fēng)氣,自己仍是一個春秋時代的殿軍而已。
儒者最先出,歷對大敵三:一、墨家;二、黃老;三、陰陽。儒墨之戰(zhàn)在戰(zhàn)國極劇烈,這層可于孟墨韓呂諸子中看出。儒家黃老之戰(zhàn)在漢初年極劇烈,這層《史記》有記載。漢代儒家的齊學(xué)本是雜陰陽的,漢武帝時代的儒學(xué)已是大部分糅合陰陽,如董仲舒;以后緯書出來,符命圖識出來,更向陰陽同化。所以從武帝到光武雖然號稱儒學(xué)正統(tǒng),不過是一個名目,骨子里頭是陰陽家已篡了儒家的正統(tǒng)。直到東漢,儒學(xué)才漸漸向陰陽求解放。
儒墨之戰(zhàn),儒道之戰(zhàn),儒均戰(zhàn)勝。儒與陰陽之戰(zhàn)(此是相化非爭斗之戰(zhàn)),儒雖幾乎為陰陽所吞,最后仍能超脫出來。戰(zhàn)國一切子家一律衰息之后,儒者獨為正統(tǒng),這全不是偶然,實是自然選擇之結(jié)果。儒家的思想及制度中,保存部落時代的宗法社會性最多,中國的社會雖在戰(zhàn)國大大的動蕩了一下子,但始終沒有完全進(jìn)化到軍國,宗法制度仍舊是支配社會倫理的。所以黃老之道,申韓之術(shù),可為治之用,不可為社會倫理所從出。這是最重要的一層理由。
戰(zhàn)國時代因世家之廢而尚賢之說長,諸子之言興,然代起者仍是士人一個階級,并不是真正的平民。儒者之術(shù)恰是適應(yīng)這個階級之身分,虛榮心,及一切性品的。所以墨家到底不能挾民眾之力以勝儒,而儒者卻可挾王侯之力以勝墨,這也是一層理由。天下有許多東西,因不才而可綿延性命。
戰(zhàn)國之窮年大戰(zhàn),諸侯亡秦,楚漢戰(zhàn)爭,都是專去淘汰民族中最精良最勇敢最才智的分子的。所以中國人經(jīng)三百年的大戰(zhàn)而后,已經(jīng)“銼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了。淘汰剩下的平凡庸眾最多,于是儒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穩(wěn)當(dāng)?shù)缆烦赏醯懒?。儒家之獨成“適者的生存”,和戰(zhàn)國之究竟不能全量的變古,實在是一件事。
假如楚于城濮之戰(zhàn),滅中原而開四代(夏商周楚);匈奴于景武之際,吞區(qū)夏而建新族;黃河流域的人文歷史應(yīng)該更有趣些,儒家也就不會成正統(tǒng)了。又假如戰(zhàn)國之世,中國文化到了楚吳百越而更廣大。新民族負(fù)荷了舊文化而更進(jìn)一步,儒者也就不會更延綿了。新族不興,舊憲不滅,宗法不亡,儒家長在。中國的歷史,長則長矣;人民,眾則眾矣。致此之由,中庸之道不無小補(bǔ),然而果能光榮快樂乎哉?
戰(zhàn)國諸子之地方性
凡一個文明國家統(tǒng)一久了以后,要漸漸的變成只剩了一個最高的文化中心點,不管這個國家多么大。若是一個大國家中最高的文化中心點不止一個時,便要有一個特別的原因,也許是由于政治的中心點和經(jīng)濟(jì)的中心點不在一處,例如明清兩代之吳會;也許是由于原舊國家的關(guān)系,例如羅馬帝國之有亞歷山大城,胡元帝國之有杭州。但就通例說,統(tǒng)一的大國只應(yīng)有一個最高的文化中心點的。所以雖以西漢關(guān)東之富,吳梁滅后,竟不復(fù)聞類于吳苑梁朝者。雖以唐代長江流域之文化,隋煬一度之后,不聞風(fēng)流文物更熾于漢皋吳會。
統(tǒng)一大國雖有極多便宜,然也有這個大不便宜。五季十國之亂,真是中國歷史上最不幸的一個時期了,不過也只有在五季十國那個局面中,南唐西蜀乃至閩地之微,都要和借亂的中朝爭文明的正統(tǒng)。這還就單元的國家說,若在民族的成分頗不相同的一個廣漠文明區(qū)域之內(nèi),長期的統(tǒng)一之后,每至消磨了各地方的特性,而減少了全部文明之富度,限制了各地各從其性之特殊發(fā)展。若當(dāng)將混而未融之時,已通而猶有大別之間,應(yīng)該特別發(fā)揮出些異樣的文華來。近代歐洲正是這么一個例,或者春秋戰(zhàn)國中也是這樣子具體而微罷?
戰(zhàn)國諸子之有地方性,《論語》《孟子》《莊子》均給我們一點半點的記載,若《淮南要略》所論乃獨詳。近人有以南北混分諸子者,其說極不可通。蓋春秋時所謂“南”者,在文化史的意義上與楚全不相同(詳拙論“南國”),而中原諸國與其以南北分,毋寧以東西分,雖不中,猶差近。在永嘉喪亂之前,中國固只有東西之爭,無南北之爭(晉楚之爭而不決為一例外)。所以現(xiàn)在論到諸子之地方性,但以國別為限不以南北西東等泛詞為別。
齊燕附戰(zhàn)國時人一個成見,或者這個成見正是很對,即是談到荒誕不經(jīng)之人,每說他是齊人。孟子,“此齊東野人之語也”;莊子,“齊諧者,志怪者也”;《史記》所記鄒衍等,皆其例。春秋戰(zhàn)國時,齊在諸侯中以地之大小比起來,算最富的(至兩漢尚如此),臨淄一邑的情景,假如蘇秦的話不虛,竟是一個近代大都會的樣子。地方又近海,或以海道交通而接觸些異人異地;并且從早年便成了一個大國,不像鄒魯那樣的寒酸。姜田兩代頗出些禮賢下士的侯王。且所謂東夷者,很多是些有長久傳說的古國,或者濟(jì)河岱宗以東,竟是一個很大的文明區(qū)域。又是民族遷徙自西向東最后一個層次(以上各節(jié)均詳別論)。那么,齊國自能發(fā)達(dá)他的特殊文化,而成到了太史公時尚為人所明白見到的“泱泱乎大國風(fēng)”,正是一個很合理的事情。齊國所貢獻(xiàn)于晚周初漢的文化大約有五類(物質(zhì)的文化除外)。
甲、宗教 試看《史記·秦始皇本紀(jì)》,則知秦皇漢武所好之方士,實原自齊,燕亦附庸在內(nèi)。方士的作禍?zhǔn)且粫r的,齊國宗教系統(tǒng)之普及于中國是永久的。中國歷來相傳的宗教是道教,但后來的道教造形于葛洪寇謙之一流人,其現(xiàn)在所及見最早一層的根據(jù),只是齊國的神祠和方士。八祠之祀,在南朝幾乎成國教;而神仙之論,竟成最普及最綿長的民間信仰。
乙、五行論 五行陰陽論之來源已不可考,《甘誓》《洪范》顯系戰(zhàn)國末人書(我疑《洪范》出自齊,伏生所采以人廿八篇者)。現(xiàn)在可見之語及五行者,以荀子《非十二子》篇為最多。荀子訾孟子子思以造五行論,然《今本孟子》《中庸》中全無五行說,《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卻有一段,記鄒衍之五德終始論最詳:
齊有三鄒子。其前鄒忌,以鼓琴于威王,因及國政,封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鄒衍,后孟子。鄒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遷之變。終始大圣之篇十余萬言。其語閎大不經(jīng),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
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xué)者所共術(shù),大并世盛衰,因載其祥度制,推而遠(yuǎn)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zhuǎn)移,治各有宜,而符應(yīng)若茲。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
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nèi)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shù)。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環(huán)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qū)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huán)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shù)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
王公大人初見其術(shù)。懼然顧化,其后不能行之。是以鄒子重于齊;適梁,梁惠王郊迎,執(zhí)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cè)行撇席;如燕,昭王擁篲先驅(qū),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yè),筑碣石宮,身親往師之,作主運。
鄒子出于齊,而最得人主景仰于燕,燕齊風(fēng)氣,鄒子一身或者是一個表象。鄒子本不是儒家,必戰(zhàn)國晚年他的后學(xué)者托附于當(dāng)時的顯學(xué)儒家以自重,于是謂五行之學(xué)創(chuàng)自子思孟軻,荀子習(xí)而不察,遽以之歸罪子思孟軻,遂有《非十二子》中之言。照這看來,這個五行論在戰(zhàn)國末很盛行的,諸子《史記》不少證據(jù)。且這五行論在戰(zhàn)國晚年不特托于儒者大師,又竟和儒者分不開了?!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
盧生說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藥仙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時為微行,以辟惡鬼,惡鬼辟真人至。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氣,與天地久長。今上治天下,未能恬惔,愿上所居宮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藥殆可得也。”于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蹦肆钕剃栔远倮飪?nèi),宮觀二百七十,復(fù)道甬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
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車騎眾,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損車騎。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卑竼?,莫服。當(dāng)是時,詔捕諸時在旁者,皆殺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聽事群臣受決事悉于咸陽宮。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辦于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
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于權(quán)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于是乃亡去。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xué)方術(shù)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煉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妖言,以亂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后。益發(fā)謫徙邊,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yuǎn)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惟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jiān)蒙恬于上郡。
這真是最有趣的一段史料,分析如下:
一、盧生等只是方士,決非鄒魯之所謂儒;
二、秦始皇坑的是這些方士;
三、這些方士竟“皆誦法孔子”,而坑方士變做了坑儒。
則侈談神仙之方士,為五行論之諸生,在戰(zhàn)國末年竟儒服儒號,已無可疑了。這一套的五德終始陰陽消息論,到了漢朝,更養(yǎng)成了最有勢力的學(xué)派,流行之普遍,竟在儒老之上。有時附儒,如儒之齊學(xué),禮記中月令及他篇中羼人之陰陽論皆是其出產(chǎn)品;有時混道,如《淮南鴻烈》書中不少此例,《管子》書中也一樣。他雖然不能公然地爭孔老之席,而暗中在漢武時,已把儒家換羽移宮,如董仲舒、劉向、劉歆、王莽等,都是以陰陽學(xué)為骨干者。五行陰陽本是一種神道學(xué)(Theology)或曰玄學(xué)(Metaphyiscs),見諸行事則成迷信。
五行論在中國造毒極大,一切信仰及方技都受他影響。但我們現(xiàn)在也不用笑他了,十九世紀(jì)總不是一個頂迷信的時代罷?德儒海格爾以其心學(xué)之言盈天下,三四十年前,幾乎統(tǒng)一了歐美大學(xué)之哲學(xué)講席。但這位大玄學(xué)家發(fā)軌的一篇著作是用各種的理性證據(jù)——就是五德終始一流的——去斷定太陽系行星只能有七,不能有六,不能有八。然他這本大著出版未一年,海王星之發(fā)現(xiàn)宣布了!至于辨式Dialektik,還不是近代的陰陽論嗎?至若我們只瞧不起我們二千年前的同國人,未免太寬于數(shù)十年前的德國哲學(xué)家了。
丙、托于管晏的政論 管晏政論在我們現(xiàn)在及見的戰(zhàn)國書中并無記之者(《呂覽》只有引管子言行處,沒有可以證明其為引今見《管書子處》),但《淮南》《史記》均詳記之。我對于《管子》書試作的設(shè)定是:《管子》書是由戰(zhàn)國晚年漢初年的齊人雜著拼合起來的。晏子書也不是晏子時代的東西,也是戰(zhàn)國末漢初的齊人著作。此義在下文《殊方之治術(shù)》一篇及下一章《戰(zhàn)國子家書成分分析》中論之。
丁、齊儒學(xué) 這本是一個漢代學(xué)術(shù)史的題目,不在戰(zhàn)國時期之內(nèi),但若此地不提明此事,將不能認(rèn)清齊國對戰(zhàn)國所醞釀漢代所造成之文化的貢獻(xiàn),故略說幾句。儒者的正統(tǒng)在戰(zhàn)國初漢均在魯國,但齊國自有他的儒學(xué),骨子里只是陰陽五行,又合著一些放言侈論。這個齊學(xué)在漢初的勢力很大,武帝時竟奪魯國之席而為儒學(xué)之最盛者,政治上最得意的公孫弘,思想上最開風(fēng)氣的董仲舒,都屬于齊學(xué)一派;公羊氏春秋,齊詩,田氏易,伏氏書,都是太常博士中最顯之學(xué)。魯學(xué)小言詹詹,齊學(xué)大言炎炎了?,F(xiàn)在我們在西漢之殘文遺籍中,還可以看出這個分別。
戊、齊文辭 戰(zhàn)國文辭,齊楚最盛,各有其他的地方色彩,此事待后一篇中論之(“論戰(zhàn)國雜詩體”一章中)。
魯 魯是西周初年周在東方文明故域中開辟一個殖民地。西周之故域既亡于戎,南國又亡于楚,而“周禮盡在魯矣”。魯國人揖讓之禮甚講究,而行事甚乖戾(太史公語),于是拿詩書禮樂做法寶的儒家出自魯國,是再自然沒有的事情。蓋人文既高,儀節(jié)尤備,文書所存獨多,又是個二等的國家,雖想好功矜伐而不能。故齊楚之富,秦晉之強(qiáng),有時很是為師,儒之學(xué)發(fā)展之阻力,若魯則恰成發(fā)展這一行的最好環(huán)境。
“儒是魯學(xué)”這句話,大約沒有疑問罷?且儒學(xué)一由魯國散到別處便馬上變樣子??组T弟子中最特別的是“堂堂乎張”,和不仕而俠之漆雕開,這兩個人后來皆成顯學(xué)。然上兩個人是陳人,下兩個人是蔡人??组T中又有個子游,他的后學(xué)頗有接近老學(xué)的嫌疑,又不是魯人(吳人)。宰我不知何許人,子貢是術(shù)人,本然都不是魯國愿儒的樣子,也就物以類聚跑到齊國,一個得意,一個被殺了。這都是我們清清楚楚的認(rèn)識出地方環(huán)境之限制人。墨子魯人(孫詒讓等均如此考定),習(xí)孔子之書,業(yè)儒者之業(yè)(《淮南要略》),然他的個性及主張,絕對不是適應(yīng)于魯國環(huán)境的,他自己雖然應(yīng)當(dāng)是魯國及儒者之環(huán)境逼出來的一個造反者,但他總要到外方去行道,所以他自己的行跡,便也在以愚著聞的宋人國中多了。
宋 宋也是一個文化極高的國家,且歷史的綿遠(yuǎn)沒有一個可以同他比;前邊有幾百年的殷代,后來又和八百年之周差不多同長久。當(dāng)桓襄之盛,大有殷商中興之勢,直到亡國還要稱霸一回。齊人之夸,魯人之拘,宋人之愚,在戰(zhàn)國都極著名。諸子談到愚人每每是宋人,如《莊子》“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fā)文身,無所用之”;《孟子》“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韓非子》宋人守株待兔。此等例不勝其舉,而韓非子尤其談到愚人便說是宋人。大約宋人富于宗教性,心術(shù)質(zhì)直,文化既古且高,民俗卻還淳樸,所以學(xué)者倍出,思想疏通致遠(yuǎn)、而不流于浮華。墨家以宋為重鎮(zhèn),自是很自然的事情。
三晉及周鄭 晉國在原來本不是一個重文貴儒提倡學(xué)術(shù)的國家,“晉所以伯,師武臣之力也”。但晉國接近周鄭,周鄭在周既東之后,雖然國家衰弱,終是一個文化中心,所以晉國在文化上受周鄭的影響多(《左傳》中不少此例)。待晉分為三之后,并不保存早年單純軍國的樣子了,趙之邯鄲且與齊之臨淄爭奢侈,韓魏地當(dāng)中原,尤其出來了很多學(xué)者,上繼東周之緒,下開名法諸家之盛,這一帶地方出來的學(xué)者,大略如下:
太史儋著所謂《老子》五千言(考詳后)。關(guān)尹不知何許人,然既為周秦界上之關(guān)尹,則亦此一帶之人。
申不害韓非刑名學(xué)者。管晏申韓各書皆談治道者,而齊晉兩派絕異。
惠施鄧析公孫龍皆以名理為術(shù)之辯士。據(jù)《荀子》,惠施鄧析一流人;據(jù)《漢志》,則今本鄧析子乃申韓一派。
魏牟放縱論者。
慎到稷下辯士。今存《慎子》不可考其由來,但《莊子》中《齊物論》一篇為慎到著十二論之一,說后詳。
南國 “南國”和“楚”兩個名辭斷不混的?!澳蠂卑惒淘S鄧息申一帶楚北夏南之地,其地在西周晚季文物殷盛(詳說《論周頌篇》),在春秋時已經(jīng)好多部分入楚,在戰(zhàn)國時全入楚境之內(nèi)了?,F(xiàn)在論列戰(zhàn)國事自然要把南國這個名詞放寬些,以括楚吳新興之人眾。但我們終不要忘楚之人文是受自上文所舉固有之南國的。勝國之人文,新族之朝氣,混合起來,自然可出些異樣的東西?,F(xiàn)在我們所可見自春秋末年這一帶地方思想的風(fēng)氣,大略有下列幾個頭緒:
厭世達(dá)觀者如孔子適陳蔡一帶所遇之接輿、長沮、桀溺、荷蔡丈人等。
獨行之士許行等。
這一帶地方又是墨家的一個重鎮(zhèn),且這一帶的墨學(xué)者在后來以偏于名辯著聞。
果下文所證所謂苦縣之老子為老萊子,則此一聞人亦是此區(qū)域之人。
秦國 秦國若干風(fēng)氣似晉之初年,并無學(xué)術(shù)思想可言,不知《商君書》一件東西是秦國自生的政論,如管晏政論之為齊學(xué)一樣?或者是六國人代擬的呢?
中國之由分立進(jìn)為一統(tǒng),在政治上固由秦國之戰(zhàn)功,然在文化上則全是另一個局面,大約說來如下:
齊以宗教及玄學(xué)統(tǒng)一中國(漢武帝時始成就)。
魯以倫理及禮制統(tǒng)一中國(漢武帝時始成就)。
三晉一帶以官術(shù)統(tǒng)一中國(秦漢皆申韓者)。
戰(zhàn)國之亂,激出些獨行的思想家;戰(zhàn)國之侈,培養(yǎng)了些作清談的清客。但其中能在后世普及者,只有上列幾項。
附:《齊物論》《非十二子》
《齊物論》
南郭子綦隱機(jī)而坐,仰天而噓,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jī)者,非昔之隱機(jī)者也?!弊郁朐唬骸百?,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子游曰:“敢問其方?!弊郁朐唬骸胺虼髩K噫氣,其名為風(fēng),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而獨不聞之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fēng)則小和,飄風(fēng)則大和,厲風(fēng)濟(jì)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簌則眾竅是已,人簌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簌?!弊郁朐唬骸胺虼等f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fā)若機(jī)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fù)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fù)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姚佚啟態(tài)。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危垦詯汉蹼[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惡乎可?可于可。惡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fù)通為一。唯達(dá)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茅曰:“朝三而暮四?!北娋呀耘?。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jù)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荒獕塾跉懽?,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jīng)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圣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不廉不嗛,不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故昔者堯問于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jìn)乎日者乎!”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fēng)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圣人不從事于務(wù),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鸮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圣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yùn)。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p>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非十二子》
假今之世,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天下,矞宇嵬瑣,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在者,有人矣。
縱情性,安恣睢,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它囂、魏牟也。
忍情性,綦溪利跂,茍以分異人為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陳仲、史也。
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quán)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墨翟、宋钘也。
尚法而無法,下修而好作,上則取聽于上,下則取從于俗,終日言成文典,反察之,則倜然無所歸宿,不可以經(jīng)國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慎到、田駢也。
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玩琦辭,甚察而不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jì);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惠施、鄧析也。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tǒng),然而猶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若夫總方略,齊言行,壹統(tǒng)類,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順,奧窔之間,簟席之上,斂然圣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則六說者不能入也,十二子者不能親也,無置錐之地而王公不能與之爭名,在一大夫之位則一君不能獨畜,一國不能獨容,成名況乎諸侯,莫不愿以為臣,是圣人之不得勢者也,仲尼、子弓是也。
一天下,財萬物,長養(yǎng)人民,兼利天下,通達(dá)之屬,莫不從服,六說者立息,十二子者遷化,則圣人之得勢者,舜、禹是也。
今夫仁人也,將何務(wù)哉?上則法舜、禹之制,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以務(wù)息十二子之說。如是則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畢,圣王之跡著矣。
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貴賢,仁也;賤不肖,亦仁也。言而當(dāng),知也;默而當(dāng),亦知也。故知默猶知言也。故多言而類,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言無法而流湎然,雖辯,小人也。故勞力而不當(dāng)民務(wù),謂之奸事;勞知而不律先王,謂之奸心;辯說譬諭、齊給便利而不順禮義,謂之奸說。此三奸者,圣王之所禁也。知而險,賊而神,為詐而巧,言無用而辯,辯不急而察,治之大殃也。行辟而堅,飾非而好,玩奸而澤,言辯而逆,古之大禁也。知而無法,勇而無憚,察辯而操僻,淫大而用乏,好奸而與眾,利足而迷,負(fù)石而墜,是天下之所棄也。
兼服天下之心:高上尊貴不以驕人,聰明圣知不以窮人,齊給速通不爭先人,剛毅勇敢不以傷人;不知則問,不能則學(xué),雖能必讓,然后為德。遇君則修臣下之義,遇鄉(xiāng)則修長幼之義,遇長則修子弟之義,遇友則修禮節(jié)辭讓之義,遇賤而少者則修告導(dǎo)寬容之義。無不愛也,無不敬也,無與人爭也,恢然如天地之苞萬物,如是則賢者貴之,不肖者親之。如是而不服者,則可謂怪狡猾之人矣,雖則子弟之中,刑及之而宜?!对姟吩疲骸胺松系鄄粫r,殷不用舊。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聽,大命以傾?!贝酥^也。
古之所謂仕士者,厚敦者也,合群者也,樂富貴者也,樂分施者也,遠(yuǎn)罪過者也,務(wù)事理者也,羞獨富者也。今之所謂仕士者,污漫者也,賊亂者也,恣睢者也,貪利者也,觸抵者也,無禮義而唯權(quán)勢之嗜者也。古之所謂處士者,德盛者也,能靜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箸是者也。今之所謂處士者,無能而云能者也,無知而云知者也,利心無足而佯無欲者也,行偽險穢而強(qiáng)高言謹(jǐn)愨者也,以不俗為俗,離縱而跂訾者也。
士君子之所能不能為:君子能為可貴,不能使人必貴己;能為可信,而不能使人必信己;能為可用,而不能使人必用己。故君子恥不修,不恥見污;恥不信,不恥不見信;恥不能,不恥不見用。是以不誘于譽(yù),不恐于誹,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物傾側(cè),夫是之謂誠君子?!对姟吩疲骸皽販毓?,維德之基?!贝酥^也。
士君子之容:其冠進(jìn),其衣逢,其容良,儼然,壯然,祺然,蕼然,恢恢然,廣廣然,昭昭然,蕩蕩然,是父兄之容也。其冠進(jìn),其衣逢,其容愨,儉然,恀然,輔然,端然,訾然,洞然,綴綴然,瞀瞀然,是子弟之容也。
吾語汝學(xué)者之嵬容,其冠,其纓禁緩,其容簡連;填填然,狄狄然,莫莫然,然;瞿瞿然,盡盡然,盱盱然;酒食聲色之中則瞞瞞然,瞑瞑然;禮節(jié)之中則疾疾然,訾訾然;勞苦事業(yè)之中則儢儢然,離離然,偷儒而罔,無廉恥而忍,是學(xué)者之嵬也。
弟佗其冠,衶其辭,禹行而舜趨,是子張氏之賤儒也。正其衣冠,齊其顏色,嗛然而終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賤儒也。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賤儒也。
彼君子則不然。佚而不惰,勞而不侵,宗原應(yīng)變,曲得其宜,如是,然后圣人也。
春秋時代之矛盾性與孔子
春秋時代之為矛盾時代,是中國史中最明顯之事實。蓋前此之西周與后此之戰(zhàn)國全為兩個不同之世界,則介其間者二三百年之必為轉(zhuǎn)變時期,雖無記載,亦可推想知之。況春秋時代記載之有涉政治社會者,較戰(zhàn)國轉(zhuǎn)為充富,《左傳》一書,雖編定不出于當(dāng)時,而取材實為春秋列國之語獻(xiàn),其書誠春秋時代之絕好證物也。(《左傳》今日所見之面目自有后人成分在內(nèi),然其內(nèi)容之絕大部分必是戰(zhàn)國初年所編,說別詳。)春秋時代既為轉(zhuǎn)變時代,自必為矛盾時代,凡轉(zhuǎn)變時代皆矛盾時代也。
春秋時代之為矛盾,征之于《左傳》《國語》者,無往不然,自政治以及社會,自宗教以及思想,彌漫皆是。其不與本文相涉者,不具述,述當(dāng)時天人論中之矛盾。
春秋時代之天道觀,在正統(tǒng)派自仍保持大量之神權(quán)性,又以其在周誥后數(shù)百年,自亦必有充分之人定論。試看《左氏》《國語》,幾為鬼神災(zāi)祥占夢所充滿,讀者恍如置身殷商之際。彼自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則正是殷商卜辭之內(nèi)容也。此誠汪容甫所謂其失也巫矣。然亦偶記與此一般風(fēng)氣極端相反之說,其說固當(dāng)時之新語,亦必為《左氏》《國語》作者所認(rèn)為嘉話者也。舉例如下:
季梁……對曰:“夫民神之主也?!?桓六)
〔宮之奇〕對曰:“……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憑依,將在德矣?!?僖五)及惠公在秦,曰:“先君若從史蘇之占,吾不及此夫?!表n簡侍曰:“……先君之?dāng)〉?,其可?shù)乎?史蘇是占,勿從何益?”(僖十五)
〔周內(nèi)史叔興父〕對曰:“……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吉兇由人?!?僖十六)
邾文公卜遷于繹。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臂プ釉唬骸捌埨诿瘢轮?。天生民而樹之以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與焉?!弊笥以唬骸懊砷L也,君何弗為?”邾子曰:“命在養(yǎng)民。死之短長,時也。民茍利矣,遷也,吉莫如之!”遂遷于繹。五月,邾文公卒。君子曰“知命”。(文十三)
晉侯問于士弱曰:“吾聞之,宋災(zāi),于是乎知有天道,何故?”對曰:“……商人閱其禍敗之釁,必始于火,是以曰知其有天道也。”公曰:“可必乎?”對曰:“在道,國亂無象,不可知也?!?襄九)
楚師伐鄭……〔晉〕董叔曰:“天道多在西北,南師不時,必?zé)o功?!笔逑蛟唬骸霸谄渚乱病!?襄十九)有星孛于大辰。……鄭裨灶言于子產(chǎn)曰:“宋衛(wèi)陳鄭將同日火。若我用瓘犟玉瓚,鄭必不火?!弊赢a(chǎn)弗與。……戊寅、風(fēng)甚,壬午、大甚。宋、衛(wèi)、陳、鄭皆火?!栽钤唬骸安挥梦嵫?,鄭又將火?!编嵢苏堄弥?,子產(chǎn)不可。子大叔曰:“實以保民也。若有火。國幾亡??梢跃韧?,子何愛焉?”子產(chǎn)曰:“天道遠(yuǎn),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遂不與,亦不復(fù)火。(昭十七至十八)
此中所論固與周召之誥一線相承,然其斷然抹殺占夢所示,及當(dāng)時之天道論,實比托詞吉卜之大誥猶為更進(jìn)一步。此等新說固與時人之一般行事不合,《左傳》自身即足證明之矣。
春秋時代之人論,在一般人仍是依族類而生差別之說?!蹲笫稀窌纫坟胺俏易孱惼湫谋禺悺敝Z,又假鄭小駟以喻之,以種言,則別夷狄華夏(富辰語,見僖二十四),以等言,則辨君子小人(陰飴甥語,見僖十五)。然“斯民同類”之意識,亦時時流露,既稱晉文聽輿人之誦,復(fù)美曹沫鄙肉食之言,對于庶民之觀念已非如往昔之但以為“氓之蚩蚩”也。且其時族類間之界晝已不甚嚴(yán):“雖楚有才,晉實用之?!苯{登狐氏,秦用由余。其于吳也,固賤其為斷發(fā)之荊蠻,亦奉之為姬姓之長宗。其于秦也,猶未如魏邦既建田氏纂齊之時以夷狄遇之也。再就階級言之。周誥之詞,固已認(rèn)人事勝天定,猶絕無君侯之設(shè)乃為庶民服務(wù)之說,然此說在《左傳》則有之。師曠曰:“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于民上?”宮之奇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臂ノ墓唬骸懊陴B(yǎng)民?!庇纱饲斑M(jìn)一步,便是孟子民貴君輕之談,其間可無任何過渡階級矣。
括而言之,春秋時代,神鬼天道猶頗為人事之主宰,而純正的人道論亦嶄然出頭。人之生也,猶辨夷夏之種類,上下之差別,而斯民同類說亦勃然以興。此其所以為矛盾時代。生此時代之思想家,如不全仍舊貫,或全作新說,自必以調(diào)和為途徑,所謂集大成者,即調(diào)和之別名也。
孔子
孔子一生大致當(dāng)春秋最后三分之一,則春秋時代之政治社會變動自必反映于孔子思想之中??鬃由綗o著述(作《春秋》贊《周易》之說,皆不可信。),其言語行事在后世雜說百出,今日大體可持為據(jù)者,僅《論語》《檀弓》兩書耳?!短垂匪浂鄬儆谧诮谭秶?,故今日測探孔子之天人論應(yīng)但以《論語》為證矣。試?yán)[《論語》之義,誠覺孔子之于天人論在春秋時代為進(jìn)步論者,其言與上文所引《左傳》所載之新說嘉話相同,而其保持正統(tǒng)遺訓(xùn)亦極有力量。然則孔子并非特異之學(xué)派,而是春秋晚規(guī)開明進(jìn)步論者之最大代表耳??鬃又诮桃陨虨榻y(tǒng),孔子之政治以周為宗。以周為宗,故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逼渌^“為東周”者,正以齊桓管仲為其具體典范。故如為孔子之政治論作一名號,應(yīng)曰霸道,特此所謂霸道遠(yuǎn)非孟子所界說者耳。
孔子之言性與天道,一如其政治論之為過渡的,轉(zhuǎn)變的。《論語》記孔子言性與天道者不詳,此似非《論語》取材有所簡略,蓋孔子實不詳言也。子夏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已?!?據(jù)倭本增“已”字)《論語》又曰,“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宋儒或以為與命與仁之與字應(yīng)作動字解,猶言許命許仁也。此說文法上實不可通。與之為連續(xù)詞毫無可疑。晉語言,“殺晉君,與逐出之,與以歸之,與復(fù)之,孰利?”此同時書中語法可征者也)今統(tǒng)計《論語》諸章,誠哉其罕言,然亦非全不言也。列舉如下: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為政)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堯日)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季氏)
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憲問)
子曰:“天生德于子,桓魋其如予何?”(述而)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歿,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子罕)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先進(jìn))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zhí)其手,曰:“亡之,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誅曰,‘禱爾于上下神祇?!?/p>
子曰:“丘之禱久矣?!?述而)
子夏曰:“商聞之矣(此當(dāng)是聞之孔子,故并引),‘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顏淵)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dá),知我者,其天乎?”(憲問)
子曰:“予欲無言?!弊迂曉?,“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陽貨)
子不語怪,力,亂,神。(述而)
理會以上所引,知孔子之天道觀有三事可得言者:
其一事曰,孔子之天命觀念,一如西周之傳說,春秋之世俗,非有新界說在其中也。孔子所謂天命,指天之意志,決定人事之成敗吉兇禍福者,其命定論之彩色不少。方其壯年,以為天生德于予,庶幾其為東周也,及歲過中年,所如輒不合,乃深感天下事有不可以人力必成者,乃以知天命為君子之德。顏回司馬牛早世,則歸之于命,公伯寮桓魋見謀,則歸之于命,鳳鳥不至,而西狩獲麟,遂嘆道之窮矣。在后人名之曰時,曰會合,在今人名之曰機(jī)會者,在孔時尚不用此等自然名詞,仍本之傳統(tǒng),名之曰天命??鬃又^天命,正與金文《周誥》之“天令”(或作天命)為同一名詞,雖彼重言命之降,此重言命之不降,其所指固一物,即吉兇禍福成敗也。
其二事曰,孔子之言天道,雖命定論之彩色不少,要非完全之命定論,而為命定論與命正論之調(diào)合。故曰“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又曰“知我者其天乎!”夫得失不系乎善惡而天命為前定者,極端命定論之說也,善則必得天眷,不善則必遭天殃,極端命正論之說也。后說孔子以為蓋不盡信,前說孔子以為蓋無可取,其歸宿必至于俟命論。所謂俟命論者,謂修德以俟天命也。凡事求其在我,而不責(zé)其成敗于天,故曰“不怨天”,盡人事而聽天命焉,故曰“丘之禱久矣”。此義孟子發(fā)揮之甚為明切,其辭曰“修身以俟之”,又曰“順受其正”,又曰“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此為儒家天人論之核心,阮蕓臺言之已詳,今不具論。
其三事曰,孔子之言天道,蓋在若隱若顯之間,故罕言之,若有所避焉,此與孔子之宗教立場相應(yīng),正是脫離宗教之道德論之初步也。夫罕言天道,是《論語》所記,子貢所嘆?;騿栄{之說,孔子應(yīng)之曰,“不知也,知其說則于天下猶運之掌?!笔瞧溆谔煲?,猶極虔敬而尊崇,蓋以天道為禮之本,政事為禮之用。然而不愿諄諄言之者,言之詳則有時失之誣,言之詳則人事之分量微,此皆孔子所不欲也。與其詳言而事實無征,何如虔敬以寄托心志,故孔子之不詳言,不可歸之記錄有關(guān),實有意如此耳。子不語“怪,力,亂,神”,然而“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又曰“吾不與祭,如不祭”。其宗教之立場如此,其道德論之立場亦復(fù)一貫。孔子之道德觀念,其最前假定仍為天道,并非自然論,亦未純是全神論(Pantheism),惟孔子并不盤桓于宗教思想中,雖默然奉天以為大本,其詳言之者,乃在他事不在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