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波士
港星許冠英翻唱過一首英文老歌Sunny為《波士》,又譏誚又世故又酸溜溜的市井藍白領心態(tài),“佢只要鐘意,做乜也可以,只要支票上識簽紙,做波士,真輕松,確寫意,確寫意?!睙o關左派右派,淺薄如我們看來,老板是哈哈鏡里扭曲的形象,可以合法又理直氣壯炫富的有閑階級。
那時候,我們共有三加一個波士。附加的一個,據(jù)考證是半途加入結盟,因為年長一輪,鋒芒倒了,笑瞇瞇的好好先生如同慈祥的祖父。我們都無異議的喜歡他,言必尊稱先生,不忍取他綽號。我們之所以喜歡他無非是勢利眼,明了他有名無實,不在決策圈,不會與我們有職權沖突。套句流行語,他是我們隔板圈的小確幸(真令人厭煩的流行語)題材。
真正的三波士得從一張舊照片說起,初入職場、瘦如螳螂、臉上還冒著青春痘的菜鳥,一身白襯衫尼龍西裝褲,持帚掃地,被攝影者一叫,偶一抬頭便留下那樸實、誠懇、努力的永恒影像。讓每個隔板圈的人都感動了,那個只要認真打拼明天會更好的時代哪里去了?來日這一張照片將是他們成為神話的第一頁。三波士與我們同代人,前段班與后段班的只差了六七歲,在升學體系屢試屢敗,早早服完兵役,禍福相倚搭上了彼時經(jīng)濟起飛的特快車,順利也算是及早取得了第一桶金。關于三波士的第一桶金,怎么看都像是意外驚喜,古人曰天賜。無人預知于某個神秘的歷史時刻,當集體財富累積到了某個臨界點,對某些財貨如轎車、不動產(chǎn)的需求有如瘋狗浪打上岸?
我們非常不服氣、好吧還是酸溜溜的認為,三波士基本上秉持了傳統(tǒng)的困勉、打拼與硬頸,然而時也命也比諸專業(yè)素養(yǎng)、才學扮演了更重要的成功因素吧。善于教科書與考試的我們終于做了隔板圈工蟻,回頭看,當三波士持帚掃地食苦當食補時,我們正忙于夢想著做地球村、跨國企業(yè)的子民,苦惱著或西行或東渡取經(jīng)去,大口吞咽著譬如剛崛起的名牌消費的種種亞知識或MBA的新神話,如此起跑點或選擇的分歧,“流淚播種的,必歡欣收割”,誰當波士誰做工蟻,因果分明,一點不冤枉。
我們唯一信仰不摧的是,“知識就是財富,知識就是力量”——何其熟悉那不正是“書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的腐儒說詞嗎?——卻是我們換波士或翻身的憑借。因此一周五天,每日例行放風時段,午餐時間也是我們以波士下飯,用著最時髦的詞匯消遣之,苛薄之,踐踏之,批評波士從衣著家具到女人的可怕品味、買藝術品文化美容的低劣手法、看似節(jié)儉其實慳吝不大氣的習性,更重要的是不知今夕何夕,落伍的營銷觀念、令人傻眼的決策質(zhì)量。我們借此獲得完美的精神勝利,好快樂的身心飽足。
隔板圈元老L不放過每一只新進工蟻,總追問面談時是如何與波士議定薪水的?她大眼大嘴保有一種學生式的天真,承認自己在這上頭的致命弱點,拉不下臉談價碼,捍衛(wèi)自身的尊嚴與價值,她分析自己的情意結,“我希望是老板主動賞識我。”
我不懷好意的笑了。賞識,欣賞與鑒識,多么古典的語匯。我在心里畫外音:別傻了,我們這樣的工蟻,他征人啟事一登,履歷投來就是幾百封,優(yōu)點、缺點全都一模一樣,各自的差異幾公厘,在我們的生產(chǎn)價值尚未驗證之前,“餐餐都鮑翅又吃壽司,揾錢多古怪又有律師”的波士想的是先賞我們一口飯吃再看看吧。
我的犬儒與L的賞識論必然也皆是前現(xiàn)代的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