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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待草

盛夏的事 作者:[中國臺灣] 林俊頴 著


宵待草

昔日的工作搭檔約我午餐后在鬧區(qū)一家百貨公司地下街的咖啡館見面。

這是我們的默契,每間距一長段時日仿佛兩只螞蟻以觸須摩挲驗證彼此的存在。獨沽一味在最計較時潮、新知與身段的行業(yè)一待十幾年,練成了觀風(fēng)向的本領(lǐng)(基本功?),絕不坐等美其名是遣散其實是除名的羞辱,他靈巧地早我一步辭職離開。一年半后,原公司在并購整合的饑餓游戲里僅剩下一個歷史名詞。他依然消息靈通,掌握了諸多人的新落腳處,一一分析他們是轉(zhuǎn)進翻身或是下坡消沉還是維持平盤,我們沒有白頭宮女之慨,他也并沒有寬慰我“早走一步晚走一步,反正結(jié)局大家都走了”的意思。我取笑自己,內(nèi)心兀自念著,“同運的櫻花,盡管飛揚的去吧,我隨后就來,大家都一樣?!?/p>

畢竟是首府的鬧區(qū)下午,感受不到景氣的低迷,但確實看得出來人口高齡化之后,退休族老人潮在賣場咖啡館洶涌,日之夕矣奈樂何,而煮咖啡、做輕食、接待點餐的打工族相對年輕銳利,動作一如鋒刃。我們混跡其中,難免有沒志氣的嫌疑。搭檔有隨時手卷一本財經(jīng)雜志的習(xí)慣,不再依附任何公司行號,剛開始他很有一份謀定而后動的銳氣,工作機會不是沒有,京滬廣深巡回了幾趟,蹲點、出手了幾次,效果不錯,但他很難跟我這冥頑的職場陀螺講清楚他取舍的評估量表是什么,妻兒更不是羈絆。面對快速崛起而巨大如摩斯拉的彼岸市場,他必得謹(jǐn)慎地調(diào)整配備包括姿態(tài)、心理,包括放大衡量一切的分母為十三億的規(guī)模?或者只是以退為進以贏得更多的談判策略?當(dāng)然,他可以一口氣舉出十個同業(yè)未曾想過如此快速攀爬高峰的得意例子,再一口氣舉出十個慘遭淘汰成為盲流的實證,他寧愿相信世界是平的,決定就大膽西進,否則就留著當(dāng)一灘死水別抱怨。然而,憑憨膽往前沖的好日子過去了,“局勢沒那么簡單。”他的結(jié)論。我猶豫著想問,你是在等待最好的時機與位子嗎?

所幸搭檔有所恃,老婆是理財高手,他買賣股票、基金、外幣,還未失手過,遂過著田園牧歌式的自由日子,卻也是如同冬天爐火邊的搖椅最是軟化男人的雄心吧。

我跟著他去接放學(xué)的兒子,見識了涌出的小學(xué)生拖著滑輪書包,一臉臭烘烘好像業(yè)務(wù)繁重的企業(yè)執(zhí)行長。他領(lǐng)著我進出一些住商混合的中古大樓,探訪秘密結(jié)社的神隱店家,以販賣稀有嗜好或通關(guān)術(shù)語的小眾感性商品,譬如類型讀物的模型,以三國、西洋棋、機會與命運為雛型而變種的紙牌棋盤或角色扮演游戲,創(chuàng)造拜物靈光的古怪玩具。小店里的人仿佛深海魚有著畏光、厭惡接觸、言語笨拙的自閉人格。我忖度搭檔是善意要指引我一條明路,或者我那無用的寫小說技能可以轉(zhuǎn)移來此游樂基地,換一張版稅支票。我心中感激,卻也無從坦白這些于我都是另一個世界,我樂于觀看,但毫無興趣加入。

漸漸的我又期待又害怕接到拍文件的電話,那表示他仍杵在待業(yè)的流沙中。漫長的等待,足以將心風(fēng)化為石礫。雷曼兄弟引發(fā)的金融風(fēng)暴刮過了,約見那日,我似乎聞到他渾身枯葉蕭索的味道。他慈父地講起上初中的兒子,這些年在他亦步亦趨的陪伴督促下,打下了多種才藝基礎(chǔ),愈來愈有自信與神采。所以,還是那古老的教訓(xùn),孩子的成長只有一次,千金不換,他當(dāng)初做對了選擇。

我覺得搭檔的際遇或是本島過去十年一個微縮般啟示,其實并不壞。香港的黃碧云寫過一篇佻達《衰郎頌》,酸辣批注由盛入弱為之衰,“在競爭惡局中成為失敗者,此衰恍如亡世?!彼ナ菤v史也是個人的必然與循環(huán),我們卻都不愿懂得衰之美,缺乏勇氣接受。

在盛年求光彩勝利、求上進攻頂,理所當(dāng)然,然而太早離開競技場,無論什么理由,體制大神無私地就是一掌打入衰敗區(qū)。我們固然辯駁,這是個人的選擇,其后各自承擔(dān),但與搭檔一起時,我總覺得是與城市荒地的蕪雜野草一同,陰翳隨侍在側(cè),頭頂上捷運列車來去輕快呼嘯,路樹里有落單的鳥微弱鳴叫,守著一方地攤的自雇者歪頹著打瞌睡,日光打斜、偏黃。

如同將鏡頭拉長,光圈縮小,景框納入更多的瑣細雜質(zhì),我想這是等待與背向群體的本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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