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羅克薩娜的“罪”與“罰”

不僅《魯濱孫》故事中的創(chuàng)業(yè)神話和“再教育”寓言之間存在深刻的矛盾，步其后塵接踵問世的《辛格爾頓船長》（1720）、《茉兒·佛蘭德斯》（1722）、《杰克上校》（1722）等也無一例外都是如此。到了《幸運女羅克薩娜》（1724），這種內(nèi)在矛盾表現(xiàn)得更為顯豁而尖銳，竟使作品分裂為兩個幾乎無法共存的故事和結(jié)局。

第一個也即占用了絕大多數(shù)篇幅的故事，是主人公羅克薩娜的奮斗史，即她在世俗社會中攀升的人生軌跡。

羅克薩娜出生在富裕的法國新教徒家庭，她10歲那年全家人為逃避宗教迫害移居英國。15歲時她由父親做主嫁給了一殷實酒商的兒子。數(shù)年后，丈夫因不善經(jīng)營而瀕于破產(chǎn)，后又出逃躲債。羅克薩娜和五個子女衣食無著，靠變賣家產(chǎn)勉強度日。兩三年后她們坐吃山空，拖欠房租，眼看要流落街頭。女仆艾米出面把五個孩子分送到親戚家，又勸羅克薩娜用姿色籠絡房東。挨餓還是賣身？羅克薩娜人生中第一個決定實際上是在沒有選擇余地的情況下做出的。她做了房東的情婦，后來又隨那個做珠寶生意的男人去了巴黎。

在巴黎，羅克薩娜時來運轉(zhuǎn)，因容貌俏麗大出風頭。珠寶商遇刺身死后，她繼承了一筆財產(chǎn)，又做了某德國王公的外室，和后者生養(yǎng)了兩個孩子。大約八年后，那位貴人與她分道揚鑣，早有思想準備的羅克薩娜打點好自己的財產(chǎn)，在一名荷蘭商人的幫助下逃脫陷害，把大筆的錢匯回英國。在這期間她和荷蘭商人同居并懷有身孕；但是卻斷然拒絕了他的求婚。這一次，有充分選擇自由的羅克薩娜決定保持獨身。富婆羅克薩娜重返英國后，一方面請當時最好的經(jīng)濟家喬治·克雷頓爵士⁽⁴⁰⁾做參謀經(jīng)營現(xiàn)有的資產(chǎn)；另一方面在忠心耿耿的艾米的支持下重整旗鼓，再賣風流。這一次她事先確定自己的目標是國王本人。由于有強大的經(jīng)濟實力可以操辦豪華的社交活動，她順利地達到了目的。她先是做了國王的情人，后來又“傍”上一富有的老貴族。她得了“羅克薩娜”的稱號，一時風光無限。

有一些學者曾提請我們注意《茉兒》和《杰克上?！返葧娜珪?。⁽⁴¹⁾前者如下：

大名鼎鼎的茉兒·佛蘭德斯的人生浮沉；她生于新門監(jiān)獄，童年之后在變故頻仍的六十余年里曾當了十二年的妓女、結(jié)了五次婚（其中一次嫁給了她自己的弟弟）、做了十二年竊賊、作為罪犯被放逐弗吉尼亞八年；最后發(fā)了財，正當?shù)刂\生，并在死前懺悔；依據(jù)她本人的回憶錄寫成。

后者是：

至為可敬的賈克上校（俗稱杰克上校）的歷史和驚人生平；他本是紳士出身，但自幼演習竊術(shù)，執(zhí)偷盜業(yè)凡二十六年，后被劫持至弗吉尼亞。歸國后成為外貿(mào)商；五度結(jié)婚，其中四個妻子是娼妓；后來入伍作戰(zhàn)，英勇無比……

這些廣告式的自我標榜，顯然主要意在通告世人，該書承襲了曼利、海伍德們炮制的披露丑聞內(nèi)幕的暢銷諷刺故事的傳統(tǒng)，吊吊讀者的胃口。《羅克薩娜》也不例外。書名包含長達兩句話的解釋性副題，點出羅克薩娜為娼經(jīng)歷中的種種聳人聽聞之處，特別說明她是出入于復辟君主查理二世宮廷的紅人。

或多或少由于與丑聞小說和罪犯故事的這種“親緣”關系，被預設為反面人物的羅克薩娜具有非同尋常的徹底性和極端性。羅克薩娜曾為自己辯護說：“窮困是我的陷阱。”（73頁）她最初走上賣淫道路是被貧困也就是被“必然”所迫（在英語中這兩者可用同一詞Necessity表達），像魯濱孫被“天性”驅(qū)動一樣，這似乎是不可逃脫的命運。不過，和笛福其他那些做海盜、偷東西的主人公一樣，羅克薩娜有了溫飽之后仍不能住手，相反更變本加厲地設法撈錢。她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和“虛榮”（100、244頁），公然以女強人的姿態(tài)經(jīng)營她的姿色，就使她和一般不得已賣淫的“墮落女人”（fallen women）有了本質(zhì)的差別，從可憐的受害者脫胎換骨轉(zhuǎn)變?yōu)橐跃鹑槟康男陆?jīng)濟世界的主人翁。和德國王公分手后，羅克薩娜意識到自己并非一般的“煙花女子”（a Lady of Pleasure），而是“女商人，是經(jīng)營大買賣的女商人”（169頁）。⁽⁴²⁾對她來說，賣身純屬商務：“我的目標是做個外室，并掙一份可觀的贍養(yǎng)費?！保?10頁）和范妮·希爾⁽⁴³⁾不同，她賣身不是為性快樂，在多數(shù)時間里甚至不是為謀生，而是在“經(jīng)營”自己擁有的惟一“資本”——肉體。因此她是冷靜的、公事公辦的，對男人防范有加。如果說這個人物身上有什么東西有力地吸引了笛福同時又讓他惶惶不得安寧，使得他與副題所暗示的諷刺基調(diào)時即時離，那便是她的這種異常明朗而徹底的“商人本質(zhì)”。

自從跟定珠寶商，羅克薩娜就拋開了傳統(tǒng)的禮義廉恥，獲得了某種空前的精神自由。她以獨立的身份參與這個世界中的有利可圖的經(jīng)營活動。她認為，既然自己和珠寶商兩廂情好，互有需要，就大可不必受“那套條約手續(xù)”的束縛（76頁），而且坦然地說他們婚外同居過得“很喜樂”（83頁）。她從容地籌謀策劃，在最初階段里就做出了強迫艾米和珠寶商同床的驚人舉動。事后，艾米反復哀嘆自己“毀了”，成了“婊子”。羅克薩娜則切中要害地說：“難道我不和你一樣是婊子嗎？”（47頁）羅克薩娜此舉可謂一石數(shù)鳥。她一方面先下手為強，翦除了艾米對那男人所可能造成的性誘惑；另一方面使艾米在道德上的潛在心理優(yōu)勢不復存在，實實在在又回到“仆人”位置上。艾米是羅克薩娜在困境中的朋友，然而她卻用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使兩人的關系永久性地鞏固了，使艾米成了她的左膀右臂，她的下級合伙人。不論羅克薩娜是否充分自覺，這是她的生意生涯開局時極精明的一著棋。

羅克薩娜拒絕荷蘭商人的求婚時，再三地強調(diào)了她對“自由”的珍重。她振振有辭地論說道：她認為女人和男人一樣，生來是自由的；然而婚姻法卻規(guī)定女人一結(jié)婚就得放棄一切，“充其量不過能當個奴仆頭子”，總之，對女人而言“婚約的本質(zhì)就是放棄自由、財產(chǎn)和權(quán)威”。（187頁）后來她又在另一個場合下向克雷頓表達過類似的看法，聲稱自己要當個“男—女人”（212頁），以至那位財經(jīng)高手不禁對她的“亞馬遜女戰(zhàn)士式的言論”莞爾微笑。她異常坦率自信的風格、獨立不羈的性格以及大膽而明晰的思想令人不由得要生出幾分敬意。這些聽來像是出自激進女權(quán)主義者的言論在小說問世的年代里無疑很超前，很有挑戰(zhàn)意味。不過，從羅克薩娜口中道出的“自由”在很大程度上應讀作“財產(chǎn)”。她明白地說，她拒絕荷蘭商人原因是她懷疑后者貪圖的是她的錢。被人“包養(yǎng)”對方要掏錢，嫁人則失去自己原有的錢，一里一外，結(jié)婚顯然是下下策。也正因此，后來她對荷蘭商人有了更深的了解和信任，同時又明智地看到結(jié)婚是更好的晚年安排，就毫無心理障礙地修正了原來的態(tài)度，表示自己會當個合格的好“仆人”（277頁）?？偠灾?，她一切從收益出發(fā)，并不為其他原則所囿，名副其實是個精通商務的“女生意人”（170頁）。她和克雷頓討論投資方法和商人的社會功能。她親自操持匯兌、投資等業(yè)務。她述及自己采取的每個步驟（如安頓兒子）時總不忘首先交代財務安排。難怪有人說這小說簡直可以做私人理財指南。

羅克薩娜對孩子和錢財?shù)膽B(tài)度形成鮮明的對比。數(shù)計下來，她曾生養(yǎng)了不下12個孩子。但是好算賬的她從沒有準確地告訴我們這個數(shù)字，而且對于其中多數(shù)僅僅順帶提過一次，即他們作為她的經(jīng)營活動（即給有錢人當外室）的副產(chǎn)品的誕生。“不過第二年我給了他補償，為他生了個兒子，令他很開心；那是個可愛的孩子，長得也很好”（84頁），她這樣寥寥數(shù)語交代了她和珠寶商的兒子，從此把他留在了九霄云外。她和德國王公的兩個孩子也是如此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她意識到孩子有助于套牢某個值得維持關系的男人，但是對子女很少依戀關切之心。她似乎認為，給他們備下一筆錢就算安排妥帖了。在這位生了許多孩子的母親的自述中，通篇沒有一處有關母子相處的內(nèi)容。范·甘特在討論茉兒·佛蘭德斯時指出：“在茉兒的世界里，重要的是對物的數(shù)記、度量、定價、稱量、估價，以考察它們對其所有者來說代表多少財產(chǎn)、意味著怎樣的地位?！彼€以茉兒關于第一次婚姻的敘述為例，說明茉兒如何用只言片語打發(fā)了丈夫、孩子和所有具體的感性的生活，筆鋒一轉(zhuǎn)便去用具體數(shù)字說明這段生活的經(jīng)濟收益。⁽⁴⁴⁾羅克薩娜也如出一轍。

羅克薩娜把一切人際關系都換算成錢或物，每個舉措都經(jīng)過縝密的計算。如果說算賬對于孤島上的魯濱孫主要體現(xiàn)為一種思維習慣，對羅克薩娜來說就是生活的核心內(nèi)容。珠寶商立下遺囑送給她一筆錢財（一千鎊現(xiàn)金外加一百鎊債券）及她的全部家具器物等，于是她就認為既然他做了“男人為我這種處境的女人所能做的最有幫助的事，拒絕他的任何要求或不肯跟他遍走天涯未免有點過于狠心”（49—50頁）。荷蘭商人幫了她的大忙甚至救了她的命，卻不肯收報酬，她便和那人同居一段時日，以使他們之間“兩清”（183頁）。后來羅克薩娜閑居倫敦時，人們曾一度不大敢問津這位當過國王情婦的富貴女子，以為她必定不屑于接受被次一等人“豢養(yǎng)”的處境。一位有錢有勢的貴族老爺和她談起這點。

無知的東西！我對自己說，一邊考慮他是位爵爺。天下有哪個女人自甘墮落為娼妓，卻不肯接受自己那份罪孽的酬勞？哦，不，不，老爺您如從我這兒能得點什么，鐵板釘釘，您得付代價；知道我有錢，那只能讓您花得更多，因為您也明白，總不能向一個一年有兩千鎊收入的女人提出個小數(shù)目吧。

他仍喋喋不休地就那個題目說了一陣子，然后保證說他沒想坑害我；他不是拿我當獎品來捕捉，或到我這兒撈一把的。其實（順便說），對此我倒毫不擔心，因為我對自己的錢看得實在太緊了，壓根兒就不可能這么丟掉。隨后他又把話題轉(zhuǎn)到愛情上，這在我聽來實在可笑，如果沒有了主要的東西，我指的是錢，我根本就沒有耐心聽他啰嗦。（183頁）

最后爵爺終于表示他看重羅克薩娜“遠遠超過一年五百鎊的錢”，于是，羅克薩娜說，“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就開始了”（184頁）。以這樣的方式，她以“現(xiàn)任”男人的錢維持生活，讓自己的錢不斷生利、增值。待她打算擺脫那爵爺時，她的每年收入已增到兩千八百鎊。從珠寶商的死亡起，羅克薩娜每在男人那里轉(zhuǎn)手一次，就要全面“結(jié)算”一次。她和荷蘭商人的婚姻討論如公司合并，財務盤點內(nèi)容幾乎長達三頁。

作為自我經(jīng)營的杰出代表，羅克薩娜可以說是資本的人格代表，是“產(chǎn)權(quán)個人主義”自我實現(xiàn)的典型。產(chǎn)權(quán)個人主義（possessive individualism）和前面提到的“經(jīng)濟個人主義”意思相近，但或許是一種更確切的概括。它源自從霍布斯到洛克一脈相傳的一種看法?；舨妓拐f：“人的價值或身價正像其他東西的價值一樣就是他的價格；也就是使用他的力量時，將付與他多少?！?sup >(45)洛克在闡述私人財產(chǎn)權(quán)時則更明確地說，人“是自身的主人”。⁽⁴⁶⁾按照研究政治思想史的專家麥克菲森的解說，“產(chǎn)權(quán)個人主義”是從私有財產(chǎn)意識派生出來的：“它把個人本質(zhì)上看作是自己的人身和能力的所有者……個人不被看作是道德實體，也不被看作是更大的社會整體的一個部分，而是自身的產(chǎn)主。由于越來越多的人把產(chǎn)權(quán)關系當作決定他們實際享有自由多寡以及能否充分實現(xiàn)自己潛能的最關鍵的關系，于是產(chǎn)權(quán)關系也就被倒推認定為是人的本性?！?sup >(47)從這種自我認識出發(fā)，“實現(xiàn)”自我也就意味著獲得財產(chǎn)，即將自己的肉體、力量或潛能“兌現(xiàn)”（realize）。而這恰恰是笛?！胺峙伞苯o羅克薩娜的人生任務。羅克薩娜不是那種在社會中逐漸成熟、發(fā)展的個性化小說人物，她代表著一個類型、一種思想、一種行為方式。這個類型就是徹底的商業(yè)化自我。在羅克薩娜身上，對財富的拜物教式的追求⁽⁴⁸⁾達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對錢的專注執(zhí)著近乎偏執(zhí)，實際上卻是對她所存身的社會環(huán)境的適應，代表了對“熱衷斂財聚富的社會中的人格發(fā)展的設想”。⁽⁴⁹⁾

雖然羅克薩娜作為某種丑聞小說的主角，按說應是個反面人物，但是我們從“貧困是我的陷阱”一類辯護詞中不難聽出笛福對她的寬容和同情，從“女商人”坦蕩的宣言和成功的經(jīng)營中可以覺察作者常常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的思想和感受投射進那個人物?？偟膩碚f，自羅克薩娜“出道”直到她女兒蘇珊正式登場，這位“幸運女”從未受到重大的挫折，也不曾真正被悔恨所困擾。她不僅收入不斷見長，而且備享榮華。最后，當她韶光已逝、必須“金盆洗手”的時候，她便改換方式，易地到倫敦的市民聚居區(qū)體面地隱居。老相識荷蘭商人也及時復現(xiàn)，與她成婚，為她“洗”了錢，使她終于能合法地享受財產(chǎn)帶來的地位和豪華生活。用她本人的話說，這是她的“榮耀和資財?shù)亩κⅫc”（307頁）。在商海中沉浮已久的兩位男女生意人此時財產(chǎn)之和高達年收入三千鎊以上。在當時的英國，年收入四十到五十鎊就可以進入中產(chǎn)階級行列⁽⁵⁰⁾，這筆財產(chǎn)實在是令人瞠目的“巨富”。不僅如此，他們還在英、荷兩國都買下貴族身份，于是羅克薩娜同時一躍而為英國的貴婦和荷蘭的伯爵夫人。她和茉兒同是不擇手段的女冒險家，但是，與女傭小偷強盜為伍的茉兒最后的“成功”不過是一份小康生活，而羅克薩娜卻能出入宮廷，結(jié)交權(quán)貴?？梢哉f笛福讓她享受了魯濱孫們所沒有的順利和機遇，使她“下?！焙蟮娜松蔀橐环L順的斂財暢想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