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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的“風景”與“愛美的”學問

讀書的“風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 作者:陳平原 著


讀書的“風景”與“愛美的”學問[1]

今天的演講,就從一首小詩說起。現(xiàn)代詩人卞之琳在上世紀30年代寫了一首長詩,改來改去不滿意,最后長詩不要了,截取其中一段,就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很有名的意蘊豐富而又朦朧的短詩《斷章》,只有這么四句:“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焙翢o疑問,在這首詩里,“風景”是個關鍵詞。只是該如何解讀,當時的文壇眾說紛紜。批評家李健吾站出來,說這首詩“寓有無限的悲哀,著重在‘裝飾’兩個字”。卞之琳聽了,說不對呀,“裝飾”不是著重點,我想強調的是“相對”。主客之間互相對立、互相借景、互相裝飾,這才是我要表達的。

請記得,這是一個北大英文系出身、對哲學很有興趣的現(xiàn)代詩人,有對社會人生、萬事萬物普遍存在著關聯(lián)性的哲學思考。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辛棄疾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拔摇焙汀扒嗌健敝g,互相對峙,互相觀賞,“青山”是我的風景,反過來,“我”也是青山的風景。馬上,你又會想到一篇名文《西湖七月半》。那是明末張岱《陶庵夢憶》中的一則,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名篇,早就進入中學語文教材。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雌咴掳氲娜?,可分為五類:有人看風景,有人看人,有人希望人家注意到他在看風景……也就是說,不管你有心招搖,還是無意表演,你都成為人家的風景。

我想強調的是,在一個注重知識、欣賞休閑、標榜品味的年代,“讀書”會成為風景,“行旅”會成為風景,“踏青”也會成為風景。這一道道靚麗風景的背后,蘊涵著我們對于知識、對于社會、對于人生的新理解。當然,“風景”有大小、高低、雅俗之分。就讓我們沿著這個思路,討論這一道道“風景”是如何醞釀、怎樣浮現(xiàn)、可否轉化,以及是不是“即將消逝”的。

一 “讀書”為何成為“風景”

先說“讀書”是如何成為“風景”的。北大百年校慶時,我曾寫過一篇小文,題目叫《即將消逝的風景》,據(jù)說流傳頗廣。說的是,那些學養(yǎng)豐厚、有精神、有趣味的老學者,是大學校園里最為靚麗的風景。當年我念中大、念北大,都看到過很多這樣的風景。老教授們在校園里閑談、漫步,望著他們的身影,你會特感動,覺得這校園很有文化。對于大學生和研究生來說,在大學念書,不僅閱讀書本,也閱讀教師。某種意義上,教師也是學生眼中的“文本”,要經得起他們的鑒賞或挑剔,還真不容易。我們這代教授,是否還能成為學生們茶余飯后的審美對象?不知道,反正我有點擔心。當然,這里有技術原因,中年以下的教師,大都住在校外。再過若干年,大學校園里,再也沒有老教授的身影。因此,明知“江山代有才人出”,我還是感嘆,這道風景即將消逝?,F(xiàn)在看來,這話得略為修正:只要有心且努力,老教授是風景,青年學生也可以成為風景;大學校園里有風景,郊野鄉(xiāng)下的讀書場景,同樣可以成為風景。但有一點,這些風格迥異的“風景”,需要有心人去發(fā)掘、去鑒賞、去追懷。

當然,我說的“讀書”,不是為了應付考試或謀取功名而“頭懸梁錐刺股”,而是沒有任何功利目的、全憑個人興趣的“漫卷詩書喜欲狂”。這樣的“讀書”,方才稱得上“風景”;這樣的“風景”,方才難以為繼,值得你我好好追懷。

為什么強調這一點?因為,在我看來,一部人類文明史,就是一部“閱讀史”,一部人類借助書籍的生產與閱讀來獲取知識、創(chuàng)造知識、傳播知識的歷史。加拿大學者阿爾維托·曼古埃爾寫過一本書,叫《閱讀史》,商務印書館2002年刊行中譯本。這書講的是人類——從東方到西方、從古代到當代——是怎樣讀書的,以及讀書又是如何成為整個知識生產的中心的。從“書籍史”到“閱讀史”,再到我今天著重討論的,將“讀書”這一社會行為作為審美對象。換句話說,我關注的不是圖書的生產過程或閱讀效果,而是“讀書”是怎樣成為“風景”的,這道“風景”又是如何被文人所描述、被畫家所描摹、被大眾所記憶的。

先從龐貝古城的一幅壁畫說起。我們都知道,龐貝城始建于公元前6世紀,公元79年毀于維蘇威火山大爆發(fā)。經由考古發(fā)掘,公元1世紀古羅馬人的生活場景,赫然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你看,這位女性手持紙莎草紙制作的“書籍”,正在認真地閱讀。可見,古羅馬人已將“讀書”視為十分重要的日常生活。只有當人們覺得“讀書”這姿態(tài)很優(yōu)雅時,才會將其作為壁畫題材。

下面這幾幅圖,同樣值得品味:16世紀曾出版過一本叫《各種人工機械裝置》的書,其中提到這么一個發(fā)明,可同時閱讀多本書的轉輪。這發(fā)明人肯定是書癡,讀一本還不夠,希望同時讀好多本書!不僅廣搜博覽,還希望一目十書,這是多么瘋狂的閱讀夢想。下面這一幅,是18世紀法國版畫“當眾朗讀”,不只看書,還要講書。之所以當眾朗讀,可能是為了傳播知識,但也可能是炫耀自家的閱讀能力??傊?,“讀書”是一個很美好的場景,你看,這是18世紀法國洛可可風格畫家弗拉戈納(1732—1806)的繪畫:閱讀中的少女,場面靜謐,光線柔和,舉止優(yōu)雅,引誘你再三凝視。跟這構圖很接近的,是20世紀法國女作家科萊特(1873—1954)在花園里讀書的照片。搬一把椅子,在花園里坐下來,手捧一本書,請照相師給拍照,為什么?就因為這場面感人。

龐貝城壁畫

16世紀可同時閱讀多本書的轉輪

不管是壁畫、版畫、油畫、照片,將“讀書”這一瞬間凝固下來,作為風景,懸掛在書房或臥室中,時刻提醒你,“讀書”,這是一件值得夸耀的好事。在《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讀書”》中,我曾提及一幅讓我震撼的照片:1940年10月22日倫敦遭德軍轟炸,很多房子倒塌了,這間西倫敦荷蘭屋圖書館,墻壁也已傾頹,地下滿是磚石,竟然有人不顧敵機剛剛離去,又在書架前翻檢自己喜愛的圖書?;蛟S,越是這種艱難時刻,越需要書籍作為精神支撐。這照片錄自我剛才提及的《閱讀史》??上н@位加拿大學者對中國歷史很不熟悉,整本書中,只用了一幅中國插圖,那就是16世紀的木刻“秦始皇焚書”。作為一個文明古國,中國人更多的時候是寫書、刻書、讀書,而不會只是“焚書”。就好像今天,只要你愿意,隨時可以發(fā)現(xiàn)身邊無所不在的讓人感動不已的“閱讀”場面。

18世紀法國版畫“當眾朗讀”

閱讀中的少女

在花園閱讀

《閱讀史》

二 “行旅”同樣可以入畫

與“讀書”相似,“行旅”也可以入畫。為什么?因為旅行是一種重要的社會行為,對于風景的發(fā)現(xiàn)、知識的收獲,以及閱歷、美感等的形成,都是很重要的途徑。若從文化史角度考察,你會發(fā)現(xiàn),旅行需要憑借各種工具,乘車船,騎毛驢,坐飛機,不同時代旅行工具的變化,帶來一系列感知及審美方式的差異,這同樣值得關注。陸游的“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不同于李白的“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更不同于你我的今日北京明日紐約。黃遵憲之所以寫《今別離》,也是意識到交通工具的進步,影響了旅行者的心態(tài),改變了旅行這一行為的社會意義。

古人旅行很危險,路上可能遭遇各種妖怪,必須配帶辟邪的靈藥——這跟我們今天出門上路,需要帶點常用藥品大致相近。這很有意思,看得出一個時代的知識水準。江紹原寫《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專門講古人旅行時的迷信,比如碰到鬼、妖的可能性,以及各種回避的辦法,包括如何借佩帶各種靈藥來辟邪。有關旅行的文化史著述,還可以舉出地圖研究。今天資訊很發(fā)達,我們出遠門時,照樣習慣帶上地圖。古代更是如此,千山萬水,鄉(xiāng)野驛站,你怎么上京趕考,或外出經商?出門第一站,該走到哪里,有多少路程,中間長亭短亭,晚上歇什么地方,住宿的店鋪以及酒菜的價格等,這些信息都很重要。這種實用性很強的圖書,不入高人眼,但出門時必帶。唐宋我不清楚,翻看明代類書如《一統(tǒng)路程圖記》、《士商類要》等,有各種簡要地圖及詳細的資訊。古人遠行確實不易,難怪有悲悲切切的“長亭送別”。

到了晚清,社會發(fā)生巨大變遷,很多人自愿或被迫遠游海外。可能是留學,也可能是出使,還可能通商、勞工輸出等,這種海外游歷,大大拓展了中國人對世界地理及人類文明的理解與想象。所謂“開眼看世界”,很大程度是借助旅行來實現(xiàn)的。隨著交通工具的發(fā)達,“上路”不再是一件特別可怕的事情了。很有儀式感的“長亭送別”,也隨之逐漸消失了。不知不覺中,“旅行”變得沒有風險,很舒服,也很優(yōu)雅,甚至讓人心曠神怡。這樣一來,“旅行”竟成了重要的“象征資本”。每當有人向你喋喋不休地講述其遠游見聞時,千萬別打斷。不說人家在炫耀,起碼也是自我表彰——它代表著閑暇、金錢、眼界、趣味等。對有的人來說,“旅行”是工作;而對另外的人來說,“旅行”則是休閑。不管哪一類,旅行都是一種重要的社會經驗,也是一種象征資本。

《淚與笑》

那么,文人學者是如何看待“旅行”這一社會行為的?就以三個現(xiàn)代中國作家為例,看“旅行”是如何成為熱門話題的。北大英文系高才生梁遇春,英年早逝,著作不多。1935年開明書店版散文集《淚與笑》中,有一則《途中》,大意是說,我們平時都在做事,不管正事還是歪事,反正很忙碌,注意力只能集中在這一點。只有在路上,在沒有到達目的地之前,我們的步伐是悠然的。匆匆忙忙的一生里,只有在途中,才能真切體會人生的實況。在這個意義上,車中、船上、人行道,這是人生博覽會的三張入場券??上Ш芏嗳藳]有很好地利用它,把它當廢紙扔掉,空走了一生的路。旅行不僅讓我們了解人生、親近自然,而且,旅行本身很有詩意,像雨雪霏霏,楊柳依依,都很浪漫。這種境界,只有有福的人才能享受。作者開列了一大堆中外書名,說明很多杰作都是以“旅行”為骨架的。跟愛情一樣,旅行也是一個永恒的主題。

另一個著名散文家,也寫《旅行》,可他把話倒過來,稱“我們中國人是最怕旅行的一個民族”。我說的是梁實秋。梁早年跟魯迅論戰(zhàn),很多中學生是從魯迅的《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中了解他的,這當然很不準確。其實,梁實秋是很有成就的翻譯家、文學史家和散文家。這篇《旅行》就出自他40年代末刊行的《雅舍小品》。中國人之所以怕旅行,那是因為“真正理想的伴侶是不易得的”。朋友見面聊天,很容易相談甚歡;可長途旅行就不一樣了。太臟了不行,潔癖也不行;睡覺打呼嚕不行,整天沉默也不行;油頭滑腦不行,呆頭呆腦也不行。“要有說有笑,有動有靜,靜時能一聲不響的陪著你看行云,聽夜雨,動時能在草地上打滾像一條活魚!這樣的伴侶那里去找?”換句話說,作者不是低估旅行的價值,而是希望旅行者調整心態(tài)——包括對旅伴的要求。

《雅舍小品》

《山水》

說到旅行者的心態(tài),我推薦馮至的《山村的墓碣》。這位北大德語系畢業(yè)、后曾留學海德堡大學的“中國最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40年代出版散文集《山水》,中間就收了這篇《山村的墓碣》。文章很短,說的是德國和瑞士交界處,到處是山谷和密林,林徑中有一墓碣:“一個過路人,不知為什么,走到這里就死了,一切過路人,從這里經過,請給他作個祈禱?!彬暄训牧珠g小路,靜靜地躺著一塊墓碑,記錄著一個生命的消逝,一段旅程的終止。那人是誰?因何死去?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這就是人生,或萬里無云,或波濤洶涌,最終都將消失在旅途中。這既是寫實,也是象征,乃詩人對于“在路上”這一人生境況的體會與思索。

讀書人足不出戶,單靠冥思苦想,是很難成就大學問的。這一點,古人很清楚,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也。古今中外的讀書人,都曾借助“上路”來求學問,交朋友,并傳播自己的名聲??墒牵靶新贰辈灰欢ǚ歉白x書”結盟不可。某種意義上,“旅行”作為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審美過程,一種生命境界,本身就有獨立價值。不說詩文,就說繪畫吧。在中國,山水之所以入畫,很大程度是因為旅人。先有“旅人”,后才有“景觀”。不妨欣賞宋人范寬《溪山行旅圖》、五代關仝《關山行旅圖》,以及明人戴進的《關山行旅圖》,表現(xiàn)的對象是山水,題名卻都是“行旅”,就因為旅人的眼光賦予了山水審美的意義。旅人不是一般的動物,景觀也并非簡單的地貌,二者相逢,互相對峙與對視,方才有所謂的“風景”。重巒疊嶂,山路蜿蜒,中間有一趕路人。別看這小人在畫面上很不起眼,卻是點睛之筆。好山好水,好樹好屋,可觀可賞,可居可游,這是中國山水畫的特點。

《溪山行旅圖》

2004年春天,作為“中國文化年”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政府在巴黎大宮博物館舉辦了《神圣的山峰——中國博物館館藏精品展》。眾多精彩展品中,就包含清人黃向堅的組畫。黃向堅(1609─1673)字端木,蘇州人,比他的善畫山水更有名的,是他的萬里尋親。黃向堅的父親在昆明當小官,明清易代,其處境之艱難可想而知。于是,黃孝子從蘇州出發(fā),于干戈載道之中,跋涉山川,歷經無數(shù)艱難險阻,把父母接回老家奉養(yǎng)。清人顧公燮《消夏閑記》中,記載此萬里尋親故事;詩人歸莊據(jù)此撰有《黃孝子傳》,戲劇家李玉則編有《萬里圓》傳奇,后者還進入各種文學史。至于黃向堅本人,其所撰《尋親紀程》、《滇還紀程》,兼及圖文。作為山水冊頁的特例,這組兼及敘事功能的《尋親紀程圖》,引起我極大的興趣。這位萬里尋親的孝子,一路詩文,一路畫畫,而每幅山水里,都有一個挾著雨傘步履匆匆的行人,那就是他本人。跟他的同鄉(xiāng)徐霞客借“游記”摹寫大好河山好有一比,同時代畫家中,難得有黃向堅那么“見多識廣”的——萬里尋親的另一面,便是飽覽了西南大好河山。若“麗江花甸”的入畫,若“蓮峰旭日”的絢麗,都讓人刮目相看。

《尋親紀程圖》

撇開“孝子尋親”的道德意義,單是作為紀錄旅程的山水冊頁看待,黃君的《尋親紀程圖》也值得珍惜。而我關注的是,“旅人”之所以“入畫”,就因為旅行這一社會行為,對于“風景”的發(fā)現(xiàn)來說,意義十分重大。

三 暮春者,春服既成

最近兩年,因先后在云南大學、安徽師大、東南大學、南京大學和華東師大等處演講“文學課堂的追懷與重構”,屢次提及汪曾祺(1920—1997)所撰關于西南聯(lián)大的文章,如《泡茶館》、《跑警報》、《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等,驀然間想起,汪先生去世已經十多年了。我喜歡汪先生的小說、散文及評論文字,當然,更喜歡他那作為“最后一個士大夫”的生活姿態(tài)。還記得80年代初,汪先生寫過一篇小文,題為《我是一個中國人——散步隨想》,收入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汪曾祺全集》第三卷。文章談小說主題、談現(xiàn)代派,談愛護祖國語言等,其中有一節(jié),講的是中國人的“生活趣味”:“我不是從道理上,而是從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于人情味的思想?!墩撜Z》中的孔夫子是一個活人。他可以罵人,可以生氣著急,賭咒發(fā)誓?!蓖粝壬淖晕腋爬ê苡腥ぃ骸拔掖蟾攀且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

“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這說法不是很準確,但有味道;而且只可意會,難以言傳。記得90年代初,有一回在北京郊區(qū)給文學青年上課,他講小說創(chuàng)作,我講文學評論。晚上,汪先生喝了點酒,隨意撿起一根破毛筆,給我寫了幅中堂,是抄他的舊作。詩好,字好,更好的是那種灑脫的精神狀態(tài)。不端架子,不講紙筆,不避重復,不假思索,寫完了,還自己欣賞了好一陣子,問我:怎么樣,還不錯吧?此情此景,如在眼前;可那個欣賞孔夫子生活態(tài)度的汪先生,早已不在人間。一直想寫點懷念文字,只是苦于不得其門而入。忽然想起剛才提及的汪先生那篇自述,其中提及:“我很喜歡《論語·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捍赫撸悍瘸?,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乙詾檫@是一種很美的生活態(tài)度?!蔽恼逻€引述孟子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樹,依依墟里煙”、宋儒的“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等,都是一些充滿生氣與詩趣的“人境”。

比起孟子、陶潛以及宋儒的詩文來,孔子“吾與點也”的“言志”,無疑更為世人所熟知,也更為古往今來無數(shù)讀書人所贊嘆。這段話到底該如何詮釋,歷代眾說紛紜。不說遠的,就舉兩個近的例子。楊樹達《論語疏證》先引《后漢書·仲長統(tǒng)傳》渲染文人趣味,如何“欲卜居清曠以樂其志”,然后發(fā)揮:“孔子所以與曾點者,以點之所言為太平社會之縮影也。”錢穆的《論語新解》則稱:本章吾與點也之嘆,甚為宋明儒所樂道,甚有謂曾點便是堯舜氣象者。此實深染禪味。朱注《論語》亦采其說,然此后《語類》所載,為說已不同。后世傳聞有朱子晚年深悔未能改注此節(jié)留為后學病根之說,讀朱注者不可不知。

錢穆所說的宋儒意見,可以朱熹的解說為代表。朱熹的注,表揚曾子“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而胸次悠然,上下與天地同流,有萬物各得其所之妙,故夫子嘆息而深許之”。暮春三月好天氣,新縫單衣上了身,約上弟子若干,結隊前往沂水邊游玩歌詠,乘興而去,興盡而歸,確是極高的樂處,也是最大的風流。在大學教書,我原本也喜歡帶學生踏青,因北京的春天來去匆匆,格外值得珍惜??扇缃癫桓屹Q然,因學校再三提醒:帶學生出游,不管遠近,安全第一,最好預先買保險。確有大學生外出游覽時不幸遇難,家長興師問罪的,難怪學校膽戰(zhàn)心驚。

說到這里,岔開去,講點文人逸事。據(jù)說詩人陳夢家當年在西南聯(lián)大教書,每回講《論語》,朗讀到“暮春者,春服既成”時,便揮動雙臂,長袍寬袖,飄飄欲仙,很有魅力。有調皮的學生故意請教:孔門弟子七十二賢人,有幾人結了婚?幾人沒結婚?這問題本來無解,沒想到陳夢家信口回復:“冠者五六人,五六得三十,故三十個賢人結了婚;童子六七人,六七得四十二,四十二個沒結婚,三十加四十二,正好七十二賢人。”此番對答,雖是歪解,一時傳為佳話。這與陸侃如的故事很相似:據(jù)說當初在法國博士考試時,導師問:為何“孔雀東南飛”?才思敏捷的陸侃如隨聲應曰:因為“西北有高樓”。二者都是《古詩十九首》中的名句,誰都知道,這只是起興而已;如此巧對,更多的是表現(xiàn)學者的才情。“逞才使氣”中,也可見那一代讀書人的自信、瀟灑與從容。

又到了“暮春三月”,想起了豐子愷的一幅彩色漫畫《春日游,杏花吹滿頭》。畫題借用韋莊的《思帝鄉(xiāng)》,畫面上桃紅柳綠,扶老攜幼,踏青去也。為什么要踏青?硬要說是為了“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實在多余;不為什么,就是喜歡。正是在其樂融融的春游中,我們對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的美,對內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四 專深很好,博雅更佳

讀書、行旅、踏青,有何意義?硬要辯解,都可說是為了獲取知識。但在我看來,比“知識”更重要的,是“趣味”與“心情”。這就回到教育的主要目標:到底是培養(yǎng)專家,還是養(yǎng)成人格。

當下中國,高等教育日益大眾化,無論校長、教師還是學生,都應調整思路及立場。我的立場很明確:大學應該與職業(yè)學校拉開距離,上崗前培訓一下就行的專業(yè)技能,大學不該教。所謂“專業(yè)對口”,社會需要什么我們教什么,不是好趨勢。關鍵在于,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腦袋是否靈活,肯不肯學習,有無接受或創(chuàng)造知識的能力。因此,我反對人文學科往實用方面轉。至于為了“生產自救”,在校園里打“國學”旗號辦各種“董事長訓練班”,更不是長遠之計。目前的狀態(tài)是:專業(yè)化成為潮流,反而是另一句話,即讀書的目的是成為“博雅君子”,基本上落空了。

目前中外大學授予的最高學位是博士。所謂“博士”,在我看來,最名不符實,不是指博大精深、博古通今、博聞強記、博物君子,而是指“術業(yè)有專攻”。按我的語感,在學士、碩士、博士三級學位中,最好聽的是“學士”。因為,漢語的“碩士”二字,除了是第二級學位,還有就是品節(jié)高尚、學問淵博之士。至于“博士”和“學士”,在古代都曾經是官名。不掉書袋了,只說一句,明清兩代,講官銜,“學士”比“博士”大多了。

還有一點,在古代中國,“博士”有時是指具有某種技藝或從事某種職業(yè)的人,有點像我們今天稱“師傅”。比如,明清小說中常見的“酒博士”、“茶博士”,就不是官。說“學士”,不會有這樣的誤解。另外,在古代,“學士”有時泛指讀書人。這多好,管你是不是博通古今,只要肯讀書,就可以叫你“學士”。所以,我很喜歡“學士”這個稱呼,因其不勢利,指向的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讀書”。

剛才說了,“學士”最好,指向讀書的心境,不講功名,故多有趣味??纱蟛糠智闆r下,“讀書”這一行為,還是跟某種特殊利益,比如升官發(fā)財,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學問淵深的專家,很可能并非博雅君子?,F(xiàn)在大家推崇的,都是專業(yè)成就,看重各種虛虛實實的頭銜,比如博士生導師呀,科學院院士呀,諾貝爾獎獲得者呀,等等。只要有了這些耀眼的光環(huán),從政府到企業(yè),到處有人請你“蒞臨指導”。正因此,請大家關注魯迅的忠告:“博識家的話多淺,專門家的話多悖的”;“專門家除了他的專長之外,許多見識往往不及博識家或常識者的”。這是魯迅1935年在《名人和名言》中的說法。此外,魯迅不止一次對“專家”表示不以為然。

周氏兄弟,可以說是近現(xiàn)代中國最為博學深思的“讀書人”。我把“讀書人”看得比“專門家”還高,除了學問,還有趣味。周作人《我的雜學》分20節(jié),總結自己一生所學,從《詩經》、陶詩到中國舊小說,從希臘神話到文化人類學,從生物學到性心理學,從醫(yī)學、宗教學到婦女學,從日本俗曲到佛經文本,幾乎每個領域周作人都有論述。周作人說自己“國文粗通,常識略具”,這樣的“常識”,可不容易具備呀。至于魯迅的讀書趣味及知識結構,可參看許壽裳的《亡友魯迅印象記》以及周啟明的《魯迅的青年時代》。不僅周氏兄弟,清末民初很多讀書人,在古今中西之間掙扎、奮斗、求索,大都眼界開闊,趣味廣泛,志向高遠,很值得今人追懷。

這個時候談“博覽”,當然是別有幽懷,主要針對正變得日益機械化的學術生產機制。為自己,也為別人;為學問,也為文章;為研究業(yè)績,也為生活趣味,請大家關注那些有專業(yè)能力而又趣味廣泛的真正意義上的“讀書人”。

五 為什么說“晉人不可學”

不知是哪位同學,在網(wǎng)上披露我在北大課堂上的說法:“記得好像是陳平原老師講過,宋人可學而晉人不可學。魏晉風度,是從性情里出來的,是自然的,所以一學必歪,放到現(xiàn)在就跟有神經病一樣,而宋人講究理性禮制,也就是規(guī)矩、規(guī)范和法度,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按套路出牌,所以宋人是可以學的?!边@話確實是我說的,大概意思沒錯。學生們或許心存疑慮,我不是寫過《現(xiàn)代中國的魏晉風度與六朝散文》嗎,為什么會說“晉人不可學”?

其實,可學與不可學,有時是價值評判,有時是工作策略。所謂“不可學”,可能那東西不好,怕你學壞了;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東西太好,你學不來。說白點,有的東西事關天賦,強求不得。談詩詞,講書法,常有“可學”與“不可學”之分;大體說來,法度技藝可學,才情韻致難以承傳,故不可學。

清人錢泳《履園叢話》中的《書學》,力貶宋人書法,其“宋四家書”條云:“總之,宋四家皆不可學,學之輒有病,蘇、黃、米三家尤不可學,學之不可醫(yī)也?!碧K東坡天分絕高,隨手寫去,修短合度,是其不可及處??赡菛|西不可學,一學就“毛疵百出”。至于米書過于縱,蔡書過于拘,都不可學。當然,這只是一家之言,可不予置評。我只是說,錢泳所理解的“不可學”,屬于價值判斷。

可還有另外一種“不可學”,不是不好,而是境界太高,渾然天成,常人達不到,故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有格”、“規(guī)矩”、“正道”作為模仿對象。比如王國維《人間詞話》就說:“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毙翖壖玻?b >1104—1207)的詞為什么不可學,就因其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而模仿者往往只得其粗獷滑稽。

詩詞書畫,為什么有的可學,有的不可學,明人董其昌《畫眼》說得很明確:“畫家六法,一曰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這是從宋人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那邊套過來的。換句話說,有些東西,跟天賦、才情、境界有關,不能靠“巧密”和“歲月”而習得。就像中國畫的最高境界“氣韻生動”,只可意會,難以言傳,靠的是天資神悟,而不是學習與積累。

記得十幾年前讀明人筆記《假庵雜著》,對其中一句話印象很深,那就是“寧為宋人毋為晉人”。由此,我才推導出宋人可學,晉人不可學——后者之曠遠、放達、率真,天成,很好,永遠值得追懷,但常人學不到,一學就歪。也就是說,在我看來,文人學者中,有積累型的,也有天才型的,二者所走的路大不一樣。

明清史專家謝國楨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印《瓜蒂庵藏明清掌故叢刊》,已刊明黃宗會《縮齋文集》和明歸昌世《假庵雜著》等22種。謝先生為后者作跋:“讀歸文休先生之《假庵雜著》,如讀張山來《幽夢影》;而其謂為人當有偏至,而不可為中庸,尤有見地?!睔w昌世(1573—1644)字文休,號假庵,江蘇昆山人,乃著名古文家歸有光的孫子。據(jù)說十歲能詩,棄舉業(yè),發(fā)奮為古文,主要以書法印篆著稱于世,至今各博物館里仍藏有其《風竹圖》、《竹石圖》、《墨竹圖》等?!都兮蛛s著》中《紀季父遺事遺言》有云:“張元長嘗貽書于余,有‘寧為宋人毋為晉人’之語,季父頗然之,謂‘趣味’二字宜辨。”這里所說的張元長,即號寒山子的散文家張大復(1554—1630),也是昆山人,著有《梅花草堂筆談》等。記得錢鍾書與周作人就張大復文章,有過小小的爭議,參見前者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及后者的《〈梅花草堂筆談〉等》。我傾向于周作人的意見,就文章而言,張大復不及傅山、金圣嘆、李漁,只能跟張潮并列,屬于典型的晚明山人小品。談世態(tài)人情、修身養(yǎng)性、風花雪月、山水園林等,有價值,但不宜過分推崇。在我看來,晚明山人所撰小品,是一種抽掉了筋骨、充滿娛樂精神的“清淡”——沒有了背后的幽憤與抗爭,只留下優(yōu)雅的舉措和言辭。這個意思,我在《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中談了。

魏晉文人不一樣,他們的清談以玄學為根基,有生命體驗及幽憤做底,并不輕松。有興趣的朋友,不妨讀讀章太炎、劉師培、魯迅、陳寅恪、宗白華、王瑤等關于魏晉文人及文章的論述。我特別推薦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那是根據(jù)演說改寫的,很好讀,對后世的研究者影響也很大。還有就是宗白華的《論〈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這文章1940年初刊《星期評論》,日后收入宗先生各種集子。宗先生稱:“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睆耐豸酥淖?、顧愷之的畫、戴逵的雕塑、嵇康的琴曲,到曹植、阮籍、陶潛、謝靈運、鮑照等的詩文,還有云崗、龍門壯偉的造像,洛陽和南朝閎麗的寺院,無不光芒萬丈。就這么個“強烈、矛盾、熱情、濃于生命彩色”的時代,最能代表晉人的風神瀟灑的,是書法中的行草。在宗先生看來,“魏晉的玄學使晉人得到空前絕后的精神解放,晉人的書法是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體最適當?shù)乃囆g表現(xiàn)”。到目前為止,關于晉人的精神世界、藝術造詣以及人格魅力的闡發(fā),沒有比宗文更簡明扼要且切中肯綮的。我談春游之“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也是從此文中偷來的。說到書法,宗先生認為:蘇、黃、米、蔡等人的書法力追晉人蕭散的風致,但總嫌做作夸張,不及晉人的自然。這里說的是“書法”,其實,也包括“做人”——我相信很多人是這么理解晉人與宋人的差別的。

六 宋人之文采風流

與宗白華明顯偏袒晉人不同,馮友蘭則是兼容并包。在1944年刊《哲學評論》九卷三期的《論風流》中,馮先生論證真風流者必須有玄心、洞見、妙賞、深情。具體展開時,所舉的例子,大都取自《世說新語》,就因為,這書是中國人的“風流寶鑒”。差別在于,馮先生由晉人而及宋儒,稱頌其“于名教中求樂地”。比如,引述《論語》中“暮春者,春服既成”這一段,再就是朱熹的注;接下來再引理學家程明道的詩,作為“風流人豪”的例證。宋儒不僅有常被誤解的“天理人欲”之辨,還有馮友蘭所說的“風流人豪”——包括傳統(tǒng)士大夫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也包括程朱理學家的“云淡風輕”與“四時佳興”。其實,歸休文的文章,表達的也正是這個意思。

我欣賞的是,宋代文人的魅力基本上靠積累,但又不顯得匠氣。無論詩文書畫、為學為人,都是如此。期望好收獲,沒有好種子不行;可再好的種子,撒在青石板上,不管用。必須有沃土、陽光和水分,然后再談辛勤勞作。說實話,所謂“傳道授業(yè)解惑”,是在這個層次上展開的。其他條件不具備,根本學不好;至于“天才”,教不教都無所謂。

這里以宋代文人歐陽修(1007—1072)為例,略加辨析,最后引入其《讀書》詩。此公文章乃“唐宋八大家”之一,詩詞方面也有很好的業(yè)績;至于《六一詩話》,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有開創(chuàng)之功;而《新五代史》和《集古錄》在史學、金石學方面的貢獻,更是廣為學界贊譽。除此之外,他還有一部筆記《歸田錄》,著于致仕后居潁州時。此書記朝廷舊聞和士大夫瑣事,大多親見親聞,翔實可靠,且文字清新,我很喜歡。那種“錄之以備閑居之覽”的寫作策略,對后世著述影響甚大。這里引一則有關西昆體詩人楊億的記載,看此書特點。

楊億(974—1020)字大年,任翰林學士兼史館修撰,博聞強記,尤長典章制度。下面是《歸田錄》中一則:楊億以文章名天下,但脾氣很倔,很少跟人合得來。有人背后使壞,到同樣好文的宋真宗那里告御狀。終于,有一天深夜,皇上召楊億進宮:“既見賜茶,從容顧問,久之,出文稿數(shù)篋,以示大年,云:‘卿識朕書跡乎?皆朕自起草,未嘗命臣下代作也?!竽昊炭植恢鶎?,頓首再拜而出?!辈贿^,也沒什么,只是皇上“初待大年眷顧無比,晚年恩禮漸衰,亦由此也”。這君臣二人,都很可愛,有點小心眼,但比古往今來政界文壇上無數(shù)血腥廝殺好多了。

我的直覺是,同是風流,宋人顯得從容不迫,晉人則包含悲情與憤懣。這當然是各自生活環(huán)境大不相同造成的。說白了,晉人的風流是有很大代價的。亂世中人,其生命感覺一如曹植的詩句——“驚風飄白日”。讀建安七子或竹林七賢的詩文及人生軌跡,很容易明白其“雅好慷慨”、不拘禮法、生性放達,以及追求酣暢淋漓的生活及表達方式,共同的背景是“世積亂離,風衰俗怨”。

宋代文人的生存處境完全不同。從公元960年趙匡胤開國,到1279年陸文夫背著宋帝趙昺跳海,這三百年歷史,讀小說戲曲,感覺特窩囊。幼時看小人書,最不喜歡的就是宋代,因為整天打敗仗,好不容易出了個岳飛,直搗朱仙鎮(zhèn),眼看著就要收復大宋失地,卻遭奸相秦檜以十二道金牌召回,還以莫須有的罪名給殺了。我是潮州人,對這些故事更是感觸良多,因為南澳宋井、潮陽蓮花峰等,都與這段凄風苦雨的歷史有關。長大了多讀點書,方才明白,宋代并不那么簡單。跟開疆辟土的大唐確實不同,宋朝(尤其是北宋)軍事上老打敗仗,這是事實;可另外同樣真實的是,有宋一代文化昌明,特別值得夸耀。1943年,戰(zhàn)火紛飛中,陳寅恪撰《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微,終必復振?!敝劣诶罴s瑟說宋代是中國“自然科學的黃金時代”,諸如此類的好話,還能找出一大堆。

尤其值得關注的是,皇帝對待文人學者的態(tài)度。有個流傳久遠的公案,說宋代皇帝“不殺大臣及言事官”。最為大家熟悉的是顧炎武的《日知錄》,在闡釋禮制時,專門提及《宋朝家法》中的這句話。這個問題很復雜,學界多有論辯。其實,關于宋太祖有“不殺士大夫”的誓約,自南宋起,史著中就有詳略不等的記載。到了民國年間,張蔭麟通過對誓碑、誓約的考辨,顛覆了這個傳說。即便太祖誓約不存在,但有宋一代確實不輕殺士大夫,而且明顯地重文輕武,這點與此前此后的王朝相比,很突出。

總的來說,在宋代,讀書人不管入相還是居鄉(xiāng),都比較受尊重,得禮遇。而這跟宋代文化昌明,有直接的關系。宋人的文學兼修,氣定神閑,很令人羨慕。錢鍾書《宋詩選注》談及歐陽修:“他是當時公認的文壇領袖,有宋以來第一個在散文、詩、詞各方面都成就卓著的作家?!边@里就舉歐陽修的《讀書》詩為例,以見其性情,同時說明宋人的修養(yǎng)是靠持之以恒的讀書慢慢積累起來的。我說的是作為整體的宋代文人,而不是作為個體的詩人或理學家。此乃長詩,諸位有空慢慢品讀,這里僅引其開篇:“吾生本寒儒,老尚把書卷。眼力雖已疲,心志殊未倦?!睂W問與詩情不同,需要時間,需要心境,需要閱歷,急切中弄不來;但另一方面,學問又是有規(guī)矩,可模仿,慢慢積累,便有可能逐漸達到那個境界。我想說的是,宋人靠修養(yǎng),晉人憑天賦;修養(yǎng)可學,天賦不可學——無此才情而硬要假冒“風流”的,很容易出洋相。

七 有閑、趣味以及“愛美的”

兩年前,我寫過一篇小文,題為《馬兒啊,你慢些走》,感慨最近一些年,中國的大學校園里,沒人悠閑地散步,全都一路小跑,像趕地鐵一樣。希望教育當局給教授和學生留點讀書的時間,給大學留點成長的空間,這比拼命拔苗、催肥要好。這么主張“悠閑”,馬上會引來詰難:這是鼓勵偷懶!你們大學教授,拿的可是人民的血汗錢!這樣的帽子壓下來,不太好平心靜氣地討論問題。不過,我還是想為“閑暇”說幾句話。

1932年,上海北新書局刊行《三閑集》,在序言中,魯迅反擊成仿吾對他“有閑”的指責,并特別說明“編成而名之曰《三閑集》,尚以射仿吾也”。此前五年,成仿吾發(fā)表《完成我們的文學革命》,稱“魯迅先生坐在華蓋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說舊聞”,是一種“以趣味為中心的文藝”,“后面必有一種以趣味為中心的生活基調”;“這種以趣味為中心的生活基調,它所暗示著的是一種在小天地中自己騙自己的自足,它所矜持著的是閑暇,閑暇,第三個閑暇?!本幱∨f書就是有閑,有閑就是有錢,有錢就是資產階級,就是“政治不正確”,這一系列推論,近乎深文周納,難怪魯迅很不滿。在《三閑書屋校印書籍》、《〈小說舊聞鈔〉再版序言》、《三閑書屋印行文藝書籍》單頁廣告中,魯迅再三予以反駁。魯迅甚至建立自費印書的三閑書屋,出版法捷耶夫的《毀滅》、綏拉菲摩維支的《鐵流》、德國藝術家梅斐爾德為蘇聯(lián)作家革拉特珂夫小說制作的版畫《士敏土之圖》,還有蘇聯(lián)版畫《引玉集》、《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尼古拉·果戈理的詩篇死魂靈一百圖》等。三閑書屋刊行的書籍,大都跟蘇聯(lián)文化藝術相關,一看就是別有幽懷。魯迅去世后的1937年,許廣平還用三閑書屋名義印行《魯迅書簡》、《且介亭雜文》、《且介亭雜文二集》和《且介亭雜文末編》等。借用明人張潮的話來說,“能閑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閑”。魯迅不是沒有休閑時刻,但“休閑”并不妨礙其提倡“革命”。以“三閑”名“書屋”,對于那些以無產階級名義“壟斷革命”的人來說,絕對是個很大的諷刺。

跟“有閑”并列的,還有“趣味”,這兩者都是成仿吾極力攻擊的。恰好梁啟超就最講趣味,在1922年所作演講《學問之趣味》中,梁稱:“我是個主張趣味主義的人,倘若用化學化分‘梁啟超’這件東西,把里頭所含一種原素名為‘趣味’的抽出來,只怕所剩下的僅有個零了。我以為凡人必須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價值;若哭喪著臉挨過幾十年,那么,生活便成沙漠,要他何用?”所謂以趣味始,以趣味終,最典型的,莫過于游戲、藝術或學問。為人為學,講究“趣味”,可以是頹廢,也可能極為進取。至于“趣味主義”這個詞,言人人殊,褒貶各有道理,就看語境。記得上世紀50年代開展《紅樓夢》研究批判時,陳友琴撰《俞平伯先生的趣味主義及其他》,稱俞先生在文學研究中講究“趣味”,這就確定了“他在學術思想上和胡適、周作人的資產階級唯心論一脈相承”。

梁啟超談“趣味主義”,還可以勉強接受;到了周作人、林語堂、俞平伯等,可就備受責難了。文學創(chuàng)作如此,學術研究也不例外。百年中國,始終瞧不上“為學術而學術”,更不要說研究中的“趣味”傾向了。其實,談學術研究中的個人“趣味”,沒什么不妥;只是別標榜“主義”,一加上“主義”,就有刻意拔高、積極提倡之嫌。

反過來,今天的中國大學,過于忙碌,不敢正視“閑暇”的意義,因此,也就沒有誰在想那些“遙遠的、不著邊際的、玄妙的問題”了。沒有“余裕”,必定著作倉促,文章也不夠豐腴。所謂“有閑”,并不是無所事事,浪費國家錢財;別的不敢說,人文研究確實需要“從容不迫”的心態(tài)。越來越強勢的教育主管部門,越來越希望有所作為的政府官員,以及越來越缺乏自信心和自主性的人文學者,面對“學術工程化”趨勢以及“立竿見影”的巨大壓力,哪來修養(yǎng)生息的時間和空間?這讓我想起抗戰(zhàn)中梅貽琦、潘光旦的《大學一解》,其中特別指出,“今日大學教育之學程太多,上課太忙,為眾所公認之一事”。為什么大學非要有“閑暇”不可,就因為“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審其一人之生應有之地位,非有閑暇不為也”。讀書人需要觀察、欣賞、沉思,方能體會“讀書的樂趣”。聽“成功人士”介紹經驗:與論文寫作無關的書籍,一概“非禮勿視”??蛇@么一來,不就成了“學術機器”?人文學者本該感情更豐富,感覺更細膩,身段更柔軟,趣味更廣泛,視野更開闊,如今多被訓練成能寫論文的“學術機器”,實在可惜。

對于人文學者來說,除了悠閑與自由,還得有個人品味。說“把玩學術”不太合適,顯得有點輕佻,但如果是“沉潛把玩”呢?其實,讀書做學問,目的性太強,很難達到痛快淋漓、出神入化的地步。這一點,學問與游戲之道相通——整天想著一舉一動如何有益于國計民生,缺乏足夠的好奇心、求知欲、距離感,反而做不好。按照今日“學者”的標準來衡量,傳統(tǒng)中國讀書人,全都是業(yè)余性質——可這種“愛美的”讀書人,自有可愛之處。

這里所說的“愛美的”,乃英文Amateur的音譯,意為“業(yè)余的”。1921年4月,戲劇家陳大悲在北京的《晨報》上連載論文《愛美的戲劇》,參考美國小劇場的經驗,提倡與職業(yè)化、商業(yè)化演出相對立的“愛美劇”。我關注“愛美的”這個詞,就因為它與傳統(tǒng)中國的博雅傳統(tǒng)不無相通處。比如,喜歡藝術,但不將其作為職業(yè),更不想拿它混飯吃。有文化,有境界,有靈氣,即便技巧上不夠嫻熟,也可取——起碼避免了專業(yè)院校學生容易養(yǎng)成的“匠氣”。

過度的專業(yè)化,導致許多偽學者“身在曹營心在漢”,整天“為賦新詞強說愁”,制造無數(shù)只在填表時才有用的文化垃圾。如此“生產強迫癥”,以及“創(chuàng)新迫害狂”,對人對己,都是一種戕害。某種意義上,我欣賞“愛美的”人文學者,就因其完全沉湎其中,更有可能兼及思想性、趣味性與批判性。

(初刊《光明日報》2009年8月20日,《新華文摘》2009年21期轉載)

附記:讀王國維《二牖軒隨錄》之“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則(見趙利棟輯?!锻鯂S學術隨筆》114—115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方知此類“雅趣”古已有之:“《論語》:‘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晕辶鶠槿?,六七為四十二人,合之得七十二人。此齊俳優(yōu)石動筩戲語,見《太平廣記》所引隋侯白《啟顏錄》。然皇侃《義疏》所載一說,已作是解,其言曰:‘冠者五六,五六三十人也。童子六七,六七四十二人也。四十二人就三十,合為七十二人也??组T升堂七十二人也?!酥獌?yōu)人詼諧,亦有所本。又按《太平御覽·禮儀部》引《漢舊儀》曰:‘禮后稷于東南,常以八月祭,舞者七十二人,冠者五六三十人,童子六七四十二人,為民祈農報功?!瘎t漢人已為此解,當為皇侃所引或說所自出?!本拖顸S宗羲說的:“然流傳既久,即其不足信者,亦為古跡矣?!保?b >《匡廬游錄》)以此眼光,看待此類文人逸事,方覺有趣。


[1] 此乃2009年7月11日在國家圖書館的演講稿,7月29日修訂于香港中文大學客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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