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春

康河右岸皆學(xué)院，左岸牧場(chǎng)之背，榆蔭密覆，大道紆回，一望蔥翠，春尤濃郁，但聞蟲鳥語，校舍寺塔掩映林巔，真勝處也。邇來草長(zhǎng)日麗，時(shí)有情耦隱臥草中，密話風(fēng)流。我常往復(fù)其間，輒成左作。

河水在夕陽里緩流，

暮霞膠抹樹干樹頭；

蚱蜢飛，蚱蜢戲吻草光光，

我在春草里看看走走。

蚱蜢匐伏在鐵花胸前，

鐵花羞得不住的搖頭，

草里忽伸出只藕嫩的手，

將孟浪的跳蟲攔腰緊拶。

金花菜，銀花菜，星星瀾瀾，

點(diǎn)綴著天然溫暖的青氈，

青氈上青年的情耦，

情意膠膠，情話啾啾。

我點(diǎn)頭微笑，南向前走，

觀賞這青透春透的園囿，

樹盡交柯，草也駢偶，

到處是繾綣，是綢繆。

雀兒在人前猥盼褻語，

人在草處心歡面赧，

我羨他們的雙雙對(duì)對(duì)，

有誰羨我孤獨(dú)的徘徊？

孤獨(dú)的徘徊！

我心須何嘗不熱奮震顫，

答應(yīng)這青春的呼喚，

燃點(diǎn)著希望燦燦，

春呀！你在我懷抱中也！

一九二二年二月

夏日田間即景（近沙士頓⁽¹⁾）

柳林青青，

南風(fēng)熏熏，

幻成奇峰瑤島，

一天的黃云白云，

那邊麥浪中間，

有農(nóng)婦笑語殷殷。

笑語殷殷，——

問后園豌豆肥否，

問楊梅可有鳥來偷；

好幾天不下雨了，

玫瑰花還未曾紅透；

梅夫人今天進(jìn)城去，

且看她有新聞無有。

笑語殷殷——

“我們家的如今好了，

已經(jīng)照常上工去，

不再整天無聊，

不再逞酒使氣，

回家來有說有笑，

疼他兒女——愛他妻；

呀！真巧！你看那邊，

蓬著頭，走來的，笑嘻嘻，

可不是他，（哈哈）！滿身是泥！”

南風(fēng)熏熏，

草木青青，

滿地和暖的陽光，

滿天的白云黃云，

那邊麥浪中間，

有農(nóng)夫農(nóng)婦，笑語殷殷。

一九二二年二月

威尼市⁽²⁾

我站在橋上，

這甜熟的黃昏，

遠(yuǎn)處來的簫聲和琴音——點(diǎn)兒，線兒，

圓形，方形，長(zhǎng)形，

盡是燦爛的黃金，

傾瀉在波漣里，

澄藍(lán)而凝勻。

歌聲，游艇，

燈燭的輝瑩，

夢(mèng)寐似生，

——缊——

幻景似消泯，

在流水的胸前——

鮮妍，綣繾——

流，流，

流入沉沉的黃昏，

我靈魂的弦琴，

感受了無形的沖動(dòng)，

怔忡，惺忪，

悄悄地吟弄，

一支紅朵蠟的新曲，

出咽的香濃；

但這微妙的心琴喲，

有誰領(lǐng)略，

有誰能聽！

一九二二年

私語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

一棵憔悴的秋柳里，

一條怯懦的秋枝上，

一片將黃未黃的秋葉上，

聽他親親切切喁喁唼唼，

私語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語情節(jié)。

臨了輕輕將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暈里，一渦半轉(zhuǎn)，

跟著秋流去。

這秋雨的私語，三秋的情思情事，

情詩情節(jié)，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暈里，一渦半轉(zhuǎn)，

跟著秋流去。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秋月呀

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輕濤，可不是禁不

　住它玉指的撫摩，在那里低徊飲泣

　呢！就是那

無聊的熏煙，

秋月的美滿，

熏暖了飄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輕縞的衣裳，

來參與這

美滿的婚姻和喪禮。

一九二二年十月六日

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rèn)清我的方向——

　飛飏，飛飏，飛飏，——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飏，飛飏，飛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

認(rèn)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

　飛飏，飛飏，飛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shí)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三十日

夜半松風(fēng)

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廬，

廬內(nèi)一個(gè)孤獨(dú)的夢(mèng)魂：

　在懺悔中祈禱，在絕望中沉淪；——

為什么這怒叫，這狂嘯，

鼉鼓與金鉦與虎與豹？

為什么這幽訴，這私慕？

烈情的慘劇與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沒了

這徬徨的夢(mèng)魂與冷落的僧廬？

一九二二年二月二十二日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個(gè)雷峰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云與白云；

我送你一個(gè)雷峰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tuán)團(tuán)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你我蕩一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chuàng)一個(gè)完全的夢(mèng)境！

滬杭車中⁽³⁾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煙，一片山，幾點(diǎn)云影，

一道水，一條橋，一支櫓聲，

一林松，一叢竹，紅葉紛紛：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

夢(mèng)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一九二三年十月三十日

鄉(xiāng)村里的音籟

小舟在垂柳蔭間緩泛——

　一陣陣初秋的涼風(fēng)，

　吹生了水面的漪絨，

吹來兩岸鄉(xiāng)村里的音籟。

我獨(dú)自憑著船窗閑憩，

　靜看著一河的波幻，

　靜聽著遠(yuǎn)近的音籟，——

又一度與童年的情景默契！

這是清脆的稚兒的呼喚，

　田場(chǎng)上工作紛紜，

　竹籬邊犬吠雞鳴：

但這無端的悲感與凄惋！

白云在藍(lán)天里飛行：

　我欲把惱人的年歲，

　我欲把惱人的情愛，

托付與無涯的空靈——消泯；

回復(fù)我純樸的，美麗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曉風(fēng)里的白頭乳鵲，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鮮明。

五老峰

不可搖撼的神奇，

　　　不容注視的威嚴(yán)，

這聳峙，這橫蟠，

　　　這不可攀援的峻險(xiǎn)！

看！那巉巖缺處

　　　透露著天，窈遠(yuǎn)的蒼天，

在無限廣博的懷抱間，

　　　這磅礴的偉象顯現(xiàn)！

是誰的意境，是誰的想象？

　　　是誰的工程與搏造的手痕？

在這亙古的空靈中

　　　陵慢著天風(fēng)，天體與天氛！

有時(shí)朵朵明媚的彩云，

　　　輕顫的，妝綴著老人們的蒼鬢，

像一樹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艷色鮮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澗的清流中洗濯，呼嘯，

認(rèn)識(shí)老人們的嗔顰，

　　　迷霧海沫似的噴涌，鋪罩，

淹沒了谷內(nèi)的青林，

　　　隔絕了鄱陽的水色裊渺，

陡壁前閃亮著火電，聽呀！

　　　五老們?cè)诿烀５撵F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們的前胸，

　　　晚霞戲逗著他們赤禿的頭顱；

黃昏時(shí)，聽異鳥的歡呼，

　　　在他們鳩盤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與月彩：

柔波里，緩泛著的小艇與輕舸；

　　　聽呀！在海會(huì)靜穆的鐘聲里，

有朝山人在落葉林中過路！

更無有人事的虛榮，

　　　更無有塵世的倉(cāng)促與噩夢(mèng)，

靈魂！記取這從容與偉大，

　　　在五老峰前飽啜自由的山風(fēng)！

這不是山峰，這是古圣人的祈禱，

　　　凝聚成這“凍樂”似的建筑神工，

給人間一個(gè)不朽的憑證，——

　　　一個(gè)“崛強(qiáng)的疑問”在無極的藍(lán)空！

朝霧里的小草花

這豈是偶然，小玲瓏的野花！

　你輕含著鮮露顆顆，

　怦動(dòng)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

我此時(shí)在這蔓草叢中過路，

　無端的內(nèi)感，惘悵與驚訝，

　在這迷霧里，在這巖壁下，

思忖著，淚怦怦的，人生與鮮露？

山中大霧看景⁽⁴⁾

這一瞬息的展霧——

　是山霧

　是臺(tái)幕

這一轉(zhuǎn)瞬的沉悶，

　是云蒸，

　是人生？

那分明是山，水，田，廬，

又分明是悲，歡，喜，怒，

啊，這眼前剎那間開朗，

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無常！

在那山道旁⁽⁵⁾

在那山道旁，一天霧蒙蒙的朝上，

初生的小藍(lán)花在草叢里窺覷，

我送別她歸去，與她在此分離，

在青草里飄拂，她的潔白的裙衣。

我不曾開言，她亦不曾告辭，

駐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尋思；

“吐露你的秘密，這不是最好時(shí)機(jī)？”——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惱我的遲疑。

為什么遲疑，這是最后的時(shí)機(jī)，

在這山道旁，在這霧茫的朝上？

收集了勇氣，向著她我旋轉(zhuǎn)身去：——

但是??！為什么她這滿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話，低下了我的頭：

火灼與冰激在我的心胸間回蕩，

啊，我認(rèn)識(shí)了我的命運(yùn)，她的憂愁，——

在這濃霧里，在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霧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藍(lán)花在草叢里睥睨，

我目送她遠(yuǎn)去，與她從此分離——

在青草間飄拂，她那潔白的裙衣！

渺小

我仰望群山的蒼老，

　他們不說一句話。

陽光描出我的渺小，

　小草在我的腳下。

我一人停步在路隅，

　傾聽空谷的松籟；

青天里有白云盤踞——

　轉(zhuǎn)眼間忽又不在。

泰山

山！

你的闊大的巉巖，

像是絕海的驚濤，

忽地飛來，

　凌空

　不動(dòng)，

在沉默的承受

日月與云霞擁戴的光豪；

更有萬千星斗

　錯(cuò)落

在你的胸懷，

向你訴說

隱奧

蘊(yùn)藏在

巖石核心與崔嵬的天外！

車眺⁽⁶⁾

一

我不能不贊美

這向晚的五月天；

懷抱著云和樹

那些玲瓏的水田。

二

白云穿掠著晴空，

像仙島上的白燕！

晚霞正照著它們，

白羽鑲上了金邊。

三

背著輕快的晚涼，

牛，放了工，呆著做夢(mèng)；

孩童們?cè)谝贿叾祝?/p>

想上牛背，美，逞英雄！

四

在綿密的樹蔭下，

有流水，有白石的橋，

橋洞下早來了黑夜，

流水里有星在閃耀。

五

綠是豆畦，陰是桑樹林，

幽郁是溪水傍的草叢，

靜是這黃昏時(shí)的田景，

但你聽，草蟲們的飛動(dòng)！

六

月亮在昏黃里上妝，

太陽心慌的向天邊跑；

他怕見她，他怕她見，——

怕她見笑一臉的紅糟！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淀著彩虹似的夢(mèng)。

尋夢(mèng)？撐一支長(zhǎng)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六日　中國(guó)海上

黃鸝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只黃鸝！”有人說。

翹著尾尖，它不作聲，

艷異照亮了濃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沖破濃密，化一朵彩云；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雁兒們

雁兒們?cè)谠瓶绽镲w，

　　看她們的翅膀，

　　看她們的翅膀，

有時(shí)候紆回，

　　有時(shí)候匆忙。

雁兒們?cè)谠瓶绽镲w，

　　晚霞在她們身上，

　　晚霞在她們身上，

有時(shí)候銀輝，

　　有時(shí)候金芒。

雁兒們?cè)谠瓶绽镲w，

　　聽她們的歌唱！

　　聽她們的歌唱！

有時(shí)候傷悲，

　　有時(shí)候歡暢。

雁兒們?cè)谠瓶绽镲w，

　　為什么翱翔？

　　為什么翱翔？

她們少不少旅伴？

她們有沒有家鄉(xiāng)？

雁兒們?cè)谠瓶绽飶厢澹?/p>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zèng)]有天光，

孩子們往哪兒飛？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這時(shí)候有誰在傾聽

昏黑里泛起的傷悲。

詩句

啊明月！你不減舊時(shí)的光輝——

　這橄欖林中泛濫著夜鶯的歡暢；

啊明月！我也不減舊時(shí)的傷悲——

　你來照我枕邊的淚痕清露似的滋長(zhǎng)！

一九二五夏，翡冷翠山中。

(1)　沙士頓是英國(guó)劍橋附近的小村莊，徐志摩在英國(guó)留學(xué)期間曾在此居住過。

(2)　威尼市，現(xiàn)譯為威尼斯，意大利著名城市。

(3)　此詩1923年發(fā)表于《小說月報(bào)》時(shí)，詩名為《滬杭道中》。

(4)　此詩1924年發(fā)表于《晨報(bào)·文學(xué)旬刊》時(shí)，與《朝霧里的小花》一起統(tǒng)稱為《廬山小詩兩首》。

(5)　此詩1924年發(fā)表于《晨報(bào)·文學(xué)旬刊》時(shí)詩題下標(biāo)有“送歆海”。

(6)　此詩1930年發(fā)表于《新月》時(shí)詩名為《車眺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