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之夜及其他(組章)
大解
北京之夜
北京之夜,燈火和星辰連在了一起。更遠處,村莊被黑夜安撫,已經沉睡。我看不清燕山和北風藏在何處,但我聽到它們的呼吸。此時,北方的農民已經安歇,而燈火在城里集合、疊加,聚集成堆。就在我隔壁的房間里,三盞明燈照耀著一個女子,我懷疑她是神的閨女,街頭的小廣告上,正在打聽她的消息。
有多少透明的窗口,就有多少隱秘的故事。一千萬人住在一座城里,肯定有一個是史詩的書寫者,他來自一個小村莊,已經潛伏下來,關注著匆忙的人群。
在我的家鄉(xiāng),在泥巴屋子和昏暗的油燈下,我曾聽到過創(chuàng)世的故事,那時世上還沒有城,只有光和退去的洪水,那時北京還是一片荒地,后來出現(xiàn)了人。很久以后,我來到了這里,看見了全城的燈火;很久以后,還將有人來到這里,留下足跡,然后悄然隱去。
建造一座圣殿
在心里建造一座圣殿,需要拆除肋骨,把地基擴展到外面,乃至延伸到郊區(qū)。當眾人前來,添上他們的磚瓦,我一遍遍躬身,虔誠致意。
把一個舊我改造成新我,需要石塊,泥土,開啟的門窗和透光的穹頂。需要幾十輛車,清除歷史,運走我體內的垃圾。要脫下幾層皮,露出血液和真身;要在清場之后清洗,從里到外,從肉體到靈魂。
幾十年,我把自己養(yǎng)成了一個廢品。幾十年,我忘記了上蒼,淪為一個愚人。我用雜質構成了素質;從小到老,我由本我變成了一個他人。現(xiàn)在,是回歸的時候了。一個人需要多少周折,才能到達原位?要多久,才能看見自己的內心?
我有一個愿望——在心里建造一座圣殿,用剩下的時間維護它,清掃它,直到有一天,我幸運地直起身,看見光中,真正的主人悄然來臨。
偶爾想到天空
我向往天空是從小時候開始的。那時,我和小伙伴們曾設想架設梯子爬上天空,但由于太危險,被大人們所制止。在燕山地帶,人們寧可往下走,甚至走到泥土深處,藏身在小土堆里,也不愿到高處去。但他們死后,埋葬時卻仰面朝上,面對天空。這種現(xiàn)象在別處也同樣存在。
現(xiàn)在,我對天空的敬畏主要來自于它的空虛和穩(wěn)定。天空高遠無邊,一直在我們上方,卻從來不曾塌陷。單從這一點就可以肯定,天空是干凈而且安全的。上帝不會選擇骯臟和危險的地方居住。有一次我躺在山頂上,仰面看天,發(fā)現(xiàn)天空是個不同尋常的地方。此后,我睡覺時盡量仰面朝天,希望夢境與天空發(fā)生關聯(lián)。可惜的是,我陷于塵世太深,大多被瑣事糾纏,很少夢到天空。
前不久,我回到燕山里,看見許多人,垂直于地表,行走或者站立。人們忙于生計,很少有人考慮頭頂以上的事情。在中國人的方向感里,平面化的東西南北是主要方向,而上下,這個關乎生死和靈魂的去處,往往被忽略和回避。一般情況下,上,下,被理解為地理概念,與身體和靈魂無關。
人群的去向
在這世上,誰該走,誰該來,肯定有一個順序,但我們找不到這個名單。因此也就無法知道后來者究竟有多少,誰該來而未來,誰不該走而擅自溜走。
我們之中,應該留下一個堅持者,清點人數,整理隊形,順便幫助那些人潮過后的隱者疏散在泥土里。如果有人愿意留在世上,就松開他們的靈魂。
生命是一次登陸的過程,現(xiàn)在輪到你上場了,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你將從生走到死,住在漏洞的身體里,活在皮膚的包裹中。
這是一場浩蕩的生命之旅,人數之多,范圍之廣,持續(xù)時間之長,都讓我們驚嘆。看,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到處都是人群的背影。
不要追問我們到底要去哪里。來就是來,去就是去,中間是我們匆忙的一生。現(xiàn)在我看到你了,還有你,你們。我們都是盲從者,跟著人群走,后面是更大的人群。
(選自《星星》散文詩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