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黃巾軍手中搶回豫州

巧遇虎癡

隨著曹操大軍南下推移，豫州黃巾望風(fēng)披靡。曹仁、于禁、樂進(jìn)三路人馬勢不可當(dāng)，許多城池倒戈投降，唯獨剩下劉辟還在頑抗。而袁術(shù)似乎根本沒打算來救援豫州，只顧忙著跟劉備爭奪徐州，搞得他的部下袁嗣一仗沒打完就投降了曹操。在這種情勢下，劉辟孤立無援，始終被曹操主力追襲，最終只有逃竄到他起事的老巢——新蔡縣葛陂。

葛陂乃豫州黃巾根基所在，這座大湖上承鲖水^①、東通淮河，方圓達(dá)三十里，四圍坡地起伏險要。而就在湖中央的島上，儲存著自大半個豫州搜刮來的大量糧食，足以供給守軍吃一兩年，并且連他們的家屬也居住此處。黃巾軍為了保護(hù)這個地方，沿湖岸結(jié)營壘，大大小小不計其數(shù)，守備兵力超過萬人。

曹操一至此地便覺頭疼，這里要是逐個營壘地硬攻下去，得死傷多少人??？而且黃巾軍掌握船只，糧草隨時能夠自島上補給，可自己這一邊得從潁川運糧，長此以往耗下去，先斷糧的必定是自己。但如不拿下這個地方，以后劉辟還會反撲，豫州黃巾的禍根永遠(yuǎn)鏟除不掉。曹操只能暫時扎下大營，不敢輕易挑戰(zhàn)，等曹仁、于禁、樂進(jìn)三路人馬匯齊再作商議。

此時此刻中軍帳里格外寂靜，沒有人率先發(fā)言。夏侯淵、曹洪不見了平日的驍勇傲氣，荀彧、程昱的神機(jī)妙算這會兒也使不出來了，就連愛說愛笑的卞秉也不打趣了。眼看仗打到這種僵持的地步，所有人都提不起精神，而曹操的憂慮比別人更多幾分。這次出兵他可是連家小都帶出來了，后營中環(huán)氏、秦氏兩位夫人有孕，尤其是秦氏，都有些出懷了，再這樣耗下去，難道要把孩子生到軍營中？另一方面，王必自去安邑遞表章已一月有余，到現(xiàn)在還不回來，莫非朝廷又出了什么變故？還有，梁王子劉服自歸附以來，并不肯盡心相助，吃糧卻不做事，他到底有什么居心？這些愁事攥到一起，使曹操越發(fā)鬧心。

就這樣靜了許久，薛悌忽然打破了沉默：“使君，大軍至此既然進(jìn)不能取，咱們不如回轉(zhuǎn)兗州吧?！?/p>

曹操暗自打了個寒戰(zhàn)，現(xiàn)在最怕的就是有人提起這件事。這些兗州籍的人一旦提出回軍的建議，如果不答應(yīng)，不滿情緒馬上就會蔓延開，他轉(zhuǎn)移至豫州的計劃也會隨之失敗。曹操想劈頭蓋臉把薛悌駁回去，但是又一想，堵住他一人之口又有何用，軍兵里有一半是兗州人，大家的嘴都能堵住嗎？想至此，曹操婉言勸道：“孝威，退軍之議還是不妥……若不拿下葛陂這個據(jù)點，袁術(shù)必定還會煽動這些黃巾余寇作亂的。他雖不來攻我，僅以流寇擾我也足以為患了?！?/p>

“使君想左了?！毖︺┬Φ溃骸捌鋵嵞鸁o需求全責(zé)備。只要維持陳留西去之路，開成皋之阻，迎駕至兗州又有何難??？袁術(shù)遠(yuǎn)在壽春，即便有意劫駕也是鞭長莫及?！?/p>

曹操默不作聲，苦笑一陣：薛悌啊薛悌，你哪兒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呀！我根本不打算把圣駕迎到兗州，那離袁紹太近了。咱與他實力相差懸殊，萬一袁紹過河跟我搶天子，咱哪里抵擋得了？

大伙見曹操不說話，隨即低聲議論起來，幾個兗州人馬上對薛悌的言論表示贊同。荀彧可心知肚明，見這等情形，趕緊開口為曹操解圍：“諸位少安毋躁，且聽我一言?！彼幨路€(wěn)重，在曹營最有威望，一說話大家馬上安靜下來，“大軍遠(yuǎn)道追襲至此，恰如十年鑄劍，不可因一時之難而棄磨礪之功。倘現(xiàn)在回轉(zhuǎn)，非但賊根未除，只恐何儀、何曼之眾旋而復(fù)叛。況兗州自蝗旱之害、陳宮之叛，民生凋敝糧秣不收，非數(shù)載不能復(fù)原。而葛陂之賊廣有囤積，若能克敵制勝可以盡收其糧，那時我軍便可補給無憂矣！”

聽荀彧這么一說，不少人都點了頭，唯有薛悌還不大信服，喃喃道：“強取葛陂只恐得不償失，舉大兵而為小用，未免偏激了。”

其實薛悌說得沒錯，若是以兗州為中心而論，曹操此舉確實是舉大兵而為小用；可若是一切設(shè)想皆以豫州為中心，那平滅黃巾的意義就不同了。只不過現(xiàn)在沒到時候，曹操的這層窗紗還不能捅破，只能哄著這些兗州派的人。

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囨倚β?，似乎是兩個年輕人在玩笑，這可與帳中嚴(yán)肅沉悶的氣氛頗不協(xié)調(diào)。曹操聽出是曹昂的聲音，霎時火往上撞，把對薛悌的火氣都撒到兒子身上了，沖著外面厲聲嚷道：“何人如此大膽，敢在中軍帳外聒噪？”

此言一出立刻就安靜了，曹昂與曹德之子曹安民邁步低頭進(jìn)帳，二人還未來得及躬身行禮，曹操便吼道：“出去！報門而入！”

軍中規(guī)矩，凡將領(lǐng)告見必由中軍侍衛(wèi)通報，親信將領(lǐng)則可以直接入內(nèi)，唯有罪將和俘虜才自報身份。曹操命子侄報門而入，明顯是要懲罰他們。二小不敢違拗，只得耷拉著腦袋轉(zhuǎn)身出去，在大帳口趨身抱拳、自保名姓。

“末將曹昂告見！”

曹昂是高聲喊完了，曹安民卻半天不出聲，憋了好半天才扯著嗓門道：“小侄曹安民告見！”

軍營里怎么出來小侄啦？諸人想笑不敢笑，咬著后槽牙看著帳頂忍耐。曹操越聽越別扭，但這也沒辦法，曹安民并無軍職，是隨家眷來的，報門也只能報這個。

“進(jìn)來！”

二小這才進(jìn)帳，但瞧此等情形不敢作揖行禮，很自覺地跪倒在地。曹昂身披鎧甲懷抱兜鍪，曹安民則穿著布衣頭戴皮弁。

曹操一拍帥案：“軍中要地豈容喧嘩，拉出去各打二十鞭子?！?/p>

諸人怎能不勸，但還沒開口就叫曹操堵回去了：“誰也不準(zhǔn)求情，我今天要整飭軍紀(jì)！”

畢竟二小是近親，說拉出去打，哪個兵丁敢得罪？誰也不上前，就連典韋都裝作沒聽見。曹昂是個厚道的，不愿叫別人為難，便要起身出去領(lǐng)刑。曹安民卻忽然開口道：“小侄有下情回稟。”

曹操白了他一眼：“說！”

“小侄本不是軍中之人，軍法管我不著?！彼粨P臉，笑瞇瞇看著伯父。

曹操心里有氣，本來他也沒想治罪曹安民，畢竟曹德只有這一條根，打了對不起死去的弟弟。但是他愛面子，想等鞭子舉起來時再赦回侄子，可曹安民這么一狡辯，倒把他的火勾起來了：“什么管不著？你既不是軍中之人，就不應(yīng)到中軍帳來?！?/p>

“伯父，是您……”

“住口！軍中沒有伯父?！辈懿儆忠慌膸洶?。

曹安民假模假式給自己來個嘴巴，改口道：“將軍，我沒想進(jìn)帳，是您叫我報門進(jìn)帳的?！?/p>

諸人一聽他這樣狡辯，更是忍俊不止。曹操一擺手：“我叫你進(jìn)帳是因為你在外面喧鬧，你在中軍帳門口嬉笑也不行?！?/p>

哪知曹安民聽罷越發(fā)高叫：“將軍執(zhí)法不公！”

曹操氣大了：“胡說八道，哪里不公？”

曹安民道：“將軍帶家眷入營本身就是干犯軍法，現(xiàn)在卻要治我的罪，您說這公道不公道？”

“這……巧言令色……”這句話倒把曹操給噎住了，“我說侄兒啊，你……”

“軍中沒有侄兒?！辈馨裁翊驍嗟?。

帳中之人哪兒還忍得住？夏侯淵第一個撲哧樂了出來，他一笑夏侯惇、曹仁、曹純、任峻、卞秉這等近親全跟著笑了。他們都笑了，外人也憋不住了，程昱、薛悌、滿寵都是性情中人，大帳里頓時歡聲一片，連素來穩(wěn)重的荀彧都不禁莞爾。

曹操腦子都亂了，真拿他一點兒主意都沒有，把手一揚：“滾滾滾！滾回后營，等散了帳我拿家法處置你！”

哪知曹安民還是跪著不起：“將軍執(zhí)法不公！”

曹操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怎么又不公？”

“既然小侄家法處置，子修為什么要受軍法？”曹安民說完這句話，大伙不禁連連點頭：原來他是想幫曹昂擺脫罪名，這小子友愛兄弟倒也難得。

“他有軍職在身?！辈懿僖不沓鋈チ耍餍圆活櫳矸菖c他分辯。

“但他是您的兒子，我是您的侄子，您不能厚此薄彼。要是這樣處置，小侄就該與子修一同挨鞭子?！?/p>

“好，那就一起打！”

曹安民把嘴一撇：“但是小侄本不是軍中之人，軍法管我不著?！?/p>

曹操兀自不覺：“既不是軍中之人，就不應(yīng)到中軍帳來?！?/p>

“您叫我報門進(jìn)帳的?！?/p>

“帳口也不準(zhǔn)聒噪?！?/p>

“將軍執(zhí)法不公！”

“哈哈哈……”這次大伙是放聲大笑了。曹安民兜個圈子，又把話繞回來了。眾人一笑，曹操也明白過來了，這樣爭辯下去永遠(yuǎn)也辯不倒侄子，不禁也氣樂了：“你小子哪兒學(xué)的這一套鬼把戲？”

曹安民也真夠莽撞的，用手一指卞秉：“從小跟舅舅學(xué)的?！?/p>

曹操白了小舅子一眼，又?jǐn)Q著眉毛瞪著侄子：“胡鬧！帳中不準(zhǔn)隨便亂指，也不準(zhǔn)喊舅舅?！?/p>

“您既然問我，我能不答嗎？”曹安民永遠(yuǎn)有理，“要是不答就犯軍法了?！?/p>

“出去！”

“您還沒赦子修呢?！?/p>

荀彧實在看不下去了，插口道：“將軍啊，姑且看在他們兄弟孝悌和睦的份上饒恕了吧?！?/p>

胡鬧了半天，曹操氣早消了，指著曹安民鼻子道：“看在文若的面子上就算了……下次不許！”

二小道謝起身，曹昂這才敢說話：“啟稟將軍，非是我等無故喧鬧，只因方才我與安民帶兵探查敵營，發(fā)現(xiàn)一件離奇之事?！?/p>

“你怎么能帶他去探查呢？”曹操頗為不滿，這倆小子膽太大了。安民要是讓敵人傷了，他怎么對得起死去的弟弟。

“是我非要跟著去的?！辈馨裁褛s緊替兄長遮掩。

曹操懶得跟這能說會道的侄子計較了：“你沒有軍職，以后不許了……剛才到底發(fā)現(xiàn)什么了？”

曹昂拱手道：“葛陂西邊有一座忒大的營壘，地處沖要之處，四圍磐石堆砌，頗為牢固，比其他的土壘大得多。我們以為是劉辟所在，便稍近些觀看。哪知此處高立‘許’字大旗，另有鄉(xiāng)勇打扮的人在壘上把守，每當(dāng)黃巾賊經(jīng)過，守壘之人以飛石投擲，似乎視之為敵。那里屯駐的必定不是黃巾賊?！?/p>

曹安民補充道：“這座石壘立于葛陂正西沿岸，方圓一里之內(nèi)都沒有其他營寨，這可是個機(jī)會??！”

這席話可把所有人的精神都提起來了：若是黃巾另有敵人在此，便可以爭取過來共同破賊，況且這座石壘地處沖要，若能借此在葛陂沿岸打開一個缺口，戰(zhàn)局立時便可扭轉(zhuǎn)。

“此言當(dāng)真？”曹操手據(jù)帥案站了起來。

“軍機(jī)大事，小侄哪敢欺瞞伯父？”曹安民又失口了。

曹操這會兒也不管軍營里有沒有伯父了，興奮地繞出桌案：“子修、安民帶路，點三百虎豹騎帶我前去觀看?！?/p>

“將軍不可以身犯險?！避鲝s緊提醒——昔年在壽張，曹操與鮑信輕騎巡查地形，突遇黃巾襲擊，鮑信戰(zhàn)死陣中。自此之后，大家一直盡量避免讓曹操輕兵出營。

“不礙的！”曹操一擺手，“此一時彼一時也?，F(xiàn)在賊人守備有余，攻戰(zhàn)不足，此去料也無妨?！?/p>

曹安民又湊上前擠眉弄眼道：“小侄沒有軍職，不得相隨。”

曹操一拍他腦門：“好小子，暫授你軍中書佐之職。”

“謝將軍！”曹安民一改懈怠之態(tài)，跪倒在地。

“別磨蹭了，速速領(lǐng)路?！辈懿傩呛菕咭暠娙?，又囑咐道，“我不在的時候大家緊守營帳，不可松懈?！?/p>

“諾?！北娙似鹕眍I(lǐng)命。

曹操走到帳口，忽然又伸手喚過夏侯惇，耳語道：“你要好好提防劉服那小子。”

曹昂點的這三百虎豹騎可謂精中之精，盔明甲亮快馬長槍，更有典韋全身披掛，保著曹操父子趕奔葛陂西面。雖然知道敵人堅守不出，但小心起見還是卷起旌旗朝南面遠(yuǎn)遠(yuǎn)繞了個大圈子。直到那個獨特的營壘附近，才猛然轉(zhuǎn)過去，所幸正有一處密林土坡，曹操便命令大伙隱于林間遠(yuǎn)遠(yuǎn)觀望。

這座巨大的石壘方圓有半里多，正卡在葛陂西面的山坡上，周圍一里以內(nèi)并無其他黃巾土壘，整體是用磐石堆砌，有一扇柵欄門，外設(shè)拒馬鹿角。雖然壘墻高度參差不齊，但最低處也有一丈五尺，這絕對是耗費不少人力才建起來的。石壘上端圍著木頭柵欄，有鄉(xiāng)勇模樣的人手握大刀把守，當(dāng)中一桿錦繡的大旗，上寫斗大“許”字。

曹操看得分明，似乎不是黃巾的營壘。剛要回頭跟兒子說話，忽聽一陣喧鬧，打北面來了群黃巾賊，大約有四五十人，還推著一輛大車，正奔那座石壘而去。

“好像是運糧的。”曹安民插口道。

“若是給這座石壘運糧，那他們就是一伙的?！辈懿傩箽饬?。

“不會吧，剛才明明看見他們飛石打賊，怎么這會兒賊人反給他們送糧食呢？”曹安民低聲嘀咕著。

只見那些黃巾兵來到石壘附近就不敢往前走了，可能真是害怕飛石投擲，有幾個兵抬頭向把守之人喊話。因為離得遠(yuǎn)，曹操他們也聽不清楚，恍恍惚惚似是要叫什么人出來。喊了一會兒話，那些運糧的黃巾兵又都坐下了。

看了一陣子沒動靜，曹安民可繃不住了：“將軍，他們坐下了。趁這機(jī)會搶他們糧，宰了這幾個王八羔子?！?/p>

曹操瞥了侄子一眼：“這樣的蠅頭小利算什么？你沒看見把守之人少了一個嘛，這必定是去通稟什么人了?！?/p>

叔侄正說話間，就聽嘎啦啦一陣響，曹操閃目觀瞧，險些驚下馬來——但見石壘柵欄門大開，二十個鄉(xiāng)勇手持棍棒雁翼式列開，當(dāng)中走出個相貌猙獰的黑臉大漢！

此人身高八尺有余，瞧不出多大歲數(shù)，腰大十圍，臂膀?qū)捄?，大粗腿，穿一件玄色大袍，下面是兜襠緄褲，春風(fēng)料峭的天氣他竟敞著懷，露出一巴掌寬護(hù)心毛，黑黢黢的身子，肌肉一塊一塊，倒似磐石般結(jié)實。再往面上觀，黑黝黝的一張寬額大臉，高挽牛心發(fā)篹，闊口咧腮，濃眉毛大鼻子，二目突出眶外，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壓耳毫毛連鬢絡(luò)腮，宛如一個遍體烏黑的怪物！

那人乍著膀子一出來，黃巾兵也嚇壞了，全都手握鋼刀站起來，你來我往與黑漢子說話。又過了一陣子，只見那黑漢子一招手，又有人自石壘里牽出頭膘肥體壯的耕牛來。

“我明白了?！辈馨旱?，“賊人要拿糧食換那大漢的牛。”

正如他所料，黑漢子與黃巾兵說了半天話，似乎是在討價還價。按理說，一頭牛換一車糧食并不劃算，因為一車糧有吃完的時候，但耕牛犁地可以有吃不完的糧?？涩F(xiàn)在兵荒馬亂種不成地，耕牛困在營壘里就成廢物了，一頭牛宰了絕沒有這一大車糧食供應(yīng)的人多，天氣轉(zhuǎn)暖牛肉也不好存放，倒不如換成糧食。這也能看出，黑漢子的壘中恐怕沒什么糧食了。

少時間他們已經(jīng)談妥了，牛趕到黃巾一邊，連糧食帶車都給了黑漢子，雙方笑呵呵的，似乎還說了幾句客氣話。黃巾兵哄著牛便離開了，黑漢子也叫手下推糧車，眼看著糧食慢吞吞進(jìn)了營門——令人驚愕的事情出現(xiàn)了！

黑漢子忽然放開腳步，獨自追趕已經(jīng)走遠(yuǎn)的黃巾兵。曹操等人全看愣了，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只見那黑漢子健步如飛，不一會兒就躥到黃巾群中，左一推右一撞，七八個人立時倒地。他不取人性命，卻伸出大手一把抓住了牛尾巴，矬身往肩膀上一搭，拽著牛就往回跑！

那頭大牤牛看樣子足有三四百斤，犯起性子來更是兇猛難當(dāng)，到了黑漢子的手里竟然一點兒力氣都使不出來了，生生被他拽得倒退。這牛本是哞哞低鳴的動物，這會兒也疼得嗷嗷高叫，聲音傳得老遠(yuǎn)，它大瞪著牛眼、甩著腦袋、四蹄亂刨，卻被大漢拽得前身著地站不起來，生生讓人家拖著往回跑。

前面還有牽牛的人呢！這會兒早嚇傻了，連撒手都忘了，也被拽了個趔趄。繩子似乎纏在手上了，怎么也爬不起來，竟也如拖死狗般被拉了過去。黑漢子額頭青筋迸露，連連大吼繼續(xù)往回蹬，硬是拖著一頭牤牛、一個活人奔回百余步，眼看就要到石壘門口了。黃巾兵可嚇壞了，呆立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提刀追過去。但這四五十人誰也不敢靠近大漢一步，只虛晃著刀，走三步退兩步地喝罵。黑漢子把牛拽了回去，轉(zhuǎn)過臉來，瞪起鈴鐺般的大眼睛喝道：“不怕死的就過來??！”這一嗓子仿佛打了個霹雷，嚇得黃巾兵紛紛倒退，連林子里的曹操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曹家父子驚愕至極，隱在樹木間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到聽見大漢喊嚷，曹操才回過神來，與兒子對視了一眼——這是咱老家譙縣的口音??！再次抬頭觀看‘許’字大旗，曹操隱約想起了什么。

這會兒可熱鬧了，隨著大漢那聲吼叫，石壘里閃出一大群血氣方剛的小伙子，手里刀槍棍棒什么都有。那幫黃巾兵一見形勢不妙，也顧不得牽牛的同伴，撒腿就逃，不少人連刀都扔了。牛沒牽走，反倒白送人家一車糧食，還搭上一個兵，這筆買賣他們可賠大了！最可憐的是那個牽牛的，被拖了個半死，衣服也破了，滿臉都是血，被那些鄉(xiāng)勇綁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押進(jìn)營壘。

眼見黑漢子這伙人趨身撿那些兵器，曹操微然一笑，扭頭對馬旁的典韋道：“早聽說過倒曳牤牛，今天可開眼了，真天下無雙的力氣。”

典韋耷拉著大胖臉：“哼！什么天下無雙，我也有這本事啊！”

曹安民一聽就來精神了：“典君，你敢不敢與他較量較量？”

“有何不敢？”典韋一努嘴，“大戟我可帶著呢！”

“那你去啊！”曹安民想鼓動他過去。

“我與他無冤無仇比劃什么？”

“試試誰力氣大唄?！?/p>

“比這干什么？”典韋不屑一顧。

曹安民一揣手：“哦……你害怕了，不敢呀?！?/p>

“我敢去?！?/p>

“你就是不敢。”曹安民沖他輕蔑地擠擠眼，“不敢就算了吧！”

“我敢！”典韋見他輕視自己，頓時怒不可遏。

曹昂見安民故意挑唆，想要制止他胡鬧。曹操卻橫鞭攔住，似乎縱容侄子這么激將。典韋本就缺心眼，曹安民的嘴比畫眉都巧，三繞兩繞就把典韋惹惱了，都顧不上曹操傳令與否，從地上拔起那對八十斤的大鐵戟，一猛子就沖出去了。

曹安民樂不可支：“快看熱鬧?。∵@兩個家伙膂力差不多，子修你猜誰贏？”

曹昂氣大了：“你當(dāng)這是鬧著玩嗎？這是玩命啊……”

曹操一點兒也不著急，笑道：“吾兒不必緊張，那漢子也是個莽夫，頂多單打獨斗，不會群起傷人的?！?/p>

典韋甩開大腳往前跑，肉大深沉，加上一對八十斤的家伙，每邁一步就是一個大坑。眼瞅著那黑漢子就要回寨了，他一聲斷喝：“站?。∧憬o我回來！”

他這嗓門也不小，把那一群人都給鎮(zhèn)住了，眾人扭頭一瞧，連黑漢子都嚇了一跳——見典韋身有九尺，比自己還高半頭呢！身披鐵甲，頭戴纓盔，手拿一對出了號的大戟；一張說黃不黃說綠不綠的大臉蛋，大眼睛，獅子鼻，菱角口，整個腦袋跟個大冬瓜一樣。手里那對家伙太扎眼，短戟見的多了，可沒見戟桿這么粗，枝子這么大的。

“你、你……干什么？”黑漢子也懵住了。

“咱倆比比誰厲害！”

“我又不認(rèn)識你！比什么？”黑漢子一看就知道他不是黃巾賊，但卻搞不清從哪兒冒出這么個家伙。

“不認(rèn)識也得比，你不就拉回一頭牛嘛，算得了什么？有本事贏我這對戟?！钡漤f也真敢說，“不比就是他媽混賬王八蛋！”

大伙一看——這是個瘋子呀！各擺刀槍就要動手。那大漢攔住手下人，咯咯怪笑道：“比就比！以為我怕你了嗎……給我拿家伙！”果如曹操所料，這也是個混人。

黑漢子一說拿家伙，倆棒小伙子扛出桿大鐵槍來。那槍桿完全鑌鐵打造，足有鴨卵粗細(xì)，壓得兩人直打晃；槍頭不是尖的，跟個大鏟子似的，掛著黑纓子。曹操可識得這路東西，喚作虎頭霸王矛，因為所需力氣太大，傳說自光武爺帳下云臺大將姚期之后，便很少有人使用了。

那黑漢子伸手抓過大槍，雙手一挺似乎毫不費力，嚷道：“白大個，你說怎么打？”

典韋哪管那么多，舉起雙戟就砸：“黑大個，你接著吧！”

耳輪中就聽哐的一聲，雙戟已經(jīng)砸到了大槍上，把黑漢子震得倒退好幾步，若身后無人擋著他就躺下了。

“好厲害呀……”黑大個穩(wěn)住身形，跟著一擰槍桿，“瞧我的吧，看槍！”這路打法真新鮮，沒動手先告訴人家看槍。

說是看槍他可并不刺，而是向前兩步蹦起來舉槍來砸。原來這位是項羽那一路的本事，霸王摔槍式，硬砍實鑿地來！典韋見狀趕緊舉戟招架。耳輪邊又是一聲巨響，槍是架住了，可典韋站立不穩(wěn)，一條腿跪在了地上。他有一身重鎧，在步下本有些吃虧，索性扔了左手戟，就拿著一支跟黑漢子斗。

那邊你摔一槍，這邊我砸一戟，兩個人的膂力旗鼓相當(dāng)，斗了個平分秋色。連林子里面帶林子外面的人全看傻了，剛開始還張著嘴瞅著，后來就忍不住笑了——這不是打仗，這是打鐵啊！

兩個人乒乒乓乓打了二十多個來回，最后都累了，耷拉著手里的家伙噓噓直喘，兩對大眼珠子兀自互相瞪著。忽聞馬掛鑾鈴之聲，曹操一馬當(dāng)先趟入陣中，手指大漢高叫：“君可是沛國譙縣許褚許仲康嗎！”

“??？！”黑漢子一愣，緩了口氣，“你怎知我名姓？聽口音……你也是譙縣人嗎？”

“哈哈哈……”曹操大喜，連忙拱手道，“許壯士，吾乃鄉(xiāng)人曹孟德，現(xiàn)居兗州牧之職，特來領(lǐng)兵平亂?！?/p>

哐啷一聲，許褚的鐵槍落地。他呆立了一陣，突然仰面號哭起來。就在他身后，那些生龍活虎的小伙子們也已經(jīng)哭成一片……

平定豫州

許褚，字仲康，生于沛國譙縣，乃是曹操鄉(xiāng)人。他少時就以膂力著稱，行俠仗義好打不平，也算得地方上的一個人物。只因許家不是士族，與曹家的地位相差甚遠(yuǎn)，而且許褚比曹操小了十歲，所以他與曹操互相聞名卻從未見過面。

初平之際天下大亂，西涼軍劫掠豫州，許褚便帶著千余名沛國鄉(xiāng)人流落到汝南，在葛陂沿岸修筑石壘，借以躲避戰(zhàn)亂。后來西涼軍退入關(guān)內(nèi)，豫州黃巾又起，浩浩蕩蕩開赴葛陂舊地屯駐。因人數(shù)相差懸殊，許褚只能放任他們修筑土壘規(guī)劃農(nóng)田。黃巾軍若是攻壘，許褚便帶人反擊。他兇悍過人，所率又盡是譙縣的勇士，就形成了長久僵持的局面。

許褚?guī)оl(xiāng)人守著這座石壘，與黃巾打了又合、合了再打，屈指算來已經(jīng)有三年多了。因為音訊不通，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全然不知，眼看糧食就快吃完了，許褚都不敢奢望有人來救他們了。今天得知曹操來平亂，怎能不哭？

曹昂與曹安民也過來了，見這里一片慘然，正不得要領(lǐng)。曹操卻立時間明白過來，扭頭道：“你們倆帶兵馬回營。”

“將軍您……”

“我到許仲康寨中商議破敵之策，軍中事務(wù)按老規(guī)矩辦！”曹操不在軍中時，夏侯惇擔(dān)當(dāng)臨時統(tǒng)帥，這就是曹營的老規(guī)矩。

曹安民似乎不太放心：“伯父，非是孩兒信不過這位許義士，可若是黃巾賊突然包圍此壘，那您……”

許褚一抹眼淚，氣哼哼打斷道：“那又怎么樣？他們?nèi)甓脊ゲ幌聛?，今天一晚上就能破了？留神我給你一槍?！?/p>

曹安民一吐舌頭，不敢言語了。典韋卻悻悻道：“黑大個，我也信不過你，我得留下來保護(hù)將軍。”

“若不放心就全都留下?！痹S褚一吹胡子。

曹操把手一攤：“少安毋躁，此處尚在黃巾斥候眼中，都留下難免暴露軍機(jī)，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破敵之策了。”

眾人都安靜下來，四下張望，果然有黃巾兵在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

“仲康，有勞你把我擒回營寨?！辈懿俚吐暤馈?/p>

“什么？！”

“做做樣子給黃巾耳目看嘛，”他又回頭囑咐典韋，“你見他擒我，就在后面緊追，跟著追入營寨?！?/p>

“諾?！钡漤f雖然不太服氣，可還是答應(yīng)了。

“子修、安民，你們佯攻一陣馬上撤退，回營叫元讓放心守營，等候這邊的消息?！?/p>

“諾?！倍∫差I(lǐng)了命。

曹操長出一口氣，對許褚道：“來擒我吧，逼真一點兒?！?/p>

許褚道了一聲“得罪！”緊接著故意大喊一聲，輕舒猿臂，一手攥住曹操大腿，一手探向曹操腰間。他手指好似五把鋼構(gòu)，只這一抓一拉，已把曹操扛到了肩膀上。

“將軍遭擒啦！”曹安民扯著嗓子就叫。

許褚扛著人就跑，典韋舉著大戟在后面追。其他鄉(xiāng)勇一擁而上，把曹昂兄弟的兵馬擋住，兩邊假比劃一通。只待三人進(jìn)了寨門，那些鄉(xiāng)勇也且戰(zhàn)且退，曹家兄弟揮兵就追。直追到寨門口，守壘之人可不干了，他們還不明白怎么回事呢！看見有人攻壘，一陣飛石就打過去了，這次不僅逼真，確實是來真的，曹軍險些被石塊打得人仰馬翻。曹昂兄弟就坡下驢，高嚷著“將軍遭擒啦！快回營搬兵啊！”匆匆忙忙就撤退了。

曹操被許褚扛進(jìn)石壘時身子都木了，雖然是假裝擒獲，可許褚的力道太大了。他小心翼翼把曹操放下，招呼身邊的人跪倒在地，眾人高呼：“草民拜見曹使君?！?/p>

曹操一聽這聲喊，心里更踏實了——都是鄉(xiāng)音！

“快快請起，諸位鄉(xiāng)親們受苦了。”他將身邊的人挨個扶起。

許褚起身親自介紹，這營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譙縣好幾個家族的族長都在，有幾位曹操看著還頗為眼熟。這些百姓或居石室、或居草房、或居帳篷，什么樣的都有，而且有農(nóng)夫也有讀書人，甚至有官吏和三老，簡直就是臨時的譙縣縣城，父老鄉(xiāng)親們眾星捧月般把曹操請向一座玄布大帳。

這大帳還真有點模樣，外面纛旗高豎，帳口迎出來好幾員“戰(zhàn)將”，有穿盔甲的、有不穿盔甲的、還有光盔沒甲的，一望便知是繳獲來的。許褚一一引薦，其中有他兄長許定，還有段昭、任福、劉岱(后任為曹操幕府長史，與兗州刺史劉岱同名，非一人)、劉若等小將，大多是二十上下血氣方剛。大伙被困的時間太長了，見到曹操格外激動，寒暄哭泣了好一陣子才進(jìn)入正題。

“叫使君見笑了?！痹S褚凄然道，“也是我等無能，不能擊退賊人，苦守三年眼看糧食都要吃光了?！?/p>

“你們只有一千余眾，而且并非人人能戰(zhàn)，堅守住已經(jīng)很不簡單了?！辈懿倮∷拇笫职参康馈?/p>

“將軍方才說有破敵之策，不妨講講?！?/p>

“昔日我有一位同僚，乃西園下軍校尉鮑鴻。他在中平年間就破過葛陂黃巾?！辈懿冁告傅纴?，“當(dāng)初他只有西園軍兩千，配合的郡兵也不過千余人，對手卻有好幾萬。那時候黃巾也是沿湖下寨，糧草也是屯駐島上。鮑鴻趁夜突襲，燒毀了黃巾軍的船只，敵人糧食不能補給，頓時軍心大亂，半日之工就被他全部擊潰?！?/p>

“這位鮑將軍真是個勇將！”許褚贊嘆不已。

“勇將倒是不假，惜乎得勝還朝之日就被宦官蹇碩害死了……他還有三個弟弟，后來也全都為國捐軀了……”想起鮑家兄弟，曹操不禁傷感，嘆口氣繼續(xù)道，“也就是因為前番的教訓(xùn)，這一回袁術(shù)煽動黃巾復(fù)歸葛陂，他們便沿湖修建大量營壘，做了一個堅固的守勢?，F(xiàn)在劉辟之眾不及當(dāng)年，而我的兵馬盛于鮑鴻。之所以不能得勝，就是因為他們憑險堅守，加之糧道穩(wěn)固。劉辟想逼我撤軍，日后再尋機(jī)會東山再起。”

“那今日之事又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曹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道劉辟有多少條船嗎？”

許褚喃喃道：“劉辟這小子滑頭得很，為了防備有人奪糧，他只預(yù)備下二十條船，而且盡數(shù)停在島那邊，不運糧的時候根本不過來。”

“不出我所料。”曹操嘿嘿一笑，“仲康你派人告知劉辟，說曹操已被拿獲，若是他肯運二十船的糧草來交換，你就把我獻(xiàn)給他?！?/p>

“什么？！”許褚沒弄明白。

曹操見他懵懂，解釋道：“劉辟自潁川一直被我攆著，他都恨死我了，一定會用糧交換的。你與他約定明晚三更交換，然后叫他把船駁到你這寨子后面的岸邊，到時候咱們突然襲擊，搶他們的船，斷他們的糧道！然后趁夜掩殺，葛陂之陣可破！”

“妙??！”許褚等人聽聞此計興奮不已。就在這時候，有鄉(xiāng)勇來報，有大隊人馬在石壘西邊扎營，兵士過萬氣勢洶洶，直指營壘。眾人皆有些慌張，曹操笑道：“別忙，那是我的大軍到了……典韋，你今夜偷偷過營，告訴他們計策，明夜三更一起動手。”

典韋搖搖頭：“我得在這兒保護(hù)您，黑大個我不放心?！?/p>

“你不放心我，我還不放心你呢！”許褚一扭頭吩咐道，“段昭、任福，今夜你二人過營，省得這個胖子多心?！?/p>

曹操頗感好笑，這典韋、許褚倒像是一對人物，若是收在身邊，似乎比之昔日的樓異、王必更勝一籌……

這個計策果然奏效，已有黃巾斥候目睹曹操“遭擒”之事，劉辟再得到許褚的消息便深信不疑。如果能殺掉曹操，兗州大軍群龍無首，葛陂之危頓時可解。劉辟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條件，不過他也玩了個心眼，雖然備下二十只船，卻用草囤包裹硫黃硝石，只在上面覆蓋一層糧食。他打算借搬運為名，沖入石壘縱火，順便把許褚這個糾纏三年的老對手也除掉。兩邊各懷心機(jī)各做準(zhǔn)備，直到次日夜半三更。二十艘小船舉著火把星星點點靠到葛陂西岸，劉辟早就騎著馬帶著五百兵丁等候在岸邊了。沒過多久，許褚也按照約定押著人出寨而來，身邊僅有百名鄉(xiāng)勇相隨。

劉辟只在幾次交鋒中隱隱約約見過曹操，并不識其相貌，這會兒借著火把映照，只見許褚親手抓著一個俘虜。那人已經(jīng)剝?nèi)ヒ录?，被打得遍體鱗傷，臉上血糊糊的，還堵著嘴，倒是個子不高、短胡須、大眼睛……不過這真是曹操嗎？

許褚咋呼著嗓子：“你們這幫賊人看好了，這就是曹操，快給我們糧食！”

劉辟甚是奸猾，懼怕許褚突然襲擊，趕忙駁馬掩到了兵丁身后。他有意把許褚連曹操都?xì)⒘?，但又忌憚許褚之勇，腦子轉(zhuǎn)了個彎兒，朗聲道：“許義士，你既然把曹操押來。我就履行約定，派人把糧食送到你寨子里……但是你得帶著曹操留在這里，待糧食運完才能離開?！彼胍贿呉员R圍困許褚，一邊賺開營壘，只要一進(jìn)去就點燃硫黃硝石。

“不行！”許褚一擺手，“你們這幫人動手我不放心，得叫我的人自己去搬運！”他不等劉辟答復(fù)就吩咐手下上船去搬，每條船上都派了五個人。

劉辟差點兒笑出聲來——這許褚是個笨蛋，手下要是都抱著糧囤，我下令截殺豈不是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了？想至此，他沒有吱聲，手中緊緊握著劍柄，就等那些抱著東西的鄉(xiāng)勇下船，便傳令殺人。

哪知一片昏暗之中，忽然有個鄉(xiāng)勇嚷道：“許大哥，這糧囤太沉了，我們搬不動呀！”

許褚破口大罵：“廢物廢物，不會倆人搬一個嗎？”

那個人竟然還狡辯道：“動不動就罵我們是廢物，難道就你許仲康有能耐嗎？”

“他媽的！還敢跟我頂嘴，看我不宰了你。”許褚怒氣大發(fā)，忽然嚷道，“劉辟，曹操先給你。等我收拾完那頂嘴的小子，再跟你算賬?！焙跓粝够鸬模瑒⒈僦庇X迎面飛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眾黃巾一片驚呼，他們看清了——許褚把“曹操”扔過來了！劉辟根本沒想到漫天飛活人，立時被“曹操”撞下馬去，眾黃巾趕緊圍攏過來攙扶。

就在這個時候，耳輪中只聞一片慘叫，二十個管船的都被許褚的人砍翻在湖里。黃巾兵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見篙桿一陣亂捅，那些船全都離了岸。劉辟爬起身大喊道：“許褚！你要干什么？”

一片黑暗之中，只聞許褚的聲音自湖面上傳來：“姓劉的，你的運糧船歸我嘍！”

劉辟氣得直跺腳，叫罵道：“姓許的你他媽給我回來，看我不蕩平你的寨子！”

許褚似乎已經(jīng)走遠(yuǎn)，聲音借著水音飄來：“沒工夫理你，我得去島上燒你的糧食啦……”

劉辟嚇得毛骨悚然，但是沒有船只，現(xiàn)在想救都救不了。又有個軍兵跑過來道：“稟報將軍，曹操是假的……是前天牽牛遭擒的兄弟，剛才一摔還他媽斷氣了?！眲⒈俨焕⑹情L年打游擊的滑頭，馬上意識到許褚已經(jīng)投靠曹操了。他抬頭望了望漆黑的湖面，少時間只要許褚一放火，這沿岸大大小小所有營壘就全亂了，局面將無法控制。想至此，他低聲喃喃道：“葛陂完了……咱們快逃吧！”

“逃？！”親兵一愣，“其他人怎么辦？”

“顧不得他們啦，再不走全完了。咱們南下投靠袁術(shù)吧……”劉辟咬牙切齒，“曹孟德，等著瞧吧，老子以后再跟你算賬！”

為了避免被曹軍截殺，劉辟僅帶著五百人逃離了葛陂。他走后不久，湖中央的島上就燃起了大火。在茫茫黑夜之中，火光格外耀眼，黃巾各處營壘都知道糧食被燒了，而且連主帥都不知所蹤，人心惶惶一片大亂。而這把火也是曹軍發(fā)動總攻的信號，霎時間曹軍的吶喊聲鋪天蓋地而來，火把像螢火蟲一般，密密麻麻從西面涌來。

黃巾軍一見火起心寒了大半，哪還有能力打仗，不少土壘都主動投降了。少數(shù)負(fù)隅頑抗的也沒什么效果，段昭、任福、劉岱、劉若等人早已經(jīng)發(fā)散到諸營中為向?qū)?，他們在此待了三年多，領(lǐng)著曹軍辨認(rèn)道路專攻各處要害，那些土壘已無險可言。三十里葛陂沿岸，到處都是戰(zhàn)火彌漫，喊叫聲、喝罵聲、求饒聲響徹天際。僅僅一夜的工夫，中原黃巾的最后據(jù)點被曹軍鏟平了。而隨著這一仗的結(jié)束，整個豫州也完全換上了曹軍的旗幟……

曹操督著大隊人馬回到大營時，又有一個好消息。王必已經(jīng)回來了，稟報了董昭偽造書信一事：楊奉得信大喜，其部下騎都尉徐晃也勸他馬上與曹操合作，結(jié)果楊奉不但同意與曹操聯(lián)合，而且親自上表朝廷，加封曹操為鎮(zhèn)東將軍、費亭侯。

滿營文武跪倒在地，向曹操道賀。而他卻全無笑意，把詔書往邊上一扔，提筆寫起表章，一邊寫一邊向大家解釋：“想當(dāng)年我祖父就因輔保孝桓皇帝登基受封費亭侯，現(xiàn)在朝廷又要把這個爵位給我。但我曹操之所以四處征戰(zhàn)，乃是上為天子下為黎民，不求封侯之貴。將軍可以當(dāng)，這個爵位我不能領(lǐng)受！”話完筆起，一份讓封的表章已經(jīng)寫完，他拿起來喚荀彧，“文若幫我過過目吧?！?/p>

荀彧就在東邊首位，起身雙手捧過，低頭看起來：

臣誅除暴逆，克定二州，四方來貢，以為臣之功。蕭相國以關(guān)中之勞，一門受封；鄧禹以河北之勤，連城食邑。考功效實，非臣之勛。臣祖父中常侍侯，時但從輦，扶翼左右，既非首謀，又不奮戟，并受爵封暨臣三葉。臣聞《易・豫卦》曰：“利建侯，行師”，有功，乃當(dāng)進(jìn)立以為諸侯也。又《訟卦》六三曰：“食舊德，或從王事?！敝^先祖有大德，若從王事有功者，子孫乃得食其祿也。伏惟陛下垂乾坤之仁，降云雨之潤，遠(yuǎn)錄先臣扶掖之節(jié)，采臣在戎犬馬之用，優(yōu)策褒崇，光曜顯量，非臣尫頑所能克堪。

通篇看罷，荀彧似有疑惑?！跋茸嬗写蟮拢魪耐跏掠泄φ?，子孫乃得食其祿”曹操明明暗示自己受封爵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為什么忽然又說“非臣尫頑所能克堪”呢，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荀彧偷眼瞅了曹操一眼，見他面有難色，立刻了然于心：他祖父乃宦官，因輔保孝桓帝劉志為帝才受封費亭侯，也正是因為劉志當(dāng)皇帝，才有外戚梁冀禍害大漢天下十三載、宦官亂政黨錮之禍……封侯曹操本心是樂意的，但他不能接受費亭侯承襲祖恩。

“怎么樣啊，文若？”

荀彧聽他發(fā)問，趕緊把表章放回帥案，答復(fù)道：“大功未成先得爵位似乎是有所不妥。不過日后使君建立他功再受別處之侯，那時再領(lǐng)受也不為過?！?/p>

真聰明……曹操知他了然，連連點頭。

許褚、許定兄弟領(lǐng)著段昭、任福、劉岱、劉若一干小將進(jìn)帳跪倒。曹操親自起身相攙：“仲康辛苦了?！?/p>

許褚不肯起來：“我等皆是將軍鄉(xiāng)民，從今以后愿意跟隨將軍效力沙場?！?/p>

“好！”曹操拍拍他肩膀，“你原來的兵馬仍由你統(tǒng)領(lǐng)?！?/p>

許褚搖頭道：“在下不過一勇之夫，當(dāng)初為了保命才勉強帶著大伙在此據(jù)守?，F(xiàn)在得歸明主，應(yīng)該讓他們聽您的調(diào)遣。至于我嘛……”他抬頭看了一眼帥案后的典韋，“我就跟典韋一樣，在將軍身邊盡護(hù)衛(wèi)之責(zé)吧?！?/p>

這提議正合曹操的心思：“汝真乃吾之樊噲也……我任命你為都尉，許氏家兵就由許定統(tǒng)領(lǐng)。段昭、任福、劉岱、劉若，你們幾個全部升任司馬，率領(lǐng)部下歸屬各營?！?/p>

“謝將軍！”諸人起身各露喜色，尤其段昭、任福等小將，他們原是白丁，現(xiàn)在縱身一躍有了司馬一級的軍階。其實最高興的是曹操，不知不覺間他已經(jīng)將豫州籍的勢力繁衍到各個軍營中！

這時又是一陣喧嘩，曹仁、于禁、樂進(jìn)三人率兵趕到，收復(fù)各縣的事情很順利，現(xiàn)在豫州六郡潁川、汝南、沛國、梁國、陳國、魯國都已經(jīng)安定下來。曹操瞇著眼睛捋髯道：“三位，你們克服豫州諸縣，哪里的城池最為穩(wěn)固未遭侵害呢？”

三人面面相覷，最后于禁上前一步道：“回稟將軍，潁川許縣最為穩(wěn)固?！?/p>

許縣！既在中原，可避河北鋒芒，又離洛陽不遠(yuǎn)，此真天意啊……曹操微微一笑：“既然許縣穩(wěn)固，我看那些歸附的黃巾家眷以及仲康你們的家屬，就暫且遷居此處吧?！?/p>

“遵命！”許褚說罷，已經(jīng)站到曹操身后，與典韋一左一右。

曹操又想起一件事，轉(zhuǎn)身看著妹夫任峻：“伯達(dá)，既然豫州六郡已經(jīng)安定，有勞你把各地糧秣也轉(zhuǎn)移到許縣吧?！?/p>

任峻雖在軍中，但從不打仗，專管曹營的糧草事宜。糧乃軍之本，曹操實際上是把大軍的命脈交給自己妹夫把持。任峻既是豫州人，又是曹操近親，自然了解把根基自兗州轉(zhuǎn)移豫州的計劃，他起身緩緩道：“末將自當(dāng)效勞，不過運糧之事盡量要快，若有耽擱恐怕節(jié)外生枝?！彼f話很隱晦，節(jié)外生枝既是指袁術(shù)輕兵來截，更是映射兗州人可能會反對，“所以我想請將軍準(zhǔn)我向元讓借兩個人用?！?/p>

“哦？”夏侯惇一笑，“伯達(dá)要誰只管說，就是調(diào)我聽用，在下也必當(dāng)盡命?！?/p>

“不敢不敢?！比尉唪龅溃翱煞駥⒛銧I中棗祗、韓浩借與我用，若是我們?nèi)烁鞫絻煽まD(zhuǎn)運之事，可減時大半?！?/p>

任峻挑這兩個人可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棗祗乃豫州潁川人，曾在陳宮叛亂時救過夏侯惇一命，是曹家親信死黨；韓浩韓元嗣乃河內(nèi)人士，自袁術(shù)帳下投靠過來的。用這兩個人管糧，皆與兗州人靠不上關(guān)系。

夏侯惇笑道：“這有何難，且叫他們歸你調(diào)遣便是。”

“好，你們?nèi)巳マk吧?！闭f罷曹操又嘆息一聲，“昨晚一戰(zhàn)，燒了葛陂的存糧，實在是可惜了……”

許褚俯在他耳邊道：“那些糧我沒燒。”

“什么？！”曹操眼睛一亮，“昨夜那把火……”

許褚憨笑道：“劉辟想用硫黃引火之物害我，我燒的是那些東西，怕火勢不大又搭進(jìn)去五條船?！?/p>

“哈哈哈……把那里的糧食一并運到許縣吧?！辈懿俅笮Σ灰眩S褚粗中有細(xì)，比之典韋更勝一籌。

夏侯惇又插口道：“將軍，您猜猜昨晚誰斬殺敵人最多？”

曹操掃了一眼夏侯淵：“必定又是妙才?！?/p>

夏侯淵搖搖頭。

“那是子廉？”

曹洪也搖頭，苦笑道：“惜乎此人不在咱們帳中。”

竟然是那位王子服……曹操頗感意外，似有所感悟，環(huán)視帳中文武：“天下大義何等凜然？諸君想一想，不論是王子還是百姓，不論是豫州人還是兗州人，只要為了天下蒼生，結(jié)為兄弟同生共死又有何不可呢？可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不當(dāng)因私利而廢公義?！边@話暗含說教，意味深長。

“諾！”帳中所有人都躬身施禮表示贊同，答應(yīng)的聲音很齊。

這會兒再懵懂的人也漸漸參悟到，自兗州轉(zhuǎn)移豫州已經(jīng)是無可更改的事實了。

天子歸京

就在曹操忙著安定豫州的時候，皇帝劉協(xié)也在群臣的拱衛(wèi)下回到了闊別六年的漢都洛陽。重返舊都，并沒有給他帶來歡喜，而是更添幾分惆悵。

洛陽再不是那個天下第一的都市了。雄偉的南北二宮、巍峨的白虎闕、滿藏歷代典籍的東觀、繁華的金市、高貴的名堂都隨著董卓那把火灰飛煙滅，剩下的只有焦土、瓦礫和荊棘。大司馬張楊為了讓皇帝有個下榻之處，在南宮舊址勉強修建了一座正殿，但為了彰顯自己的功績，他竟然堂而皇之給這座宮殿起名叫“楊安殿”。

虎落平陽遭犬欺，皇帝劉協(xié)只能在這塊匾額之下苦苦隱忍，連皇后和貴人也別無他處安置。而公卿大臣的境況還不如在安邑的時候。安邑小縣畢竟還有幾處房舍給公侯老臣，可到了洛陽連這樣的條件都沒有，河南千里之內(nèi)不聞雞犬，完全就是一片荒涼死地，一粒糧食都沒有。洛陽除了背負(fù)著大漢都城的虛名，已經(jīng)不具備任何現(xiàn)實意義了。

劉協(xié)穩(wěn)坐楊安殿上，聽著侍中種輯冗長的稟報。白波一派與西涼舊將的矛盾終究無法緩和，韓暹領(lǐng)兵突襲董承一部，董承兵敗跑到野王縣去找張楊，接著又拉攏楊奉與匈奴，他們幾家要聯(lián)合起來跟韓暹玩命。這些情況雖然很要緊，但劉協(xié)聽著總是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躍過種輯的頭頂，掃向大殿外長滿蒿草的宮院，所思所想皆是父皇劉宏生前的窮奢極欲，寵信宦官、征討鮮卑、暴虐百姓、濫建園囿、禁錮忠良……現(xiàn)在他卻要為父親的無道而承擔(dān)痛苦、償還罪過，這或許就是祖宗造孽報應(yīng)兒孫吧！

侍中種輯跪在殿上雖沒有抬頭，但也感覺到皇上走神了，他不好出言提醒，便停住話語，低頭摳著磚縫。

過了良久，劉協(xié)才發(fā)現(xiàn)種輯不再說話了，清了清喉嚨道：“種愛卿，你別說了，速速退下吧?！?/p>

“呃？”種輯不禁抬了一下眼皮，隨即又低下來，“韓暹無故攻伐董承之事，陛下以為……”

“朕管不了?！眲f(xié)顫動著嘴唇，不厭其煩地?fù)P了揚手，“朕誰都管不了……韓暹、董承，還有楊奉、張楊，他們愛怎么鬧就怎么鬧吧，朕累了?！?/p>

“可是陛下畢竟喚董承為舅，他還是董貴人的父親??！”種輯口不擇言，急切地提醒道。

劉協(xié)理都不理他，緩緩起身；有虎賁郎見狀趕忙上前攙扶——宦官被何進(jìn)的人殺絕了，宮女被董卓、李傕搶光了，侍御史被西涼兵殺散了，現(xiàn)在隨身侍駕的差事就得虎賁郎干了。劉協(xié)任他攙扶著回轉(zhuǎn)后殿，快走到影壁時，忽然停住腳步喃喃道：“種愛卿，你與董承是同鄉(xiāng)好友，所以剛才的稟報一味偏向他，朕說的對嗎？”

種輯沒想到十六歲的小皇帝竟扔出這么句話來，嚇得身子一矬，低著頭不敢再言語。好半天沒有動靜，他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抬起眼皮觀望，皇帝早已經(jīng)走了……

劉協(xié)走到后殿幔帳處，對攙扶的虎賁郎道：“你給我退下，沒事別進(jìn)來?！?/p>

“這……”虎賁郎似乎有些為難。

劉協(xié)冷笑道：“回去告訴你真正的主子韓暹，皇上現(xiàn)在老老實實的，不會插手他們的事情……滾！”見那虎賁郎哆哆嗦嗦走了，劉協(xié)提了口氣，這才邁步走進(jìn)幔帳。

輔國將軍伏完、侍中楊琦、太仆韓融已經(jīng)等候很久了，他們是扮作皇后的從人偷偷入宮的，一見皇帝回轉(zhuǎn)趕緊起身下拜。

“幾位老臣不必拘禮，都坐下吧?！眲f(xié)擺擺手，頗為隨意地坐到他們中間，“這個時候還講什么君臣之禮了？我大漢朝就剩下你們這幾位忠良了?！边@話既是褒獎又透著心酸，與他十六歲的年齡頗為不符，誰都沒有吱聲答復(fù)。

侍中楊琦乃四世三公的弘農(nóng)楊氏族人，孝安帝朝老太尉楊震的曾孫，當(dāng)朝太尉楊彪族兄。在長安的時候，是他說動李傕部將宋曄反水，才為劉協(xié)東歸創(chuàng)造了條件。也因為此舉，劉協(xié)視他為絕對心腹。

太仆韓融是極有威望的老臣，當(dāng)初他與少府陰修、執(zhí)金吾胡母班、將作大匠吳修、越騎校尉王瓌一同安撫關(guān)東，其他四人盡被袁術(shù)、王匡殺害，只有他憑借素有的威望幸免于難。逃得一命的他沒有避難他方，而是心甘情愿回到皇帝身邊共擔(dān)風(fēng)險，因此他也受到了劉協(xié)信任。至于輔國將軍伏完，他是皇后之父，乃當(dāng)朝國丈，自然被劉協(xié)倚重。東海伏氏從不干預(yù)政爭，號稱“伏不斗”，可是目前這種狀況，伏完也不得不站在朝堂之上了。但他當(dāng)?shù)倪@個輔國將軍只是個虛銜，手下不過是百余名雜役，幾無戰(zhàn)斗力可言，只能在危難之際充當(dāng)皇上的肉盾。

楊琦捧著一卷表章遞到皇帝面前：“這是曹操寫的，已經(jīng)是第三次讓封了，看來費亭侯這個爵位他是執(zhí)意不要了?！?/p>

劉協(xié)接過來，略微掃了一眼：

不悟陛下乃尋臣祖父廁豫功臣，克定寇逆，援立孝順皇帝。謂操不忘，獲封茅土。圣恩明發(fā)，遠(yuǎn)念桑梓。日以臣為忠孝之苗，不復(fù)量臣材之豐否。既勉襲爵邑，忝厥祖考，復(fù)寵上將斧鉞之任，兼領(lǐng)大州萬里之憲。內(nèi)比鼎臣，外參二伯，身荷兼紱之榮，本枝賴無窮之祚也。昔大彭輔殷，昆吾翼夏，功成事就，乃備爵錫。臣束脩無稱，統(tǒng)御無績，比荷殊寵，策命褒績，未盈一時，三命交至。雙金重紫，顯以方任。雖不識義，庶知所尤。

“不要就不要吧，反正都是楊奉一廂情愿。他已經(jīng)占了豫兗二州，哪里在乎這么一個有名無實的侯位！”劉協(xié)把表章一扔，“韓暹與董承究竟怎么回事？”他并非不關(guān)心董承安危，實在是宮中各派的耳目都有，無法在前面與種輯暢所欲言，還得扮出申斥的態(tài)度給人看。

韓融嘆息道：“韓暹私自提拔白波部下染指禁軍，董將軍出面制止。韓暹領(lǐng)兵趁夜攻伐董將軍營寨，董將軍敗走野王，又致書楊奉與匈奴，約定合力攻打韓暹?！?/p>

劉協(xié)連連搖頭：“我這個舅舅倒是有保駕之心，但是全然不懂隱忍之道。這樣硬拼怎么能成就大事呢？韓暹、楊奉是兩條狼，張楊是爛泥敷不上墻，匈奴更指望不上，咱們得想辦法脫身才是啊。”

韓融又補充道：“聽說董將軍已致書曹操，讓他也來洛陽打韓暹。曹孟德這個人，咱們似乎可以倚重?！?/p>

劉協(xié)身子一顫，又抓起那份表章仔細(xì)觀瞧：“功成事就，乃備爵錫……此人志量倒不小??！曹操平過黃巾、討過董卓，倒是比楊奉、韓暹他們成事一些，但這個人……”他不禁想到曹操屠戮徐州的惡舉，還是搖了搖頭，“只怕能成事的人對朕的威脅更大?！?/p>

伏完插嘴道：“不論是福是禍，皇上只能試著用一用曹操?！?/p>

劉協(xié)一陣苦笑：國丈說話太委婉，現(xiàn)在不是朕試著用一用曹操，恐怕是人家曹操要試著利用朕吧？可除了曹操還能有第二種選擇嗎？河北袁紹嘛，最近剛剛擅自任命兒子袁譚為青州刺史，打得北海相孔融毫無還手之力，這個昔日滿口仁義道德的家伙是指望不上了?；茨显g(shù)嘛，最希望朕死的人就是他，找他無異于與虎謀皮。益州的劉焉已經(jīng)死了，如今他兒子劉璋是第二代土皇帝，位子比朕還安穩(wěn)呢！荊州劉表倒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去襄陽必要經(jīng)過曹操之地……

思來想去似乎也只剩下曹操這一個人選，劉協(xié)嘆息一聲，突然自御衣下擺扯了一塊錦緞。

“陛下，您這是……”

劉協(xié)拿過筆來：“朕要招呂布領(lǐng)兵前來護(hù)駕?！?/p>

“呂布？！”三位老臣皆感意外。

劉協(xié)奮筆疾書，喃喃道：“呂奉先畢竟有刺董卓之功，而且他與曹操有爭奪兗州之仇，他們二人不和。”

“那陛下為何還要讓他來？”韓融頗為不解。

劉協(xié)空洞的眼中突然冒出一陣光芒：“就因為他們不和，才叫他來制約曹操。一個人不好控制，兩個人就好多了?！闭f話間這份短暫的密詔已經(jīng)寫完，劉協(xié)把它交到楊琦手中，“楊愛卿，此事交與你辦，想辦法找人把它送出去?！?/p>

“這……”楊琦面有難色：呂布乃曹操手下敗將，還敢不敢再與曹操爭斗呢？即便他敢，如今在徐州與劉備、袁術(shù)三家互相牽制，即便他想來，又能夠順利抽身嗎？

劉協(xié)自然明白這些，他捏了捏楊琦冰冷的手：“朕知道呂布未必能來……但現(xiàn)在朕只能隨著曹操而動。河南千里荒蕪難以立錐，只有先找到一個安穩(wěn)的地方落腳，才能謀劃以后的事情。依靠曹操又不讓他專權(quán)，就只能找一個人與他在朝里斗下去，朕才可以從中漁利復(fù)興漢室！”說著他直勾勾瞧著楊琦，“朕雖是天子，卻不能決定天命，只能盡人事而已……”

與天子四目相對，是大大的失禮，但楊琦這會兒已經(jīng)顧不了禮法了。他望著清秀憂郁的劉協(xié)，心頭似刀割一般：如今這個皇上何嘗不是明主？當(dāng)初在三輔，被李傕逼得自身難保還掛念著賑濟(jì)災(zāi)民……有才有德有情有度，惜乎就是沒有一統(tǒng)天下之?！攀鶜q就遭了這么多罪……先帝爺，你可真是造孽啊！

楊琦不由得老淚縱橫，伏完遞給他一條絹帕擦拭眼淚。韓融卻頗為憂慮地問道：“若是呂布來不了呢？”

“那就把這份密詔燒了，忘掉今天朕說的話！”劉協(xié)清癯的臉上泛起一陣氤氳。

三位老臣盡皆默然：這件事無論成功與否，絕對不能讓即將進(jìn)京的曹操知道。萬一走漏了消息，不但我們?nèi)龡l老命保不住，連皇上都要難以自處了……